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女子微微偏頭,雲髻有些淩亂,未戴任何珠飾,卻將她襯得仿若清水芙蓉。即便身著厚重的華服,她的舉手投足間卻仍帶著風情萬種的韻味。
沈知寒怔怔地看著她緩步走來,縹色玉足未著鞋履,在細軟草葉與層疊的裙擺間若隱若現。黃金鎖鏈束縛著她的四肢,可她的行動竟絲毫未受其影響,隻是發出一聲聲有規律的脆響。
“是他要你們……來看本宮的嗎?”女子麵上綻出一抹極為淒豔的笑意,卻不待二人回答,又唱起那首歌的最後一句來。
“待得團圓是幾時……”
“待得團圓……是幾時?”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重複地哼唱著這一句,像是在問曲中那個“君”,又好似是在問自己。
夜風將女子頰邊散亂的長發揚起,沈知寒便看著她抬起手將碎發掖至耳後,金鎖鏈與宮裝長袖隨著她的動作滑至臂彎,便露出一截好似凝了霜雪的皓腕。
——紅絲繩在那截手腕上纏了數圈,一枚花紋鏤空的金鈴赫然懸於其上,隨著女子的動作響起聲聲清音來。
女子越走越近,神色卻愈發迷茫癡狂,沈知寒看著她逐漸猩紅的雙眸,下意識抓住了君無心的手臂。
若是幾千年後,師尊君無心會立即意識到這是沈知寒心中緊張時無意識做出的小動作,隻是想隨手抓點什麼,而非是在尋求庇護。
可此刻的君無心卻是略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即不著痕跡地向前半步,將沈知寒虛虛擋在了自己身後。
他們皆能看出,隨著女子瞳色的變化,絲絲縷縷的魔氣正在隨著她的步伐漸漸從她身上繚繞而起。
而隨著三人間距離的拉近,無論是沈知寒還是君無心,卻都感受到了體內凝滯已久的靈力竟開始緩慢流動起來!
——女子周身,似乎有著一種奇異的能量場,能夠屏蔽皇宮中對修者力量的絕對壓製。
“他不來看我……”
女子望向二人,卻是在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他怎麼能不來看我?”
“你!”她蔥根似的玉指直指君無心的鼻尖,大聲斥責,“是不是你!和那個女人一起,不讓他來的?!”
被指的人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便見前者指尖一轉,又對向沈知寒,嘶聲道:“那一定是你!!!若不是你們,本宮何至於此!!!”
她雙手捧住自己的頭,痛苦道:“軒郎……你怎麼能不信我,怎麼能不信我?!我雖是魔女,可我何時害過你半分啊!!!”
“師……漱月道友……”沈知寒扯了扯君無心的道袍衣袖,“她莫非就是……”
後麵的話沒有出口,君無心卻已然領會了他的意思,輕輕點了點頭:“不錯。”
——就在她身上出現魔氣的瞬間,君無心立即斷定了先前所見滔天魔氣的來源。
然而二人目光的焦點卻開始嗚咽著低聲啜泣了起來,沈知寒彆開視線,不敢看那張與謝長留一模一樣的臉。
小太子已經夠顛覆他對謝長留的認知了……如今再叫他去看那張臉梨花帶雨的模樣,他以後還怎麼麵對謝長留???
“這位姑娘。”
他正獨自一人淩亂著,不成想君無心卻在此時開了口,嗓音平靜,清清淺淺道:“若你口中的軒郎是當今皇帝陛下的話,在下倒是可以告知你他如今是什麼情況。”
女子的嗚咽聲驟停,一雙眸子卻從手指之間落到了君無心身上,陰惻惻道:“是那個女人讓你來的?她害我還不夠麼?又把我的軒郎怎麼樣了?!”
君無心聞言,卻搖了搖頭,難得沉下了聲音:“皇帝陛下已經快要不行了。”
“不行了……?”
區區三個字,前者卻好似用儘了所有力氣去解讀,拚命搖起頭來:“什麼不行了?怎麼會不行了??你騙我,你一定是在騙我!軒郎陽壽明明還應該有幾十年!他會是人界最長壽的帝王,怎麼會不行了??!”
她自言自語著,突然嘶吼一聲,扭身便向著二人撲了過來:“是你們害的!都是你們!我要殺了你!!!”
沈知寒從未見過這般陣仗,見君無心沒有絲毫反抗的意思,立即硬著頭皮便要拔劍抵擋,卻被對方輕輕按住了右手。
手背傳來冰絲手套的觸感,他有些詫異地望過去,便見君無心正對自己淺淺笑著,搖了搖頭。
黃金鎖鏈隨著女子的動作驟然繃直,君無心轉回頭時,女子已因鎖鏈的限製被強行困在二人麵前兩尺之外,再不能前進一絲一毫。
“你身為魔女,卻與凡人生子,可知你身上的魔氣會在你二人雲雨之時進入並侵蝕對方的身體?”
君無心嗓音平靜,卻是在將對方不願接受的事實一字一字掰開揉碎了一點點送到她麵前,字字誅心:“若非皇帝陛下得真龍庇佑,早在你二人初次行房那晚,他便會立即被魔氣侵蝕而死!如今脫了十幾年,已是大幸!”
“不……你說得不對,我不信、我不信……”
女子如遭雷擊,淚水撲簌簌順著精致漂亮的麵頰滑落,在她胸前衣襟上染出一小塊一小塊的淺色水漬。她癱坐在地,卻隻一味地重複著“我不信”三個字,像是想要將剛剛聽到的內容全部從腦黑之中驅逐出去一般。
沈知寒心情複雜地看著她,腦海中突然想起經樓藏書中對“魔女”這種存在的描述。
據說她們是被魔域中天地精華孕育而生,天生魔軀,對一切有靈氣的東西都會造成侵蝕作用,與幾千年後的風不憫很像。
這些擁有魔軀的“魔女”若是與他人生子,所誕嬰兒十個裡麵有九個便會是天生魔胎,身體血肉中皆是娘胎裡便帶出來的魔氣。
思及此,沈知寒眉頭一蹙,雖未見過謝長留真正出手,可他為自己療傷時所使用的確實是靈氣沒錯啊???
魔胎對靈氣會有天然的排斥,若謝長留以魔胎修行靈力的話,便意味著他要時時刻刻忍受被靈氣“清洗”經脈的劇痛!
“不管你願不願信,漱月此來皆是為了醫治人皇。”
君無心緩緩抽出腰間佩劍,輕聲道:“經典有著:若要醫治被‘魔女’侵蝕的人類,則需取與其有過接觸之‘魔女’體內魔核,研成粉末就水服下。”
在女子的領域範圍之內,君無心的劍不受禁製,終於再複靈光,沈知寒這才發覺一直被對方懸在腰間的長劍竟與自己的不同!
那長劍劍鞘與劍格皆由水晶雕成,劍身卻是極為鋒利的璨銀寒鐵,隨著他的抽出,表麵仿佛覆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而在那白霜之下、劍格下端,則以篆體刻著“臥雪”兩枚小字——竟是君無心的本命劍!!!
拜入無為宗門下一百多年,沈知寒還從未見過君無心的本命劍,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寒霜繚繞,劍氣凜冽,是柄不可多得的好劍啊!
女子聞言,卻驟然止了哭聲,她捏起衣袖將麵上淚水拭淨,再緩緩起身時,卻已是麵色平靜:“所以,你們此來是為殺我,對麼?”
“不錯。”
君無心握劍的手緊了緊,關節也因用力而有些發白——而這些,若不知沈知寒一直觀察著他,根本不會發現。
誰知前者聽了,卻是望了一眼皇帝寢宮的方向,麵上綻起一抹柔軟的笑意,仿若層層開放的芙蓉花。
沈知寒看著,驟然意識到她此時應該是神智正常了。
卻見她收回視線,微微闔起了雙眼,麵上卻無一絲抗拒之色,隻有無儘安詳與對即來命運的順從:“來吧。”
君無心抿了抿唇,緩緩舉起了手中長劍。
沈知寒自然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掙紮之色,正猶豫著要不要先將人攔下,一道熟悉的少年音便從二人身後乍響。
“住手!!!”
聲音響起的刹那,君無心的劍尖立時垂向了地麵。
沈知寒在聲音響起的刹那回過頭,便見一抹挺拔的少年身影正從宮殿高牆之上一躍而下。
謝長留仍是一襲紅衣,卻不似白日裡那一身錦服華貴,反倒沒什麼多餘花紋。一頭黑發以一根紅繩高高束起,趁著那雙點星般的眸子,顧盼神飛,俊朗非常。
而此刻,謝長留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君無心二人與女子之間,卻是張開雙臂,蹙眉道:“不能殺她!”
兩張極為相似的臉真正擺到一起時,沈知寒心中對謝長留與這女子的所有猜測都得到了證實。
“太子殿下?”君無心顯然未曾想過竟會在冷宮這種地方見到平日裡時時眾星捧月的謝長留,卻還是極為和善地笑了笑,溫聲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若是換了旁人,被君無心這般溫柔對待怕是立即便會被圈粉,即便成不了迷弟迷妹也能心生無數好感,誰料謝長留卻絲毫不買他的帳。
沈知寒憋著笑看著他先是翻了個快要飛到後腦勺的白眼,隨即沒好氣道:“本太子不在這,還要等著你殺了我母妃再來麼?”
……這就有些棘手了。
君無心剛剛與“魔女”那一番對話後,沈知寒大概對他國師帽子下的真實任務有所猜測了。
在城外看到滔天魔氣不假,為此被二皇子引薦麵聖大概也不假——隻是君無心定是在麵聖時發現了皇帝身上被魔氣侵蝕的痕跡並且還知道解法,這才會以“在宮主尋找魔氣並驅除”的名頭領了國師之位,留了下來。
被魔女侵蝕的解法君無心沒必要說假,也不屑於說假。
在這個仙魔兩道沒什麼糾結的設定背景下,君無心即便發現了謝長留母親便是魔氣源頭也沒必要殺了她。
唯一一種可能便是如他方才說的,皇帝謝靈軒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果然,君無心搖了搖頭,卻是歎息一聲,溫和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皇帝陛下如今性命岌岌可危,不殺此女恐怕便要盛年隕落了……”
謝長留卻眉頭一豎,頗為不滿道:“父皇性命,與本太子母妃何乾?本太子說了不準殺,那就是不準殺,什麼理由都不行!!!”
“……唉。”
君無心手腕一轉,收劍入鞘:“太子殿下有時間的話,還是去看一眼你的父親為好。”
說完,他卻轉頭看了一眼沈知寒,點頭示意後便飛身離去,再沒有多說一句話。
此時此刻,沈知寒終於感受到了君無心的不同。
他如今不過元嬰,道心並不似渡劫期那般毫無波瀾,方才他握劍時不經意用力的雙手和抬劍時那一刹那的猶疑都是最好的證明。
他的師尊君無心,是光芒柔和,卻清冷不可觸及的月;而這個時期的君無心,卻反而更像是照亮黑暗的燈火,溫柔地驅散長夜,且近在咫尺,幾乎能令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溫度。
不知是一種從何而來的熟悉感與牽引感,隻要靠近君無心,沈知寒便覺得找到了歸屬,好似世間再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你是……長留?”
一聲含著欣喜的低呼將沈知寒的思緒拉回了現實,他向著母子二人的方向望去,便見女子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眼前的翩翩少年郎,美目中再度泛起了水光。
“母親,是我,”謝長留小臉上也罕見地湧出哀戚之意來,竟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是長留不孝,不能在母親身前侍奉!”
沈知寒見母子見麵,場景格外溫馨感人,卻是當即轉了身,走向了遠處的牆角。
直到聽不到二人交談之聲了,他才鬆了口氣。
來到這個世界一百多年了,若不是今日見到母子想見這種場景,沈知寒本打算將上一世的記憶打個包裹,永遠埋在心底的。
母親去世很早,早到沈知寒隻來得及記住一個模糊的影子,連麵貌都不真切。沈知寒所有的待人接物處世之道,皆是父親教的。
他幼時孤僻,不愛說話,是父親想了個邊泡澡邊聊天的辦法讓他一點點解開心結,並令他因此堅信與人泡澡聊天可以增進感情的。
再後來父親也去世了,他便這般孑然一人,直到穿進了這本書裡。
直到如今,沈知寒耳邊還猶在徘徊著父親臨終前那句“做個溫柔的人”。不管從前還是以後,這句話都是他拚命靠近與追求的人生信條。
沈知寒甩甩頭,一股極輕的力道便扯了扯他的衣角。
下意識低頭,便見謝長留正盯著自己,那雙顧盼神飛的星眸四周印著淺淡的紅色,好似剛剛哭過一般。
見他一直盯著自己看,謝長留終於彆開頭,臭著臉開口道:“看什麼看?回去了!”
沈知寒終於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在對方兩把刀子一般射過來的視線中連連告罪,隨即彎腰將少年抱入懷中,騰空而起。
前前後後算一下的話,六個男主化體沈知寒已經抱在懷裡三個了。
墨寧親密孺慕,風憫之冷淡寂寞,謝長留驕矜純粹。
如果再算算他接觸過的另外三個——君無心溫和瀟灑,陸止瀾認真耿直,方棄羽翩翩君子。
沈知寒與慕逸塵從未謀麵,對他一絲一毫都不了解。即便是當年瘋狂賣安利的室友,也對這名真正的主角提及甚少。
他不知道這六個化體與慕逸塵有何共同點,甚至若不是作為一個知情者,沈知寒是斷斷不會將他們六人聯係到一起去的。
——可這就是個荒謬的故事。
一場意外,便將一位天之驕子活生生撕裂成六部分,又因為不同環境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六個人格,何其可笑。
沈知寒抱著自飛身而起便一直將小臉埋在自己頸間的少年,總覺得自己今夜心思過重,想得實在太多了。
若這六人不死,慕逸塵不恢複,誰來拯救即將被虛空之魔侵入毀滅的世界?
“……清昀。”
謝長留的聲音悶悶的,說話時噴吐的熱氣令沈知寒頸側略微有些癢:“我的母妃,其實是個魔,對嗎?”
沈知寒一怔,突然意識到少年好像有些不同了。這絲變化最直接便反映在他的自稱上,不是“本太子”而是“我。”
他想了想,隨即試探開口:“人有惡人,魔自然有好魔,太子殿下不必憂心。”
謝長留又蹭了蹭他的頸窩:“……其實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沈知寒手臂緊了緊,卻覺得少年的身子溫熱,像是一團火。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少年這個陳述句,告訴他“你聽得沒錯,想救你父親就要用你母親的命來換”?
——這未免太過殘忍。
好在謝長留也沒存著讓他作何解釋的想法,隻是摟住沈知寒的雙臂緊了緊,隨即低聲道:“你……今天能不能陪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