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沈大俠
翌日早飯時, 侍女笑吟吟地進來,向王憐花道:“公子,有隻小船正在通過幽蘭穀, 上有四個人。”
幽蘭穀就是上書“請從此入”的那個矮小長洞。
阿飛跳起身,喜道:“必是大哥他們回來了!”
他不等王憐花回答, 丟下飯碗,拔腿就跑了出去。
出了月亮宮,快步穿過椰子林, 遠遠已可看到有船在靠岸。
阿飛將輕功提至極致,在沙灘上急速掠過, 趕至白玉碼頭時,正好與一人打了個照麵。
兩人皆吃了一驚。
恍若照鏡子一般, 俊逸的眉眼,挺拔的身姿, 不過是一個青蔥年少, 一個儒雅成熟。
不需要介紹名姓, 阿飛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那兩個字就在口齒之間徘徊, 卻終是無法出口。
一個容顏傾城的中年美婦人,牽著一個六、七歲小孩子的手, 走上了碼頭。
那小孩子轉著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脆生生地道:“這個人是誰?長得好像……”
那婦人麵色變了又變,忽高聲喚道:“王憐花, 你個死變態!給我滾出來!”
阿飛回過神,怒道:“你到了彆人的地方, 為什麼張嘴就要罵人?”
婦人冷笑道:“他養著一個小孩子做替身,不是變態是什麼?”
“七七!”沈浪沉聲喝道, “不要胡說!”
“你瞧瞧這張臉,”朱七七早已氣得全身發顫,指著阿飛怒道:“沒想到過了七年,他還是賊心不死。”
她走到阿飛麵前,語重心長道:“不管他從哪裡找到的你,不管他給你灌過什麼迷魂湯,他都不懷好意。有我們在,你不用怕他。你若想離開,我們可以帶你走。”
阿飛簡直莫名其妙,他冷聲道:“你們是該離開了,我們這裡不歡迎惡語傷人的人!”
熊貓兒停好了船,上了碼頭,看見阿飛,也有些震驚:“小朋友,你是天生就長這樣呢,還是易過容?”
阿飛的怒火噌得一下被點燃了,他指著沈浪,大叫道:“我生出來就長這樣,難道這天底下隻許他沈浪長這副模樣嗎?”
朱七七冷冷道:“你怎麼知道他是沈浪?”
阿飛氣得跳腳,拔劍就向沈浪刺去。
這一劍,快得不可思議,即便身手高強如沈浪,也不免吃了一驚,才堪堪避開。
劍刺出,阿飛的人已經冷靜下來,他嘴中開始發苦。
我在做什麼?阿飛心想,我在弑父!
一隻手輕柔地搭在他的肩上,王憐花終於姍姍而來,他柔聲道:“阿飛,你在向這天底下最不該出劍的人出劍,撤手。”
朱七七冷笑道:“正主到了,這個贗品就著急起來了!王憐花,你的廉恥呢!”
“七七!”沈浪的聲音也冷了下來,“若是為了說這些話,咱們就不該來!”
“咱們當然不該來!”朱七七尖聲道,她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七年了,你們都說該給他個機會。貓兒還說他已經放下了,讓咱們來找他重聚。”
“可現在,”她指著阿飛道,“你看看他躲在這小島上做什麼?他養了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麵首!”
阿飛終於聽明白了,他們竟將他當成了什麼,把舅舅當成了什麼?
他轉身,看著滿麵痛苦難堪的王憐花,再也忍受不住,大聲道:“舅舅!讓他們離開!”
“舅舅?”熊貓兒奇道,“王憐花,你說他是誰?”
沈浪已經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十五年前,樓蘭古城那刻骨的七天七夜,又浮現在了他的麵前。
阿飛大聲道:“不管我是誰,這裡都不再歡迎你們了!”
他走到沈浪麵前,一掌推在他肩上:“我活了十五年,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出海來找你!”
沈浪毫不反抗,任憑他推打著自己。
朱七七也懵了,她顫聲道:“你是誰?你為什麼要來找他?”
阿飛大聲道:“我是白飛飛的兒子,我是王憐花的外甥!與你們毫無乾係!”
他轉身,向著月亮宮飛奔而去。
王憐花在背後喊了一聲:“阿飛!”
朱七七大哭起來,拉著沈浪的衣袖叫道:“白飛飛的兒子為什麼長這個模樣?你說啊!”
沈浪張開眼睛,眼眸中滿是痛苦,他沉聲道:“當年,在樓蘭地下宮殿裡,我曾與她有過肌膚之親!”
朱七七怔住,良久,她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你不在意沒有孩子,原來你已經有了這麼大的兒子!”
她大叫一聲,向著沙灘深處奔去。
那小孩子跟在後麵,喊道:“姑姑,姑姑,你要去哪裡?”
熊貓兒對沈浪搖頭道:“這樣的事,你不該瞞著她。”
他走上去,將孩子抱了起來,大步去追朱七七了。
徒留沈、王二人,相對無言。
良久,沈浪輕歎一聲,道:“你還好嗎?”
乍見心上人重現眼前,又被朱七七叫破了心思,饒是機靈百變如王憐花,也僵硬了起來:“我,還好。”
他回頭看看月亮宮的方向,補充道:“阿飛是個好孩子,他平時不這樣。”
沈浪點頭:“我知道。”
又是一陣沉默,王憐花看向無垠的海岸,忽又找到了一個話題,道:“你們來的路上,有沒有遇到李探花夫妻?他們一路護送阿飛至此,實在是勞苦功高。”
沈浪道:“是小李飛刀李尋歡嗎?倒是沒有遇到,我們是追著一支海盜蹤跡而來,貓兒說你就住在附近,故而來探望。”
尬聊至此,兩人都有些找不到話題了。
沈浪摸著鼻子,道:“我去找找七七,還望你去看看那孩子,我稍後去探他,多謝!”
他走開時,帶起的氣流變動,拂動著王憐花的衣衫。
王憐花獨立良久,才慢慢走回月亮宮去找阿飛。
雕花窗內,阿飛的聲音低低傳來:“我就不應該來找他,對嗎?他有自己的家庭、孩子,根本就沒期望過我的存在!”
王憐花戳破一點兒窗紙,阿飛坐在小白床前,握著小白的手,無聲的眼淚一顆顆流進那隻白皙如玉的手裡。
他轉身走開了。
他預想過今日,但沒想到會這麼快。
他並不想傷害朱七七,雖然七年前是她逼他離開。
但他確實想知道,聽到沈浪與白飛飛的過去後,朱七七還能堅持她一往無前的愛嗎?
就如當年,她撞破自己親吻酒醉的沈浪一般?
王憐花先遇到了熊貓兒,他坐在樹下,遠遠地看著那孩子挖沙子玩兒。
“這孩子是誰?”王憐花問。
熊貓兒瞥他一眼,道:“七七一個遠房侄子,她家人送來避難的。”
“原來是朱家的孩子,”王憐花輕聲道:“他們,和好了嗎?”
熊貓兒歎道:“夫妻間的事兒,我哪裡知道?隻聽到他們從白飛飛爭吵到小山亭了!”
小山亭?!王憐花心底一顫。
七年前,他們在占城國,遇到一個叫小山亭的地方,罕見的中式建築,勾起了他們的思鄉情緒。
他們打算在那亭子裡邀月共飲。
熊貓兒因為船務上的一些糾紛進城去了,朱七七不願喝酒,跑到海邊玩水。
王憐花與沈浪兩個人,相對喝到月上中宵。
也是那一夜,沈浪低聲告訴王憐花,糾纏他多年的,那段已被埋葬在快活王地下宮殿的往事。
許是傾訴後的放鬆,使得酒量更好的沈浪先醉倒了,倚欄昏昏而睡。
王憐花脫了外衫,想要給他蓋上,酒後無力,竟跌了一跤,軟倒在沈浪身邊。
那夜的月光很美,沈浪醉後的唇角,仍帶著淺淺的笑意。
兩人離得很近,王憐花甚至感受到沈浪鼻息的溫度。
他忽然嫉妒起了白飛飛,無論結局如何,她終是在這個完美男人身上,成功地打上了刻骨銘心的烙印。
沈浪昏昏睡著,能看透人心的眼眸緊緊閉著,秀挺的鼻子裡,發出悠長的呼吸。
白玉盤一般的月亮,被一片飄浮而來的雲遮住光芒,天地都已沉睡。
王憐花的心跳愈來愈快,快得蓋住了女子輕盈歸來的腳步聲。
他攀附在沈浪身上,在那帶笑的薄唇邊,輕輕地印上了一個吻。
往事倏忽而過,清晰得仿佛是昨天。
王憐花強作鎮定,用異樣的嗓音道:“小山亭,怎麼了?”
熊貓兒冷笑一聲:“你當年就在小山亭,如何會不知道?”
見多年老友這副緊張不安的樣子,他也有些心軟,接著道,“我隻聽到,七七問:七年前,在小山亭,你是不是並沒有醉?”
王憐花脫口道:“沈浪怎麼回答?”
熊貓兒久久地看著他,忽然跳起身叫道:“瘋了,都瘋了!”
第112章 小白醒了
阿飛流了一會兒眼淚, 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自己又不是嬌滴滴的女孩兒家,何必受了一點兒委屈,就在這兒以淚洗麵?
況且, 自從遇到大哥、嫂嫂後,他的生命裡已經不再缺乏關愛, 何必再失望於他人的無情?
哥哥、嫂嫂出海這麼多日,尚且杳無音信,既然放不下舅舅, 乾脆請他和自己一起去,再帶上小白, 一起遠離此地的紛爭困擾。
他剛要抬頭,麵上忽多了柔軟的觸感, 一隻勻稱修長的手,輕輕為他拭去了臉上的淚痕。
阿飛抬眼, 小白秀麗的眼眸已然張開, 正溫柔地看著他。
阿飛又窘又喜, 忙自己擦了臉,道:“小白, 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他手忙腳亂地去倒水,正好錯過身後人複雜多思的眼神。
等他端著水杯回去, 小白又恢複了茫然溫柔的樣子。
他喝了水,用略顯沙啞的嗓音問出了第一個問題:“這是哪兒?”
阿飛拿了個枕頭,替他靠在腰後, 柔聲道:“這裡叫作淩波島,是我舅舅的地方, 你儘可以安心修養。”
“你是誰?”
難道我說的那些話,你都沒聽到嗎?
阿飛還來不及為這個問題傷感, 隻聽小白又問出了一個問題:“我是誰?”
我是誰?這世界上最簡單也最複雜的問題,從一個心智齊全的成年人口中問出,往往意味著一件事。
阿飛訝然道:“你失憶了?”
小白垂著頭,蹙眉道:“我不知道,我的頭痛得很。”
小白竟然真的成了一張白紙,阿飛心頭又是失落又是歡喜。
看到那副冥思苦想的模樣,他連忙阻止:“不記得就彆想了,你好好休息幾天,沒準兒哪天就恢複了呢!”
“我也不知道你是誰,數日前,我們在海上遇到了你,你身上也沒有可以表明身份的物事。”
他有些忐忑地接著道:“在你想起來之前,我可以繼續叫你小白嗎?”
小白的唇角動了動,麵容有一瞬間的扭曲,終是順從地道:“但憑恩公做主。”
“叫我阿飛就好,”阿飛含笑起身,“你肚子餓了嗎?我去給你端些粥來。也許你這些日子已吃膩了粥,我去問問舅舅,可不可以給你弄些彆的東西吃?”
他翹著的嘴角,在見到門外人時垮下。
沈浪站在門口,溫柔慈愛,仿佛從未缺席似地笑道:“你的朋友好一些了嗎?”
阿飛胡亂點點頭,越過他就走。
沈浪在他身後道:“阿飛,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阿飛站住,有些生硬地道:“不需要,我很快就會離開,絕不會影響你的生活。”
沈浪歎了口氣,溫聲道:“給我一個了解你的機會,可以嗎?”
他的語氣,誠懇而溫柔,又是自己盼了十五年的人,阿飛的心很快就軟了,但仍冷著臉道:“我要去給小白弄些吃的,你若願意,可以同走一程。”
沈浪欣然道:“當然!”
兩人並肩走過廊道,沈浪用愉快的聲調道:“聽說,這位白公子是你從海上救的?”
“嗯,”阿飛簡短地道,“李大哥他們也幫了忙。”
“小李飛刀的威名,我們在此地也偶有耳聞,”沈浪道:“能給我講講,你們結識的經過嗎?”
阿飛道:“他住我們的房子,我母親病重,就將我托付給了他。”
談起他熟悉的人,也如此惜字如金。
沈浪輕聲道:“你母親得的什麼病?”
“我不知道,”阿飛道,“沒有人知道,她就是不停地瘦下去,心情也越來越壞。”
“大夫們都說她活不過半年,她卻一直堅持了兩年多。直到李大哥出現,我有了依靠,她可能是放心了,就走了。”
他用詞簡潔,幾句話就說完了白飛飛的餘生,沈浪的心卻是酸楚難當。
那個清麗絕倫、智計百出的女子,就這樣在一個默默無聞的地方,走向了她生命的儘頭。
若是在她的一生中,遇到了真正能夠珍惜她的人,這一切會不會不同?
許是看他麵色凝重,阿飛主動開口道:“李大哥他們,一直對我很好,我過得也很好!”
頓了頓,他又加了一句,“等找到哥哥嫂嫂,我會勸舅舅和我一起回太原,我們都會過得很好!”
少年人身姿挺拔,語氣中帶著一種不容人憐憫的決絕。
沈浪又在心底歎了口氣,身旁這個孩子,身體裡流動著他的血,卻又離他這樣遠。
轉過廊角,有一片大花園,種植著大片大片的曼陀羅花,一陣風吹過,潔白的花瓣搖曳,傳來陣陣花香。
王憐花一襲緋衣,提著一個朱漆食盒,緩緩走過花海。
阿飛的眼睛立刻亮了,小跑著迎上去,輕聲道:“舅舅,小白醒了!”
王憐花摸摸他的頭,指著食盒,低笑道:“我已知道了,專門讓廚房給他做了清淡的粥菜!”
“他才剛醒呢,你就知道了!”阿飛驚呼道,“莫非你會神機妙算?”
王憐花輕笑起來,親昵地捏了捏他的臉頰。
兩人親密自然的模樣,讓沈浪也忍不住彎了唇角。
“若與他們是一家三口,該有多好!”
朱七七拉著朱羽的手,拐過一株芭蕉樹,冷冷地站在沈浪身後。
沈浪回頭,有些無奈地道:“七七,我沒有這麼想。”
朱七七冷聲道:“你心裡想什麼,你當真知道嗎?”
沈浪唯有沉默,不沉默又能如何。
“沈浪!”朱七七大聲道,“你知道嗎?我最恨你這副模樣!”
阿飛聽到了,他拉著王憐花的衣袖道:“舅舅,咱們從前麵繞一繞吧,我不想與他們說話。”
王憐花眨眨眼睛,點頭道:“也好,你等我一下。”
他獨自走過去,向朱七七笑道:“沈兄,沈夫人!這島上風景還過得去,你們若無事,不妨在此多住幾天。”
朱七七冷冷道:“你握著沈浪的兒子,他自然不會走!”
王憐花的笑容維持不住,隻能繼續道:“月亮宮後麵有一處星星樓,幽靜且無人打擾,我已經讓人收拾了出來,沈夫人不嫌棄的話,可以到那裡落腳。”
朱七七麵容和緩了些,歎道:“王憐花,你不需要如此做小伏低,此事歸根結底也怨不得你。當年在小山亭,你一言不發地離去,我其實也有些過意不去。”
王憐花微笑道:“咱們本就是多年老友,你能來,我真心歡喜。”
朱七七點點頭,又道:“幫我一個忙,給沈浪另外安排個住處吧!”
她看著沈浪,緩緩道:“咱們分開幾天,彼此好好想一想,切莫將後半生也糊塗了過去。”
沈浪正要開口,朱七七已轉向遠處的阿飛,大聲道:“孩子,今日是我出言莽撞,朱七七向你賠罪!”
她一揖到地,然後轉身,拉著朱羽的小手離去。
王憐花推沈浪一把,低聲道:“追上去,哄哄她!”
沈浪搖頭,道:“她說得對,我們都該好好想一想。”
王憐花愕然,他苦笑道:“有什麼好想的?若不是相愛,你們如何做了這麼些年的夫妻。”
沈浪沉聲道:“我們已經分居多年了。”
“為什麼??”王憐花訝然,有些不可置信,“你們曾經多麼恩愛啊!”
沈浪沒有回答,他遙遙看向阿飛,大聲道:“我就住在椰子林的小屋,歡迎你隨時去找我!”
王憐花咬著下唇,終於忍不住問道:“那夜,小山亭,你是清醒的嗎?”
沈浪沒有回答,俊逸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曼陀羅花幽香襲人,卻終是留不住要走的人。
第113章 沈夫人
小白已經撐著下了地, 正坐在窗前看書。
前幾日無話可說的時候,阿飛曾想為他讀書解悶,故而從王憐花的書房拿了好幾本遊記。
他正在讀一本關於鄭和下西洋的傳記故事, 無論是朝代皇帝,還是飲食風物都讓他有陌生之感。
阿飛拉著王憐花進去, 向他笑道:“小白,這位是我的舅舅王憐花。”
小白猝然抬眼,淩厲的眸光一閃而過, 本有些心思不屬的王憐花,饒有興味地笑了。
阿飛見他掙紮著要起身, 忙上前攙扶:“你躺得久了,還是少活動為好。”
小白溫順地垂著頭, 低聲道:“好的,我記住了。”
他扶著阿飛的手臂站直了, 才向王憐花躬身行禮道:“王島主, 你好!”
王憐花笑容可掬:“你好, 咱們看起來年齡相仿,以兄弟相稱即可。”
他向阿飛道:“以後彆叫小白了, 至少得叫白叔叔!”
然後,不等阿飛反駁, 王憐花就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道:“阿飛,扶你白叔坐到床上去!”
阿飛蹙眉,仔細看了看小白的臉, 這般俊秀靈動的眉眼,會有三十多歲嗎?
可惜小白失憶了, 也不好反駁自己的年歲。
王憐花診了脈,查看完傷口, 再仔細地摸過頸骨,笑道:“你身體是無大礙的,隻是這頸骨,不知是外力所致還是有其他因素,恢複甚慢。”
小白垂頭道:“無妨,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便,有勞島主!”
王憐花點點頭,又從針囊裡摸出一根細針,在他頭頂紮了幾處,笑道:“看不出有瘀血,想來你這失憶之症是出於心結,無事多看看海,心胸打開,記憶也許就回來了!”
小白仿佛全無痛覺,依然柔順地垂頭,真摯地道謝。
王憐花忽然出手,一拳擊在他太陽穴上。
阿飛驚叫:“舅舅,不要!”
小白卻仍然垂頭不驚,隻抬眼,無辜地看著王憐花。
這一掌顯然是沒有內力的,王憐花在他太陽穴上輕拍一下,坦然地笑道 :“試試,也許是這裡有瘀血呢!”
“不過,白兄定力也太過驚人了些!”
小白垂頭道:“島主出拳迅捷,在下難以反應而已!”
阿飛有些不滿了:“舅舅,他失了記憶,你彆嚇到了他。”
王憐花麵上微笑,心底暗罵:臭小子,又不是嬌滴滴的小姑娘,哪裡就會被嚇到了?看他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將來恐怕被嚇到的是你!
他笑道:“白兄這些日子休養得當,身體已好得十之七八,不用擔心。”
小白在床上優雅地彎腰:“全賴王島主妙手回春,在下銘感五內!”
“是這小子照顧得好,”王憐花揪揪阿飛的發尾,似笑非笑地向小白道,“隻望你將來記住他的情,也就是了。”
他拍拍桌上食盒,款步走出阿飛住處。
室外花枝招展,遙遙可見椰子林的樹影,他將手心掐得出血,才抑製住往那方向而去的衝動。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沈浪在自己心裡已經這麼重要了?
是在一次次鬥智鬥勇,他都敗給他時?是在他一次次放過他,甚至不計前嫌地出手相救時?是在他為了他,願意在大好年華隱退出海時?
還是在第一次見麵,他就展露出他那該死的魅力笑容時?
或者,單純因為他是沈浪,隻有沈浪才能讓王憐花信服、依賴,產生家的感覺。
椰子林的小屋,燈火昏黃而溫暖。
王憐花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推開自己冰冷的房門。
朱七七坐在書桌前,正細細端詳他那副筆墨未乾的畫。
“沒想到,你竟當真深情至此!”
她纖手輕移,拂過畫中人俊秀多情的眉眼,“可惜,我卻已記不清,上次這麼細致地看他是什麼時候了?”
王憐花道:“你們日日相對,自然不需要借畫憶人!”
朱七七搖頭:“我自幼便是眾星拱月,又是順風順水地長大,這一生的風浪,幾乎都與沈浪有關。”
“現在想想,我到底是愛他?還是愛那種驚濤駭浪的生活?”
她站起身,慢慢環視一屋的沈浪畫像。
“那夜,在小山亭,看到你那樣深情地吻他,我第一反應自然是憤怒,爾後,心底湧起的,卻是早已缺失的激情和鬥誌。我對沈浪的愛,又一次升到了頂峰!”
“但你走後,我們在占城定居,平平淡淡地生活了三年,我的激情再次逝去,沈浪又變得乏善可陳起來。這樣安穩、富足、予取予求的生活,對我來說,太沒意思了!”
朱七七轉向王憐花,笑道:“我們開始分居,除了一起撫養小朱羽,幾乎不再交流。”
“是我提議來找你的,沒想到吧?”她低笑道,“我以為看見你求而不得的模樣,也許會讓我再次燃起對沈浪的愛。”
“可惜,並沒有什麼用!”她冷笑道,“我生氣,不過是被欺騙、背叛,他那副默然不解釋的樣子,隻會讓人憤怒!”
王憐花歎道:“不是他變了,隻是你們的生活太安逸了些。”
“是,我承認!”朱七七慢慢走到王憐花麵前,“可我不會輕易放手!”
“就算白飛飛為他生了兒子,就算你在屋裡掛滿畫像。”
她一字一句道:“如果有一日,你們誰想得到他,那也隻能等!等我煩了,厭了,不要他了!”
“被人丟棄的沈浪,你還會想要他嗎?”
留下一句低語,朱七七大笑著走了出去。
王憐花在背後叫住她,誠懇地問:“你打算什麼時候丟棄他?能不能勞駕通知我一聲?”
他毫無一絲窘迫,甚至帶著點兒真心的笑意,一字一字地道:“我要!”
朱七七怒道:“你還是不是人?簡直是個沒有心肝的怪物!”
良久,她才收斂怒容,冷笑道:“且等一輩子吧!”
王憐花長歎道:“何必說這樣違心的話?你本就不是個狠心的人!傷害彆人來讓自己高興,本就不是你這樣心地善良的人會做的事。”
朱七七的背影顫了顫:“你不恨我?”
“永遠不會,”王憐花十分真摯地道,“彆忘了,我最初喜歡的就是你。”
這話倒是不錯,朱七七低落的心又飛揚起來,想當年,沈浪、王憐花,乃至熊貓兒,誰不為她傾倒?
夜色如此溫柔,王憐花的聲音又是那樣誠摯。
她忍不住說出了心底的困擾:“我不是狠心人,卻是個糊塗人,我不敢輕易放手,怕將來沒有後悔的機會!”
王憐花走過去,誠懇地道:“那就不要放手,不要為難自己,試著與他和解看看,或者出去走走,你們總能找回往日的幸福。”
朱七七美麗的大眼睛裡,已溢滿了淚水,她再一次因為自己的脆弱而覺得憤怒,大聲道:“彆假惺惺了!你以為我忘了你本是什麼樣子的人了嗎?你以為我會受你的施舍?”
她哭著跑了出去。
王憐花依然蹙著眉,毫無一絲反敗為勝的快樂。
朱七七的話,不論如何氣人,他總是可以不放在心上。
可沈浪,畢竟不是能被人讓來換去的物事。
他這一生,再未見過比他心誌更堅定之人。
他若不愛他,就算一百個朱七七拋棄他也沒有用。
次日一早,他備了魚竿,讓阿飛陪沈浪去釣魚。
阿飛又帶上了小白,小白既善於傾聽又善於引導話題,竟然成功地讓父子倆打開話題。
沈浪在海邊生活了這幾年,水性嫻熟,小白便建議他教阿飛遊水。
他溫柔地對阿飛道:“你不是總惦記著要去海上找人嗎?海浪瞬息萬變,若是不會遊水,便是劍術天下第一,也不過是他人的累贅,如何找人救人呢?”
阿飛立即被說服了,出海前,李尋歡曾教過他最簡單的水上飄浮,不過自保一時而已,怎比得擁有高超的水性?
沈浪本就是個很有耐性的人,何況對著自己虧欠多年的兒子。
王憐花帶人在沙灘上鋪好油布,擺上美酒佳肴,走到海岸邊,向著潛在水下的人道:“可以了,吃飯吧!”
沈浪先躍出水麵,好一會兒,阿飛才濕漉漉地鑽出來,喜道:“我贏了!”
他沒聽到王憐花的呼喚,隻以為自己憋氣贏了沈浪。
沈浪、王憐花相視一笑,也不拆穿。
熊貓兒坐在樹上,灌了一口酒,遙遙看著其樂融融的幾個人,大聲道:“人啊,不論選擇什麼生活,首先得讓自己舒服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是最虧本的買賣了!”
朱七七坐在樹下,哼了一聲,大聲道:“我才不會自損八百,本姑娘過得開心著呢!”
“若是開心,你為什麼不笑?”熊貓兒長歎道:“你自己想一想,有多久,沒有無憂無慮地笑過了?”
朱七七的眉頭皺了起來,這種皺眉頭的狀態,似乎已成了她這些年的常態。
這種擰巴而無趣的生活,確實已經過夠了。
她仰起頭,看著這個一直守護在自己身邊的男人。
他終身未娶,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快活的。
一個女人沒了丈夫,想來也不會活不下去。
朱七七的心漸漸明亮起來。
她走過去,拉起地上玩沙的朱羽,向熊貓兒招手道:“大哥,你下來,我想了一個能讓咱們都開心的主意!”
這一日,天色剛亮,王憐花的門被拍響了。
他打開門,沈浪虛弱無力地倚在牆邊,道:“快去星星樓!貓兒昨夜給我下了迷藥,七七他們,必有舉動!”
星星樓,海風滑過大開的窗台,將桌子上壓著的一張白紙吹得嘩嘩作響。
一封休書,末尾附加龍飛鳳舞的五個大字:
朱七七去也!
第114章 出海
沈浪看了休書, 苦笑道:“這一日,終還是來了!”
阿飛從熊貓兒房間出來,也拿了一封書信, 熊貓兒告訴他們,他與朱七七出海清剿海盜去了。
“他們又要去過驚濤駭浪的生活了!”王憐花抱著手臂, “這倆人,比咱們還能折騰!”
沈浪沉聲道:“他們還帶著羽兒呢,簡直是胡鬨!”
他把休書揉成一團, 向王憐花道:“我得去找他們!”
阿飛道:“我也去!我早就該去找哥哥嫂嫂了,如今小白已經康複, 舅舅也有人照看,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王憐花攤手道:“你們都走了, 我還留這兒做什麼?一起去吧!”
“小白呢?”阿飛道,“他沒有記憶, 頸骨又斷了……”
王憐花冷笑道:“你們倆若是各奔東西, 我相信, 他一定比你走得更遠!”
房門被輕輕推開,小白站在門口, 垂頭道:“我和你們一起去。”
阿飛忙走上去,拉住他道:“你頭骨不便, 又不會遊水,一起去做什麼呢?”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小白柔順地道, 秀麗的眼眸中滿是信賴的光芒,“而且, 我若是落了水,你一定會救我的, 對不對?”
被他這樣看著,一瞬間,阿飛忽覺得自己仿佛是無所不能的。
他自信地道:“當然,我現在水性很好了,可以保護你!”
王憐花挑眉,看向沈浪,沈浪依然微笑,看向小白的目光卻多了幾分審視。
“行吧!”王憐花一拍手,向其餘三人道,“咱們天亮就出發,我這就去吩咐人準備船隻!”
沈浪仍然坐著,叫住王憐花道:“貓兒不知下的什麼藥,我現在身上還難受得很,你看一看能不能先幫忙配個藥?”
王憐花讓阿飛他們先回去收拾,自己走過去為沈浪把脈。
這藥是他多年前教給熊貓兒的,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月亮宮的藥庫裡甚至就有現成的解藥。
可沈浪這副無力的模樣卻取悅了他,他裝模作樣地診視了一番,帶著歉意對沈浪道:“實在看不出,想來不會是什麼無解的藥,不如你在我床上躺一會兒,興許過一陣子自己就解了呢!”
沈浪明顯不相信:“貓兒這幾年長進了啊,竟然有憐花公子都認不出的藥。”
王憐花嘻嘻笑道:“這一帶頗有些詭異的巫蠱毒術,貓兒可能另有奇遇。”
他俯身去扶沈浪,在他耳邊道:“到我床上去睡一會兒,好嗎?”
這話說得曖昧至極,手上卻是不容置疑,微微用力,將沈浪連扶帶抱地攙到床上。
有一瞬間,沈浪有了回到樓蘭古城的錯覺。
幸而,王憐花隻是將他擺在床上,為他蓋上軟被,柔聲道:“你中了藥,還走了這麼久,一定很累了,睡一會兒吧!我去把船準備好,等你醒了咱們就出發。”
沈浪苦笑:“王憐花,我很感激你的體貼 ,但能不能不要用這樣惡心的語氣說話?”
王憐花翻了個白眼,一把將被子蒙在他頭上:“睡你的覺吧!”
被底發出一陣笑聲,王憐花恨不得打他一頓。
窗外,天色漸漸亮了,他們似乎又回到了當初的時光。
不知是藥效的力量,還是床上熟悉的馨香,沈浪竟然真的睡著了。
王憐花房間裡的一切畫像都已消失,畫像對阿飛、朱七七也許有用,對沈浪卻不會起到相應的效果。
戲太多,隻會過猶不及。
王憐花安排好了一切,站在自己的房間裡,看著床上熟睡的人。
何況,有了真真切切的人,誰還需要畫像呢?
熊貓兒下的藥,最多隻能維持到巳時,王憐花在香爐裡多加了些藥粉。
沈浪醒來時,仍覺得身上軟綿綿地無力,王憐花不敢做得過分,隻安排了阿飛來照顧他吃早飯。
等上船時,阿飛先一步被派去照顧船隻,看顧小白,沈浪便隻能落到王憐花手裡。
王憐花俯身笑道:“來,我的肩膀給你依靠!”
沈浪懶洋洋地坐著:“你養的那些仆人,難道都是擺設嗎?還需要王大公子親自出馬!”
“男船員們都在船上等著了!”王憐花正色道:“剩下那些嬌滴滴的小姑娘,沈大俠不至於這般不憐香惜玉吧?”
沈浪指著自己的腿道:“我現在更嚴重了,腿腳簡直軟的像麵條,實在無法走路。”
“不可能!”
王憐花脫口說出這三個字,忙改口道:“我是說,熊貓兒不可能給你下這般厲害的藥。”
沈浪隻是攤開手,不說話,眸子裡卻閃著看穿一切的笑意。
王憐花尷尬起來,隻得認命地彎下腰,以視死如歸的語氣道:“來吧!”
他今日穿著一身緊身的出行衣衫,彎下身時,腰臀之處的曲線若隱若現。
沈浪低咳了一聲,忽覺不該與他開這樣的玩笑,尤其是在知道他的心意之後。
王憐花也後知後覺地紅了臉,他大聲道:“你若是不需要背,我就起來了!”
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然後,一具矯健而火熱的軀體俯了上來。
兩人肢體相接,王憐花腳底一軟,險些栽在地上。
沈浪也有些緊張,將手掌撐在那柔韌的背上,儘量減少身體接觸,他有心想要反悔,又覺得太過刻意。
王憐花一咬牙,站了起來,將手攬在沈浪的腿根處,開玩笑道:“抓好了,彆栽過去!”
沈浪也開玩笑道:“你這身板太瘦了,硌得慌,我要換人!”
他說話的氣息,緩緩地擾動了王憐花的幾絲烏發,發絲纏裹下的,白玉般的耳廓,也染上了粉紅。
“行了!”沈浪大聲道,“感受到王公子的誠意了,讓我下來吧!”
王憐花卻又倔強起來,一言不發地,背著他走出了門。
沈浪不再說話,他的手,搭在那單薄而不失力量的肩膀上,胸膛下,是二人劇烈的心跳。
兩人貼合最緊密的部位,在一步步行走中,緩緩地摩擦著。
沈浪忽然一把推開他,跳倒在地上,強笑道:“可以了,我已覺得好多了!”
王憐花喘著氣,麵頰上皆是豔麗的緋色,眼眸鉤子一般,釘在沈浪身下。
雖隻是一瞬間,那異樣的反應,絕不是他的錯覺!
沈浪跌坐在地上,換了個姿勢,麵上依然帶著懶洋洋的笑容:“去船上找兩個幫手來,你這身板也太硌人了!”
王憐花依然喘著氣,一句質問,縈繞在他唇間,就要噴薄而出。
他們此時已走到了沙灘上,阿飛眼尖,遠遠看見沈浪摔倒,忙跳下船,跑了過來。
“怎麼回事兒?”他將沈浪扶了起來,不帶稱呼地道,“你怎麼倒在地上?”
沈浪苦笑道:“昨夜的藥,效力還沒退。”
他不敢看王憐花,在阿飛的攙扶下,慢慢走遠了。
王憐花又狠狠地掐住了手心,直到有鮮紅的血珠,一點一點滲出,才覺出疼痛。
方才的感覺不是夢,沈浪對他,是有身體反應的。
他們乘坐的是一艘大船,在王憐花的指揮下,順著那片遼闊的洞口開了出去。
阿飛忍不住問:“若是外來人也走這個洞口呢?”
王憐花指著旁邊那處瀑布,笑道:“那麼,這處落下九天的銀河,就是他們最終的歸宿!”
阿飛仰首看去,飛珠濺玉的瀑布,銀練一般懸掛在山崖上,發出隆隆的巨響。
自與舅舅相認後,關於王憐花心狠手辣的傳言,第一次回蕩在他心頭。
大船出了洞口,很快又駛入一片開闊的海域,濃霧與礁石,皆神奇地消失了。
沈浪忽回身,指向崖壁道:“瞧!”
眾人皆回頭,隻有目力極佳的阿飛、王憐花,看到了崖壁上刻著的,一柄小小的飛刀。
刀鋒所指,是北方!
第115章 海上生活
小白暈船, 而且是很嚴重的那種。
他從不知自己有這個毛病,畢竟,之前一直都腳踏實地站在陸地上。
他頭昏腦脹地躺在床上, 看阿飛蹲在地上清理船艙,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竟成了個累贅。
他一向是個很有用的人, 有用為他贏來尊重和地位。
可此時,他不僅沒用,還製造麻煩, 但看起來,卻並未因無用而失去尊重和愛護。
那個英俊、赤誠的少年人, 先倒了清水給他漱口洗臉,再仔細地清理房屋, 打開窗子,讓新鮮的海風帶走房間內的濁氣。
然後, 坐在他身邊, 用大而深的眼眸溫柔地望著他, 有些笨拙地寬慰他:“現在胃裡會不會好一點兒?能吃下些東西嗎?廚房裡一直溫著粥呢!”
小白眼底有一瞬間的濕潤,他搖搖頭, 有氣無力地道:“不用了,阿飛, 你去睡一會兒吧!”
阿飛走到旁邊的短榻上,坐下道:“無妨,我在這裡守著你!若是難受就告訴我。”
一陣新的暈眩襲來, 小白閉上眼睛,昏昏恍恍之間, 他似乎看到了那匹踏斷他頸骨的馬。
它又一次狂奔而來,鋒利的鐵蹄高高揚起, 卻被一隻年輕有力的手牢牢握住。
他伏在泥濘的路上,第一次覺得安全。
海浪聲一陣掀過一陣,小白睡著了。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他卸下了防備與算計,睡得很安穩。
就算海浪洶湧,卷翻棲身的大船,他相信真的會有人,跳下去救他。
甲板上,王憐花又喝下了一杯酒,他們已經在海上漂流了兩天,除了最初的飛刀標誌,再無其他痕跡。
沈浪似乎在避著他。
隻有共同進餐時,他才會見到他,且吃飯時總有阿飛在場。
沈浪會和阿飛講話,問他的過去,他的武功,他對未來的打算,就如任何一個父親那樣。
阿飛對他少了抗拒,雖還是惜字如金,卻也能有問必答,兩人已漸漸有了父子相處的感覺。
有幾次,王憐花插言談起他們當年的江湖歲月,阿飛頗有興趣,沈浪卻隻是沉默,實在避不過時,也不過點頭微笑而已。
海上明月生,海與天皆浮上碎亮的銀色。
王憐花舉杯,走至欄邊,曼聲吟道:“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他低頭,數了數甲板上的影子,水中的影子,笑道:“還真是三個人,李太白誠不欺我!”
一隻手拿走了他的酒杯,沈浪溫聲道:“你喝的太多了!”
自出海以來,他每一晚都會到甲板上喝酒,這還是第一次,沈浪過來找他。
王憐花回身,慵懶地斜倚在欄杆上:“你為什麼不喝?怕自己醉了,再被人輕薄了去?”
沈浪並不接話,徑自道:“那位白公子暈船得厲害,你這裡必有治暈船的藥物吧?”
“原來你是為這個來的,”王憐花笑道,“是,治暈船的藥我至少有十種,可我就是不高興拿出來!”
他走近了兩步,低笑道:“你不覺得那位白公子很有心機嗎?暈一些,對大家都好!”
不等沈浪回答,他又哈哈大笑起來:“暈了好,暈了好!隻可惜,我求一暈而不得呢!”
沈浪握住他的肩膀,低聲道:“七七他們現在下落未明,我如今心思不定。你再給我些時間,可以嗎?”
王憐花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瞬間換了副楚楚可憐又充滿期待的神情,語無倫次地道:“你是說,你是說”
“我很喜歡你,”沈浪道,“在你還是個小壞蛋的時候,我就很喜歡、很欣賞你。可那種喜歡,不過是一個大人,看到了一個愛惡作劇的可愛孩子。”
他歎了口氣,繼續道:“小山亭之後,我也許曾起過彆的念頭,但也不過是一瞬而已。”
“如今,我不知道!”沈浪走到欄邊,遙望遠方的明月,“你在我眼裡,現在是有些不一樣了,但我不確定這是不是能作出承諾的情感。”
沈浪又歎了口氣,回身看著王憐花,認真地道:“況且,我和七七之間,還需要時間去處理。她跟著我這麼多年,絕不能那樣稀裡糊塗地就結束了!”
王憐花溫順地聽著,然後抬頭,可憐巴巴地道:“你能不能抱抱我??就像大人抱小孩子那樣,就像兩個朋友相互擁抱一樣!”
沈浪溫和地笑了,張開雙臂,將他緊緊地擁在懷裡。
他的臂膀堅實有力,身上帶著成熟男人特有的氣息,讓人覺得既安全又沉醉。
許是被他剛剛那番小孩言論影響,王憐花忽然忍不住想:若是他有個沈浪一般的父親,一定會有個幸福快樂的童年。
沈浪的鼻息就在耳邊,心跳就在胸前。
王憐花又想:呸!去他的父子情,我要這個男人,就要他的全部!不僅日常生活寵著我愛著我,晚上還得和我睡在同一張床上,時時刻刻在一起!
他靠在沈浪肩頭,察覺到自己鬢發上的觸覺,一把推開他,輕笑道:“你剛剛是不是親了我的頭發?”
沈浪無辜地道:“沒有啊,想是咱們身高相仿,碰在一起了。”
看王憐花不信,他又道:“不如再抱一下試試?”
王憐花上前一步,張開雙臂,笑道:“試試就試試,我不信你的鬢角會那麼軟!”
沈浪笑了笑,忽托住他的腋下,一把將他舉了起來,使力拋在空中,然後鬆手退開。
猝不及防之下,王憐花饒是扭腰借力,還是跌了個屁股墩兒,他扶著腰,爬起來叫道:“沈浪,你個王八蛋!”
沈浪哈哈大笑,大聲道:“乖孩子!早些回房睡覺去吧!”
然後,施施然走了。
王憐花咬牙切齒,良久,終是撐不住笑了。
這一晚,憐花公子也睡了個好覺。
直到日上三竿,王憐花才伸了個懶腰,打開艙房的窗戶。
沈浪正在甲板上,指點阿飛用劍。
沈浪甚少用劍,見識過他劍法的人很少,卻都承認他的劍法至少要排入當世前三。
今日的海麵很平靜,湛藍的海水,被細微的海風吹拂著,在陽光下泛出金色的漣漪。
王憐花倚在窗台上,心情少有的平靜與安詳。
他自小就活在仇恨與孤獨之中,父親一生沒有正眼瞧過他,母親隻會教他仇恨,且在他表現出狠毒時,才會多看他一眼。
沒有人教過他愛,也沒有愛過他!在遇到沈浪、朱七七等人時,他嫉妒卻也好奇,自負也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