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老天不給我等一條活路?
我輩讀書為何?
周夏想到了啟蒙時先生的話,想到了一路走來那些長者、上官、考官的話。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也一直以此為己任。
但他一直有些困惑,不知該如何去做。
這也是他投入蔣慶之門下的原因之一。
但直至先前他依舊沒有找到答案。
“讀書人……為何老天不給我等一條活路?”
周夏喃喃的道:“我輩自詡為生民立命,可立了什麼?讀書為何?為天地立心,立什麼心?為往聖繼絕學,繼什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太平何在?”
他捂著頭,踉踉蹌蹌的後退,直至撞到牆壁。
……
“禮部攻訐伯爺之風驟然一盛,許多人說伯爺貶低儒學,是在嘩眾取寵……”
禮部炸鍋了,肖卓見勢不妙,趕緊告假回來給蔣慶之示警。
“禮部還不算什麼,翰林院那邊如今叫囂,說伯爺乃是國賊!”徐渭一瘸一拐的回來了。
這廝大清早就出去,此刻身上帶著脂粉味兒,可見沒去好地方。
“國賊?”胡宗憲說道:“這是要行征誅之術不成?”
“國賊人人得而誅之嘛!”蔣慶之說道:“不過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周郎君來了。”門外仆役說道。
周夏走進來,看著很是疲憊的模樣,神色茫然。
“老師。”
“這是遇到劫匪了?”徐渭笑道。
周夏噗通跪下,“老師,弟子從束發受教以來,一直以天下為己任。可弟子卻不知如何去做。今日弟子見到了那家人的遭遇,突然覺著自己就是個一無是處的蠢貨……”
蔣慶之不動聲色的道:“你且說來。”
周夏說了馬超一家子的境遇,以及秦氏的那番話。
“……弟子以天下為己任,可卻無能為力,弟子……有些惶然……”
“可是覺著自己讀了十幾年的書,好似白讀了?”蔣慶之問道。
“是。”周夏抬頭。
“你寒窗苦讀多年,覺著一切都在書本中,顏如玉,聚寶盆,名利欲望都可在書卷中攫取。可卻忘了一件事……”
蔣慶之指指外麵。“這個天下不是靠著書本就能治理的,書卷中可曾教你耕種?可曾教你打造器物?可曾教你廝殺之道?可曾教你這個天下的大小事……”
周夏搖頭,“先生們都說,那是下賤人才會學之事,我輩讀聖賢書,當為生民立命……當以天下為己任。”
“可天下何在?”蔣慶之反問。
徐渭眼中閃過異彩。
周夏的眉心跳了一下,突然渾身一震,“老師曾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隻是士大夫的玩物。以天下為己任,卻不知天下人的生計,不知天下人的疾苦……隻知皓首窮經,那是緣木求魚!”
蔣慶之拿出藥煙,微笑道:“繼續!”
周夏的眼睛發亮,“無論是什麼為生民立命,或是以天下為己任,喊的再慷慨激昂,也不如躬身為天下人去做一件事……
我知道了,老師令我去市井拜百姓為師,便是要讓我知曉萬事皆要躬行,而非高談闊論。書本上一萬句話,抵不過自己親自去實踐一次!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原來如此。”
周夏隻覺得整個人從裡到外都通透了,再無任何迷惑。
“市井這門功課你算是功德圓滿了,去吧!”蔣慶之滿意的道。
周夏走後,蔣慶之問道:“此子如何?”
胡宗憲說道:“悟性頗高,且性格堅韌,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
徐渭說道:“有些意思。”
夏言來了。
“你在翰林院的名聲已然臭不可聞,那些國之儲相痛斥你為國賊,你竟不慌?徐小子,閃開!”
徐渭起身避讓……甚至有些幸災樂禍。
“你難道就不準備解釋一二!”夏言惱火的道:“非得要等到人人喊打的時候,你才會後悔不成?”
“我在等。”
“等什麼?等死!”夏言沒好氣的道。
“等風浪更大些。”
蔣慶之抖抖煙灰,“許多人想看熱鬨,那我就遂了他們的願。”
但他沒想到是,自己的弟子率先被殃及池魚。
修完市井這門功課的周夏回翰林院銷假。
一進去就被圍住了。
“周夏,蔣慶之詆毀我儒家,你為何不發聲?難道要同流合汙不成?”
翰林院編修詹勤怒不可遏的說。
他的身後聚攏了十餘人、
更遠處,一個年輕的庶吉士和一個翰林院編修站在一起。
“高編修以為那位長威伯的話如何?”年輕的庶吉士問道。
“你張叔大昨日才說當反思,被噴了個狗血淋頭,怎地,想蠱惑我高拱去觸黴頭?”
庶吉士張居正笑了笑,“我隻是有些好奇,那位長威伯能教授出什麼樣的弟子來。”
翰林院編修高拱雙手抱臂,“看,周夏恍若風中之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