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黑夜終於過去,新一天再度到來,儀光睜開眼,一動不動地看著熟悉的紗帳頂。
今日是陰天,日光沒有落在上麵。
儀光靜靜看了一會兒,這才坐起身,自枕畔拿起鏤金眼罩,罩住失明的右眼。
急促又輕巧的腳步聲很快湊近,聾啞的女仙們揭開紗帳,服侍她更衣梳頭。
衣裳是仿照天後禮服式樣的華裙,頭冠也依舊是沉重繁複的鳳冠,源明帝君在自己的紫府裡放縱野心,執意要把儀光做天後裝扮。
這麼多年他費儘心機,為的就是做背後掌控一切的真正“天帝”。
儀光眼睫低垂,任由女仙們熟練地裝扮好自己,沒一會兒,又有女仙端上早膳,依舊是一碟三枚碧螺似的茶點,並一碗紅豆甜湯,都是她不喜的甜食。
還記得最開始源明親自送來早膳,見她碰也不碰,便奇道:“不愛吃?可我記得以前你分明最愛吃茶點甜食,片刻不離嘴。”
愛吃茶點甜食的不是她,應當是少楚。
女仙舀了一勺紅豆甜湯送去儀光唇邊,她偏頭避開,下一刻,寢宮裡的女仙們便惶恐地跪了一地。
是了,她但凡表現些許不滿,受罰的不是她,而是這些可憐的聾啞女仙。
剛被關進這座鳳儀閣時,儀光對女仙們捧來的天後裝扮抗拒至極,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她們近身,終於驚動了源明,他進來後什麼都沒說,隻將服侍更衣的兩個女仙趕了出去,沒一會兒,數根血淋淋的手指便被送到了眼前。
絕望的苦澀漫溢喉頭,儀光撚起玉勺,舀了紅豆甜湯灌進口中。
地獄般的煎熬何時才能結束?她不知道。
自她被關進鳳儀閣,源明亦再沒出過紫府,可他也不怎麼來鳳儀閣,不知究竟縮在紫府裡籌謀什麼,就是不放她走。日複一日,她在鳳儀閣中度日如年,甚至時常覺著自己已殞命了,隻留一具屍體,毫無動靜地睜眼閉眼。
麻木地吞下最後一口湯,儀光捂住嘴正要起身,卻聽外間傳來一陣響亮的鐘聲。
……竟然有客到,是誰?曾經源明帝君的紫府可謂賓客盈門,太子遇刺後,一夜之間就變得門可羅雀,死寂了這麼久,乍然響起的來客鐘聲便顯得異常刺耳。
不知來客是誰,顯然不受源明歡迎,因著紫府遲遲不開門,那鐘聲也固執地“當當”響了好久,儀光正要看個仔細,刺耳的鐘聲忽又停了。
下一刻,更刺耳的碎裂轟隆聲在紫府大門處炸開——大門被撞碎了!
仿佛死水裡被丟了一粒小石子,儀光一個激靈。
來的是戰將!能動用神兵術法破壞帝君紫府,必有極正當的緣由,是源明事敗,要為天界擒拿了?
儀光全身的血都要沸騰了,撲向窗台極目眺望,但見祥雲似迸發的霞光,四處爆開,叱罵咆哮聲不絕於耳。
她呆呆看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轉身就跑。
沒跑幾步,那群聾啞女仙便追了上來,拽袖子的拽袖子,拉衣擺的拉衣擺。她身上那件天後禮服本就沉重繁瑣,幾番勸阻拉扯,“嗤”一聲裂了大縫,女仙們慌得六神無主,又一次跪了一地,說不出話,隻能發出吚吚嗚嗚的聲音,流著眼淚哀求地看著她。
儀光奮力拉扯,將斷裂的禮服狠狠撕開,厲聲道:“你們不用再聽源明帝君的話了!他再也不能迫害你們了!都起來!彆攔著我!讓我出去看看……”
話未說完,鳳儀閣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源明帝君暗中勾結下界妖君,戕害凡人製造障火,意圖擾亂天界,證據確鑿,立即押送天界地牢,等候審問。”
但聞長刀出鞘聲銳利,下一刻,緊閉的鳳儀閣大門便被劈成了碎片,一個略有些瘦削的年輕秋官踩踏碎屑大步而入,正是許久未見的歸柳。
望見儀光,他驟然停下腳步,雙眼眨也不眨盯著她,從頭上歪斜的繁複鳳冠,看到身上脫了大半的天後禮服,再繞回她明顯消瘦的麵頰上,見到鏤金眼罩時,他的眼眶不禁紅了,最後,他的目光停在了緊緊箍住她手腳的漆黑鐐銬上。
大顆的眼淚從歸柳的眼眶裡狠狠滾了出來。
“儀光……戰將……”他難抑哽咽,聲音劇烈發抖,“你的眼睛……都怪我……那時候都怪我……讓你、吃了這麼多苦頭……對不起,對不起!”
他快步上前,情難自抑,張開雙臂重重抱住了儀光。
儀光安撫地在他肩頭輕拍,語氣裡多了一絲欣喜:“你沒事,太好了。”
那時源明為了逼她離開夏韻間地牢,幾乎要把歸柳虐殺在眼前,不得已,她選擇跟隨源明,從此被關進這座紫府,徹底與外界隔絕開。很多時候她會想起歸柳,想起他絕望的眼神。她不止一次問過源明怎樣處理歸柳,卻從未得到答複,漸漸地,她甚至不敢想了。
倘若歸柳就此殞命,她覺得自己此生都難以釋懷。
可是真好,他還活著,還獨個兒跑來鳳儀閣救她了。
儀光強忍眼淚,重重在歸柳背上一拍:“既然是你來了,那應該是刑獄司斷了罪?”
她手腕上還套著沉重的鐐銬,動作一大就嘩啦啦作響,歸柳急忙抓起鐐銬,施法解鎖,一麵說道:“此事由水德玄帝裁斷,證人與證據齊全,昨日便已下了勸降詔令,但源明帝君始終回避不見,今日來的不止刑獄司,還有神戰司與監察司,勢必要將源明帝君捕獲。”
“水德玄帝?四方大帝已回歸天界?”儀光又驚又喜,“你方才說勾結下界妖君……”
歸柳手腳利索地替她去除鐐銬,簡潔扼要地將嗽月妖君私囚九十九名神族的事說了一遍,儀光聽完,反而沉默了許久。
“妄圖在天界散播障火……”
她喃喃咀嚼著這句話,複又問道:“青鸞帝君提供的證人有一個是她的女仙?神族任職名冊……是他給妖君的?”
歸柳沒說話。
池瀅提供的證人說的是不是真話,他確實不知道,可少司寇拿出來的那本據說是從“妖府密室”裡找著的名冊,他實打實知道是偽證。
可那又如何?源明帝君這麼多年暗地裡背負的血債罪孽還不夠多嗎?嗽月妖君之禍實在翻不出與他有關的證據,難道還要縱容他逍遙自在?他自己應該也清楚,假太子身亡後,他的立場已然變得十分尷尬,閉門不出是被迫,不是自願。
更何況,眼下四方大帝歸位,舊日格局大變,輪不到他再橫行,他若一輩子龜縮紫府要如何?就這樣放過他?
刑獄司使出偽證的手段著實卑劣,可同樣的手段源明帝君何止用過千次?野心勃勃的源明老賊,栽在惡臭的陰謀下,倒也合適。
察覺到歸柳沉默背後的真意,儀光也沉默了。
外界喧囂聲越來越響亮,歸柳終於將她手腳上的鐐銬去除,低聲道:“源明帝君紫府內豢養了好些戰將,一直在負隅頑抗,怕是要鬥上一會兒。走吧,我先帶你離開這裡。”
儀光望向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聾啞女仙們,溫言道:“不要怕,馬上就結束了,你們不會有事。請替我尋一件輕便的衣裳,穿著這身實在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