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好像變了許多,又好像沒怎麼變,講戲折子的草棚還在原處,皇宮的彩瓦與紅牆卻很新,唯有腳下道路還是那麼坑窪,她走得快,一個不留神踩進坑裡,很快便有一隻手扶住了胳膊。
“現在連路也不會走了,來,叔父扶著你。”
熟悉的聲音,肅霜抬眼,望見同樣熟悉的背影,挺拔如鬆柏,步伐沉穩,束發絲繩上的寶珠隨著動作晃得優雅。
遠處人聲鼎沸,哄笑叫嚷不絕,她下意識問:“那邊是在吵架?”
牽著她走的背影小心又溫柔,一路提醒:“左邊有坑,你扶著我。什麼吵架?那不是吵架,是講戲折子的。”
肅霜忽然覺得心裡特彆高興,前所未有的安心,原來他們真是一個。
她這小半生沒遇過多少好事,可能運氣都用在這裡了,魂牽夢縈,日夜相伴,真是同一個。
他們牽著手在王城慢行,四周燈火如潮,人影幢幢,如夢似幻。
很快到了月老祠,青翠的菩提樹上紅線似海,隨風泛起層層波浪,肅霜握緊他的手,輕聲告訴他:“我好想你。”
脖子突然被卡住,那挺拔的背影轉過身,漆黑的眼裡充滿了恨意,刀一般紮向她。
銳利的風聲灌滿耳朵,肅霜一下回到了慎獨宮那座昏暗空曠的大殿,臉被祝玄牢牢掐住,迫她看著水鏡裡飛速流逝的兩百年。
“我要你一個不漏地看完。”他低沉的聲音裡滿是惡意,“誰是你的犬妖?”
他高高在上鄙夷她的小心思,毫不留情撕碎她那點兒自欺欺人的希望,不給她留苟延殘喘的機會。凶獸幽冷的眼睛盯著她,仿佛在說:你怎敢這樣踐踏我?真是不知死活。
身後有誰牽了牽袖子,又有一雙一模一樣血淋淋的眼睛湊近了看她,低聲道:“你不要我了?”
怎麼會呢?是她又錯了,就像妄圖尋一場風花雪月來填補空洞,一樣的錯事。
她總是做錯,她隻想喘息一下罷了,舍不得難以握住的暖意,她要是生得鐵石心腸該多好,像師尊說的“不當一回事就不是事”,她一定比現在要舒坦。
臉被蓋住,神血浸染在麵頰上,祝玄充滿殺意地扣住脖子,瘋犬在撕咬她。
巨大的恨與失望烏雲一般籠罩而來,反而賦予她奇異的解脫感。
恨他比煎熬要令她坦然。
肅霜拔下耳畔花樹便刺,一隻手突然出現,拽住她的胳膊,她渾身一震,一瞬間醒了。
她過了許久才能漸漸看清身處何處,如雲如霧的帳子籠罩四方,身下的床榻柔軟溫暖,帶著香甜的氣味,屬於祝玄的氣味。
她翻身而起,先摸向耳畔,隻摸到披散的長發,身上也隻套了件單薄的絲衣,一個尖銳的東西都沒有。
帳子忽然被掀開,祝玄一言不發俯身過來看她麵色。
似是發覺她麵色不錯,他眼睛裡的冷意淡了些許:“我沒找出你一睡不醒的緣故,不過既然醒了,我有些事要問你。”
他往床邊一坐,又道:“你真身是一粒仙丹,上麵裂了道縫,你的師尊延維前帝君替你用封印穩固神軀鎮定神魂,還替你尋了書精這個身份。一百多年前你在下界與一隻犬妖關係曖昧了十年,他死在龍淵劍下,魂飛魄散——我沒說漏什麼吧?”
肅霜伸出手,指尖觸到他襟口的紋繡,一點點往上攀。
以為她想說話,祝玄俯下來一些,下一刻她的手便握住了他的脖子。
她醒來一個字不說,第一件事卻是卡他脖子,用儘氣力地卡,手指都掙白了,麵上甚至現出一種執拗,與上次拽著他疾馳狂奔時一模一樣的執拗。
祝玄靜靜看著她泛紅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危險情緒絲絲縷縷被逼出來。
真正撼動瘋犬的東西卻並不是給他的,上次為了犬妖,這次還是因為犬妖?因為他提到他死於龍淵劍下?
祝玄說不好是因著尊嚴被踐踏而憤怒,還是得不到想要的而憤怒,是什麼也無所謂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執著於讓他痛,他豈會叫她全身而退,那就一起痛,瘋犬不會放過她。
他捉住她兩隻手腕,一把按下去,如雲如霧的帳子亂飛起來,她瘋狂掙紮的模樣像掉進荊棘堆裡的野獸,按了手還有腳,製住腳還有腦袋和嘴,他用額頭抵住她的腦門,哼地一笑:“想殺我?”
“對。”肅霜累得氣喘籲籲,“還是舍不得關我進天牢?瘋犬血腥的刑罰呢?怎麼不讓我見識一下?”
泛著冰冷金光的龍淵突然出現在枕畔,祝玄強行塞進她手裡:“花樹和卡脖子殺不了我,拿這個殺。”
他頭頂突然便多了兩隻漆黑犬耳,靈活地搖晃兩下,拽著她的手,把龍淵抵在脖子上。
“來。”他催促。
他一鬆手,龍淵便從她癱軟的手裡滑落,驟然飛起,懸在他背後。
看著肅霜迅速變白的臉,祝玄又覺巨大的快意與痛楚同時迸發。
這叛逆的,可惡的,不停刺痛他的存在,他現在就要將她所有尖刺都拔了,生嚼下肚。
“你很怕?”祝玄拉過肅霜發抖的手來摸頭頂犬耳,聲線溫柔,“怕什麼?犬妖在這裡。”
他俯首去吻她。他真的陷進去了,她那句反複提及的“不舍得丟牢裡”真的沒說錯,她已看穿,所以能對準最痛的地方戳。不甘心這些痛,可明明是怒發如狂的時候,粘膩混亂的欲卻像巨蟒一樣糾纏。
祝玄握住絲衣單薄的襟口,還未發力,忽覺麵上染了濕意,他停了片刻,偏頭將肅霜臉上的淚珠揉在自己麵頰,聲音裡殺意縱橫:“不許哭。”
可她的哭聲還是越來越大,從無聲啜泣變成嚎啕大哭,像是強撐許久的什麼東西突然崩潰了,哭得聲嘶力竭,一個勁發抖。
“咣當”一聲,龍淵被扔出窗外,亂晃的犬耳也消失了,祝玄低頭盯著她臉上亂滾的眼淚,殺意少了些許:“不許哭。”
肅霜又去卡他脖子,然而氣力不繼,最後隻能一下下砸他肩膀耳廓。
“我不要待這裡……”她哭得話都說不清,“我去牢房……回下界……”
“你回不去了。”
祝玄蓋住她的眼睛,慢慢鬆開絲衣,指尖卻勾住上麵一根衣帶,輕輕一扯,聲音低下去:“不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