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搖頭:“他還沒有回來,接下來由我照顧大家!”
眾人沉默,忽有一位中年人大聲道:“灰影大俠說過,他有個最好的兒子,我們都相信你!”
“對,”一個年輕人道,“灰影大俠說過,他兒子阿飛的劍法當世罕有敵手,大家不用怕!”
一個大姑娘含羞帶怯地道:“你和灰影大俠一樣英俊!”
眾人都將阿飛圍在中間,滿是信任和期待地望著他。
阿飛將小貝放在地上,叫大家都去休息,養精蓄銳。
“你們得保持精力,也許很快就有人來接你們走呢!”他隻是點出了可能,眾人就放下了驚恐和擔憂,回到自己的住處去休息了。
他們信任灰影,也信任他的兒子。
丫丫的母親端了碗粥過來,帶著歉意遞給阿飛:“咱們這裡食物消耗得快,沒什麼好招待你的,就這碗粥,先給你墊墊肚子吧!”
阿飛接過來,貌似不經意地問道:“他經常和你們說起我嗎?”
“灰影大俠嗎?”丫丫母親了然地笑了,“在躲避西班牙人的追殺時,我的丫丫不慎跑丟了,我瘋了一般地要回去找,灰影大俠攔住了我。”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當時太過激動,還抓他咬他,灰影大俠卻隻是溫和地安撫我,又孤身折返幫我找回了丫丫。我後來去找他道歉,他也隻是笑笑,告訴我,他能夠明白為人父母的心。”
“後來,大家一起住在這地洞裡,有些人失落了孩子,有些人找不到父母,灰影大俠都會耐心地安慰,儘力幫助大家尋找親人。”
“他說,他也是個父親!”婦人溫柔地拍拍阿飛的手臂,“每次提起你時,他的眼眸中都有光。”
她拿著空碗離去了。
阿飛坐在人群中,聽他們低聲議論沈浪,想到他與沈浪有限的幾次相處,心底沉甸甸的。
天黑儘後,阿飛又回到了院子裡,仍然隱身屋梁上。
小院中有了動靜,他警覺地握緊了劍。
是阿路,濕淋淋的仿佛剛從水裡撈出來!
阿飛跳下來,一把抱住他,親吻他還帶著海腥味的發絲。
狄飛驚低聲道:“我們找到了一條船,可以帶大家走!”
阿飛向他身後看了看,忍不住道:“舅舅,和他呢?”
狄飛驚低聲道:“王島主暫時還在總督府,但沒有消息說他被捉住。”
“至於沈大俠……”
狄飛驚垂頭,阿飛的心仿佛被一把攥住,幾乎有些透不過氣來。
幸而狄飛驚隻是說:“他傷得很重,還強撐著在看船,所以我們要快!”
“對!要快!”阿飛跳起來,飛快地去拉石板,他的手指都有些顫抖,忍不住又問道:“他傷得有多嚴重?”
狄飛驚正警覺地看著四周,下意識地問:“誰?”
阿飛頓了頓,終還是道:“就是他,沈大俠!”
第136章 歸處
狄飛驚怔了怔, 方道:“沈大俠中了兩槍,身體裡的鐵砂需要儘快清理出來,但暫時還撐得住。”
兩人下到地道裡, 小貝竟然已經清醒了,正一邊喝粥, 一邊和眾人爭論地球是個球。
年輕人們都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上年紀的人隻當他是個怪物,若不是看阿飛那般小心翼翼地將他背下來, 他們隻怕早就將他扔出去了。
看見狄飛驚與阿飛,小貝一把抓住二人:“狄公子, 阿飛,你倆來得正好, 告訴他們,地球是不是圓的?麥哲倫環遊地球, 早就證明了這個事實!”
他好像全然忘了追究自己如何到了這個陰暗狹小的所在, 一門心思追尋真理。
狄飛驚毫不客氣地推開他, 向眾人道:“灰影大俠已經找了船,咱們需要分批出去, 現在四、五個人聚集在一起,準備好了就出地道跟我走!”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地道口, 垂頭抬眸,威嚴地掃視著人群。
小貝吐了吐舌頭,推阿飛道:“這還是那位溫柔可愛的狄公子嗎?”
眾人也帶著茫然望向阿飛, 阿飛忙舉手道:“這位狄公子說的話,就是我說的話!咱們就以家庭為群體, 準備好了就跟著走!”
丫丫先舉手跳道:“我要坐船!”
第一批人走得很順利,馬尼拉城沒有宵禁, 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街頭遊蕩,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地走出去,並不十分引人注意。
阿飛仍然扮做修女,走在最前麵,狄飛驚押著神父打扮的小貝,走在最後。
小貝此時才想起被點倒之仇,絮絮道:“神愛世人,我也很願意充當拯救者,狄公子,不需要點我的穴,再拿刀指著我啊!”
眾人一路平順地走到碼頭邊,停泊在岸邊的船頗有幾分熟悉,還不待阿飛細認,船頭探出一隻腦袋,低聲叫道:“仙人回來了!”
看見阿飛,他整個人都驚呆了:“飛少爺!”
阿飛也吃驚不已,這人赫然是他們船上的翻譯阿那,兄嫂就是因為出來找他們,才有了後來一係列的事情。
阿那靈活地跳過船欄,激動地道:“飛少爺,公子夫人呢?”
阿飛同時道:“你怎麼在這裡?”
阿那先回答:“我們在船上,遠遠見到仙人從海水裡冒出來,仿佛當日情景重現一般。我們歡歡喜喜地趕上去,誰知道仙人完全不記得我們,還要搶我們的船!”
狄飛驚垂頭,冷靜地安排眾人上船。
他對這艘船確是毫無印象,船上的人卻對他敬若神明,一口一個仙人,即順從又敬畏,不搶他們搶誰?
原來,這竟是當初將他撈上岸的那條船。
隻聽阿飛繼續問:“你們怎麼不在原地等,反而跑到馬尼拉城來了呢?”
阿那憤憤道:“我們是被西班牙人強製征用的,沒日沒夜地讓我們運貨……”
狄飛驚打斷二人敘舊,徑直向阿那道:“彆浪費時間敘舊了,快,上船去將人排好!”
他今夜既強勢又果斷,阿飛一時有些恍惚,這當真是他當日救上船的小白兔嗎?
見他驚訝地看自己,狄飛驚放柔了語氣:“沈大俠在二樓第一間船艙,你去見見吧?”
阿飛點頭,跟著人流上了船,推開房門時,簡直認不出這是沈浪。
以往,不論是何種情形下,沈浪都是溫文儒雅、風度翩翩的,此時麵無血色躺在床上的人,卻顯露出脆弱和無助來。
聽到聲響,沈浪立刻警醒地睜開眼,翻身就要坐起,看清來人的一瞬,才舒了口氣,又握著腰腹躺了回去。
他腰間又滲出了血,阿飛忙走過去,低頭察看道:“很嚴重嗎?我身上有舅舅之前配的藥。”
沈浪虛弱地笑道:“把藥留下,我等下自己換,你們切不可在此多停留。總督府昨夜雖然實力大減,若是察覺到動靜,還是可能再次發動圍剿的。”
阿飛撥開他擋著傷口的手,沉聲道:“我會很快!”
他撕開裹在上麵的布料,傷口大而可怖,猙獰地向外翻著,伸手觸及之處皆燙得嚇人。
已經高燒至此,竟然還強撐著沒有暈過去。
阿飛差點兒沒忍住眼淚,他從懷裡掏出藥粉,厚厚地灑了兩層,又小心地包裹起來。
沈浪眉頭緊縮,額頭豆大的汗珠涔涔落下,痛得嘴唇都在顫抖,眼睛有氣無力地半闔著。
阿飛接著為他處理了肩頭的傷口,倒了杯水,將他半扶抱起來,喂了些水,又用濕布為他擦去頭頂汗水。
沈浪燒的迷迷糊糊的,隻覺得生命力在迅速流失,一切都在離他遠去,王憐花、七七、熊貓兒、小羽、阿飛
他忽然抓住阿飛的手,吃力地道:“孩子,我這一世從未做過虧心之事,但對你”
“不要說了!”阿飛下意識地抗拒,仿佛說出了歉意,眼前人就會離他而去。
他扶著沈浪躺下,道:“你睡一會兒吧,這船上的人很安全。”
頓了頓,他又道:“不要多想,好好養傷,我的事本就不是你的錯!”
沈浪無力地看著他,眼皮慢慢闔上了
接下來再運送人過來,阿飛都沒有再上船。
隻聽丫丫的母親告訴他,灰影大俠已陷入昏迷,今夜隻怕凶險得很。
狄飛驚拉住他,低聲道:“你在船上守著吧,我一個人可以”
阿飛搖頭:“遇到火槍隊,你一個人根本應付不過來!”
事實上,遇到火槍隊,兩個人也應付不來。
有了前兩次的成功經曆,第三次,他們帶了七個人,剛走出巷子,就察覺到不對勁。
這一條街,都靜的可怕。
阿飛跳上屋簷,又猛然臥倒道:“快走!”
“嗵”的一聲巨響,竟是火炮的聲音,阿飛裹著被炸飛的房頂一起翻湧而下。
又有許多腳步聲,向著他們藏身的小院奔湧而去。
狄飛驚拉起阿飛,大聲道:“你帶他們走,上了船就起航,莫要停留!”
阿飛抓住他的手,大聲向眾人道:“向著城南碼頭,跑!”
這些人本就生活在馬尼拉城,對地形比他們熟悉,又有逃避追捕的經驗,立刻就近四散入小巷,向著碼頭飛奔。
阿飛向狄飛驚笑道:“再也休想丟下我!”
狄飛驚回握他的手:“也好,咱們生死一處就是了!”
二人相視一笑,分彆撲向火炮、小院方向。
火繩槍使用繁瑣,但有三隊人馬在交叉使用,槍聲疾如暴雨,身後炮火轟鳴,兩人被壓製得又退到一處。
幸而使用火繩槍、火炮的人也無法移動,飛、狄二人倚仗快捷身法、借助附近房屋,倒還可以暫時閃避。
阿飛歎道:“若是哥哥嫂嫂在這兒就好了,他們的飛刀和銀針還能削弱下敵人戰力。”
“一側的牆已經被夷平了,”狄飛驚苦笑道,“若再來一隊人馬,多麵包抄,我們就隻能束手待斃了。”
話音剛落,身側一陣炮響,兩人瞬間滾落院中,差點兒被灰石漫天的斷牆掩埋其中。
狄飛驚拉住阿飛的手,在炮火聲中大聲道:“得有人去搗毀火炮,阿飛”
數聲槍響,他們藏身的院內房屋也打出數枚子彈,兩人被四麵包抄了!
阿飛護著狄飛驚躲閃在一麵斷牆後,大聲道:“小白,這裡的事本與你無關,都是我害了你!”
他仍會下意識地叫自己小白,狄飛驚大笑道:“傻話!”
他抱住阿飛,心中一片寧靜,隻要再來一聲炮響,他就能與他的少年郎死在一處了。
雷純、六分半堂遙遠得仿佛是前世,隻有身邊年輕火熱的身軀是真實的,這就是他狄飛驚的歸處了。
第137章 從天而降的人
炮聲卻遲遲未響起, 小院方向的槍聲也稀稀拉拉,變得有氣無力起來。
狄飛驚與阿飛對視一眼,在房內又一輪子彈過後, 一個俯身向下,一個飛躍自上, 直撲房內,將正低頭擺弄火繩槍的五個人一舉擊殺。
敵人聲勢減弱,兩人不敢遲疑, 飛身出門,分彆趕往小院和火炮處。
火炮架在巷口, 炮後的人仰倒在地,喉頭一點血跡, 傷口熟悉得讓阿飛眼眶一熱,是小李飛刀!
他激動地跳起來, 趕往另一處火炮響起之地。
李尋歡正俯身從死人身上收回飛刀, 見他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 溫聲笑道:“做這麼大事,也不知道給哥哥嫂嫂來封信?”
狄飛驚也已與東方不敗會合, 東方不敗身上繡花針多得很,並不需要回收。
二人清理完雜兵, 直接趕往小院,拉開地道口的石板,將所有人一並帶了出來。
有了四大高手護航, 便是再多護送三十個人,也是不在話下了。
況且, 經此兩役,馬尼拉城的兵力已大大減少, 總督即使想再派出人手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天大亮時,船已起航,四人聚在沈浪的房中,東方不敗用繡花針一點點地挑出沈浪傷口裡的鐵砂。
阿飛握著沈浪的一隻手,另一隻手不停地換著降溫的帕子,
狄飛驚將換下來的帕子重新冰濕,一條條地遞給他。
四人中,隻有李尋歡略懂些醫術,便負責開方施藥。
他寫了方子,苦笑道:“若是憐花公子在此,沈兄隻怕會少許多痛苦!”
東方不敗寬慰他道:“無妨,比蘇祭司醫術也不錯,咱們隻要護著沈大俠路上不死就是了。”
阿飛的手一顫:“他,會死嗎?”
東方不敗歎道:“尋常人早就斷氣了,也就是他內力高強,才撐到現在。”
李尋歡道:“阿飛,你和沈大俠說說話,助他激發些求生意誌。”
阿飛握著沈浪的手,一時不知改如何開口。
狄飛驚推他道:“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兒。”
為了不讓阿飛覺得難為情,他轉頭與李尋歡閒聊起來:“李大俠如何找得到我們?”
李尋歡了然,笑道:“是沈兄昨日飛鴿傳書,我們見他字跡飄忽不穩,心知必是受了重傷,便立即趕來,幸虧還不晚。”
“你說什麼?”阿飛突然大聲叫道,他俯身在沈浪頭邊,“你在叫誰?”
沈浪的唇又無力地翕動了幾下,狄飛驚讀出了口型:“憐花!”
“沈浪!”
艙門猛然打開,一個女仆打扮的人,水淋淋地走了進來,推開阿飛,一把握住沈浪的手。
此地是海上,這人不知如何突然現身船上?
眾人驚疑不已,東方不敗手握銀針,差點兒紮進那闖進來的人太陽穴。
那人卻毫不在意,一疊聲地叫道:“我來了!還不到兩天,你怎麼就把自己弄成這般模樣?”
他從頭到腳都在滴水,麵上妝容早被海水衝的斑斑駁駁,依稀看出原本的絕世姿容。
是王憐花!
阿飛驚道:“舅舅,你是從海裡遊過來的嗎?”
王憐花仿佛沒聽見一般,抖著手從懷裡摸出個瓶子,倒出兩粒藥丸,顧不得有人在側,含在嘴裡,哺給沈浪,用舌尖助他吞咽下去。
待沈浪吃了保命的藥,他才略鎮靜了些,回頭看到李夫人手裡的銀針,想要伸手拿過,手指卻抖得止不住,隻得懇求道:“李夫人,煩勞你繼續幫他清理傷口。”
這副可憐狼狽的模樣,哪還有昔日恣意瀟灑的風采。
東方不敗輕歎一聲,俯身以內力注入銀針,繼續替沈浪吸出鐵砂。
順著他的手,王憐花才看到猙獰可怖的傷口,心瞬間絞成一團,握著沈浪的手,咬牙道:“我一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阿飛已轉身拿了塊大些的乾布巾,遞給他道:“擦一擦頭上的水,他高燒不退,還要靠你的醫術呢!”
王憐花如夢初醒一般,起身怔怔道:“對,退燒!”
他將懷裡的藥瓶全部掏了出來,一樣樣看過去,挑出一隻玉色瓶子,一隻藍色瓶子,將兩種藥在手上混勻了,用指尖輕輕擦在沈浪額頭、胸口、腋下。
東方不敗正在專心去除沈浪腹部鐵砂,見王憐花要脫沈浪的褲子,不由得轉過臉去。
王憐花這會兒已經鎮定了些,低聲道:“有勞,接下來的都交給我吧!”
他隻留下阿飛打下手,將其他人都關在門外。
直到將瓶中藥膏用完,沈浪的燒才微微退去了些,王憐花一粒粒清出鐵砂,撒上藥,穿針引線,為沈浪縫合傷口。
沈浪依然昏迷著,身上肌肉因痛楚而微微顫抖,王憐花的手輕之又輕,隻覺得每一針都紮在了自己的心尖上。
這溫熱完美的皮肉,他還沒有機會依偎愛撫過,就被打成這般模樣,他的腦海中霎時滑過數十種能讓那總督生不如死的惡毒法子。
阿飛站在一旁,幫忙拿藥消毒,見王憐花麵上一時痛楚難忍,一時又咬牙切齒,頭發衣服還是濕淋淋的,頗有癲狂之色,心下不由得擔憂起來。
好不容易等他縫好傷口,阿飛忙道:“舅舅,我可以幫他包紮,你去換身衣服,清洗一下吧!”
王憐花搖搖頭,細細地敷藥裹傷,輕輕拉過軟被,蓋在沈浪身上,又怔怔坐了良久,才起身道:“阿飛,你守在這裡。”
站起身時,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在地,幸而阿飛一直在關注他,忙伸手扶住。
昨夜聽到炮火聲又起,王憐花再也按捺不住心底擔憂,安扶了朱七七,費儘心力冒險混出總督府,追到小院時,已經人去樓空。
好不容易摸著線索趕到碼頭,船已開出好遠,他不假思索,立即跳水去追。
在水裡遊了半日,最後一絲氣力耗儘前才趕上船,他拚命躍上船來,大悲大喜之下,又耗費心力為沈浪治療,早已是強弩之末。
阿飛扶著他,大聲道:“舅舅,你需要休息!”
王憐花搖頭:“我還有計劃要與李探花商議,不能耽擱時間。”
他推開阿飛,撐著牆走出門去 ,李尋歡等人就守在門外,都迎上來扶住他。
阿飛站在門內,隻勻出一雙眼睛看著沈浪,耳邊聽到王憐花道:“把這些人暫且安置在附近,咱們須得立即返航回城,朱七七的受洗禮就在後日一早,我們可以”
阿飛聽得入神,冷不丁看到沈浪睜開眼眸,竟一時未反應過來,怔怔看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叫道:“舅舅,他醒了!”
艙門立即被推開,王憐花飛一般奔到床邊,哭道:“沈浪!”
李尋歡等人也跟著走了進來,關切地圍上去。
沈浪的眼神仍有些茫然,卻直直地定在王憐花麵上,他艱難地抬起手指:“我是在做夢嗎?你回來了!”
王憐花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惡狠狠地道:“就算是夢,你也得陪我做一輩子!”
沈浪恍然笑道:“是我的那個人!”
他的手又垂了下去,安穩地闔上雙眼,鼻息細細,睡著了。
王憐花俯身用額頭試了試他的體溫,含淚笑道:“燒退了些,應是無事了。”
他站起身,輕彈了下阿飛的腦門:“看傻了?好好守著!”
王憐花輕盈地走了出去,他全身又煥發了生機,再與李尋歡等人確認一遍計劃,回到艙房,細細地洗沐全身,換上乾淨衣衫。
他風姿照人地走進沈浪房裡,對阿飛挑眉笑道:“沒你的事了,從今以後,沈浪的床邊隻能有我王憐花!”
阿飛無語地走出去,對站在門外等待的狄飛驚攤開手,做了個難以言說的表情。
第138章 真真假假
大明公主要在天主教堂受洗, 消息很快轟動了整個呂宋島。
西班牙人,呂宋人,爪哇人, 占城人,還有遭受多次打壓迫害的華商, 都早早地湧向天主教堂。
總督府卻發出一道奇怪的告示,公主口諭,隻許華人沿途觀禮, 西班牙人禁止出門。
朱七七在侍女、仆人的簇擁下,緩緩走下了塔樓。
總督等在下麵, 麵上帶著幸福的笑意:“親愛的公主殿下,今日受洗過後, 我就可以宣布咱們的訂婚了。”
看著他肥碩油膩的笑容,朱七七險些要吐, 幸而身旁女仆裝扮的王憐花及時碰了她一下。
朱七七強笑道:“我迫不及待要開始新生活了!”
總督殷勤地請她上馬車。
朱七七腳下不動, 以微嗔的口吻道:“我的侍衛和侄子呢?”
總督笑道:“自然會和公主一起!”
他拍拍手, 身後的一輛馬車車簾掀開,熊貓兒和朱羽端正地坐在一起, 端正地揮手。
朱羽的小臉兒上,甚至還掛著淚珠。
馬車旁, 兩個嚴肅臉騎士,青天白日,竟然舉著兩支熊熊燃燒的火把。
王憐花扶著朱七七上了車, 低聲道:“你注意到貓兒他們的腿沒?都離車座遠遠的,仿佛下麵藏了可怕的怪物一般。”
朱七七怒道:“這個老家夥, 說不定是在車裡藏了機關呢!”
“必定是炸藥!”王憐花不容置疑地道,“舉著火把, 就是威脅咱們不要輕舉妄動呢!”
馬車開始隆隆走動,朱七七頻頻回頭看身後那輛馬車:“難道,是咱們露出了什麼馬腳?我感覺今日出行的隨從也多了許多。”
王憐花蹙眉道:“我昨夜回來時,出奇的順利,隻怕其中起了什麼變故。”
總督府至天主教堂路上,擠滿了不能去教堂觀禮的人,踮著腳尖拚命往前擠,要一瞻大明公主的風采。
朱七七乾脆掛起簾子,落落大方地揮手微笑,圍觀之人,無不為她的傾國容顏而傾倒。
王憐花隱在她身後,暗暗計算西班牙人的兵力。
兩次衝突,他們殺掉了上百火槍手,沿途竟還密密地排布了兩層兵士。
走出一段路程後,王憐花稍微放心了些,街上站崗兵士多是本地人麵孔,甚至有許多本地土著部落的人馬夾雜其中。
看來,西班牙人確實受損嚴重。
王憐花開始把目光轉移到路邊建築上,李尋歡、阿飛等人已經潛伏入城,卻不知他們如今身在何方。
馬車忽然停下,那總督騎馬過來,向車內道:“公主殿下,請您在彆院內沐浴更衣!”
朱七七奇道:“此地離教堂還遠,為何要在此沐浴更衣呢?”
總督笑道:“這座彆院是一位大明商人敬獻出來的,請公主殿下莫要辜負了他們一家人的孝心!”
朱七七探頭看了一眼,確是一座中式宅院,十幾個華裔男女,有老有幼站在門口,兩邊道路上,站滿了華裔商販。
王憐花低聲道:“不用怕,這麼大陣勢,沈浪他們必然知道,會跟過來的。”
朱七七點頭,緩緩下了馬車。
公主殿下豔光四射,氣勢逼人,圍在門口的華裔商人一片片地跪下,含淚呼喊道:“公主殿下!”
他們大多衣衫破爛,麵黃肌瘦,眼眸中淚光閃閃,仿佛流落在外的孩童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彆院的主人們衣衫稍齊整些,麵上卻也滿是愁苦悲憤之色,眼淚汪汪地看著朱七七。
其中有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昂著頭,拳頭攥的緊緊的,仿佛有無限怒火要傾訴。
朱七七心中酸楚,緩緩走上前去,從一瘦弱婦人手中接過嬰孩,柔聲歎道:“大明子民,如何受苦至此?”
她將臉頰挨在孩子額上,珠淚滾入塵埃。
眾人大哭,都撲過來,想要撫摸她的衣衫,跪拜在她腳底。
那總督隻是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並沒有派人上來阻攔的意思,眼看朱七七要被狂熱的百姓撲倒,踩踏在地。
王憐花立時從懷裡摸出一把金珠子,向人群中撒去,口中呼道:“公主送予子民的財物,你們拿去買些衣衫食物吧!”
有了金子吸引,眾人暫且放過公主,呼喊著到處撿金子去了。
朱七七拔下頭上金簪、首飾,要送給彆院主人,他們卻苦著臉,並沒有要接的意思。
遠處的人群看見,奔跑著湧動過來。
王憐花見機快,一把拉過朱七七,直接推進彆院大門。
朱七七眼圈紅紅,哽咽道:“我五年前也來過此地,他們當時過得還很不錯呢!”
王憐花冷笑道:“有那總督盤剝欺淩,如何會過得好!”
朱七七訝然:“為何大明不庇佑子民?”
這個問題就說來話長了,王憐花推她:“正事要緊!”
朱七七這才擦了淚,轉身向總督道:“我的侍衛與小王子也要入教堂觀禮,請總督大人許他們先與我一見!”
總督嘿嘿笑道:“當然當然,理所應當!”
他拍拍手,有人推著熊貓兒、朱羽走了進來,他二人手腳都很不自然,嘴唇泛著不自然的青色,抖動數下,皆說不出話來。
那總督仍坐在馬上,高聲道:“公主殿下自便,我先到教堂準備!”
他一揮手,那十幾個所謂的彆院主人也被推搡著進了宅院。
總督縱馬揚鞭,就要離去。
一直攥著拳頭的少年突然大叫道:“公主殿下,裡麵堆滿了炸藥,他們要炸死”
“砰”地一聲槍響,少年噗通倒地,背後現出碗口大的一個血洞,圍觀人群尖叫起來。
總督本已騎馬走至半途,此時被混亂的人群圍在路中,他勒緊馬疆,舉槍向著人群連開數槍,大叫道:
“這幢宅子正被十二門火炮指著,你們若不想灰飛煙滅,就都站在原地!”
朱七七怒道:“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總督冷笑道,“我要把你這個假公主和灰影那些叛亂分子一網打儘!”
朱七七昂頭道:“憑什麼說我是假的?”
總督掏出一封書信,大聲道:“憑大明朝廷的回信!商人都是賤民,公主是個騙子,你們都是灰影的同黨!”
他繼續道:“我知道灰影沒有死,前日還殺了我許多兵士。半個時辰之內,若灰影沒有自縛雙手,到總督府自首,十二門大炮將一起開火,連同這宅子內布置好的炸藥,將你們炸成灰燼!”
總督用西班牙語大吼幾聲,隨他而來的騎兵們開始驅趕華裔百姓,用火槍逼著他們走進那座布滿炸藥的中式宅院裡去。
迫於黑洞洞的槍口,人群慢慢散開一條通道。
總督哈哈大笑,縱馬而去。
一道灰影出現在前方,攔住他的去路。
沈浪閒庭信步,朗聲笑道:“我就在此,何必再麻煩跑一趟總督府呢?”
總督臉色大變,舉槍叫道:“站住,否則我就開槍了!”
沈浪依然大步向前,笑得自信而坦然:“你可以開槍,大家都可以開槍,但我保證你們都不會有第二槍的機會!”
總督舉手指道:“我的槍法也許不準,但大炮絕對可以引爆裡麵的炸藥!”
“哦,”沈浪不在意地笑笑,“可以啊,你儘可以開炮,我保證你跑不出爆炸的範圍!”
總督麵上的肥肉抖了抖,他忽然笑道:“無所謂,反正我並不是真的總督!”
他拽下臉上的胡子,露出一個年輕些的麵容,正是那夜踢打胡子船長的胖子:“我隻是他無數私生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他甚至不會在意。”
沈浪歎道:“假公主、假總督,這世界上的假人已經夠多了!幸虧,總有些人是真的!”
他拍了下手,阿飛押著小貝轉過牆角,慢慢走了過來。
沈浪笑道:“你們這位王子殿下,總是真的吧!”
第139章 八仙過海
小貝被反綁雙手, 腳步蹣跚,可憐兮兮地抬頭喚道:“安東尼奧,是我啊!”
那假總督本要裝作不認識, 此時被叫破姓名,隻得眯眼細看了看, 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樣道:“卡洛斯殿下!你如何會在這裡?”
小貝聳肩道:“我的後心正被一隻鋒利的劍指著,你確定要繼續閒聊?”
王子在前,安東尼奧不得不硬著頭皮跳下馬, 向沈浪道:“我們可以交換人質!”
沈浪笑道:“當然可以,不過涉及到貴國王子, 閣下可以做主嗎?”
安東尼奧皺眉四顧,點了個樣貌乾練的下屬, 用西班牙語交待了一番,派他到總督府報信。
沈浪也不阻攔, 笑著讓開道路。
太陽漸漸爬到正空, 炙烤著道路上對峙的人。
王憐花站在大門口, 心下著實擔憂沈浪的傷勢,便站出來笑道:“大夥兒何不到院子裡, 就著茶水點心慢慢等呢?”
見是一個女仆說話,安東尼奧冷哼道:“我們可沒蠢到坐在炸藥堆旁喝茶。”
王憐花亮出一把短匕, 輕笑道:“你是想在想象中被炸藥炸死,還是現在就被匕首紮死?”
他嗖的出手,匕首破空而來, 電光火石之間,已經削去了安東尼奧的帽子和頭發。
於是, 盞茶功夫後,眾人就坐在宅院內的涼亭下喝茶吃點心了。
安東尼奧與眾屬下氣哼哼地站在廊下, 並不敢喝一口水。
王憐花卸下女仆偽裝,一襲紅衣翩翩,先給沈浪倒了一碗摻藥粉的茶,助他緩解疼痛。
然後,他走到熊貓兒與朱羽麵前,施針拔除他們身上餘毒。
熊貓兒一口黑血吐出,大罵道:“洋鬼子,徒會使些下三濫!”
朱羽撲進朱七七懷裡,大哭不止。
朱七七輕撫他的頭,垂淚道:“姑姑再也不帶著你出來冒險了!”
朱羽小臉一繃,強忍住淚道:“侄兒不是怕痛,隻是擔心姑姑!侄兒以後會用心練武,保護姑姑!”
朱七七大為感動,轉身向著沈浪道:“沈浪,看在過去情分上,你收這孩子做徒弟吧!他是個好苗子,不該被我耽誤。”
沈浪正色道:“七七,過去、現在、未來,你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的侄子就是我的侄子,隻要他不嫌棄,沈浪定當傾囊相授!”
朱七七點頭,又問王憐花:“你怎麼說?”
王憐花摸著鼻子,笑道:“我也願意傾囊相授!”
“那倒不必了,”朱七七半開玩笑地道,“隻要以後在你家門上,照看他一些就是了!”
熊貓兒拍桌道:“咱們四人多年同生共死,何需這般婆婆媽媽地交待?你的侄子就是咱們的侄子,沈浪的兒子……”
他拍了拍阿飛的肩頭:“也是咱們的嫡親子侄!”
熊貓兒站起身,團團倒上茶水,舉杯道:“來,以茶代酒,一者賀咱們四人聚首,二者賀沈浪喜得一兒一徒!”
眾人皆舉杯起身,小貝也去摸麵前的杯子,被王憐花以眼神暗暗止住,隻得又委委屈屈地縮在桌角裝人質,看他們豪氣乾雲。
安東尼奧冷哼一聲,用西班牙語暗罵道:死到臨頭,還不知呢!
日移正午時,總督的馬車到了。
那總督十分謹慎,在火槍隊的簇擁下,策馬行至在門口,並不下馬,擺出一副隨時跑路的架勢,大聲道:
“放下王子,你們可以走!”
王憐花大笑道:“我們隨時都可以走,就憑你身邊那些貨,能攔得住誰?”
總督眯眼,懷疑地看了他一會兒,轉向小貝彎了彎腰,道:“卡洛斯王子,一直是國王陛下引以為傲的好弟弟,必定會忠於西班牙的榮光,不會輕易受你們威脅!”
“很好!”王憐花將手掌拍得啪啪響,向小貝笑道,“總督大人在給你戴高帽呢,不知王子殿下可願舍身為國啊?”
小貝苦笑道:“他們所謂的榮光,不過是跑到彆人家的地方掠奪財富,還不如我著書立說有價值呢!我可不願意稀裡糊塗地送命。”
總督變臉道:“你們到底有什麼要求?”
“很簡單!”朱七七大聲道,“你們西班牙人從此不許再欺淩我們大明子民!”
總督冷笑道:“大明朝廷有書信在此,並不承認這些賤民。況且他們與海盜勾結,在馬尼拉城為非作歹,我們自然要維護本國民眾。”
朱七七怒道:“他們隻是些正正經經的商人,有勞有幼,拖家帶口。相比之下,你們這些拿火槍的,才更像是海盜呢!”
總督冷笑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真理隻在大炮的有效射程之內!我說他們是海盜,他們就是海盜!”
“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放下王子,我就準許你們走出馬尼拉城!否則……”
他舉起一隻手:“待我一聲令下,爾等就得粉身碎骨!”
沈浪緩緩站起身來,笑道:“請便!”
總督臉漲得通紅,又看了小貝一眼,忽然用西班牙語大聲發令。
然後,縱馬就走。
半晌,卻無絲毫回應,隻有眾人腳下的陰影緩緩變短又拉長。
總督的馬,卻一步步後退著回到門前。
三枚亮閃閃的銀針,分彆指著他的腦門、喉頭、心口。
東方不敗紅衣翻飛,倒掛在屋簷下方,手中三根繡線,筆直地穿過街道,懸停在總督麵前。
總督喃喃道:“妖術,這是妖術!”
“總督大人,”沈浪悠然笑道,“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呢?”
“現在,輪到看我們的能為了!”
他坐回椅上,仰首撮唇,一聲長嘯霎時回蕩在整個馬尼拉城。
總督府方向,突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炮響。
總督驚慌失措,忙差人前去查看。
不一會兒,就有人連滾打爬地奔來,用西班牙語回稟道:“大人,大事不好,總督府的塔樓被轟倒了!”
“怎麼會?”總督驚惶道,“我們的大炮呢?”
安東尼奧早已領人去看過,飛奔回來道:“咱們架設的十二門大炮,不知何時全部消失不見了!”
沈浪緩緩收了笑容,一字一句道:“事到如今,你們還不明白麼?”
“我們雙方真正的人質,從來就不是王子還是公主,而是此地的大明子民和西班牙人!
他朗聲道:“自你做總督以來,共殺了我們一百七十八人。這幾日,我們也已殺了你們一百七十八人作為回敬!”
“此後,你每殺我們一人,我們必雙倍還之!”
他的聲音響徹雲際:“自今而後,犯我同胞者,必誅無赦!”
街上、府裡的華裔民眾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東方不敗左手輕揚,銀針霎時飛出,剛槍殺少年人的安東尼奧仰天倒地,眉心一點血絲緩緩滲出。
他的嗓音,清而冷:“第一個!”
總督駭得仰坐在地,又驚又痛,終是懾於麵前銀針,沒敢尖叫抗議。
沈浪站起身,王憐花、朱七七、阿飛、熊貓兒、朱羽跟在他身後,眾人緩步走到了街上。
東方不敗手中繡線輕移,銀針又逼近半寸,低喝道:“走!”
總督連滾帶爬地起身,跟在眾人身後。
火槍手們不敢拋棄總督,隻得也下馬跟著。
聞訊而來的明人、呂宋人、西班牙人,一簇簇,一團團地也跟在後麵。
浩浩蕩蕩一群人,慢慢走到海邊,李尋歡、狄飛驚已帶人將繳獲的大炮裝上船。
見大局已定,便讓船先行駛出海岸,以防不測。
兩人則等在原地,待沈浪等人走近,才走過去,與眾人並肩立於岸邊。
沈浪回首笑道:“總督大人,記住沈某今日的威脅,也請將今日之事說於你的後任知道。”
“十年,百年,我們會一直有人看著你!”
說罷,他向李尋歡、阿飛等人點了點頭。
王憐花配合地做了個“盯著你”的手勢,然後熊貓兒抱起朱羽,王憐花拉著朱七七,眾人一起飛身躍起。
蔚藍海麵上,八人衣袂翻飛,飛鳥般掠過海麵,輕飄飄地落在遠方船上。
人群中突有人用漢語叫道:“瞧!他們是八個人,八個神仙,是八仙下凡解救我們了!”
更多的人哭喊道:“八仙過海,解救眾生!”
海邊的人群,霎時烏壓壓跪了一地。
除了明人,呂宋人,還有少許的西班牙人也滿臉敬畏狄伏在地上,喃喃祝禱。
自此,附近眾多島嶼又有了新的神話傳說,甚至還有人替他們建廟立碑。
這些都是後話。
彼時,總督的臉顫抖得更加厲害,他不發一言地上馬,帶著最後的尊嚴,昂首挺胸地駛向總督府。
轟隆數聲巨響,總督府烈火衝天,炸成碎片。
船已遠走,王憐花的聲音卻輕靈而清晰地回蕩在馬尼拉城:
“這是你傷了灰影的代價,記住,我們有仇必報!!”
小貝奔到海邊,搖著雙手大喊道:“王!我要和你們一起走!”
遠遠地,隻傳來海風吹拂海浪的聲音。
第140章 崖底遇故人
雁門關外, 萬丈懸崖之下,風寒月清,空穀無聲。
蕭峰拖著傷軀, 終於將阿紫與遊坦之安葬妥當,此時正獨坐墓前, 喘息未定。
許是他心臟位置先天異於常人,斷箭並未刺入致命之處,隻是暫時閉了氣昏死過去。
當時情勢緊張, 他又深諳龜息功心法,下意識使將出來, 段譽、虛竹大悲大驚之下竟未細察出來。
隨後,阿紫抱著他跳崖, 因不忍姐夫屍身損壞,自己墊伏在下, 又經過崖壁上樹木數次緩衝, 蕭峰身上不過增加了些擦傷, 因掉崖的巨震而回過一口氣來。
阿紫與隨後跳崖的遊坦之,反而屍身寸斷而亡。
蕭峰輕撫墓碑上的阿紫二字, 心下皆是小姑娘平日裡的音容笑貌,以及一聲聲的“姐夫、姐夫”。
他虎目含淚, 坐了良久,才撐著傷軀尋找安身之處。
蕭峰內力深厚,如此過了兩三個月, 心頭箭傷已基本痊愈。
世人皆當他已死,他在世間也無牽掛之事, 乾脆結廬崖底,抓魚捕獸, 過起清淨日子來。
蕭峰一生過得熱熱鬨鬨、轟轟烈烈,崖底日子悠閒自在,數月之後,又覺出些孤寂無聊起來。
轉眼到了冬天,樹木蕭索,大雪紛飛,遮蓋了一切綠意與生機,山崖之下,愈發顯得蒼茫荒涼。
一日打獵歸來,停了一夜的雪又飄飄灑灑地落下來,蕭峰拎著隻獐子,獨行於遍地銀白之間,遙遙看見自己小屋,隻覺伶仃清冷,腳下反而遲緩起來。
他從懷裡掏出自釀的果酒,坐於大石之上,就著漫天飛雪,大大地喝了一口。
遠方兩道崖壁,巨獸般矗立,四下靜寂,天地都仿佛停貯。
蕭峰又喝了一大口酒,忽見一隻飛鳥,周身雪白,自崖頂極速落下。
風雪穿過陡崖,發出呼呼的嗚咽,落鳥翻滾之間,現出頭頂烏發。
電光火石之間,蕭峰醒悟過來,在崖底獨居太久,幾乎已忘了同類的模樣。
他霎時將輕功提至極致,飛身而去,幸而那人在橫枝而出的樹枝上撞了一下,又擦過崖壁,減緩了些速度。
蕭峰遠遠地伸出雙手,鼓動內力,觸及那人身體時,先極速跟著下移,一推一拉,卸去下墜力度。
饒是如此,最終接在懷裡時,還是震得雙臂劇痛,那人也悶哼一聲,顯然痛楚更甚。
大半年過去,蕭峰終於又接觸到了人類的軀體,心頭感覺難以言說。
這位同類不知為何隻著了白色裡衣,淩亂的烏發下隻看得到雪白的下頜,烏青的嘴唇,鼻中氣息微弱,幾不可聞。
蕭峰忙扯開自己的狼皮大襖,將他牢牢裹在懷裡,快步回到倚山洞而建的木屋,將人裹進床上的百獸皮褥裡。
他又將自製土爐搬的近了些,點上木柴,用石鍋燒上熱水。
小木屋有了第二個人,空氣都變得有溫度起來。
蕭峰燒了水,將舊布衫洗淨打濕,給床上人清理傷口。
他眼力超凡,當時遠遠看見那人的腰部撞在樹枝上,心下早已隱憂重重,便先拉開皮褥子,看那人的下肢。
修長的雙腿,果然正以一種古怪的角度歪曲著。
蕭峰暗叫不妙,一寸寸地摸到勁瘦的腰部,先摸了一手的血。
他小心翼翼地將人翻過去,仔細地清理了傷口,腰椎顯然是受到了重創,皮肉翻卷著。
崖下物資稀缺,蕭峰夏天時曾找到些草藥,晾曬在屋簷下,此時病急亂投醫,隻得一股腦用內力震碎了,為他敷在傷口上。
那人昏迷中,發出一聲痛楚的悶哼。
蕭峰握住他的手,緩緩輸入內力,助他緩解疼痛。
至此,他還未見過床上人的真麵目,但看他身上皮肉雪白細膩,手指修長柔潤,便可判斷出是一位養尊處優的公子哥。
因他傷在腰上,蕭峰就讓他保持趴伏的姿勢,用手指為他簡單梳理了亂發,露出小巧精致的耳廓,優美雅致的下頜
正要將他的臉翻轉過來,石鍋裡的水開了。
蕭峰忙走過去,將梁上掛著的風乾魚、乾菜弄碎了,熬了濃濃的一鍋魚湯。
他盛了滿滿一碗,放在床邊,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將床上人的上身攬起來,撥開臉上亂發。
蕭峰整個人都怔住了,竟是一張熟悉的臉。
俊秀的眉,濃密的睫,玉直的鼻,形狀優美的唇,不是慕容複又是誰?
他對慕容複的感情一向很複雜。
未見麵時,北喬峰敬重南慕容,心馳神往,一心結交;初見麵,他卻成了令人不齒的卑鄙小人;後來,知道了兩家之間的恩怨,蕭峰對慕容複的感覺就更加複雜。
沒想到,老天送來給他做伴的,竟是這個人!
蕭峰歎了口氣,用手指撬開他緊閉的牙關,想要灌湯進去。
慕容複昏迷之中,卻毫無吞咽的意思,魚湯溢出唇角,順著下頜流入身上裹著的皮褥。
這張皮褥子,是蕭峰打了數十隻獐子、兔子才湊成的,專門為過冬準備的,可不能就此糟蹋了。
他心一橫,仰麵喝了一大口湯,掐著慕容複的雙頰,將湯喂入他口中。
為防止湯再度流出,蕭峰用舌尖將碎爛的魚肉向裡送了送,卻觸及一條溫軟滑膩的小舌。
慕容複恢複了些意識,察覺口中異物,拚命用舌推拒,他傷後無力,不過是軟軟地攪纏在蕭峰舌上。
一觸一纏之間,蕭峰周身一抖,引人戰栗的火花霎時衝至後腦勺,讓他手腳都麻軟了。
他雖已年過三十,卻從未近過女色,與阿朱也是謹守禮節,情到深處最多抱一抱,便各自散開。
如今被那軟膩的舌頭纏著,卻是平生未有,蕭峰隻怔了一瞬,就忙將慕容複推開,直退開一丈之地,才敢去看床上人。
被他這一推,慕容複跌回床上,頭發又散亂開,俊美的麵容是滿是痛楚之色,唇角溢出些雪白的魚粥,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蕭峰平定了心跳,才慢慢走過去,低喚道:“慕容複!慕容複!”
許是又被他震暈過去,慕容複又沒了動靜。
蕭峰也不再管他,自己將魚粥喝了個乾淨,出門去清理那隻新打來的獐子了。
空曠寂寥的崖底多了個人,總是讓人心神不寧。
蕭峰將獐子肉分成幾塊,掛在屋簷下,撿起地上的獐子皮,揉了揉皮毛,倒還算軟,做成小毯子,屋裡那人腰細腿長,正好可以裹住受傷的腰身。
想到自己又在掛念慕容複,蕭峰暗啐一口,拎起獐子皮,隨手掛在廊下。
他走出兩裡地,在雪地裡刨了些藥草根,用內力打穿凍得結實的河麵,抓了兩尾鮮魚,這才慢慢走回小屋。
慕容複發起了高燒,昏迷中念念有語。
蕭峰湊上去聽了聽,隻隱約聽到:“朕,大燕開國皇帝,不負祖宗世代之念”
好一個被家族執念捆綁到瘋魔的可憐人!
蕭峰歎了口氣,為他掖了下身上皮褥,倒了碗用火爐餘燼溫著的水,扶起慕容複,湊到他乾裂高熱的唇邊。
“慕容複,喝一口水!”
慕容複毫無回應,仍在念叨“奮六世之餘烈”
蕭峰耐心有限,含了一大口,哺給他。
這次他做好了心理準備,那軟軟的舌卻沒再纏上來,隻是綿綿地垂著,任清甜的溫水長驅直入。
蕭峰喂完了一碗水,察覺到心底那絲隱隱的失落,不由得暗暗心驚!
這人再好看,也是個硬邦邦的男人,且品性堪憂,是殺母仇人之子。
蕭峰,你是在崖底獨居太久,寂寞得發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