父女倆吃完朝食,葛歌又提起村外遍地的屍體一事:“村裡人少,外頭屍體不早些填埋了怕是不好,爹帶回的人可否搭把手?”
“成,我與你一道去與他們說道說道。”吃得直打嗝兒的葛家茂擱下手裡的碗,與女兒一前一後出了家門往曬穀場去。
曬穀場上,葛家茂帶回的那七十來人也才剛剛吃飽,這是他們這群人幾個月以來吃得最舒坦的一頓了:每人兩個比他們拳頭都大的三合麵饅頭另加一碗熬得噴香的粗糧粥,就著葛家灶上李嬸兒等人自己做的兩小壇子醬瓜一起,雖沒啥油水,可對於他們這些長期餓肚子的人而言,才叫一個舒坦呢!
一聽葛家茂說是要幫著把村外的屍體搬到山上填埋,才吃飽飯的漢子們全都高聲應和:“百夫長放心,我們一準兒好好乾!”
眾漢子在張牛兒的指引下,將用過的粗瓷碗整齊摞在曬穀場的一角,而後三五成群往村口去,完全不需要葛家茂再多說什麼。
原來葛家茂在前線時機緣巧合救過左前鋒一命,加上他本就是做裡正出身,最知如何收攏人心,帶去的華東村三四十個漢子被他管得服服帖帖的,也有不少戰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百夫長。
父女倆目送眾人離去後,葛歌便帶著父親在村子裡四處轉悠,也好叫父親熟悉熟悉村裡的事務。
“好孩子,你比爹厲害,咱們家,咱們村兒能有你這個孩子,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葛家茂跟在女兒身後去看了菇房、菇類加工作坊、書院等地,心裡是五分驚喜五分感慨,女兒這個裡正當得可比他這個做父親的有出息太多了!
葛歌隻是搖搖頭,道:“我隻會掙些銀子,不比爹能叫村裡大家夥兒都心服口服。”
“爹咋說也比你多吃十幾二十年米,這都是看人臉瞧人心的事兒,你如今還小,缺點火候也是尋常事兒,隻是你這生財的腦瓜子那可就千金難求了。”葛家茂與女兒站在書院裡寬敞的中間院子裡,指了指那圍牆外頭連成一片的青磚瓦房,道:“再者說,你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能把這村裡一半的人都帶著跟你走,不也是人心嗎?”
因葛趙氏早逝的緣故,打小相依為命的葛歌與葛家茂之間雖比尋常人家父女間親近些,但葛歌打小都是有啥事兒藏心裡的性子,今日父女倆能再次重逢,倒叫葛歌更願意敞開心扉,與父親訴說自己的心事。
父女倆一路走,一路說,路過祠堂時,葛歌忍不住笑了笑,道:“五月時有軍士來報,說您跟其他叔伯都喪命於前線,才有的這供奉香火的祠堂。我一會兒就叫人來把這些牌匾都先撤下來。”
“倒難為你想得周全。”葛家茂是土生土長的古代人,對死後香火祭拜一事也有些執念,想想當初一村漢子都死了的消息傳到家裡,女兒一個人也能挺過來操持辦妥一切,他自然也是欣慰有加的。
葛歌抬頭望了眼秋日裡藍得澄澈的天空,鬆泛地笑了笑:“如今爹回來了,往後我可不用再想如何周全了。”
她終於可以把裡正之位還給父親,專心賺錢了!
“歌兒,爹不打算在家多留。”葛家茂滿臉歉意地看向女兒,道:“如今世道早已亂了,爹想去西南投奔崔家軍。”
葛家茂在北疆時也跟大名鼎鼎的崔小將軍接觸過幾回,崔家軍的傳奇他也沒少聽。當初在崔小將軍的帶領下,他們連戰連捷。若不是針對崔小將軍的人壞事,他們這支跟在崔小將軍麾下的隊伍也不會死傷慘重。
幸而自己當時不知為何心慌不已,帶著弟兄們早一步躲過一劫,才保住了一條命。隻是一路上聽聞崔小將軍在那一戰中生死不明。
想到這,葛家茂便忍不住一聲惋惜,這般好的將軍,就這麼沒了!
才回家洗了個澡吃了飯就出來的葛家茂還沒來得及知道如今家裡還住著崔家家眷一事,是以自然也不曉得自己女兒還救了崔小將軍一命這事兒。
葛歌也並不曉得父親心裡所想,暫時也不敢將崔家家眷住在自家一事告知他,父女倆之間就有了個信息的錯位。
“父親打算何時出發?”
葛家茂見女兒神態沒有一絲變化,眼中滿是驚奇與虧欠:“你不怪爹?”
葛歌隻是笑著搖搖頭,道:“您說得又沒錯,您且放心上前線,我在家裡會好好守著村子等您回來的。”
“好孩子!”葛家茂哈哈笑了幾聲,今生得這麼一個女兒,真值得自己驕傲一輩子!
再說葛家茂帶回的那七十餘人的安置也是個問題,雖說是聽葛家茂的話,可若是住到旁人家裡指不定還要出什麼亂子,跟葛家茂在村裡走了一圈後,葛歌便要去安排他們的住處,葛家茂則往村口去幫忙清理戰場。
琢磨了好一陣兒的葛歌最後索性暫停了菇類加工作坊的活計,又叫人換上新的草席。作坊幾個大間兒裡全是火炕,躺七十來人睡覺倒也不成問題,張羅了半日,可算是把這些人今晚的住處給安排好了。
***
再說一山之隔的華東村內,各家漢子兒子活著回來也叫滿村人家家戶戶比過年還歡喜,可等哪哪都歡喜過後,等到夜深人靜孩子們都睡了以後,那上戰場的漢子們都追著自家婆娘問分村是咋回事。
想想今日瞧見的那連成一片的青磚瓦房,華東村漢子們有哪個不羨慕的?這原就是一個村兒的,好好兒地就分村了,如今外頭還住上了好房子,自家還住著破土磚茅草房,這事兒擱誰心裡都叫一個難受啊!
洗過腳才想上炕跟分彆了一年多的丈夫好好溫存的**氏一聽到這話,就嚇得兩眼亂飄,瑟瑟縮縮地坐在離丈夫最遠的位置,磕磕巴巴地開始編謊:“不、不就是葛、葛歌瞧我們不順眼…”
“你好好兒說,明日我還要出去見葛裡正的。”坐在炕上生得有幾分凶相的張農兩眼瞪得大大的,雙手搭在腿上,他哪裡不曉得自家婆娘什麼脾性?在自己麵前一扯謊就說話不利索的毛病是一輩子都沒改的。
**氏從前沒少被她男人教訓,見他這般瞪著自己,真是嚇得跟鵪鶉一般躲在那兒瑟瑟發抖,卻也不敢再有隱瞞,磕磕巴巴地把事兒給交代了,言語間也不斷給自己找補:“也不怪我,那都是李老二他婆娘起的頭,我、我隻是跟著她…”
全然沒提後來是她出的主意,去外邊兒村口攔著人家村裡的客人在那兒鬨,還威脅葛歌要壞她名聲的事兒。**氏是真不敢提這事兒,要提了,她男人真要打死她!
張農哪裡不曉得自家婆娘是什麼人?指不定把人葛裡正家的女娃娃欺負成啥樣兒了!這會子才來找補!
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要不是念著自己一年多不在家辛苦她操持家裡,他真要捶她一頓才是:“走之前就叫你彆鬨騰彆鬨騰,你瞧瞧你這乾的都叫啥事兒!”
“我、我也沒想到事兒能變成這樣啊…”若說滿村裡誰最難受,那就真的是隻有**氏了:若不是她那時鬨著不肯走,如今自家也能住上好房子。越說還反倒越覺得自己委屈,撇著嘴在那兒小聲抽泣著為自己辯白。
張農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成日裡不是跟人吵就是回來哭,再吵醒孩子看我不收拾你!”說罷自己倒頭就睡。
**氏見他似乎沒那麼生氣,扒了衣裳就悄悄鑽進她男人被窩裡,所謂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不過如此。
與張家情況差不多,華東村裡邊兒那些漢子聽著自家婆娘三分真七分假的辯白,能活著回家的好心情全都淡了幾分,葛裡正在戰場上救了他們一命,他們的婆娘在家卻欺負葛裡正家的獨苗苗,這明日可咋去見葛裡正喲!
***
華東村內之事葛歌卻是不管的,既然爹要去西南,葛歌作為女兒自然也是要大力支持的,如今已入秋,不說旁的,衣裳被褥得給準備好才是。
“李嬸兒你們這兩日辛苦些,做雙鹿皮靴子,再做兩套厚實的棉衣棉褲。”吃過夕食後,葛歌依舊是如往常一般在正院偏廳給家裡仆人布置工作:“明日朝食也早些準備好,吳伯你再點幾個能乾灶上活計的小廝去搭把手。”
“是。”
等工作都交代好後,李氏等人退出偏廳,隻留被葛歌留下要單獨說事兒的吳用站在裡頭。
“吳伯您坐。”
吳用依言坐下,隻坐了圈椅的三分之一位置,態度十分恭敬:“主子有何吩咐?”
葛歌斟酌了片刻,將所托之事慢慢道來:“是這般,我爹想去西南從軍,投入崔家軍麾下…”
畢竟如今自家已是緊緊跟崔家綁在了一起,葛歌自覺問吳用討一份小人情也說得過去。
“這般,老奴回去後手書一封密信交於老爺,老爺到了西南後帶著這信去尋我幼子陳平西,他便會為老爺安排妥當。”崔家欠了葛家這般大的一個人情,不過就是對葛家茂多些照拂,這點麵子吳用自然是要給的。
葛歌其實也不求爹能在戰場上立多大的功勞,唯一希望他能平安回來。可葛歌也曉得自己父親自打這回從戰場上回來,心裡確實有股子心性在,倒不如幫他一把,若真能闖出一番功績來,那也算是她老葛家祖墳冒青煙了。
衣裳鞋襪、盤纏書信都已準備妥當,處理完家中瑣事的葛歌回到房裡,點開係統從裡邊兒兌換了一個新的保命符,以及幾個在戰場上能用得上的醫藥方子,另加自己隻用了幾顆的退燒丸等,葛歌數了一遍覺著差不多了才吹滅蠟燭安歇。
直到躺在炕上,奔波了一日沒停下來過的葛歌這會子感受到那如山崩一般的疲勞襲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
待到葛歌意識再清醒過來時,聽到外頭鬨鬨嚷嚷的聲音,混沌的意識立時全部回籠:“明佳!明佳!”
“主子,明佳在。”守在門口的明佳聽到葛歌的叫喊,便立刻敲門進去:“主子可是要起了?”
發絲淩亂的葛歌沒有一絲睡意,鞋襪都穿好了正在穿衣裳,鳳眸淩厲:“外頭怎麼了?為何不早些叫我?”
“回主子的話,外頭是老村的人過來了,老爺在應付,吩咐了不許吵您安歇。”明佳也不知主子為何這般著急,被訓斥了還有些委屈,上回爹娘犯事兒被賣時主子都沒發這般大火,今兒是怎麼了?
不過她也不敢委屈,將手裡端著的水放到三腳盆架子上去,打濕帕子就來伺候主子。
一聽說外頭不是打起來了,心提到嗓子眼的葛歌愣了下,陡然鬆了好大一口氣,放停了手裡穿衣裳的動作,坐回炕上:“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
“主子您這是…?”昨日守在家裡的明佳不曉得外頭戰況如何,不過聽跟著在村口守著的小廝們說,那是死了滿地的人,這仗打得很嚇人,再想到方才主子那般,估摸著是以為外頭又有人來闖村吧?
虛驚一場的葛歌坐在炕上,接過明佳遞過來的熱帕子擦臉,道了聲無事,又想起她方才說的那句外頭是老村的人來了,便問到:“外頭是咋回事?”
“聽劉媽媽說是老村的人來了,來了好幾十號人呢!”明佳要守在第二進等主子起床,□□則跟劉媽媽等人守在進第二進的門口處,不叫外頭的人進來打攪了主子跟崔家家眷的清靜,是以還真不太清楚外頭如今是何情況。
聽著外頭吵吵嚷嚷的聲音傳來,葛歌隻覺得頭有些痛,從前爹不在,那些人還不敢上門來,這會子爹回來了怕不是要來訴苦告自己黑狀?
梳洗更衣完畢,今日依舊是一身勁裝的葛歌神清氣爽站在房門口,見著崔家母女在院子裡坐著說話,走過去與崔夫人問安,又寒暄了一會兒,才笑著賠罪往前院去。
前院那邊兒,被葛家茂敷衍應付的華東村眾婦人站在院子裡,心裡一則是看到這大院子為葛家如今的財大氣粗震撼;二則是對油鹽不進的葛家茂也心生怨氣,這父女倆真是一個賽一個的難纏!
葛家茂也不管那些婦人如何,她們這敢上門來告自己女兒黑狀,自己焉有慣著外人來欺負自己女兒的道理?
想著今兒個天兒也夠熱,最好叫她們多在院子裡站會兒,好曬乾曬乾她們腦子裡的水。葛家茂隻和自己從戰場上帶回來的華東村那二十幾個漢子說到:“既然分村一事已定,那也沒啥好再說的了,這對得起對不起的也都是她們的錯,咱們大家夥兒好容易才死裡逃生活著回來,這會子該回家好好歇歇才是。”
其實今兒個能到葛家來的這些漢子們,心裡也大都是想著葛家茂能顧及他們一起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情分,好把葛歌當初不對的決定給掰正回來,畢竟大家夥兒這鄉裡鄉親在一村裡那都傳了幾代人了,哪裡有說斷就斷的?
沒想到葛家茂竟這般不講情分,進屋後他們才說了幾句,他便不樂意聽,一時間大家夥兒誰的臉色都不大好。
“爹。”從後邊兒出來的葛歌見這滿院子的人臉色都不大好,便曉得自家父親沒有被他們的鬼話哄騙了去,神色愉悅地走到葛家茂麵前與他問早。
同樣站在院裡的葛家茂見女兒起來了,笑嗬嗬地應道:“起來啦?李嬸兒灶上朝食還溫著,你且去用些,凡事有爹在。”
雖然昨日歌兒並未與自己詳細說這一年多發生的樁樁件件,可今兒個一早,起得極早的葛家茂便到隔壁王家把這一年多的事兒都問得一清二楚了,一想到自已唯一的寶貝女兒叫這些人欺負成那樣,如今還敢舔著個臉上門來告女兒黑狀,葛家茂肚子裡就跟幾把乾柴架著在那兒燒火一般,直氣得火冒三丈。
“小裡正既過來了就咱們一起好好說道說道不是?鄉裡鄉親的,說不明白的咱就坐下來心平氣和說不是?”李王氏她男人李老二嘿嘿地賠禮笑著,並不想叫葛歌走。
葛歌隻是淡淡地抬眼看了眼他,理都不理他一下便走開了。
葛家茂一個擺手攔住這些個村民未儘的話頭,神情與葛歌如出一轍,冷淡得叫人有些害怕,說道:“咱們不在這一年多裡發生了什麼,光聽你們家裡人說可不成,真要說,咱們就到外頭曬穀場上,兩邊兒村裡人都過來咱們好好兒捋清楚來。彆拿著個八棍子打不到的長輩身份來脅迫我女兒,淨想著天底下好事兒都落自己家去,哪有那麼好的白日夢可做?”
一聽葛家茂這話,當初乾了不少好事兒的那些婦人們真是臉都綠了,被葛家茂不指名不道姓地一頓數落;愣是一句話都沒敢接腔。
“這話也不是這麼說,小裡正年歲小,那村裡大家夥兒年歲大些的,平日裡教導兩句不也是應當的嗎?”
葛家茂一個眼刀直接飛到那說話真的一點臉麵都不要的漢子身上,若說方才還有幾分好臉色,這會子就全沒了:“我家的女兒,憑甚要你們來管教?我看你們這是瞧不得旁人過得好吧?為著這點子小利小惠,當真是一點臉麵都不要了!既如此咱們同生共死的情分就此也斷了得了,我們家也放不下您諸位這麼多大佛,還請速速離去吧!”
華東村眾人誰也沒想到素日裡還算好說話的葛家茂竟這般不講道理,一點兒和解的意思都沒有,一時間眾人又是心裡窩火又是不知所措地麵麵相覷。
那些漢子們原先也以為畢竟自己與葛裡正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也算是有不少情分在的,張嘴還想說什麼,葛家茂卻不想再搭理他們了,擺手道:“你們且回去吧。”
被葛家茂這幾次三番撂麵子的華東村村民大都受不了這口氣,氣衝衝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