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各自沉默,祁知年低頭看地麵上他們倆的影子。
是祁知年先開口,他小聲道:“對不起,先前我不是故意騙您的……我隻是不敢說,我怕您知道我是誰之後,會討厭我……我更怕你厭惡我……我從小生活在英國公府,雖然我娘告訴過我,這不是我家,您也並不是我的父親。
“可是我又總聽到他們背著我說,您就是我的父親,他們以為我還小,以為我不懂……久而久之,我也不知我到底是什麼身份……每個人又都那麼愛提起您,好奇便逐天地占據我的心,您又是那樣到這裡,祁知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的,儘管我從來沒有見過您……我就每天都在想您到底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您又真的會是我的父親嗎?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我慢慢長大,我還是從來沒有見過您……
“我不愛出去玩兒,不愛交朋友,就愛悶在家裡讀書。先生告訴我,您的學問有多好,家裡的嬤嬤也說您有多聰明,我又會想,我什麼時候也能像您那樣……等到我也像您那麼什麼,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騙您的……我隻怕您知道我是誰,就會立刻不理我,我隻是想要多和您說說話,多與您相處哪怕多片刻……”
說到這裡,祁知年心中的酸澀再次上湧,似乎又想起成長過程中那些崇拜與憧憬祁淮的日日夜夜。
祁淮長歎一聲。
虧他自以為祁知年對他或許也有一點情意。
終究是他自大了。
這麼小的孩子,那樣純白一張紙,又如何懂得情?
原來他在祁知年的眼中,確實不過隻是一位值得信任的長輩而已。
祁淮苦笑,口中泛苦。
祁知年被自己給心酸得差點要哭了,他仰起頭,笑了聲,再低頭,看向祁淮道:“我不知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求您的原諒,我隻是想感謝您願意給我和我娘這樣一個避風港,感謝您願意庇護我們這麼多年……”
“接下來的路,我們,就要自己走了……”
祁知年險些說不下去,他站起身,甚至已經不敢再看祁淮,看著腳尖道:“我要走了,明天就出發,對不起,謝謝您!!”
說完,祁知年轉身就跑。
轉身的片刻眼淚就掉了下來,祁知年單手捂住臉用力奔跑,像是一朵迅速飄走的雲朵,轉眼間便消失在祁淮的視野中。
祁淮往後靠,背靠在遊廊的柱子上,他仰頭看天,天邊的月亮孤零零懸掛著,不再有雲朵的陪伴。
明明花影這樣喧囂,月光這樣曼妙。
他為何卻是這樣悲傷。
夜裡,薑七娘他們都已歇下,祁知年睡不著,坐在窗邊看著天上的月亮發呆。
他在這裡看了十六年的月亮,今夜是最後一次。
忽的有輕響,祁知年回過神,隻見有人影從牆根那處掠來,他立即站起身子,腦袋往外探去,看到的卻是祁淮!
祁知年滿臉震驚,祁淮走到他窗前,低聲道:“帶你去個地方。”
“我,我明天要走了……”祁知年下意識地拒絕。
“不會耽誤你走,來。”說著,祁淮便伸手直接到窗戶裡將他給抱了出來,完全不容拒絕。
祁知年輕而易舉地被祁淮給抱出去,其實祁知年自己知道,他心中是很願意永遠留在祁淮身邊的,想要每一天都看到他,隻是理智與現實不允許。
此時月朦朧,他們明天就要離開。
那就不理智這一次?
其實祁知年此時的想法一點兒用也沒有,祁淮擺明了是要帶他走的。
祁淮將他抱出去後,便放開他,拉著他的手直接往外走,清音居在英國公府的西側,離西門很近,他們直接從西門出去,祁知年已經不想去問祁淮要帶他去哪裡,反正就這最後幾個時辰,做什麼,他都願意。
門外停著輛馬車,祁淮將他先抱上去,隨後跟著上了車。
祁淮並沒有跟著坐進來,而是杆子一甩,馬車直接跑出去。
祁知年立馬探出腦袋,左右看了看,疑惑道:“程大哥,不在嗎?”
“不在。”
“……就我們倆?”
“是。”
“我們……是要去哪裡啊?”
“去了你便知道。”
“……哦。”
祁淮沒有再說話,和平常有些不一樣,一般私底下兩人相處時,祁淮總是在逗祁知年,此時他一句話不說,很有些冷峻,祁知年不適應的同時,又覺得莫名心安。
祁淮趕車的速度極快,他對祁知年道:“坐好。”
祁知年慢吞吞挪出來,在他身邊坐下:“我在外頭陪你吧。”
“不冷嗎。”祁淮側臉看他,春夜的風還是頗為寒涼。
祁知年笑著朝他搖頭。
“那就坐好。”說罷,祁淮一鞭子甩出去,車速竟然還能更快。
兩側街景飛速倒退,風的聲音清晰從耳旁經過,祁知年覺得他再也沒有見過比今夜更美的京都。
已近子時,街上什麼人也沒有,馬車卻往城門的方向靠近。
祁知年暗自疑惑,是要出城嗎?
馬車隨後果然在城牆根下停住,祁淮扯住韁繩,停好之後,先跳下馬車,回身朝祁知年伸手:“來。”
祁知年拉住他的手,跳到地上。
祁淮反手握住他的手,直接上了城樓,那裡有侍衛在守門、巡邏,見到祁淮過來,笑著彎腰道:“國公爺您來了,陛下都吩咐過了,您請——”
城門關閉之後,誰也不能出城,這是寫進律法中的事,除非遇到一些極其重大的事件。
聽侍衛的話,祁淮竟然提前跟皇帝說過此事?就為了出城,不會惹得皇帝懷疑嗎?
皇帝會不會更要害祁淮啊?
祁知年的思緒一下子又飄遠,好在祁淮還拉著他,從城樓另一側的偏門走出城。
那裡竟然還有一輛馬車,祁知年是徹底不知這是要做什麼。
但祁淮始終不說話,他依舊不問,乖乖爬上馬車,坐在祁淮身邊陪他,又行了大約半個時辰,眼前的路才逐漸熟悉。
這是通往雲山寺的路。
在京都,規格最高的寺廟自然是皇家寺廟護國寺,名望最高的卻是雲山寺,不論是富貴或貧窮,大家都愛去雲山寺,據說那裡求什麼都很靈驗,香火極旺。
祁知年再沒有朋友,長到這麼大,也總有幾次跟人一同出遊,有一年春天,他就被人帶來過雲山寺,還吃過裡麵的素齋。
雲山寺的素齋很好吃,風景更好。
祁知年對雲山寺的印象很好,卻不知祁淮為何要帶他來雲山寺?
雲山寺在一座並不很高的山頂,為了心誠,自山腳上去的路隻能步行,祁淮將馬車停在山腳,帶著祁知年一起上山。
山路難免有些顛簸,夜又太黑,祁知年走得歪歪扭扭的。
每當他快要摔倒時,祁淮總會伸手穩住他的手臂,後來祁淮索性半架著他往山上走,祁知年就輕鬆多了,也再沒有摔過。
兩人來到寺廟門口,門卻緊緊關著。
“還沒開門。”
“嗯,我們稍等片刻,一個時辰後,便會有師父起身做早課。”
“哦!”祁知年倒是不怕等,佛門之地,虔誠些總沒有錯。
雲山寺門前植了株很是高大、繁茂的菩提樹,祁知年忽地想到初次見到祁淮那夜,在香雪海深處的無名觀,他不禁笑道:“我想到我去無名觀那次,也是夜裡,觀門緊緊關著,但是清風、朗月他們還是給了我許多藥……後來朗月告訴我,其實也是你讓他們給我包的。”
祁知年看向祁淮:“謝謝你……你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祁淮心中好笑,若是旁人這麼說,他恐怕要覺得虛偽。
偏祁知年這樣說,他卻很受用。
這個世上,認為他是好人的,從前隻有一個母親,如今倒又多了一個。
祁淮沒再克製,揉揉他的腦袋,畢竟再沒有多少機會。
祁知年笑了笑,又道:“好在隻有我大半夜地找到山上,否則你豈不是要給出去好多好多的藥。”
祁淮反問:“我為何要幫他們?”
“呃,你幫我了呀。”
祁淮笑,直接道:“那夜你沒覺出不對勁?”
說著,他指了指那棵菩提樹。
祁知年細細一想,眼睛亮起:“我想起來了!那天我總覺得道觀門前的鬆樹在響,可是抬頭後,什麼也沒有!不會吧——”
祁淮點頭:“我在樹上。”
“……”
“我並非你以為的那種好人。”
祁淮在心中又加了句:隻不過對你好罷了。
祁知年似要反駁,祁淮不願聽,問他:“要不到樹上坐會兒?我們可以等日出。”
“還是不要了吧,這可是菩提樹哎,佛祖靜坐的地方,我們坐在上麵,可是對菩薩不敬重!”祁知年說得很認真。
倒叫祁淮發笑,他指著再遠一點的樹:“我說的是那棵,它正好直麵東方。”
“……哦。”祁知年有點不好意思。
祁淮初時還笑,笑著笑著,心中便又不痛快起來,也就剩這幾個時辰能看了。
他歎口氣,與祁知年一同走到那棵樹下,直接帶著祁知年躍上那棵樹,讓祁知年在樹枝內側坐好,他挨在祁知年身邊坐下,想要說些什麼,竟發現已是無從說起。
祁知年也是,身邊忽地就安靜下來,山上的夜靜得很,他也想說些話,卻是因為想要說的話太多、太多,反而一句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