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末年,天下生齒日增,以至於田地不敷使用,流民遍地皆是。士大夫們坐擁良田,坐擁滿倉糧食卻不知救濟。他們坐視餓殍遍地。這是人禍。”
“接著是旱災,人禍加天災,引發了漢末黃巾之亂。席卷大半個前漢。大亂之後,天下支離破碎,才給了那些士大夫們可趁之機。
那麼我想問先生,若無黃巾之亂,若天下百姓能安居樂業,那些士大夫們可敢亂政?”
少年的聲音激越,“如此,前漢亡於誰?”
黃錦仿佛看到裕王神色激昂的模樣,心中不禁為之一震。
這還是那個木訥的裕王嗎?
“若天下百姓安居樂業,誰敢謀反,誰便是他們的敵人。此時士大夫們若是敢亂天下,百姓可會跟隨?非但不會跟隨,隻需帝王一句話,他們將扔掉鋤頭,拿起兵器,集結在帝王的大旗下討伐不臣!”
“放肆!”方越厲喝。
“先生可就事論事。”
裕王和景王在蔣慶之那裡經曆過多番辯駁,早已非吳下阿蒙。
黃錦偷瞥了嘉靖帝一眼,見他眯著眼,仿佛神遊於外。
“前秦時,始皇帝不恤民力,以至於天下沸騰,被六國餘孽利用,這才有了陳勝吳廣之流的機會。”
裕王的聲音越來越鏗鏘有力,“前唐時,士大夫兼並田地如癡如醉,加之人口日增,以至於均田製崩潰,府兵製隨之名存實亡。
這是前唐衰微的根子,而不是什麼漁陽鼓動。若是天下安,一個安祿山前唐反手可滅。”
黃錦聽的驚心動魄,可嘉靖帝依舊眯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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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宋時,徽宗昏聵,重用奸佞,看似亡國之由。可從神宗之前,前宋國中流民日增,汴京的繁華掩蓋不住天下的危機……”
“前宋君臣相得,繁華令今人豔羨不已……怎地在殿下口中卻成了危機四伏?”
方越的聲音中有些迷醉之意。
前宋,那可不是士大夫們的天堂嗎?
“可若是盛世,為何從仁宗到神宗,幾代帝王皆開新政?先生可有教我?”
呃!
方越卡殼了。
好小子!
嘉靖帝眉間舒展。
“跑題了。”方越反手就來了一招,破壞了裕王的節奏。
“秦漢、唐宋皆亡於百姓,百姓等同於天下,先生以為然否?”裕王卻抓住要點不放。
方越乾咳,不說話。
“那麼,既然百姓乃是天下興亡的起源,和他們息息相關的商業豈能無視?”
“商人可鄙,商人重利輕義,豈能重之?”
“我並未說要重用商人?”
“那麼殿下以為,朝中當如何對商人?”
“管!放!二字足矣!”
“繼續。”
“商人重利輕義,必須管。若是不管,此輩必然會被欲望驅使,無法無天。”
有趣!
黃錦眯著眼。
“那麼放呢?”
“放,不可管束太過,在律法之內,當任由商人行事。”
一管,一放……黃錦都聽出了些味兒來。
“在管中,最要緊的一件事便是商稅!”
黃錦看了一眼嘉靖帝。
嘉靖帝負手而立,仿佛在想著些什麼,又仿佛腦子裡空空如也。可熟悉他的黃錦卻看出來了,嘉靖帝有些欣慰,但也有些苦惱。
為何?
黃錦想到了一種可能,不禁一怔。
呯!
拍桌子的聲音傳來,方越冷冷的道:“什麼商稅?那是與民爭利!”
裕王嗬嗬一笑,“敢問先生,何為民?”
好像問題又繞回去了。
“先生口中的民,可是士大夫?”
“先生口中的商人,可是士大夫?”
“殿下從哪聽來的謠言?”方越惱火的道:“士大夫們飽讀詩書,豈會與商人為伍?”
“可我卻得知,京城士大夫家中經商的至少有七成!先生,這便是你口中的飽讀詩書之輩?若商人重利輕義,那麼經商的那七成士大夫,敢問可是重利輕義?此輩豈能重用?”
“殿下這番話從何聽來的?一派胡言!”
“我近日一直在查,我去查驗了京城諸多商鋪,又去查了店鋪記載,七成,這是往少了說。市場裡的小吏得了我一串錢,說京城士大夫家中沒
有經商的屈指可數!”
裕王的聲音低沉,“士大夫們經商賺的盆滿缽滿,朝中用度卻捉襟見肘。一提商稅,滿朝臣子皆說什麼與民爭利。
我不知這個民何等的窮困,以至於一餐之耗費,能抵百姓一月耗用。
我不知這個民何等的猖獗,以至於滿朝文武都要為他說話。我不知……”
裕王雙眸微紅,“我不知長此以往,天下士大夫富得流油,而百姓卻流離失所,朝中想救濟卻看著空空如也的糧倉與錢庫徒呼奈何。我不知,若是不管商人,這個大明,國祚尚有幾何?”
裕王看著方越,“還請先生教我!”
“這都是長威伯教殿下的嗎?”方越冷冷道。
“是。”裕王說道:“表叔對商業之見解,令我恍然大悟。而我今日這番話,便是表叔給的功課。”
蔣慶之隻是隨手安排的一個功課,就擊潰了方越。
黃錦覺得心中剛得到的東西,好像又被割掉了。
“這等離經叛道的話,朝中誰會讚同?”方越霍然起身。
“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