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的人
蘇夢枕已沒有時間傷心。
絕不能讓太子的人知道他曾出現這兒。
刀出, 那麵無表情的男人尚在驚愕之中,已逝去了生命。
蘇夢枕扯起床單,將兩個孩子固定在背上, 抱起桌子上那個,推門而出。
一路連拍幾道門, 大喊道:“快走!”
然後,才帶著孩子們跳進客棧後的一條巷子,閃進一個小院子。
這個院子本是他為張無忌安排的臨時落腳處, 以防計劃失敗,無處周轉, 沒想到竟助了蘇夢枕。
院中留守的人仍是顏鶴發、朱小腰,他們多多少少已知道計劃, 便不需要再動用樓裡的其他人。
兩人也聽到了爆炸聲,正欲出門探問, 看見蘇夢枕帶著三個孩子進來, 都驚呆了。
蘇夢枕把胸前抱著的孩子遞給朱小腰, 道:“給他弄點吃的,抱下去哄著睡一覺。”
又對顏鶴發道:“剛剛那場爆炸必會引來盤問, 那家客棧裡,還有許多行動不便的老弱婦孺, 你帶幾個人,將他們安置到彆處去。”
顏鶴發是個老成的人,不必多問, 立時領命去了。
蘇夢枕帶著兩個女娃娃進了臥室,兩個孩子喝了米粥, 又受了驚嚇,早就哭到睡著了。
蘇夢枕將孩子放在床上, 這才覺出徹骨的痛來。
他已經失去他了嗎?
蘇夢枕站在床前,額頭抵在冰冷的床柱上,狠狠掐住了掌心。
京中局勢大變,他不能留在這裡,必須儘快趕回金風細雨樓。
朱小腰喂孩子喝了些米湯,好容易安撫住了,才來見蘇夢枕。
蘇夢枕已換了身布衣打扮,頭上帶了頂鬥笠,向朱小腰道:“你們暫時留在這裡,照顧好孩子,注意官兵盤問……”
他頓了頓,才緩緩道:“派人全力尋找張大夫的蹤跡,哪怕隻有一絲痕跡,也要立刻報我知道。”
回到玉塔時,天已黑儘,整個京城都在流傳“太子失德,自招天罰”的故事。
這一夜,注定是許多人的不眠之夜。
蘇夢枕仰躺在床上,瞪視著冷清清的床帳,他第一次發現,這個房間太大,太空,太冷,月光灑在房裡,就像披上了白色的麻衣一般。
他翻身而起,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一共找到了三十五枝蠟燭,三盞油燈。
蘇夢枕全部點了起來,無忌回來時,看到這麼明亮,這麼溫暖,一定很喜歡。
太子失德的故事終於上達天聽,趙桓斷腿獨眼的模樣確也不適合做太子,趙佶毫不猶豫地換了他,繼續把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他奢靡無度的藝術家生涯。
新太子趙楷禮賢下士,勤懇果斷,又得諸葛先生等人力保,漸漸開始吸引有誌朝臣、清流人士的目光。
張大夫已經有十天沒出現在平安堂了,樓中兄弟有愁有憂,獨白副樓主派係人馬歡欣鼓舞,長出了一口氣。
這日議事時,白愁飛便關心地問:“大哥,怎麼張大夫這麼長時間不見了?”
“春暖花開,他出去走走,”蘇夢枕頭也不抬,目光仍注視在手中的信箋上。
白愁飛又道:“張大夫孤身在外,可會遇到什麼危險嗎?”
蘇夢枕眉毛一挑,淡淡道:“他一個與世無爭的大夫,會有什麼危險?”
白愁飛滿意地走了,蘇夢枕的話至少說明兩個問題:第一,這個張無忌身手不會太好;第二,這個張無忌沒什麼野心。
除了蘇夢枕,他白老二的頭上不會再有彆的人,隻要熬死蘇老大就行。
這幾日,沒了姓張的大夫,蘇老大的身體明顯又變差了,短短半個時辰的會議,袖底白帕已被染成紅色。
楊無邪也發現了,蘇夢枕的咳嗽愈發密集,麵色枯黃,無忌在時的那層熠熠光輝,已全然灰敗。
他是知道內情的人,白樓鴿組這幾日傳遞了不少關於張大夫的消息,無論是白天或者黑夜,蘇夢枕都會第一時間親自去看,然後麵色愈發灰敗地回來。
小小的楚河鎮,繼被官兵翻了個底朝天後,又被金風細雨樓的人細細地犁了一遍,全無消息,除了那日漫天的血雨。
玉塔之上,蘇夢枕朦朦朧朧地睡著了,他又見到了無忌。
他的眼睛大而明亮,笑容溫暖得仿佛春日裡的湖水。
蘇夢枕喃喃低語:“無忌,無忌!”
他伸手去抓他,竟然真的抓到了。
蘇夢枕一把摟住來人,叫道:“你終於回來了!”
那人也回抱住他,激動地道:“大哥!我回來了,我再也不走了!”
大哥?
蘇夢枕驚醒,眼前人眼睛大而明亮,笑容溫暖,卻是他的結義兄弟,王小石。
王小石眼睜睜地看著蘇大哥又頹廢下去,有些不解:“大哥,是我,小石頭回來了!”
蘇夢枕拍拍他的肩膀:“回來就好,樓子裡還有許多事等著你呢,先去好好睡一覺吧!”
第二日,白老二頭疼地發現,王老三回來了,親密地坐在蘇老大身邊。
蔡京都死透小半年了,誰刺殺的他已經不再重要。
王小石和他的朋友們都回來了!他們一起暗地成立了象鼻塔。
蘇夢枕的病似乎更嚴重了,他開始逐步把權力移交給王小石,態度堅定地扶持他與野心勃勃的白愁飛對抗。
即便小半個樓子的人,都知道張大夫失蹤了,蘇樓主在翻天入地地找他,白愁飛也忙得顧不上了。
他已經被王小石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再有人稱有張大夫的消息時,,楊無邪沒有第一時間回報,他已不忍再讓蘇公子失望,他親自去見了那個傳信的人。
傳信的人正在三合樓吃飯,圓圓的臉,圓圓的身子,圓圓的嘴巴裡塞滿了米飯。
等他吃了五十八碗米飯,才騰出嘴巴,告訴楊無邪:“老天爺那兒,有你們要找的人。”
楊無邪立刻去找了老天爺,老天爺卻告訴他:“要見人,讓蘇夢枕親自來!”
聽完楊無邪的話,蘇夢枕幾乎落下淚來,歡喜的眼淚。
他果然沒有死,他還存在這世間,
蘇夢枕找來王小石,對他囑咐一番,獨自出了金風細雨樓。
如意館,溫柔地,暖夢鄉。
蘇夢枕一生未踏足之地,今日卻來了。
他來見老天爺。
老天爺就是何小河,她是京城頂紅的名妓,交友廣泛,手眼通天,大家都叫她老天爺。
她與六分半堂的雷純一向走得很近。
所以,在如意館的小樓下麵,見到垂首而立的狄飛驚時,蘇夢枕並不意外。
樓上也沒有何小河,隻有清衣素裳的雷純,俏而純地坐在一架寒梅屏風前,細細地擺弄一套細瓷茶具。
“請坐,蘇樓主來得剛剛好,”雷純純純地笑了,“水剛沸,正宜泡茶!”
她開始細細地洗茶、泡茶、點茶。
蘇夢枕直接道:“人在哪裡?”
雷純有些委屈地放下茶具,一雙含著露水的大眼睛眨了又眨:“樓主好性急,為了貴樓裡的人,咱們可是費了好大的心力,蘇樓主卻連一杯茶的功夫都不願意等。”
“有勞!”蘇夢枕客客氣氣地一拱手,道,“請開價吧!”
雷純再一眨眼,眸子裡的露水已經不見了,她笑道:“咱們是盟友,理當互幫互助,談價錢也太傷感情了!”
蘇夢枕直接道:“你們想要什麼?”
雷純笑道:“不過是想讓盟友,儘一些盟友的義務!”
蘇夢枕道:“先讓我見人!”
雷純向屏風後一指,俏俏地笑道:“人就在此,樓主請便!”
屏風後有人,蘇夢枕進門時就知道,他已不想再等。
在雷純麵前,他的腳步卻不能急,緩緩轉過屏風,險些落下淚來。
床上的人全身都包裹了起來,渾身散發著藥膏的味道,隻有一雙眼睛依然是那麼地熟悉,那麼地溫暖。
他壓抑住心底的激動,冷聲道:“他怎麼了?”
雷純也已走了過來,輕聲細語道:“炸傷,燒傷,還有滾落到馬車下的擦傷,若不是我的人立刻將他救起,隻怕已被驚躁的馬蹄踏成碎泥!”
“我欠你一個人情!”蘇夢枕冷靜地道,“你可以向我提出一個要求!”
“哦?”雷純敏銳地道,“蘇公子個人的人情,而非金風細雨樓欠下的人情?”
“對!”蘇夢枕毫不遲疑地道:“他是我蘇夢枕的人!”
第102章 彆再離開我了
雷純繼續問:“難道蘇公子不就是金風細雨樓?”
蘇夢枕曾說過一句話:我就是金風細雨樓, 金風細雨樓就是我!
可此時,他搖了搖頭,緊定地道:“樓子我已托付給了王小石, 不管你們想要什麼,都隻能向蘇夢枕一個人要!”
雷純懷疑地眯起一雙明眸:“我聽說這位張大夫, 在金風細雨樓的口碑很好,大家都當他是自己人。”
“他隻是個大夫,是為了我才在樓子裡幫忙的, ”蘇夢枕雙眸緊盯著張無忌,希望他能從眼神而非話語中看出自己的意思, “況且,他如今已是個廢人, 不能再為金風細雨樓效力了。”
床上的人,眼眸閃了一閃。
雷純笑道:“難道, 蘇公子不介意他是個廢人?”
“他對我有恩, ”蘇夢枕的目光仍沒有離開, 語氣卻是淡淡的,好像並不在意似的, “我不能做忘義小人!”
雷純隻得道:“那麼,就隻能請蘇公子幫兩個小忙嘍!”
“兩個?”
“兩個, ”雷純笑眯眯地道,“我們也幫過他兩次,從馬蹄下救人, 又找人為他醫治,悉心照料。”
“這樣看來, 確實是兩個!”蘇夢枕點頭道:“請說吧!”
雷純緩緩道:“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是盟友,樓子和堂口的人就是朋友, 蘇公子認可嗎?”
蘇夢枕冷聲道:“繼續!”
雷純道:“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朋友嘍?”
蘇夢枕不置可否。
雷純繼續道:“既如此,就請蘇公子幫兩個忙,讓兩位朋友的朋友,也成為我們的朋友!”
蘇夢枕道:“哪兩位朋友?”
雷純不緊不慢地道:“一位姓戚,一位姓趙!”
蘇夢枕道:“誌同為朋,道合為友,我可以引薦,但不能保證你們會成為朋友!”
雷純歎息道:“那也沒辦法,誰讓隻是蘇公子自己欠了人情呢?”
她笑了笑,輕盈地走到門口,回身笑道:“一個問題,為雷純問的。”
雷純,而非雷總堂,輕聲問道:“有了這個人,咱們的婚約是不是徹底過去了?”
蘇夢枕的眼神也柔和了下來:“對不起,謝謝你!”
雷純拂了下鬢邊的碎發,點點頭,徹底地,走了出去。
床上的人,床下的人,四目相對,怔怔地看著彼此。
良久,蘇夢枕才走了過去,輕輕撫摸那雙裹滿藥布的手:“永遠,彆再離開我了!”
張無忌的嗓音嘶啞,卻依然溫和:“你瘦了,是不是沒有好好吃藥?”
蘇夢枕的眼淚再也抑製不住,埋頭在張無忌的身邊,無聲地哭了起來。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流,隻是未到傷心處?喜悅到極致,其實也是忍不住眼淚的。
蘇夢枕沒有將人帶回樓子,而是在王小石的象鼻塔保護範圍內,找了處民宅,住了下來。
像張無忌曾經照顧他那樣,他學著開始照顧張無忌。
張無忌的傷看起來嚇人,大多卻是皮肉傷,他有九陽神功護體,又及時避開了要害,並沒有傷到根本。
虛弱無力,不過是因為中了雷純的藥。
一種無色無味,可以抑製功力的藥,這種藥也抑製了張無忌的恢複速度。
等蘇夢枕讓人照著張無忌的指示,替他配齊解藥後,九陽神功的神奇之處就迅速體現出來了,張無忌身上的傷患肉眼可見地開始恢複。
一天晚上,蘇夢枕剛迷迷糊糊地睡著,忽然被握住了一隻腳。
見他睜開眼,張無忌舉著手中的銀針,有些慌亂地道:“對不住,忘了點睡穴,把你吵醒了。”
蘇夢枕歎了口氣,從他手裡拿走銀針:“你也是病人,需要休息!”
“可你的咳血更嚴重了,”張無忌委屈地指控,“你最近根本沒有好好治療!”
蘇夢枕挪過去,與他挨在一起:“我是你的病人,今生隻要你一人醫治!”
張無忌呆住,隻聽一聲輕笑,然後,唇上被軟軟地、涼涼地觸了一觸。
“你?你!”張無忌不可置信地撫著唇,傻傻地笑了一下,然後又驚醒道,“我臉上全是傷疤,醜得很!”
他轉過臉去,後知後覺地開始羞愧。
蘇夢枕偎在他肩上,低聲道:“你知道嗎?那天,我第一眼見到你那副樣子,心中便想,”
“就算你真的成了個廢人,一生一世都隻能躺在床上,也隻能躺在我蘇夢枕的床上!”
張無忌眼睛眨了又眨,終於驚喜地明白了過來,他顫著手摟住他,輕輕吻他的臉頰:“我永遠,也不會留你一個人了!”
兩人耳鬢廝磨,都有些意動,剛互相擁抱著躺倒在床上,蘇夢枕卻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張無忌身上的傷口也開始發疼發癢。
張無忌隻得跳起身去找藥,找止咳的藥,找止傷的藥,他們住的屋子裡,擺滿了藥。
張無忌笑道:“等咱們離開了這間藥屋”
他沒好意思說下去,蘇夢枕在咳嗽聲中,還要逗他:“離開藥屋,就怎麼樣?”
張無忌湊過去,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即便縱橫天下的夢枕紅袖第一刀,也微微紅了臉。
張無忌的傷疤脫落得很快,他為自己特製了一種祛疤的藥,並沒有留下多少痕跡。
象鼻塔的女孩子們見到了,都上門來討要藥方。
其中溫柔跳的最高,她站在門口,脆聲脆語地叫道:
“你若不先給我?我就把昨晚上你偷親我師兄的事兒說出去!”
原來,昨天夜裡,打破窗台上花瓶的夜貓子竟是她?!
張無忌窘得滿臉通紅,眾人都好奇地轉向蘇夢枕的屋子。
房間裡,正在向蘇夢枕彙報樓中事務的王小石大驚:“大哥,溫柔說的是真的嗎?”
蘇夢枕也有些臉紅,但還是大大方方地道:“我和無忌,是在一起了!”
他說得又乾脆又坦蕩,圍在門外的江湖兒女們,一起發出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歡呼。
待眾人得了藥方,滿意地散去,王小石才從震驚中回過神,重新撿起剛才的話題。
蘇夢枕委任王小石代理樓主之職,簡直把白愁飛氣得爆炸。
王小石顧念兄弟之情,多方忍讓,又使得白愁飛氣焰愈發囂張。
隻要是王小石的指令,他都要挑出十個以上的毛病,拒不執行,甚至暗地使絆子,導致地方上的生意出了好幾次岔子。
王小石隻得來找蘇夢枕。
講完了最近的幾次衝突,他總結道:“大哥,我還是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並不適宜掌管樓子。”
晚上,喝完藥,蘇夢枕躺在床上,對張無忌道:“無忌,你見過兩頭蛇嗎?”
張無忌想了一想,認真地道:“神話傳說中,好像有九尾狐,九頭蟲,沒聽過兩頭的蛇。再說,若是有兩個頭,它們怎麼決定前進還是後退呢?”
蘇夢枕輕笑一聲,招手讓他過去,捏了捏他的臉道:“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喜歡,”張無忌開心地道,“等咱們都好了,就請朱聖主將孩子們送過來,咱們一起好好將孩子們撫養成人。”
蘇夢枕怔了一怔,才想起“孩子們”是誰,感情張無忌當真將那三個娃娃當作自己收養的了。
他輕聲道:“也許有一天,可以過這樣的生活。”
手指滑下張無忌的臉頰,捏了捏他的耳垂:“但現在,還不行!有白老二在,小石頭就撐不起樓子,我還得回去。”
“哈!”
張無忌自嘲地笑了笑,蘇夢枕怎麼會離開金風細雨樓呢?
為了陪自己養傷,離開樓子這一個月,對他來說已經是極限了!這一個月的生活,太過安逸,讓張無忌已有些忘卻外麵的世界。
他收起麵上的失落,握住蘇夢枕的手道:“哥哥,咱們回去吧!隻有你回去金風細雨樓,穩住樓中大局,王、白兩位兄弟才會回到手足的位置,不會變成兩個互相拉扯的頭。”
蘇夢枕靠在他肩上,低聲道:“隻怕,就算有我在,白老二也不會甘心做手足了!”
如何做,才能不傷兄弟和氣地,讓白愁飛離開呢?
第103章 小甜水巷
蘇夢枕帶著張大夫, 回到了金風細雨樓。
樓子裡的兄弟奔走相告,爭相來看望回歸平安堂的張大夫,將玉塔下圍得水泄不通, 過年一般熱鬨。
在跨海飛天堂,蘇夢枕獨自見了白愁飛。
今日的白愁飛很不對, 有些張惶,有些陌生,有些仁懦。
他走進跨海飛天堂的樣子, 就仿佛從未來過一般,甚至緊張地摸了摸自己身上。
蘇夢枕有意想讓氣氛輕鬆一些, 便開了句玩笑:“二弟是忘帶東西了嗎?”
“沒有,”白愁飛更緊張了, “我什麼也沒帶!”
蘇夢枕笑著讓他坐下,拿出一封書信, 語重心長地道:
“老二, 你素來胸懷大誌, 金風細雨樓不過是個江湖幫派,難以讓你實現平生之願。如今西北局勢緊張, 正值用人之際,我已經向種師道老將軍寫了封書信, 推薦你到他那兒去任職。”
“當年,我曾有幸幫過老種經略相公一個小忙,與小種經略相公也有幾分交情, 他們必定會重用你。”
他已做好白愁飛會翻臉的準備,暗暗握緊了紅袖刀。
沒想到, 白愁飛仿佛鬆了口氣,接過書信, 很真誠地道:“多謝大哥,在下告辭!”
然後,他直接回去收拾金銀細軟,走了,甚至不等著樓子裡給他舉辦送彆宴。
不僅蘇夢枕,就連白愁飛的心腹下屬也是震驚不已。
十日後,鴿組的信息回報,雖然中間偶有折返,但白愁飛最終當真老老實實地到種師道處報道,並做了麾下一名將官。
京城風雲會際之地,最不缺的就是新聞,白副樓主的安然離去,很快就被一條新消息覆蓋。
蘇樓主的疑似情人,看起來老實憨厚的張大夫,最近竟然逛起了花街柳巷,與小甜水巷的一位名妓何妙妙打得火熱。
很快,蘇樓主也作出了反應,給了一大筆分手費,將張大夫掃地出門。
張大夫拿了這筆錢,乾脆住進了小甜水巷。
直到三個月過去,這段花邊故事仍然流傳在京城各大勢力管轄範圍之內。
搶了蘇樓主的男人,何妙妙一時名頭大震,有那麼兩三天,甚至還差一點兒超過花魁娘子李師師。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張無忌在床帳裡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他太想念他的哥哥了。
為了計策的周密,他們已當真三個月未見。
不知他是否按時喝藥,不知蘇雄標的針灸是否精準有效,晚上的藥浴又是誰在他身邊照顧?
思及浴桶裡的人,張無忌身上愈發燥熱了。
他乾脆坐起身,推開了窗戶,小甜水巷的夜,繁華而多情,撲鼻的脂粉香,似乎無處不在。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何妙妙扭著俏而靈的身姿,環佩叮當,錦緞光華地走了進來,粉白細膩的麵容上,帶著醉後的紅暈。
她走到床邊,徑直躺在張無忌身邊,打了個哈欠道:“關上窗子,睡吧!”
張無忌的心又沉了一沉,這是一句暗號,他們等的人,今晚上不會來了。
還要再等下去。
許是最近接二連三的大臣遇刺,以及太子的事故,讓那個人也變得小心了許多,輕易不再出宮獵豔。
張無忌坐在窗邊,女子細微的呼吸聲一起一伏,太安靜了。
他思念那些咳嗽,那些輾轉反側,那些徹夜難眠,還有手指間冰涼的觸感。
三更已過,宮中的那人想必早已在哪一宮妃子的床上酣眠,從皇宮到熏香閣的潛道注定是無用的了。
張無忌不想再等,他換上一襲黑衣,輕輕從窗戶裡溜了出去。
玉塔仍亮著光,暖暖的,星光一般的燭火,照亮遊子回家的路。
張無忌悄無聲息地進了房間,床上的人正咳得撕心裂肺,摸索著去給自己倒水。
一杯溫熱的水遞了過來,仿佛眼前人從未離去一般,蘇夢枕連對方的手一起握住,送到唇邊。
喝了水,張無忌又熟練地去調製藥水,為他輸送真氣,調節臟腑的損害。
他的病雖未更嚴重,也未有太多好轉,因為他太忙,太操心,總不能按時做完療程。
張無忌撤回手掌,將人攬在懷裡,用衣袖替他拭去額上細汗,低聲道:“哥哥,等小甜水巷的事一了,你一定要聽我的,好好把身體調養好,咱們還要相守白頭呢!”
蘇夢枕輕笑道:“你莫忘了,我比你大十多歲呢,總要先走一步的。”
“我太師父一百一十二歲,還能徒步攀登武當金頂,你至少要陪我到一百歲吧!”
張無忌輕輕吻著他的耳垂,低聲道:“到時候,咱們已經遊遍了五嶽山川,在一個風清月朗的清晨,兩個人,肩並肩坐在武當金頂,太陽噴薄而出時,陽光灑滿咱們的白發。”
“二百年後,太師父在武當金頂,吹咱們吹過的風,看咱們看過的日出,想必也能從中感受到咱們的存在呢!”
蘇夢枕轉身回擁著他,低聲道:“無忌,你是不是想家了?”
張無忌輕輕點頭:“有點兒想太師父他們,我聽花大哥說,他每年還有一次回去的機會呢,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想必我們也有機會。”
“到時候,我就帶你去見太師父,他老人家一定很喜歡你!”
他說話時,一雙大眼睛看著遠方,亮晶晶的,滿是憧憬和思念。
蘇夢枕有意逗他開心,笑道:“到時候,你打算怎麼介紹我呢?說我是你的哥哥?”
張無忌也笑道:“我就說,太師父,這是我跨越三百年時空,給您找來的徒孫媳婦!”
“反了你了!誰是誰媳婦?”蘇夢枕假意要打他,早被撲到在床上,親了個滿臉。
夏日衣衫單薄,褻衣一扯就開,廝磨之際,蘇夢枕就有些維持不住形象。
想起自己骨瘦形銷的模樣,他心底有些不安起來,這些日子在小甜水巷,這孩子不知見過多少珠圓玉潤的女子,這嶙峋的病骨,會讓他會心生厭嫌嗎?
他剛要伸手推拒,卻被溫柔地撥開雙手,一路珍而重之地疼惜了去。
更聲邦邦邦邦地敲了四聲,月光緩緩移過窗台,床帳內的翻湧才漸漸平息。
張無忌略平息了些,忙去細細察看身下的人,見他烏發散亂,細汗淋漓,手腳軟軟地攤開了來,闔眸喘息不止,顯然隻是累得狠了,並沒有什麼大礙。
他這才下床去弄了些熱水,替床上人收拾清爽,喂他喝了些潤嗓的藥,換了一套被褥,又在他肩頭親了親,柔聲道:“哥哥,快五更天了,我得在天亮之前趕回去。”
蘇夢枕想要摸摸他的頭發,卻是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渾身都是巔峰過後的酸軟感,隻能星眸微睜,輕聲道:
“路上小心!已過了三個月,想來那人管不住自己太久,不出一個月,必有結果,你接下來千萬彆再亂跑了!”
張無忌在他耳邊道:“和你有了今夜,便是”
他的手被用力握住了,蘇夢枕儘可能嚴厲地斥道:“不要說這樣的話,咱們還有無數的日夜,無數的年華!既招惹了我蘇夢枕,你生生世世都逃不掉了!”
雖是在放狠話,卻掩不住嗓音中慵懶的酥軟感,聽得張無忌心底癢癢的,在他唇上親了一親,鄭重地道:“對,咱們永遠也沒有夠呢!”
他俯身將蘇夢枕抱了又抱,才起身套好夜行衣,在最後一幕夜色的遮掩下,趕回了小甜水巷。
過了半個月,醉杏樓果然有動靜了。
何妙妙打探完消息,匆匆回來,對張無忌道:“李娘子推了周相公的約,正在沐浴梳洗呢,熏香閣已經開始戒嚴了。”
通往熏香閣的潛道內,趙佶行色匆匆。
三個多月沒有見到白牡丹,讓他全身的筋骨都不對勁起來。
他是個皇帝,皇帝一旦不對勁,他身邊的人哪能不發現?
他們猜到官家的顧慮,一年來,被暗殺的人太多了些,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朱勔、李彥,甚至到大相國寺替官家跪經的皇太子,也沒能逃脫毒手。
官家覺得不安全,都不敢通過潛道去會白牡丹李師師了,如何對勁得起來?
為了替官家分憂,他們專門成立了一支護送小隊,囊括了大內的一百零八名高手。
由大內第一高手米蒼穹、黑光上人詹彆野親自領隊,層層守衛在花魁娘子李師師的熏香閣裡,米蒼穹甚至就守在房門口。
另有禦前大統領舒無戲、四大名捕中功力最深的鐵手各領一支禦林軍,在附近巡邏值守。
這樣嚴密的守衛下,又有誰敢到虎口去捋天子的胡須呢?
張無忌功夫再高,也不過是一個人,隻有兩隻手。
他可闖得過一百多名大內高手的守衛,上得了熏香閣?
第104章 張大夫的委屈
張無忌是被請上熏香閣的。
時間回溯到兩個時辰前, 熏香閣上傳出輕靈而曼妙的歌聲:“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張無忌與何妙妙相視一眼,開始各自動手收拾起自己來。
何妙妙將自己妝扮成了侍女模樣, 衣衫卻是活色生香的輕薄,她本就是李師師的侍女出身, 官家駕臨時,經常會被喚去端茶遞水,偶爾也會服侍沐浴更衣。
張無忌則脫得赤條條的, 裹進軟被香枕中開始睡覺,他當真睡著了。
醉杏樓專門的小廚房裡, 青煙嫋嫋,柴木散發出幽香, 這是一種名喚紫檀龍衍木的名貴木料,卻隻能用來燒洗澡水。
燒好的洗澡水, 被盛放進金絲纏木浴桶裡, 熱氣騰騰地送上熏香閣, 溫度剛好適宜沐浴。
何妙妙帶著兩個清秀侍女,提著兩籃花瓣, 捧著一盤肥珠子、茵墀香,婷婷嫋嫋地拾階而上。
侍衛們對她們已經很熟悉, 還是細細地搜了身,翻過每一片花瓣,每一樣洗澡的物事。
花瓣都很大朵, 粉嫩嫩,嬌豔豔, 香噴噴,即能熏香, 又不易粘身,還有個很風情的名字,香水百合歡。
趙佶躺在紫檀龍衍木燒出的香湯內,水麵上浮動著香水百合歡的花瓣,身畔是活色生香的妙齡女子,花魁娘子又適時捧上一杯特意調製的春意盎然酒。
醉眼朦朧中,趙佶忽覺得自己又年輕起來,熱血在身體內奔湧,渾身充滿了活力,他精神奕奕地坐了起來
更聲邦邦邦地響過,何妙妙的房門被啪啪啪地拍響,兩個禦前侍衛闖進去,將赤條條的張無忌從床上捉了起來,請上了熏香閣。
請張無忌的提議是鐵手提出的。
皇帝顯然是得了馬上風,若就此送回宮中,此次護送他出門的人,不光自己要掉腦袋,九族恐怕都要跟著全消。
黑光上人詹彆野先慌了,他還有大把的榮華富貴沒有享受過,豈能就此葬送呢?
一向老成持重的米蒼穹也坐立難安,他雖沒有九族要跟著陪葬,這把老命卻也不想就此丟掉。
眾人慌作一團時,年輕鎮定的鐵手發話了:“聽說金風細雨樓的大夫正住在小甜水巷的紅袖招,何不請他來看一看呢?”
若是其他時候,除了宮中的禦醫,誰也彆想碰一碰官家的龍體,可如今,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博一把,好了大家都好,不好,也不過是多一條命陪葬!
於是,睡得昏天暗地的張無忌被請上了熏香閣。
他帶著他的小藥箱,像一個普通大夫那樣佝腰彎背,走到天子麵前,戰戰兢兢地張起膽子望了眼龍顏。
一個乾而瘦的老頭子,麵如金紙地躺在床上,早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了。
張無忌心底有些失望,就這樣一個隨處可見的老頭子,葬送了北宋的半壁江山。
他有些猶豫地轉身,向米蒼穹、詹彆野道:“官家氣血上湧之際,精氣迅速外泄,是”
詹彆野怒道:“這誰看不出來,你隻說能不能治?”
張無忌唉聲歎氣道:“精氣散儘,恐怕已是回天無力”
米蒼穹慢吞吞地道:“你有沒有辦法,讓官家醒過來?九州萬方都還擔在他老人家一人的肩上,豈能就此龍馭賓天呢?”
張無忌吞吞吐吐半日,才打開藥箱,摸出了一根銀針:“導氣培精,想是還能撐持一些時日。”
聽說還有救,詹彆野先喜出望外道:“那還等什麼?快施針呐!”
米蒼穹也緩緩地點了點頭。
鐵手站在門口,目光奇怪地看著張無忌,也微微點了點頭。
張無忌的手卻有些顫抖。
趙佶得的並不是馬上風,不過是集紫檀龍衍木、香水百合歡、春意盎然酒之力,讓他精力旺盛後,迅速衰敗,顯出了馬上風的症狀。
抬回去休息十天半個月,他還能活個十來年。
他會用七、八年時間繼續揮霍大宋的河山,導致山河破敗。被俘北上後,他屈辱地活在五國城,還能用剩餘的七、八年時間,再生上十四個孩子。
張無忌的手慢慢穩定了,他不再猶豫,將銀針刺入趙佶的後腦。
他會醒來,然後在七天後死去。
死在繁華故都,高床軟枕之上,擺脫亡國之君的罵名,對這個藝術家皇帝來說,未嘗不是一種更奢侈、更便宜的結局!
趙佶很快清醒了過來,還能談笑風生,和李師師依依告彆:“美人,我過兩日再來看你!”
然後在米蒼穹等人的一再勸告下,才戀戀不舍地離去,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煥發的光彩。
熏香閣內,兩女一男悄然靜立。
張無忌微微歎了口氣。
李師師不讚成地看著他,如畫眉眼間,儘是堅毅果敢:“咱們做了正確的事,這一生都不需要如此蹙眉長歎。”
何妙妙笑道:“那當然,又有誰能一夜之間挽救半個國家?咱們要活得比任何人都歡快,都自在!”
張無忌也笑了,殺人,尤其是殺了天子的陰雲在他麵上散去。
他向兩位姑娘拱手道:“多謝兩位仗義相助,不知今後有何打算?”
李師師細柳般的眉毛微微一抬,道:“說什麼仗義相助?難道我們不是大宋子民?無情總捕相信咱們,願意直言相告,這就夠了!”
“至於今後的打算,我們早已計劃好了!”她花一般的麵龐上,又現出微笑,“我和妙妙要雲遊四海,吃遍天下美食呢!”
何妙妙拍手讚道:“咱們這兩日就走,誰也不告訴。張公子,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
李師師笑道:“還是莫耽誤張公子的時間了,他此時歸心似箭,魂魄隻怕早就先一步飄回那座高塔之上了。”
何妙妙歎道:“唉,原來我的魅力如此不夠,與張公子同床共枕了這三個多月,竟得不到一點心動。”
張無忌臉色脹得通紅,期期艾艾道:“不是,何姑娘你很好,隻是我”
“隻是哪怕天下弱水三千,張公子已有了心儀的那一瓢!”李師師含笑道,“況且,那一瓢確是天下難尋的至寶呢!”
張無忌不好意思地笑了。
兩日後,京城名妓李師師,與她曾經的侍女何妙妙一同贖身遠走,灰頭土臉的張大夫,隻得又回到了金風細雨樓。
樓裡的人,都對他怒目而視,竟敢辜負了他們至高至敬的樓主,便是讓他們受惠良多的張大夫,也要被唾棄。
蘇樓主卻一如既往地接受了他,並告誡大家:“無忌還小,一時被女色所惑,也是難免的,不要為難他。”
名滿天下的蘇公子,竟然是個戀愛腦!
眾人又是震驚,又是心疼,從此以後,將這位浪子回頭的張大夫,看管得更嚴了。
誰若想拉張大夫去喝花酒,暴打不饒!
張大夫若在路上對哪個女子笑一笑,立刻就能招來身邊人狠戾、威脅的目光。
提著排長隊買來的蜜餞果子,張無忌收起對老板娘善意的微笑,灰溜溜地跑回了金風細雨樓。
趕在蘇夢枕喝掉清晨第一碗藥前,委委屈屈的張大夫,捧著甜甜蜜蜜的果子,含冤帶淚地道:“還是第一次,被身邊人當成十惡不赦的采花賊,如此嚴陣以待呢!”
蘇夢枕將碗中藥一飲而儘,就著他的手吃了顆蜜餞,笑道:“讓無忌受委屈了,今晚上,你想怎麼樣都依你,算作哥哥的賠罪,好嗎?”
張無忌眼眸亮了一亮,剛要開口。
窗外,傳來雄渾的鐘聲,連綿不絕,響徹整個汴京城。
天子殯天了!
第105章 蘇公子
新帝登基半個月後, 在諸葛神候府見了一次蘇夢枕。
他仍是一襲朱紅袍子,坐在無情的小樓上,像朋友一般, 與無情、花滿樓喝茶聊天。
見到蘇夢枕,這位新皇帝甚至站起身來, 向他拱手為禮,道:“蘇兄!”
蘇夢枕利落地跪下,還禮道:“官家!”
趙楷轉向無情、花滿樓道:“能不能讓我們單獨談談?”
花滿樓笑道:“當然!”
他站起身, 推著無情走了出去。
趙楷走到蘇夢枕麵前,俯身將他扶了起來, 問道:“你夜裡咳嗽時,還是肋下三指之處最痛嗎?”
蘇夢枕驚了一驚, 他最痛苦的地方,即便是張無忌也未必清楚, 這位九五之尊竟然知道, 難道他對這天下的掌控已經如此無孔不入了嗎?
在他驚神的一瞬間, 趙楷忽在他袖底一抓,竟拿走了紅袖刀。
他一刀揮出, 刀意輕,靈, 敏,捷,卻少了分淒豔詭譎的風姿。
對麵是皇帝, 況且又失了刀,蘇夢枕隻能退, 退至門邊,紅袖刀如影隨形, 直逼他的麵門。
趙楷腳底走的,竟也是瞬息千裡!
刀止,人靜。
蘇夢枕咳了起來,邊咳邊問:“誰教你的紅袖刀法?”
趙楷收刀,笑道:“天底下,除了小寒山的紅袖神尼,還有誰懂得這門刀法呢?”
他將刀放回蘇夢枕手裡,低聲道:“我聽說那位張大夫的醫術很好,有望治好你的病。你可以將樓子先交給王小石一段時間,若能用一年時間養好身體,豈不可用更長的歲月做利國利民的大事?”
蘇夢枕驚疑猶未定,冷聲道:“我自幼在小寒山長大,並未聽說過師父有彆的徒弟!你到底是誰?”
趙楷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蘇夢枕反手就掣出了紅袖刀。
趙楷冷笑了一聲,嘲道:“怎麼?有了男人,就身嬌肉貴起來了?你當真要為了反抗這一握,殺了你們苦心孤詣推上位的皇帝?”
“若上位者不正,”蘇夢枕冷聲道,“我不介意再弑君!”
趙楷鬆開他的手,咳嗽著退回座位上,指著身邊的椅子道:“坐!”
蘇夢枕忽覺他身姿有些異樣的熟悉,他當然不能殺他,遼國已失去半壁江山,金國隨時可能南下,這樣的時候,頻繁換動君主,實為國家大忌。
他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趙楷出神地看著遠方,悠悠道:“張無忌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難道他想兔死狗烹,鳥儘弓藏,來個秋後算賬?
蘇夢枕警惕,斟酌地道:“他是個安分的好人。”
“讓一個安分的好人,去承擔弑君的罪業,”趙楷冷笑道,“你蘇夢枕的勇氣呢?難道以為自薦枕席,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安坐家中了嗎?”
蘇夢枕簡直氣炸,他手中的刀握了又握,才沒有將趙楷的腦袋削下來。
“不過,你比我做得好!”趙楷苦笑一聲,“當年這個時候,我可是已被逼得炸碎玉枕,躲進雷純閨房下的地道裡,苟延殘喘了。”
蘇夢枕愈發驚訝了:“你,你到底是誰?你如何知道……”
“你還不明白麼?”趙楷歎氣道,“我就是蘇夢枕!死後又活了一遭的蘇夢枕!”
蘇夢枕簡直不能更驚訝了:“你難道不是重活了一世的鄆王?”
“趙楷”反問他:“鄆王會知道你床底下的地道,其實是通往雷純的閨房嗎?”
蘇夢枕不得不信了,這曆任樓主才知道的大秘密,一個久居宮中的皇子如何會知道?
“可是你如何知道靖康之變?”
“好問題,”“趙楷”讚賞地道,“我雖不是趙楷,卻旁觀了趙楷的一生。然後在去年冬天,趁一場傷寒,頂了這個趙楷的殼子。”
“你是說,”蘇夢枕道,“你此前是一個遊魂?”
“趙楷”道:“也不能這麼說,我被無邪的黃金杵砸碎頭頂後,便一直飄蕩在那個世界裡,無可奈何地看了隨後百年發生的一切。”
“突然有一天,天地變換,歲月倒流,我一昏一醒之間,便來到了這個世界,正看到被人推落湖水的趙楷。”
“清醒後,我以趙楷身份見到的第一個人,是無情。為了應付他盤問的那些細節,我就告訴了他趙楷重生的故事。”
“無邪的黃金杵?”蘇夢枕緩緩道:“‘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你那裡的局勢已經糟到那般地步了嗎?”
“趙楷”簡要說了當時的情況,當他說到白愁飛反叛,指示蘇鐵梁在他藥中下毒,郭東神又殺了刀南神時,蘇夢枕咳得幾乎縮成一團。
“趙楷”替他倒了杯白水,道:“你看起來還不錯,至少還四肢健全,眼底黑白分明,臉上乾乾淨淨,既沒有胡茬,也沒有泛藍,顯然蘇鐵梁還沒來得及下毒。”
蘇夢枕喝了水,咳嗽略平息了些,喘息道:“去年,我的眼睛裡曾短暫出現過一個紅點,當時還以為是發了眼疾。”
“看來,若沒有無忌,你的過去就一定是我的未來了。”
“無忌,”“趙楷”玩味般地念著這兩個字,又問了一次:“你不是會突然轉性的人,那個張無忌,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然後,他驚奇地發現,坐在對麵的蘇夢枕,整個人都溫柔了下來,他的眼眸中甚至帶了絲笑意:
“無忌,他是個好孩子!武功高強,仁善平和。他可以瞬間將帝王霸業棄之如敝履,也可以低身俯首,隻為替路邊一朵普普通通的小花遮蔽風雨。”
“他照顧起人來,特彆妥帖細致,與他在一起,我再沒有覺得寒冷過,總是暖融融的。”
“趙楷”看著他,一種想法油然在心底升起:眼前的這個蘇夢枕,也許會比換了健康身體的自己,活得還長。
蘇夢枕下了小樓,遠遠看見花滿樓與無情站在樓下,看見他完整地出來,似乎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
他心底既溫暖,又有些感慨,忍不住問道:“你們難道在擔心鳥儘弓藏?”
無情低聲道:“天底下最難測度的,莫過於帝王心。咱們這位新君,我從來也沒有看明白過。”
花滿樓輕咳一聲,三人在樓下抬頭。
小樓上,“趙楷”正迎風立在窗口,向他們點頭示意,他的身上,滿是君臨天下的帝王氣度。
蘇夢枕也點了點頭,這位做了帝王的“蘇夢枕”,無論他們曾有過多少相同的歲月,都將不會是同一個人了!
他走出神侯府時,張無忌正焦急地等在門口。
見新君是榮寵,可因他們做的事,這“榮寵”殊是禍福難料。
見到蘇夢枕,張無忌忙忙迎了上來,顧不得神侯府門房異樣的目光,握住蘇夢枕的手道:“沒有怎麼樣吧?”
蘇夢枕反手握回去:“會怎麼樣呢?”
他捏了捏張無忌的臉頰,“不用再擔心了,這個皇帝絕不是因利忘義的人,不會事後滅口的!”
張無忌苦笑:“你如何知道?”
蘇夢枕笑了,一語雙關地道:“對我有點兒信心,好嗎?”
兩人並肩轉出街口,向著金風細雨樓的方向走去,兩隻手仍緊緊地握在一起。
認出蘇夢枕的路人,有迎上來善意地打招呼的,也有因二人親密側目而視的,更有帶著仇恨、豔羨,挑戰地看向這個白道龍首的。
蘇夢枕毫不在意,繼續與張無忌低聲細語:“他讓咱們陪宗澤大人北上,招安連雲寨等地方勢力。”
張無忌歡喜地笑道:“好啊,咱們還可以見到嶽爺爺呢!”
“還嶽爺爺呢,”蘇夢枕笑得促狹,“那是你徒弟,他還得管你叫師父呢!”
“是咱倆的徒弟,”張無忌嘿嘿笑了:“走之前,咱們拐去看看孩子們吧,聽說他們會扶著桌子走路了,朱聖主說……”
在無忌瑣碎而溫暖的低語中,蘇夢枕想起了“趙楷”的最後一句話:
“招安了連雲寨,我就封金風細雨樓為天下第一樓,統領武林勢力,配合朝廷,對抗遼、金,你敢嗎?”
當然敢,有什麼不敢?!
蘇夢枕當時就回答:“你都敢坐擁江山,治理天下了,我難道會不敢統領江湖?”
江湖勢力紛繁複雜,並不比治理天下容易太多。
他握緊張無忌的手,幸而有身邊這個人,會與他一路同行。
第106章 海上的人
天水相接, 星映水底,天地化成了星的世界。
一艘巨輪緩緩行使在群星之間,激起的雪白浪花, 拍打著星空籠罩的天地,又迅速歸於寧靜。
十八歲的阿飛, 獨立船頭。
他們自東海出發,過南海,行至這爪哇國附近, 已在海上度過七十三天。
七十三天的海上生涯,有巨浪滔天, 更多的是風平浪靜。
他已看倦了這星空,心底充滿了愧疚。
他們本可以在李園繼續快樂幸福地生活, 卻因為他的放不下,漂泊在這無邊無際的海麵上。
自他記事起, 母親就告訴了他父親的名字, 並告誡他:父親是名滿天下的一代大俠, 他若不能成名,就隻有死。
遇到李大哥、東方嫂嫂之前的七年歲月裡, 他日日夜夜被灌輸成名,唯有成名才能得到父親認可。
他沒有父親, 卻又渴望父親,即便後來有了大哥這樣的好“父親”,嫂嫂這樣的好“母親”, 他還是心不足,意難平。
嫂嫂先看出他的心結, 暗暗讓大哥找他深談。
阿飛對李尋歡吐露心事後,不到三天, 他們夫妻就提出了出海尋訪仙山的計劃。
不等他提出反對,大哥、嫂嫂很快又將計劃付諸實施,將李園托付給林姐姐,他們買舟出海。
為了他,這艘船已在海上漂流了七十三天,船夫們換了五次,卻沒有任何關於他生父的消息。
他不能再任性下去了,十五歲,到了該長大、懂事、不再給人添麻煩的年紀。
阿飛長長地歎了口氣,將下巴放在欄杆上。
他忽然發現今日是有月亮的,細細的,彎彎的一絲弦月,淺淺地倒映在遠處的海麵上,就像水麵偶然湧起的銀白色波紋。
水麵確實湧起了波紋,就在弦月倒映的地方,水麵緩緩地散開,一片巨大的、珍珠色的扇貝浮了上來。
阿飛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扇貝上有人!
他爬上欄杆,極目遠望,一個白衣如雪的仙子,靜靜地躺在眾星簇擁的海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