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喜歡溫泉,起初,溫園是祁淮為長公主而建,那時候祁淮才十幾歲,外人將他傳得再花團錦簇,他自家卻是個內斂的性子。
聽說此處有個很不錯的溫泉眼後,便找人轉手轉手再轉手,轉了三次,確保不會認出是他買的這才置辦好,又精心修建多年,是打算送給長公主做生辰禮的。
後來邊境戰亂起,老英國公身死戰場,長公主鬱鬱多年,這處就再沒能送出去,也未管過。
臨時起意帶走小家夥,祁淮自己都不知該去哪裡。
他名下房產眾多,自己記得的沒幾處,是程渠記得這個地方,溫園也是祁淮所有莊子、園子裡最精致漂亮的一個,帶人出來玩兒,當然要來這種地方。
因為是給長公主建的,溫園每個地方都格外精致,尤其是長公主最愛的溫泉,石室中串珠簾的寶石也全是最好的料子,磨得圓潤又閃亮。
用手撩開珠光寶氣的珠簾,清脆的玉石撞擊聲中,祁淮稍微打量了下這個建成後他也是初次到來的地方,心中倒也讚了聲,隻可惜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再不愛這樣奢華的東西。
他打量時,看到牆壁上祁知年那安靜的影子。
想必是睡著了?
祁淮直接往池子走去,瞧見那身破破爛爛的衣裳也被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池邊,不免又翹了翹嘴角,也果然看到靠在池壁上一動不動的小家夥,腦袋歪在池子上,睡得正香。
他毫不猶豫地走上前,一直走到祁知年身後。
祁知年卻不知,他這一個月真的太累、太累,陡然放鬆,環境舒適,心願又了,便睡得格外香甜,他的頭微歪,其實有點難受,卻也沒能將他喚醒,下巴已經碰到水麵,伴隨著他綿軟的呼吸,水麵上不時蕩起一小圈又一小圈淺淺的漣漪。
祁淮低頭打量他,看著他的臉看了良久。
不知是否做了什麼美夢,他還翹著嘴角。
祁淮卻沒有再跟著笑,反而微微擰眉。
坦白說,他確實頭一回遇到如此合自己心意的人,堪稱是一見傾心。
但也僅此而已。
他深知,這個可愛的小家夥於他而言,和可愛的花花草草、小貓小鹿並無兩樣,或許還要再特彆一點,因為在小家夥之前,他從未對任何男男女女生出過這種想要逗弄的心思。
小家夥很合他的心意,這很難得。
他會給小家夥最舒適的生活,想讀書,想當官,想做生意,都行,哪怕哪天他大仇得報徹底隱世,他也會給小家夥安排最好的人生。
他認為這樣並沒有任何問題。
芸芸眾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父親母親那樣,青梅竹馬地長大,擁有世間最真摯的感情。
長到這麼大,他也隻在父母身上看過。
他從未奢望過自己會擁有這樣的感情,他也毫無興趣。
人生、人性,無非就是利用與利益。
小家夥令他高興,他給小家夥最好的生活,公平又快樂,有什麼不好?
這一刻,他卻猶豫起來。
初見時他便知道小家夥的心思有多純澈,甚至不過見了幾麵,小家夥就這樣信任他,以他的手段,要小家夥喜歡上他簡直輕而易舉。
他原本覺得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看著小家夥熟睡時麵上的天真,他竟然生出一絲不舍與不忍。
想到這裡,祁淮不禁自嘲地笑了起來。
他這樣的人,竟然會有“不舍”、“不忍”的情緒?
未免太過可笑?
他嘲弄地笑著自己時,“嘩啦——”,忽地響起水聲,他立即低頭,是祁知年腦袋一直歪、一直歪,終於滑到了水裡,祁淮急忙單膝跪下來正準備將他拽上來,祁知年自己把頭從水裡抬了起來,祁淮以為他醒了。
他卻迷迷糊糊地嘟噥幾聲,手胡亂擦擦臉,都沒拿下,還貼在臉頰上,又繼續睡著了。
祁淮看著這一幕,心中不禁“哈”了聲,到底是輕笑出聲。
確實太可愛,比他所能想象到的還要可愛。
他的視線順勢往下蔓延,看到水下的少年。
溫潤夜明珠的光芒下,羊脂玉一樣的身體因水波而微微搖晃,他的視線甚至有了些許的恍惚。
直到再一次,“嘩!”,祁知年又掉進水裡,這次滑得很重。
祁知年鼻子裡進了水,立馬驚醒過來,他慌忙撐著池底坐起身子,卻還有些迷糊,茫茫然地看著牆壁,祁淮伸手過來,將他的臉扳過來,再將他的嘴巴掰開:“張嘴。”
“啊——”睡懵了的祁知年張嘴。
“難受不難受?有沒有吃進去水?”
祁知年眨眨眼,搖頭:“沒有。”
聲音糯糯的,攙著水汽。
“不能再泡了。”祁淮說著,起身去一邊榻上拿羊毛毯,祁知年的視線隨著他轉,看到地麵上自己那身臟衣服,終於回過神,著急地立即往外爬。
聽到水聲,祁淮回頭:“彆動。”
祁知年著急:“晚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他手腳並用地往外爬,祁淮臉一虎:“給我站住。”
“……”祁知年腦中忽地一響。
怕他還要動,祁淮再道:“老實在水裡坐著。”
祁淮去拿毯子,祁知年也終於想起一件事,他終於想起來為什麼一開始在巷子裡遇到祁淮的時候就覺得聲音那麼耳熟了……
不會吧……
他都震驚得傻住了,呆呆地看著祁淮。
祁淮並不知他心中所想,又拿著毯子回來,隨手扔到地上,彎腰直接將他從水中抱了出來。祁知年身上一涼,正經一看,祁淮,抱,抱著他!!
還是這樣的他!
他緊張得雙手抱緊自己,雙腿也蜷縮起來,羞得都有點想哭了。
他都十六了啊!不對,過完年十七了!
他是大人了,怎麼還能這個樣子被長輩抱在懷裡呢?!
他一臉要哭不哭的樣子,祁淮再故意凶他:“彆動,再動掉了。”
“……”祁知年不敢動,祁淮抱著他,彎腰去撿地上的毯子,卻還能保證他不碰到地麵,祁知年緊張得牙齒有些發顫,又小聲說,“我,我是不是太重了啊……是不是很難抱……”
“……”祁淮撿起毯子,回眸看他。
祁知年可憐巴巴地縮著不敢動,因為剛睡醒,泡溫泉泡得有些久,腦袋還不是特彆清醒,此時的他還仿佛一個月前在英國公府的他。
祁淮被他盯得心中歎氣,隨後拿起毯子就蓋到他腦袋上一陣揉。
祁知年“唔”了聲,繼續老實待著不敢動。
用毯子將他蓋好後,祁淮直接抱著往外走,到處都點著炭盆,他身上的毯子又很厚,倒不怕凍著,祁知年雙手小心翼翼地扒在他肩膀上,問:“我們去哪裡啊……”
“去用膳,泡了這麼久,得吃點。”
祁知年更小心地說:“可是,我要回家啊……”
祁淮再瞥他,祁知年委屈巴巴地閉嘴,不敢再說話。
走過一道門,桌上已經擺好一桌的菜,侍女們見他們出來,立即行禮,祁知年壓根不好意思抬頭,怕被人嘲笑,不是小孩兒了,還被這麼抱。
侍女們瞧見兩人這般,心中再波浪滔天、驚天動地,麵上也一絲不敢露。
“再去拿幾條毯子來。”
“是。”侍女迅速去拿來。
祁淮將祁知年擺在椅子上,接過那幾條毯子,全方位地把祁知年包住,都是白色的羊毛毯子,包成了個糯米團子,隨後祁淮指向桌子:“吃吧。”
“可是……我還要回家呢……”
“你老實吃完,送你回家。”
“哦……”祁知年從毯子中伸出手。
“也不怕凍著。”祁淮伸手阻止。
“那怎麼吃飯啊。”祁知年不解得很純澈。
“……”祁淮沉默。
侍女及時開口:“郎君,不如由奴婢侍候小郎君用飯吧?”
祁知年趕緊搖頭:“不行,我從小都是自己吃飯的,嬤嬤說的,這樣不好。”
他一時都沒反應過來,自己的話又提到從前,身邊雖是陌生地方,卻是他熟悉的那個氛圍,他從小到大過得都是這樣的生活。
祁淮看在眼中都明白,他叫了侍女上來布菜,自己則是拿了碗與調羹,將自己的椅子往祁知年麵前拉了拉,離得更近些,他竟然用調羹舀了勺湯羹遞到他嘴邊,淡聲道:“嘗嘗這個。”
“……”祁知年由於過於震驚,都忘記了拒絕,還真的傻乎乎地張了嘴巴,吃進祁淮喂進來的湯羹。
“味道如何。”
“……好吃。”
祁淮看他一眼,不由失笑。
“……”祁知年繼續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