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浹此人蔣慶之接觸不多,從履曆上來看,此人是中規中矩的科舉出仕。正德年間寧王密謀造反,便是被他檢舉揭發,迫使寧王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提前起事,被王聖人一巴掌拍死。
此後他的宦途一路順暢,直至因為宗室矛盾進言觸怒了嘉靖帝。在家啃老米飯十年後,再度被啟用。
此後老熊的仕途一路順遂,但蔣慶之恍惚記得曆史上熊浹應當是回家了,但此刻卻依舊在吏部掌舵。
這是我蝴蝶的?
蔣慶之偶爾也會有些惶然,擔心曆史會因為自己的介入而麵目全非。但仔細想想,若是一切不變,那大明的國祚如何能挽回?
他把妻子扶上車,對丈母常氏頷首,隨即上馬準備離去。
“賢侄婿,不知今日可方便?”
蔣慶之回頭,見是一臉賠笑的王氏,便說道:“道不同,便各行其是。”
他沒興趣抽這個女人的臉,但常氏卻恨極了王氏,大聲道:“先前是誰在說要疏離了二娘子一家,不肯去新安巷。喲!如今怎地又改口了?這信口開河的毛病不改改,小心害了自己的男人。”
女人的世界蔣慶之不想摻合,到了吏部後,須發白了大半的熊浹走出值房相迎,說道:“老夫老了,前次請辭陛下不許,說再任職兩年。可如今都兩年半了,陛下莫非是忘記了此事?”
蔣慶之莞爾,扶了他一把,二人進了值房。
熊浹坐下,指著桌子上厚厚的文書說道:“去歲南方官員的考評遲遲不至,老夫怒了,連催促多次,這才送來。後來老夫才得知,此事與長威伯有關。”
“和我有關?”蔣慶之愕然。
“你南下擊敗盤踞在台州沿海的倭寇,這是大功。你不稀罕的功勞,卻在南邊引發了一場爭鬥。”
熊浹歎息,“地方官員說自己有功,南京那邊,六部都說自己有功,還有些將領也上疏,說自己如何如何,若是沒有自己牽製又如何……堪稱是群魔亂舞啊!”
還能這樣?
蔣慶之也為之啞然。
“老夫請你來,便是想問問南邊的吏治。伱走南闖北也算是見多識廣,且有識人之明。”
“您過獎了。”
“老夫在吏部,對用人最是敏感。胡宗憲,徐渭這兩個落魄倒黴蛋,在你手中卻成了謀士。胡宗憲大局觀不錯,你在雲南時伯府遇到了些事兒,是他居中坐鎮,一一應對排遣,堪稱是滴水不漏。”
熊浹說話的速度不快,說幾句會停頓一下,給自己思索的時間,“而徐渭才華過人,越中十子能經世的,也唯有此人。可見你眼光了得。”
“您這誇的我都不好意思了。”蔣慶之笑了笑,隨即沉吟。
熊浹也不催他,令人奉茶,慢慢的品著。
蔣慶之喝了一口茶水,說道:“南方的吏治,恕我直言,不容樂觀。”
熊浹蹙眉,“南京吏部說南方吏治雖說有不少問題,但總的來說還不錯。”
“那是因為南方富庶。”蔣慶之輕聲道:“有錢了,許多問題便被掩蓋下去了。而問題卻不會消失,隻會不斷積累,當問題掩飾不住時……”
“擊鼓傳花!”熊浹眼中多了冷意。
這位以穩重著稱的吏部天官,終於露出了骨子裡的犀利。
蔣慶之點頭,“當下問題不爆出來,那麼你好我好大家好。至於何時爆發,那就看運氣了。”
“你說的問題……”熊浹眯著眼,想看看這個年輕人的成色。
“南方吏治最大的問題便是抱團。”蔣慶之說道。
“抱團?”
“是。”蔣慶之放下茶杯,“而更大的問題是……”,他微笑道:“熊尚書,這是個漩渦。”
熊浹平靜的道:“老夫七十有餘,活夠本了。你隻管說。”
難怪道爺會再度啟用此人……蔣慶之心中佩服,“南方商貿發達,而北方經濟卻有些凋敝,加之北方以抵禦草原異族為主,每年靡費錢糧無數……”
這些都是後世史家們總結出來的,也是大明最大的隱患。
熊浹做過兵部尚書,也執掌過都察院,履曆之豐富,不做二人想。他老眼中多了厲色,“那些人豈敢……”
“他們為何不敢?”蔣慶之說道:“北方這個窮親戚整日被草原異族毒打,每日叫嚷著要錢要糧,否則異族便會打進來。而在南方看來,這便是北方窮親戚自找的。故而南方官場有一種論調,那便是……”
蔣慶之起身,“要麼主宰朝堂,要麼……”
熊浹老眼抖了一下,“什麼?”
“要麼,就分道揚鑣!”
“他們敢!”老頭拍了桌子。
曆史上京師淪陷,帝王殉國,南方不少人聞訊後竟然歡喜不已。他們覺著蠻清就是來劫掠一把,遲早會走。到時候咱們殺個回馬槍,擁立一位帝王,眾正盈朝指日可待啊!
關鍵是,從此南方官員將能主宰朝堂,以及這個天下。
蔣慶之微笑道:“熊公以為他們不敢嗎?當下大明最大的問題便是田地、人口。簡而言之,便是錢糧。九邊就是個無底洞,怎麼填也填不滿。而南方富庶,他們覺著憑何讓南方來填補這個缺口。”
當打開海禁後,南方的發展更是一日千裡。而北方卻在草原異族的威脅之下,被迫以軍事鬥爭為主,同時也耽誤了發展。
老頭兒在沉思,蔣慶之說道:“不打破南北隔閡,這個問題將會成為架在大明國祚之下的火堆,當柴火越來越多,隻需有人點把火,這個大明……轟!”
而這一切的起因在於士大夫,在於豪商,在於……南方官場。
“整頓吏治從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而是要尋其根源,尋求破解之道。”蔣慶之說道。
熊浹起身,“你且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