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眉般的彎月攀上天頂,今夜無雲,月色分外皎潔,榻上少了的半幅帳子還沒有掛回去,銀白輝光毫無遮擋傾瀉而入,洇開在流動起伏的烏發上。
祝玄稍稍撐起一些,鬆垮的束發絲繩搭在臉旁,寶珠貼著鼻尖一下下晃。
香氣漫溢枕畔,不是墨香,不是丹藥香,卻滲透蝕骨,勾繞神魂。
月色映照懷中雪,萬種風情,祝玄想起肅霜是為了春風一度而來,那時他可完全不覺得如此荒謬的事會成真。
這是春風幾度了?他竟陷得這麼厲害。
哽咽聲細密起來,一隻細軟的手推在唇畔,指甲用力刮在上麵,又來了。
祝玄掐住那隻手,將它拉高環住脖子,俯下去循著香氣翻找搜刮,一定要將尖刺順軟,看看尖刺後到底藏著什麼樣的仙丹。
月色繞過剩下的半幅帳子,又有風起,帶來仙紫藤的味道,祝玄扶正肅霜的腦袋,她那雙細長的眼迷惘地睜著,像在漫天大霧裡不知往何處去。
他拭去她睫毛上細小的水珠,低聲道:“看著我。”
他不厭其煩地迫她把視線投向自己,要往她神魂裡打烙印。
渾身都是刺的仙丹此時軟成一抔真雪,晃晃能散一地,意味不明的眼淚滾落,祝玄又將它們一起揉在自己麵頰上,他聽見她的心跳,急促得似乎馬上要蹦出來,那團雪在發抖,含糊地呢喃著什麼,隻他一個能聽懂。
他將唇貼在她鼻梁上缺了一點的地方,給她回答:“你哪兒也回不去。”
肅霜覺著自己該睡了,那一半不受控的神魂卻舍不得,貪戀著火光,拽著她一次次醒過來,每一次入目都是同樣的帳子。
已無力再拉扯什麼,她找不到那雙血淋淋的眼睛了。
肅霜合上眼,這次再睜開,四周終於換了模樣,春日裡的辛夷玉蘭正在盛放,每一朵花上都滴著血,淅淅瀝瀝如下細雨。
她急忙邁開腳步,在林間尋找犬妖,可是哪裡也找不到他,怎樣也找不到。
肩頭越來越沉,踽踽獨行間,似有什麼如生命般沉重的東西一點點壓上來,壓得她漸漸再也走不動。
再沒有誰可以遷怒,她清清楚楚地看見過那一半沉下去的自己。
山風陰冷蕭瑟,師尊的聲音回蕩在其中:“天上地下於心神最損耗者,莫過於得了希望卻又失望。”
肅霜停下來,低聲道:“師尊,我是不是很壞?”
她真想做一顆無辜的仙丹,沒有誰當真,祝玄隻是覺著丟了麵子,把她打一頓再趕走,回頭她還能理直氣壯在心裡痛罵他凶殘不解風情。
最初她也確實隻想著能常常見就好,瘋犬桀驁,著實與犬妖無一絲相同處,她腦子裡有一塊小地方一直對此心知肚明。
然而血腥之名傳遍天上地下的瘋犬從未真正拿她怎樣過,或許是不屑與一個書精計較,又或許真就一下入了他的眼,無論為著什麼緣故,她是他的一個例外。
虛幻的喜悅越來越多,肅霜想要更多,把他當成凶神惡煞的犬妖,想象著與他來一場風花雪月,偏偏瘋犬不肯上鉤,他越如此,她越渴求。明明越來越不能把祝玄與犬妖疊在一處,明明知道不對,可是欲罷不能,為著那點藏在最深處的不可告人的心思:她得到的從來都太少,偶見火光,於是貪戀又回避。
知道祝玄有過兩百年剔除障火的經曆時,心裡的狂喜連她自己都吃驚,擅自抓緊希望,希望變成失望後又受不了自己恨自己的煎熬,隻能把恨一股腦倒在祝玄頭上,真是個糟糕的仙丹。
天道講究因果,種下什麼因,得出什麼果,最後她品嘗到的是最壞的惡果。
到頭來,她誰都辜負了。
師尊說:“情癡情怨自古不少,往後亦不會少,不當一回事,它就不是事。”
“我要是做不到呢?”肅霜問。
等了許久,不聞回聲,她不由悵然一笑。
淒白的月色灑落林間,看不進無窮無儘的染血花朵,聽不儘的風聲,過往一個個向她傾吐冰雪,一路走來,懷中一片冰寒徹骨,肅霜低頭望去,望見厚厚一層雪,雪中埋著一盞燈,火焰細小而孱弱,卻仍在竭力跳躍著,不肯被撲滅。
她緩緩坐下去,雙手將這盞燈護住,輕道:“我歇一歇再走。”
風聲又送來不知誰的聲音,一遍遍提醒她:“彆停,彆停在這裡,還缺一些,你還缺了一些。”
什麼叫“還缺一些”?
肅霜茫然四顧,花林深處隱隱有光,她起身慢慢走過去,忽然又變成一粒不能動的仙丹,窩在了錦盒裡。
*
自那天儀光在棲梧山被刑獄司悄悄帶走,已過去兩日,消息還未傳開,天界平靜如常。
源明帝君知道,是兩位少司寇刻意壓著消息,刀已抵在要害,不急一時,他們在觀望他的態度,要麼他大費周章把四海鴻運鏡的事圓過去,多半還圓不了;要麼直接舍棄儀光,把設計青鸞帝君的罪行都甩到她頭上,一切便簡單得多。
似乎並不用猶豫,自發覺儀光與自己並非一條心後,他便起過心思,當初找她要四海鴻運鏡,正是為著一旦發生今日之事,正好可以切割掉這個不穩定的麻煩。
一萬多年了,從無名小神一步步成為帝君,再成為把持天界小半事務的實權者,他走到這一步不容易,能把重羲太子推出來更不容易,一個無足輕重的替代,一段虛無縹緲的撫慰,算得了什麼。
源明帝君把儀光丟去腦後,提筆處理公務,忽然間,耳畔響起她的聲音:“你活著,我活著。你事敗殞命,我跟著一起。”
他的手一頓,眼前又浮現她血濺白梅林的景象,這些天他夢見過許多次同樣的景象,越是想驅趕,那些畫麵越是像生根一樣不肯散。
麵頰上忽然一燙,像是她的血濺在臉上,源明帝君驟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