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荒唐的兒時還是癲狂的少司寇時期,季疆從來也不是有心事的類型,他隻會給彆人帶來烏雲和心事。
可他沉睡不醒是事實。
究竟誰能讓季疆心事鬱結?寧願沉睡不起,說明那一定是他極為重視珍愛的對象——太可笑了,那個重羲?重視珍愛?真真荒謬透頂!
池瀅鼻子裡哼出個近乎不屑的聲音,心裡那頭怪獸卻發瘋般掙紮起來。
是誰?會是誰?
老神官見她目光閃爍神色不定,不由勸慰道:“帝君不必擔憂,大劫懸而未決,殿下心係上下兩界萬民眾生,一定能醒。時辰不早,門要關了,您請回。”
什麼懸而未決?大劫又要來了?
池瀅隻覺耳中電閃雷鳴,頃刻間,從頭到尾,所有她曾經覺得奇怪卻沒有深想過的事一下都通了。
怪不得重羲會改頭換麵做了季疆;怪不得他那天說什麼“真以為天界人人都想坐那個寶座”;怪不得消失許久的四方大帝突然都歸位了;怪不得季疆現出天帝神像後,心事鬱結至今不肯醒!
原來第三次大劫真的要來!原來是要季疆舍命扛劫!
……所以,季疆那個承諾是什麼?
在他心裡,有個珍愛至極又讓他失意的對象,還有“上下兩界萬民眾生”,池瀅對他來說好像挺重要,又不那麼重要,反正不會讓他心事鬱結到不肯醒。
他把那個承諾當什麼?
那可是她所有的青鸞火。
轟隆耳內的雷聲突然炸開,拉長而尖銳,像是心裡那頭怪獸在淒厲咆哮,它一下站起來,遮天蔽地,池瀅整個兒僵住了。
*
祝玄快步走進神殿,神官們剛把證詞整理謄寫好,躬身遞給寶座上的水德玄帝。
見到祝玄,水德玄帝掂了掂手裡厚厚的證詞,淡道:“跑到我這老頭子麵前弄虛作假,天界的年輕小輩,自以為是者甚多。”
祝玄接過證詞翻了翻:“假的有時候比真的好用。”
“哦?”水德玄帝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為父以為你不屑此道。”
祝玄從袖中摸出一本半舊名冊,與證詞一並交還水德玄帝:“這是源明帝君召集千歲以上八千歲以下神族上界領神職的名冊。”
他頓了頓,再補一句:“從嗽月妖君的妖府密室裡搜到的。”
水德玄帝看著手裡的半舊名冊,不禁失笑,妖府密室?這是什麼簡單粗暴的造假!
不過,他說的對,越是簡單粗暴的證據,有時候越有用。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祝玄:“你和季疆重振刑獄司,這些年弄得風生水起,怎麼突然換手段了?”
刑獄司明裡暗裡跟源明帝君較勁的事,他也有耳聞,祝玄天性裡帶著一股不服輸不低頭的孤傲狠勁,這種明爭暗鬥他多半玩得愉悅,花樣百出,最後用陽謀打倒對方。
水德玄帝確實沒想到,祝玄會在輸贏即將到來的時間點,用臟手段給對方致命一擊。
祝玄沉聲道:“我沒空再與這些蠅營狗苟的家夥拉扯。”
他有更重要的事,在此之前,他要將一切隱患排除。
水德玄帝看他的目光裡又多了一絲探究。
自小到大,祝玄都是穩妥的,在真正重要的選擇上幾乎不犯錯,可他現在隱隱有一種不穩的感覺,好像強行壓抑著什麼。
是為了那吉光一族的少君?
水德玄帝回想起妖府廢墟裡的情景,吉燈少君發尾斷了一截,而祝玄手腕上纏著幾綹被切斷的青絲。
看樣子丟棄在眾生幻海裡的四情是收回了,然而未竟的前緣還在糾纏。
放不下的竟然是祝玄。
這可不行,一念對情避如蛇蠍,一念卻又如癡如狂,這不是好兆頭。
水德玄帝正欲開導,卻聽祝玄突然問道:“父親與季疆提過扛劫的事?”
是遞了一封信,以季疆的性子,說不定要出什麼亂子,是以水德玄帝派了身邊最得力的老神官一直暗中觀察,可季疆的反應著實讓水德玄帝猜不透。
源明帝君找來,搬出親情大說特說,季疆沒有亂;青鸞帝君找來,哀求哭泣,季疆還是沒有亂。
一切跡象說明季疆是願意的,既然願意,為何不肯醒來?
水德玄帝道:“為父說過,逆身玄冥陣從不是什麼萬全之策,這一天遲早要來。”
——這一天遲早要來,祝玄心裡清楚,他相信季疆也心知肚明,先前肅霜講述被嗽月妖君捕獲的經過,有關季疆的部分雖說的不多,可他一下便聽出了異樣,季疆是一心求死。
或許是幼年遭遇之故,祝玄與水德玄帝父子情是真,可他對他從未有超出界限的期待。
季疆卻不同,天上地下,他在乎的就那幾個。是天真也好,是執著地拖著一部分不肯長大也好,他對水德玄帝懷有期待,像孩子期待真正的父親。
祝玄低聲道:“父親,您救下的,是兩個天帝血脈繼承者。”
他靜靜看著水德玄帝,這向來古井無波的大帝忽然歎了口氣,起身道:“祝玄,為父心中,天上地下,萬物眾生,一切秩序井然最為重要。季疆不適合做天帝。”
不適合做天帝,所以他這樣輕描淡寫選擇讓季疆扛劫,平淡的像是抹去紙上的錯字。
“為父說過,天地秩序最重。”
祝玄輕道:“您去他麵前,親口吩咐他扛劫,把這個重任交給他,我想,他多半不會拒絕。”
可他連這樣的心思都不願花。
水德玄帝愣了一瞬,不由陷入沉思。
“父親之前問我上任天帝之事,這幾日我細細回想,已有些許進展。”祝玄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隻是還缺一錘定音的東西。”
水德玄帝雙目一亮:“哦?缺什麼?”
“上任天帝日常所用物一件。”
水德玄帝不禁又是一愣。
祝玄道:“我要往雲崖去一趟,十日內必歸,屆時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