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傻子!”
“打他, 打他!”
“哈哈哈哈你們看他,被打都不知道吱聲!!”
黃昏時分,泥瓦土牆之間, 傳出刻意壓低的兒童嬉笑。
茅草房簷下隱約響起肢體碰撞聲, 竟是數名約莫十三四歲的孩子圍成一團, 正在合體踢打著什麼。
在向前些, 便能看出在孩童們拳打腳踢下蜷成一團的,竟也是一名少年。
這孩子身量不算矮,卻瘦削的嚇人, 衣著破舊, 渾身上下皆是被長期欺淩留下的淤傷。儘管被毆打,他卻愣是一聲不吭, 連動都不會動似的。
而那些施暴的孩童們卻好似對他的反應早已習慣,一通拳打腳踢後, 便一哄而散,各回各家了。
待嬉笑與腳步聲消失,一直一動不動的少年才終於放下護住頭部的雙手,露出了滿是泥汙的小臉與極為漂亮的金眸。
他極為緩慢地從地上爬起, 麵色卻格外平靜, 眼底也無波無瀾, 似乎對自己一身傷痕毫無覺察似的,可踉蹌虛浮的步伐卻實實在在地出賣了他的傷勢。
少年扶著牆又走了兩步, 隨即“撲通”一聲倒伏在地, 昏死過去。
朦朧中, 似乎身軀被什麼人抱了起來,放在了一處冰冷堅硬的所在。他隱隱約約意識到自己是在夢中,卻掙脫不出,意識再度墜了下去。
眼前似乎有著火光跳躍,雙肩便不知被什麼人握住了,拚命搖個不停,耳邊也傳來淒厲的呼喊:“憫之!醒醒!!快醒醒!!!”
那是個婦人的聲音,滿是焦急與被煙熏火燎後的沙啞,卻很熟悉。
風憫之立即睜開雙眼,便見一名滿臉淚水與灼痕的女子正拚命將意識迷蒙的他從床上向下拽:“快走!快逃出去!!!”
直到被她扯下床,風憫之才發現女子的雙腿竟是被倒塌的橫梁壓在了地上,根本動彈不得。他抿著唇,轉身就要去將橫梁抱起來,卻被女子一扯,隨即拚命向屋外推去!
少年生得瘦弱,根本抵抗不了女子幾乎用出吃奶力氣這一搡。茅草屋本就不大,風憫之踉蹌幾步便跌了出去,渾身是傷的身體與地麵接觸的瞬間,他終於疼得微微蹙了蹙眉。
房屋倒塌的轟鳴聲便在他摔到地上的瞬間響起,風憫之艱難回頭,便見自己剛剛脫離的茅草屋竟已轟然倒塌,被火海吞噬殆儘。
少年瘦弱的身影被漫天大火拉得極長,十餘年中從未出現過任何情緒的暗金眼底終於劃過一絲幽光。
盛夏的夜晚格外短暫。
天光乍亮之時,已然離開火海在小巷中漠然行走著的少年卻被不遠處飄來的竊竊私語聲吸引了注意力。
“怎麼辦?這次好像闖禍了!我聽說昨夜茅草棚的火幾乎燒紅了天!”
“可彆人要是知道火是我們放的怎麼辦?”
“怕什麼?!那傻子和傻子媽不是都被燒死了嗎?再說了,整個村子也沒人待見他們!”
“就是就是,隻要我們不說,誰能知道?”
遠遠望去,竟是平日裡經常對風憫之拳打腳踢的村中少年。
他們當中有人麵色發白,有人梗著脖子,七嘴八舌地互相安慰一通後,終於再度分道揚鑣。
夢境實在太過真實,包括風憫之死水般沉寂了十餘年的心湖中驟然掀起的怒濤。
眼前景物瞬間變化,又是火光在眼前跳躍而起。
風憫之默默望著將整個村子籠罩的大火,用手中蠟燭點燃麵前最後一堆乾草,隨即將手中火源向院中一扔。
所有房屋都被少年趁著主人熟睡時上了鎖,風憫之聽著人們在房屋中發出的哭喊求救聲,隻覺得好像與他們對自己和母親日日拳腳相向時發出的喊打叫罵聲聽起來也沒什麼區彆。
——都是一樣的難聽。
“哢嚓!”
落鎖之聲從虛無之中響起,風憫之下意識覺得這不該是夢境裡應該出現的聲音。
瑰麗空洞的金眸終於真真切切地睜開,倒映出真實世界之中的景象。
眼前是大約是一處山洞,頂部是盤根錯節的暗綠色樹根,並不是入睡前所見的房頂。
而對於自己被人以“大”字形鎖在一處陌生的冰冷石床之上這件事,似乎沒有在少年心中掀起一絲波瀾。
他平靜地看著一名蓄著長須的中年男子圍著自己轉了一圈後,突然轉頭向著後方道:“你們看,這小子果然怪怪的。”
這個男人他記得,是那天在山門處見過的,大家都叫他宮主。
“宮主,你確定這樣真的行?”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帶著淺淡的猶豫,“若那仙君回來找不到這孩子,要怎麼辦?”
風不憫的眼珠動了動——這個聲音他也記得,是那天被神仙救下時那個話很多的人。
“戴凡啊,我說你這畏手畏腳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無極子搖搖頭,手卻向另一個方向一指,“老三,你跟他說說,都看到什麼了?”
另一道聲音應聲而起:“那仙君才走,我就一直遠遠跟著他,他當日就進了皇宮,到現在都沒出來。”
無極子又出聲了:“聽見麼?皇宮那種地方,怎麼可能想出來就出來的?我們根本不用怕!”
那被喚作戴凡的老者又道:“可萬一……”
“有什麼萬一!”無極子不耐道,“再不動手,純陽丹練好,可沒你的份!”
風憫之靜靜聽著幾人你來我往地商量著一些自己聽不懂的事情,頭微微偏轉,便見那長須男人轉過身來,手中卻握了一把匕首。
他臉上的神色與神仙在時很不一樣,給人一種冰冷、惡心的感覺。
少年就這樣默默看著手臂上的衣物被掀起,然後匕首落下,切入了手腕部位的皮膚。
匕首的涼意令他的皮膚無意識地泛起一層顫栗,一陣細密綿長的痛感從腕部傳入大腦,風憫之眼珠微動,便見細長的紅色水流從自己手腕之中流下,一滴滴落在一枚白色罐子中。
夜風將道人的玄衣白發揚起,溫和眉眼間皆是澄淨清明的笑意,可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卻極幽深,似乎能洞察一切。
沈知寒心情複雜地看著雖收了劍,右手卻依然搭在劍柄之上的君無心,隻覺得腦仁生疼。
他想了想,才緩慢道:“實不相瞞,在下是一名散修,月前曾得高人指點,得知皇城之中有魔氣,這才前來查看。”
“哦?”君無心笑著挑眉,“莫非那高人曾言魔氣是從國師殿出去的,因此閣下才要來做這梁上君子?”
“不不不不不,”沈知寒暗自擦了把汗,忙解釋道,“在下前來叨擾,是因為聽聞國師入宮也是為了那魔氣,所以想來結識一番,看能否與您合作,一同探查一番……”
君無心聞言,卻不說話了,一雙沉靜的眼眸牢牢鎖定著沈知寒的一舉一動,似乎是在判斷他的話中有幾分真假。
沈知寒有些忐忑地望著他,卻發現幾千年後的君無心比起從前還是有變化的。
若說他印象中的師尊懶散逍遙,像是縹緲的風,那此刻的君無心便更像是一把斂鋒於鞘的劍。
他就那樣立在那裡,明明眉眼柔和,笑得溫潤無害,可就是令人覺得仿佛下一刻便會被他綿密的劍氣割成四分五裂。
他在看君無心,對方也在細細端詳他。
深更半夜前來,還躲在房梁上,怎麼看怎麼可疑。
可對方的眸光清澈見底,眸光清正,實在沒有任何邪氣。眉心那抹蓮花狀火紋襯得他皮膚格外白皙,儘管身著常服,卻還是給了君無心一種同道中人的感覺,清肅雅正,身不染塵。
最重要的是,不知為何,在見到對方的瞬間,君無心竟覺得有一種感應從血脈中油然而生。說不清,道不明,卻無端令他覺得自己與眼前這人聯係極為密切,仿佛出自同源。
這種血脈之間的牽係令他無端感到格外安心,下意識便覺得對方是可以信任之人。
“既同行,便不要以國師相稱了。”
見沈知寒眸光瞬時亮起來,君無心終於將手從腰側劍柄之上移開,表示自己已經完完全全卸下了防備,隨即輕笑道:“在下俗名君無心,道號漱月,不知如何稱呼道友?”
沒想到對方竟如此爽快便接受了自己的話,沈知寒心中一喜,立即道:“在下沈知寒,道號清昀!”
“原來是清昀道友,”君無心點點頭,“在下此時出現,也是想要借著夜色繼續查看皇宮之中的異常,既然清昀道友也來了,不如你我同行一遭?”
沈知寒立即點頭應道:“正合我意!”
目標暫時達成一致,二人便也不再過多寒暄,立即一前一後,躍上了宮殿房簷。
“數月來在下一直在皇城之中四處查探,”君無心邊走邊解釋道,“如今隻剩皇城西北角的幾處宮苑還未曾探查了。”
沈知寒聞言,心中卻有些奇怪:“漱月道友難道不是因為感應到魔氣才入宮的麼?為何還要尋找,不直接前去?”
他問得有理有據,誰知君無心卻苦笑一聲,歎道:“這便是問題所在了——在下明明在城外感應到滔天魔氣,誰知入宮後竟再無法探查到一絲魔蹤,就連魔氣肆虐的痕跡都沒有發現,當真慚愧。”
二人交談間,便已飛快接近皇城西北角的殿宇。
經君無心這麼一說,沈知寒心中也開始對著收放毫無痕跡的魔氣來源有些好奇起來。
在《護世錄》的世界中,仙魔之間實在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反而能用“勉強和諧”四個字來形容。
儘管前世看過不少仙魔勢不兩立、見麵必見血這種戲碼,可沈知寒卻並未受其影響,也沒有找到源頭後便將之正法的準備。
——天道之下,仙魔皆為螻蟻,更何況這個世界之外,還隱藏著無數虎視眈眈的外敵。
可這並不影響沈知寒好奇一下,擁有君無心口中那般滔天魔氣之人,在這不論哪個修士來都要夾著尾巴做人的皇宮究竟想要做些什麼。
而這件事情究竟有多重要,才會令這名魔修連皇宮禁製都衝破呢?
在謝長留給的地圖中,曾明明白白地寫著皇城西北角宮苑乃是冷宮所在,非但沒多少守衛,因著如今在位這位皇帝後宮佳麗實在稀少的原因連關押妃嬪都沒有幾個。
如此一想,若有真魔修藏匿於皇宮之中,這裡確實更容易掩人耳目些。
正想著,沈知寒卻忽然一怔。
他驟然發覺耳邊因飛掠而產生的風聲沒了,連衣袂飛舞的烈烈聲都消失不見,整個世界倏然安靜下來。
正當他心中為此感到驚訝之時,一聲清脆的鈴響卻驟然響起。
這鈴聲實在太過熟悉,熟悉到沈知寒眼前幾乎立即浮現出發出這樣聲音的金鈴究竟是何模樣、鈴響後每每便會出現的那個人、以及那個人每次都會做上一兩件的荒唐事。
潮水般卷來的記憶幾乎當即便令沈知寒腳底一滑,整個人便要從房簷上摔下去,好在君無心觀察細致,立即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一拉,將他身形再度拉回了正途。
可二人的腳步卻也因此停了下來。
沈知寒下意識想要向對方道謝,卻不知從何處飄出了輕柔歌聲,被夜風裹挾著送入二人耳畔,將他未及出口的言語全數堵了回去。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
歌聲來自一名女子,她的嗓音極為柔軟,卻含著愁緒。這嫋嫋之音幾乎繞遍了所有高高聳立的屋簷,纏綿繾綣地飄來,直牽得人心神也隨著歌聲起伏,幾欲落淚。
“隻有相隨無彆離……”
沈知寒登時一陣恍惚。
白日初見謝長留起便一直隱隱約約從心中冒出的疑惑小芽此刻終於破圖而出,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少年行動時身上沒有任何鈴音,自然也就是並未得到那枚日後會被他時時係在腕上的金鈴。
難道說,這宮苑之中歌唱的女子與他有著什麼關係???
“清昀道友?你無恙否???”
耳畔傳來君無心略含著擔憂的嗓音,沈知寒感覺到那隻一直抓著他小臂的手突然緊了緊,掌心溫熱便透過天絲錦衣柔軟輕薄的布料印上皮膚,立即將他的神思喚回。
“無礙,”他下意識便朝著對方柔柔笑了,低聲道,“我們繼續找吧。”
君無心這才鬆了手,二人再度動身,向著歌聲傳出的方向飛身而去。
地圖說的不錯,冷宮之中果然人煙稀少,幾乎連巡邏的侍衛都不見一個。
二人輕手輕腳地落入一處院中,便見一名華服女子孤零零坐在一株盛放的海棠花樹下,粉白花瓣洋洋灑灑地落在她月白色的裙裾與烏黑的雲鬢之上,變成了天然的點綴。
她一邊斷斷續續地哼著那首歌,一邊伸出手,素白柔夷偶爾接下幾片正巧落入掌心的海棠花,便小心翼翼地收到自己的裙擺之上,循環往複。
沈知寒凝神望去,她麵前的布料上已然被花瓣堆起了一座小山。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二人安靜看著,便見女子唱著唱著,聲音卻開始嗚咽起來,曲不成調,卻還是堅持唱完最後一句,隨即微微偏頭,看了過來。
借著月光看清對方麵貌之時,沈知寒心跳頓時漏了一拍,立時後退兩步,險些踩了被他落後半步的君無心的腳。
後者也嚇了一跳,雖然有些詫異,卻還是及時伸手扶住了他的腰,溫聲詢問道:“清昀道友,你這是……?”
沈知寒卻搖了搖頭,喉嚨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月華傾瀉,映出女子未施粉黛的眉眼。
精致飛揚的線條無聲訴說著她本該是何種風華絕代,尤其是偏頭睨過來那一眼,美目盼兮,帶著與沈知寒記憶中如出一轍的驕矜清貴。
——這名女子,竟與幾千年後的謝長留生得一模一樣!!!
大概是許久沒有見過外人了,女子在發現兩人的那一刻竟扶著海棠樹緩緩起了身。
不知堆了多久才被堆成一座小山丘的海棠花瓣無聲飄落,夾雜在隨著她的動作波動起來的繁複裙裾之間,好似樹下棲息的矜貴神鳥終於舒展羽翼,抖落一身花雨,即將振翅翩飛。
二人卻下意識齊齊後退了一步。
隻因就在女子站起身的瞬間,叮叮當當的脆響從她身上響起。而響聲來源卻非環佩叮當,而是兒臂粗細的黃金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