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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總算,你還流得出流淚

蕭峰不答, 隻彎腰掀開被子,要查看他的傷腿。

慕容複忽起身,一掌擊在他胸口:“你把我當做什麼?你無聊消遣的優伶小醜嗎?”

“小醜?隻怕枉作小醜的是我蕭峰!”

蕭峰冷笑道, “你本就是為了複國不擇手段的喪心病狂之人!可惜我識人不清,錯把你當作受命運作弄的可憐人!”

慕容複抓住他胸口衣襟, 嘶聲道:“你既看清了我,還在此假惺惺地做什麼?隻要你轉身離開,有的是人會替你解除煩惱!”

蕭峰看著他, 詫異地道:“你是在傷心嗎?”

慕容複這才察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

除了複國無門, 他竟不知這世間還有如此值得傷心之事!

蕭峰看他這副傷心欲絕的模樣,一顆心又緩緩有了溫度, 他摟住慕容複,低聲道:“總算, 你還流得出眼淚。”

“我本就是個冷血無情、心狠手辣之人, 流淚不過是我的偽裝罷了!”慕容複一口咬在他的肩頭, 恨恨地嘶語。

蕭峰任憑他咬著,肩頭痛楚反而讓他有了真實的感覺。

他忽然笑了出來:“你若懂得偽裝, 也不會這般一敗塗地了!”

慕容複氣得發狂,咬得更狠了。

“好了, ”蕭峰抬起他的頭臉,溫聲道,“我方才是在說氣話, 若跌落懸崖的不是慕容複,我蕭峰最多不過多一名結義兄弟罷了!”

“哪裡會多這麼一隻愛咬人的小狗?”

慕容複咬牙切齒, 鳳眸中的癲狂卻散去了一些。

蕭峰撫摸著他的眼眉,輕聲道:“無論何時, 都不要懷疑我蕭峰的盟誓,何況是天地為證,月為媒?”

他在慕容複唇上吻了吻:“你已是我的人,此生都不會變了!”

慕容複訝異道:“這麼快就原諒我?”

蕭峰捧著他的臉,鄭重道:“需要原諒你的人,不是我!”

“你是說……”慕容複打了個冷戰,“你要將我交給那兩個瘋女人?!”

蕭峰正色道:“什麼瘋女人?她們本也是好姑娘,因你驟然失了父母,如何報複都不為過!”

慕容複顫聲道:“你當真忍心?”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蕭峰歎了口氣,“她們若能原諒你,自然是咱們兩人之幸!若不能……”

他鄭重地道:“我會帶你的屍身回到雁門崖底,用一生陪著你!”

“有什麼用?!”慕容複猛然推開他,“死了就是死了,什麼都沒有了!就算是你守一百年一萬年,對我還有什麼用?!”

他轉身躺回床上,蒙住頭,再不理蕭峰了。

蕭峰坐在院裡,飲酒長歎。

天上的月亮又圓了,圓得恣意,毫不管人間的悲歡!

段譽拎著酒壺,走了過來:“大哥飲酒,怎能不叫小弟相陪?”

蕭峰拿過酒碗,與他對飲一杯,才道:“依三弟看,慕容複是個怎樣的人?”

段譽道:“佛家有雲,煩惱障品類眾多,我執為根。慕容公子執念過重,否則,當是上上品人物!”

蕭峰歎道:“人生在世,誰無執念?當年為了尋找帶頭大哥,我造下諸多冤孽,也是執啊!”

他舉頭痛飲一大碗,又道:“那時若不是阿朱以身赴死喚醒我,隻怕如今我還活在執障之中!”

蕭峰轉過臉,看向緊閉的房門,目光溫柔了些:“卻不知,又有誰能喚醒他?”

段譽陪他再飲一杯,道:“大哥,我與二哥當年結拜的機緣,就是在靈鷲峰上同樣為情所困,如今我們都已各得其緣。你與慕容公子,想來也會有圓滿的一天!”

“你不恨他?”蕭峰放下酒碗,“畢竟,伯父、伯母……”

段譽擺手道:“各有業障,各有因果,往事已矣,都是可憐人,何必苛責現在?”

兩人靜默半晌,蕭峰道:“你雖放下,兩位段姑娘畢竟因他失了父母親人,此事外人難解。”

段譽忙道:“我會再勸兩位妹妹,相信她們會……”

蕭峰舉起一隻手,打斷他的話,正色道:“除了她們自己,無人能替她們說出原諒!”

他又看了眼房門,深吸一口氣,道:“請你轉告令妹,我願意替她們做三件大事,隻要不違俠義之道,無論刀山火海,蕭某任憑差遣……”

忽聽牆外一個女聲接道:“如果我要父母活轉回來呢?”

嗓音清亮悲涼,正是木婉清。

她已拉著鐘靈,跳進院來,悲聲道:“這世間,有何事抵得過父母天倫?”

蕭峰黯然道:“確實沒有!”

想起將自己恩養長大的喬氏夫婦,蕭峰慢慢下定了決心:

“三次,三次機會!兩位段姑娘儘可以使儘手段來報仇!慕容複的生死,我蕭峰決不再插手!”

段譽忍不住勸道:“大哥,你漂泊半生,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相伴終身的人……”

蕭峰雙目盯著木婉清,正色道:“三次之後,他若有幸得活,誰也彆想再傷害我的人!”

他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木婉清朗聲接道:“好!咱們一言為定!姓慕容的現在這般模樣,我們若還殺不了他,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了!”

她雙手抱拳,拱手告辭,鐘靈也隻能追著離去。

蕭峰又喝了一碗酒,站起身,向段譽道:“三弟,你若見她們得手,請看在蕭某薄麵上,莫叫他太過受苦!”

段譽歎了口氣:“自然從命!”

子夜將近,蕭峰告彆段譽,跌跌撞撞地回到房內。

慕容複躺在床上,直直地看著他。

蕭峰走過去,伸手撫摸他的臉頰:“咱們若是永遠呆在崖底,該有多好!”

慕容複抓住他的手,輕聲道:“若就此不再回來,該有多好!”

這話語意模糊,蕭峰隻當他與自己心意相通,翻身上床,緊緊地摟住了他。

在乾清宮醒來,上過早課,下了早朝,慕容複讓人召來欽天監監正,斟酌著道:“對離魂之術,愛卿知道多少?”

監正是個靈活的人,聽得此言,心底驚訝至極,麵上卻是不動聲色:“微臣所知不多,但自古既有傳說,想來古書中會有記載?”

慕容複冷聲道:“去,把你能找到的,與此有關的一切書籍全部拿來我看!”

監正連連稱諾,正要退下。

龍案後的皇帝又道:“自今日起,你隻能隔天到乾清宮裡來!若明日讓朕見到你,你就自戮雙眼,回鄉養老去吧!”

監正跪地連道不敢,躬身出宮時,隻覺身前陰氣森森,後脊陣陣發涼。

第162章 你會對我不利?

玄燁醒來時, 先聽到了段譽的笑聲。

他起身好衣服,撐著牆,緩緩走到窗前桌旁坐下, 推開窗,向門外閒聊的二人笑道:“大哥, 段公子!”

陳近南照顧他慣了,立刻暫彆段譽,回屋助他方便、洗漱。

然後他又搬了把躺椅出來擺好, 回屋替玄燁打理好衣衫,扶著他走到院裡坐下, 蓋上暖毯,倒上熱茶, 讓他能夠自在地曬太陽。

見“蕭峰”這般體貼溫柔,段譽簡直目瞪口呆, 笑道:“大哥, 咱們終究還是相處太少, 真希望能邀你們到大理住一陣子!”

陳近南笑道:“總會有機會的!三弟,煩勞你照看些, 我去弄些早點來!”

他一走,留下玄燁和段譽麵麵相覷。

玄燁忍不住道:“你是一國之君, 須當日理萬機。既然已經找到我們,為何還不回去主政?”

段譽笑道:“大理邊陲小國,我這個皇帝做得也馬馬虎虎, 偶爾出來幾天還是可以的。”

玄燁怫然不悅道:“為君者,萬民之父母, 怎麼能馬馬虎虎呢?”

段譽擔憂勾起他的瘋病,有意轉移話題:“慕容公子, 我大哥對你著實在意,你難道不願放下這些執念,與他同歸田園之間嗎?”

玄燁冷哼道:“若不是你多管閒事,我們現在還隱居深崖之下呢!”

這話甚為有理,段譽一時無法反駁,隻能嘿嘿笑道:“對不住,打擾了你們的桃源生活。”

見他毫無皇帝架子,說服軟就服軟,玄燁也露出了一絲微笑:“我們若不願上來,你也勉強不來。”

他打量著此地打理得整齊乾淨的小院子,深深地懷念起崖底那段還未完工的院牆,歎道:“我也有自己的職責要完成,本就不是能真正隱居的人!”

段譽驚道:“慕容公子,你還未放下複國之念呢?”

“什麼複國?”玄燁蹙眉,清代與燕國慕容氏相距甚遠,他如何也想不到其中還有何聯係。

段譽想起他的記憶,忙再次岔開話題:“我從未想過,大哥竟會這般體貼周全地照顧一個人呢!”

玄燁笑道:“在崖底時,我躺在床上,諸事都是他在操煩,確是事無巨細。”

段譽感慨道:“他一定十分中意你。”

玄燁心底暗喜,對這個不太合格的無為皇帝也看得順眼了些。

忽聽院外一個清脆的女聲叫道:

“蕭峰!當年在雁門關,你為了兩國安寧折箭自戕,我一直敬你是條好漢。沒想到竟是如此出爾反爾、毫無信義之徒!”

正是木婉清!

又聽“蕭峰”的聲音道:“姑娘,你在白粥中下毒,我阻止你,何錯之有?”

木婉清冷笑道:“讓我使儘手段報仇,這話可是你說的,難道下毒就不是手段了?”

那邊靜默了一瞬,才聽“蕭峰”的聲音道:“那裡是公用廚房,得有多少人無辜受害?”

木婉清道:“你手中餐盒是不是帶給慕容複的?若不想傷及無辜,就把餐盒打開!”

“蕭峰”道:“我應該沒說過,要助你複仇吧?”

玄燁實在聽不下去了,扶著桌子站起來,段譽忙上前扶他。

二人走到院門外,木婉清正橫眉怒目,用長劍指著“蕭峰”,看見“慕容複”,恨恨道:“狗賊!”

玄燁推開段譽,扶牆走至陳近南身邊,拉了拉他的衣襟:“大哥,咱們走吧!”

陳近南點頭,慢慢退後一步,一手仍拎著食盒,一手攬住他腰身,對段譽道:“三弟,我們先走一步!”

說罷,躍地而起,踏過院牆、屋簷,幾個起落不見了。

徒留段譽在下方大聲呼喊。

兩人路過後院,陳近南順手解開一匹白馬的韁繩,將玄燁安置在馬上,自己隨後躍上,清叱一聲,縱馬而去。

玄燁見他還提著食盒,笑道:“扔掉吧,我可不吃可能下過毒的東西!”

陳近南丟下食盒,歎道:“可惜你要餓肚子!”

“我本來也不想吃這個!”玄燁伸手接過韁繩,開始控馬,大笑道,“不知怎麼的,就是饞大哥烤的魚!”

陳近南在他耳邊笑道:“行,你在前麵糧油店停一停,我買些調料。”

兩人帶著一大包調料,走到河邊,陳近南挽起褲腿,下河摸魚。

玄燁坐在水邊,揀石頭丟水。

陳近南很快抓了兩條大魚上來,見他這般百無聊賴,走過來,隨手揀了塊石片,低喝一聲:“走!”

那石片竟在水麵上飛躍了十數下,落在了岸對麵。

玄燁驚得瞪圓了眼睛:“你施了什麼術法?”

陳近南笑道:“無他,唯速度爾!”

玄燁拿了一塊石子,拚儘全身力氣丟了出去。

“咚”的一聲輕響,石子在河中央沉沒。

他不甘心地又拿了一塊,卻被按住,陳近南笑道:“這個叫打水漂,除了速度,還需要一點兒小技巧。”

他坐在玄燁身邊,撿了一塊薄片石,放在玄燁手裡,握住他的手腕,小心地為他調整姿勢。

兩人的手疊在一起,身邊人的呼吸就在耳側,玄燁心跳愈來愈快,待轉身看到蕭峰的麵容,又瞬間失了興趣。

他忍不住低聲道:“大哥,你怎麼不來宮裡看我?”

陳近南笑道:“我若隔三差五地進宮去,紫禁城的侍衛們也太失職了吧!”

玄燁一怔,訝然笑道:“我不是給了你玉佩嗎?你遞給看守宮門的人,自會有人通報於我。”

“你就這般放心?”陳近南鬆開手,低聲道,“倘若我要對你不利呢?”

“不會!”

玄燁斷然道:“咱們日日在一起,你若要做什麼早做了!”

陳近南歎道:“也許我想不利的隻是滿清皇帝!”

玄燁握住他的手,回望著他,逼問:“會嗎?”

陳近南不答,轉開視線,繼續指導他打水漂。

玄燁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對陳大哥,他確實了解的太少。

當第一個石片成功躍過水麵時,玄燁道:“三日後,我打算伏擊鼇拜。”

陳近南的手一頓,卻隻是慢慢走開了些,俯身撿起地上的魚。

看他這樣,玄燁的心更涼了,他深吸一口氣,道:“也許,你很快不需要煩擾如何對我了!”

陳近南就地坐下,開始用一塊石片開始處理魚鱗。

第163章 心隨意動

在徹底回過神以來, 陳近南已經走在了紫禁城的青石大道上。

奉命來接引他的溫家兄弟滿臉堆笑,極力奉承這位讓皇帝破格相待的平民。

溫有道搶先道:“您的玉佩一遞上來,皇上登時就笑了, 讓我們兄弟跑著來接您呢!”

溫有方不甘其後,也爭著表功:“我們兄弟這輩子都沒跑這麼快過!紫禁城本來是不允許奔跑的, 但既然皇上有令,我們做奴才的,還不撒開腳丫子……”

他兄弟推了推他, 二人回頭,跟在身後的“陳先生”, 哪裡還有人影?

溫氏兄弟瞬間腿軟跌地,這是大白天見鬼了嗎?

幸而, 康熙並未因此責罰他們,隻是長歎一聲, 繼續今日的安排。

陳近南沒有出宮, 反而自行摸進宮, 隱身到上書房附近。

小皇帝正在裡麵批閱奏折,年輕的身影, 伏在書案上,朱筆刷刷地一行行寫過, 專心而果斷。

他這般勤政,又天資聰穎,假以時日, 必然是個好皇帝。

外窗下,鬱鬱蔥蔥的灌木叢中, 盤腿而坐的陳近南,心緒煩亂。

韃子皇帝若能被權臣鼇拜反殺, 清廷必將因此大亂。鄭王爺高舉反清複明大旗,引領各路群雄,推翻清廷,指日可待!

恐怕,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

可是,他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對自己信賴有加的艾兄弟,自己當真忍心看他死於非命嗎?

他垂頭靠在荊棘之上,被劃破手臉也聲色不動,隻傾而聆聽裡麵動靜。

小皇帝今日似乎在上書房紮了根,接待臣子、批閱奏折、讀書寫字,一直未離開過。

午後,陳近南聽到他叫來一個小太監,開始低聲密謀。

他聲音雖低,如何能瞞得過內力高深之人的耳目?

陳近南聽完計劃,一顆心都提了起來,無論多麼聰敏果決,到底還是個孩子,這般小孩子手段就能製住猛獸一般的鼇拜嗎?

他將手指緊緊掐進了手心裡。鼇拜進來時,他沒有動;侍衛們被支開時,他沒有動;裡麵打鬥聲起時,他也沒有動。

忽聽鼇拜炸雷似的一聲大喝:“大夥兒一起死吧!”

陳近南再也忍受不住,一掌推開窗戶,跳了進去,眼見鼇拜正要將雙拳向玄燁頭頂砸落,他顧不得細想,已伸掌格擋。

玄燁大喜:“大哥!”

他們今日計劃進展頗為不利,鼇拜不知穿了什麼護甲,方才背後一刀竟未刺入。

遊鬥半日,鼇拜分毫未傷,眼看要大大不妙,幸而,陳大哥還是來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鼇拜大吼一聲:“陳近南!受死吧!”

韋小寶大喜:“蕭大哥,原來你就是陳近南!”

他又轉向皇帝道:“平生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這位陳總舵主是一等一的大英雄,鼇拜這下死定了!”

大驚大險之際,驀然得了大幫手,韋小寶高興得飄飄然,一不小心竟叫破了陳近南的真名。

玄燁的臉都白了,天地會為患已久,他雖久居深宮,也聽說過陳總舵主的大名,顫聲道:“小桂子,你說他是誰?”

韋小寶暗叫不妙,忙道:“剛鼇拜叫他陳近南,我此前見他時,他隻說自己叫蕭峰,我現在也糊塗了,他到底是誰呢?”

室內二人對戰已至白熱化,鼇拜雖勇猛,到底不及陳近南武學功底深厚,很快被逼至牆角。

且前次街上被揍的餘威還在,嚇得他上朝都得穿寶甲護身,雖因此躲得過皇帝的匕首攻擊,到底還是有些腿腳發軟。

陳近南已看破他護甲玄虛,一拳一拳隻管往他頭上招呼,打得鼇拜頭暈目眩、鼻血長流,直接暈死過去。

玄燁拿出牛筋長索,將鼇拜捆縛妥當,才轉向陳近南,淡淡道:“陳總舵主,有勞!”

陳近南隻是看著他。

玄燁見他目光奇異,忽然反應過來,他是反賊頭子,若要殺自己,此時豈不是天賜良機?

他慢慢後退,想要抓起方才掉落的匕首,轉念一想,自己在鼇拜麵前尚無還手之力,何況將鼇拜打得落花流水的陳近南?

正驚駭間,隻見陳近南點了點頭,轉身大步而去。

他袖間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不知是鼇拜的,還是他的?

玄燁未再多想,待他身影消失,便開始安排接下來的善後事宜。

從今天起,他是真正的康熙皇帝了!

慕容複從一疊書卷中抬起頭,無論是大清,還是北宋,皆沒有能讓靈魂固定不移之法。

他走到窗前,看見蕭峰還在院中喝酒。

自從他立下三殺不救誓言,慕容複就不想再理他了,蕭峰也沒來挽回,兩人就這般不鹹不淡地冷戰著。

日影西斜,透過菱花窗紋,照窗內癡望的麵容上。

慕容複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扶著牆走了出去,在蕭峰對麵坐下,拿過酒壺,舉起。

酒水,順著他玉白的下頜流入衣襟,與滴落的淚水混在一起。

蕭峰目不轉睛地看著,心底忽然蒼涼起來。

慕容複放下酒壺,大聲道:“我此生很少有快活的時刻,除了在雁門崖底。蕭峰,謝謝你!”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著院門走去。

蕭峰看著他的背影,伸了伸手,終究還是握成一拳,收了回來。

慕容複騎上客棧門口的白馬,往回路奔去。

然而並不需要他走太遠,木婉清、鐘靈姐妹就已出現在路邊。

慕容複勒住馬僵,苦笑道:“看來你們真的很想殺我!”

“廢話!”木婉清叱道,“恨不得生啖汝肉,痛飲汝血!”

慕容複笑道:“蕭峰就在附近,你若在這裡動手,他必能聽到動靜。不如,咱們談個交易如何?”

鐘靈怒道:“我們才不要和你這個惡人談交易!”

“不談也行,”慕容複輕撫馬僵,“那你們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我一點點恢複,然後再也報不了仇!”

兩姐妹相視一眼,木婉清恨恨道:“你說說看!”

慕容複低聲道:“我和蕭峰在一起,其實是被逼的!我跌落崖底,斷了腿腳,隻能受他擺布。其實,沒有一日我不想離開他!”

木婉清將信將疑地看著他,鐘靈的大眼睛裡已經有了一絲同情。

“他看得很緊,絕不會允許我走遠。”慕容複咬牙道,“可我一定要離開他,哪怕離開的是我的屍體!”

他說得咬牙切齒、痛心疾首,連木婉清也不得不相信了一些。

慕容複壓低聲音道:“我會一路向著大理的方向而去,隻要你們今日幫忙攔住他,明日,我將任你們宰割!”

他說罷,也不等兩女應承,縱馬絕塵而去。

仿佛再不走,就有可怕的事情發生一般。

第164章 我發誓會做個好皇帝

玄燁醒來, 不見陳近南在側,失落之餘也鬆了口氣。

反清複明的首領,照顧了滿清皇帝這麼久, 他也該倦了吧?

玄燁自己撐著起身,披上衣服, 走到桌前,想要給自己倒杯水喝。

手指一滑,不慎扯到了包裹在上麵的棉布, 溫壺翻落,水潑在手上, 幸虧保溫效果一般,水不燙, 隻是嚇了他一跳罷了。

玄燁俯身撿起溫壺,水已流乾, 壺嘴也磕破了。

他乾脆坐在桌邊, 苦笑起來。

即便是在物資匱乏的崖底, 陳近南也一直將他照顧得很好,吃喝穿用都不用他動手, 依然活得帝王一般。

玄燁看著窗外,期待有人會走進來, 叫他一聲“艾兄弟”。

很快,有人走了進來,卻是兩位絕色的女子。

一瞬間, 玄燁想到了太後賜給他的兩個宮女,他幾乎已將她們徹底遺忘。

他定了定神, 終於看清來人是木婉清、鐘靈。

她們推門進來,毫不客氣地坐下道:“蕭峰沒有追來, 你該履行自己的承諾了!”

說罷,二女一起抽出長劍。

玄燁哪裡知道什麼承諾,這具身軀腿腳未複,況且以他會的那些微末功夫,絕不會是眼前女子們的對手。

不知他若死在此地,他的靈魂還能否回歸家園?

靈魂!

玄燁靈光一閃,不可置信地道:“我承諾讓你們來殺我?!”

“裝什麼蒜?”木婉清不耐煩地道,“不是你說隻要能助你離開蕭峰,情願死在我們劍下?”

“可惜,”她冷笑道,“蕭峰根本就沒有追你的意思!”

玄燁身上一陣陣發冷,沒想到,他竟被慕容複給算計了!

是了,永遠做皇帝的誘惑,豈是凡人所能阻擋?何況,慕容複還似有個奇異的複國夢。

玄燁苦笑道:“若說我不是慕容複,想來你們也絕不會相信的!”

“休要說瘋話!”木婉清冷哼一聲,道:“慕容複,咱們今日就堂堂正正以劍論生死,我們也不占你的便宜!”

她向鐘靈使了個眼色,鐘靈將手中提的一柄劍丟在“慕容複”麵前:“請吧!”

玄燁俯身撿起劍,歎道:“劍啊劍!可惜咱們不熟,希望你在其他劍麵前還能保住顏麵!”

他按劍出鞘,想到祖宗基業要被他人謀奪,大清要被他人葬送,一時悲從中來,長嘯一聲!

慕容複內功深厚,玄燁全力施為之下,嘯聲連綿不絕,傳出數裡之外。

房內字畫、花瓶被振得跌落地上,摔得粉碎。

木婉清還可支撐,鐘靈已經忍不住捂住了雙耳,叫道:“彆喊了,房子都要被你震塌了!”

木婉清心神震蕩,心知此人不可小覷,當即搶先攻出。

玄燁會的功夫有限,皇太後教過他些拳腳功夫,陳近南指點過他一點兒劍法。

如今形勢危急,也顧不得章程,他一股腦兒地使喚出來,在內力加持下,倒也勉強可以阻擋一時。

他劍法有限,全靠內力大開大闔,房內桌碎牆倒,灰塵漫天。

鐘靈“啊呸”一聲,吐出滿口灰土,跳出門外叫道:“姓慕容的,你會不會使劍?有種,咱們到外麵比劃比劃!”

玄燁有些尷尬,但此地對他有利,說什麼也不會出去的,忍著咳嗽繼續揮劍。

木婉清也已殺紅了眼,劍氣縱橫之下,房梁“吱呀”一聲,岌岌可危地歪了。

玄燁心道:死就死了,總好過被抓出去折磨!

他慢慢退至牆角,劍光舞得密不透風,心底卻有些悲涼。

大清會怎麼樣?

若是就此死了,陳大哥可會傷心?

鐘靈站在門外,呼喊了半晌,不見有人出來,又聽房梁落地的巨響,愈發慌亂了。

她扯下衣襟包住頭臉,正要衝進去,一麵牆轟然倒地,灰石、木渣衝天而起。

鐘靈忙叫道:“姐姐!姐姐!”

剛奔至隨之倒塌的門口,她忽被一股大力拉得跌坐地上,一道灰色人影瞬間消失在漫天灰塵之中。

待鐘靈爬起身時,那人影已昂然自灰塵中走出,一手提著額頭滲血的木婉清,一手攬著灰頭土臉的“慕容複”,正是“蕭峰”!

“蕭峰”將木婉清推給鐘靈,抱著“慕容複”大步而去。

鐘靈顧不得追趕,抱住暈死過去的木婉清,呼喊道:“姐姐!姐姐!”

客棧老板本已驚得藏在門外,此時見隻剩兩個女子,才大著膽子上前道:“你們打壞了我的房子,得賠!”

忽有一個荷包,從天而降,落在他腳下

“蕭峰”的聲音遠遠傳來:“算在我們賬上!”

陳近南帶著玄燁,奔出十餘裡地,才找了處農家投宿。

農家主人是一對新婚夫婦,眼見二人這般狼狽,慌的就要關門。

玄燁撐起身,從懷裡摸出王語嫣給的金珠,遞了兩粒過去道:“勞煩你們燒些熱水來,我們兄弟洗漱乾淨,就離開。”

丈夫還在猶豫,妻子已經接過金珠道:“燒水可以,我的浴桶可是新嫁妝,一次都沒用過呢!”

玄燁乾脆把整串金珠遞給她:“燒好水,做好飯食,你們就到彆處住去。多說一個字,就扣一粒金珠!”

妻子剛張開嘴,忽然醒過味來,嘻嘻一笑,拉著丈夫走了。

浴桶雖是新嫁妝,也隻夠一人使用,陳近南幫著玄燁脫了衣服,扶著他坐了進去。

方才房塌之時,他站在角落,倒是沒有被砸傷,隻是額頭、手臂有些擦傷,滿身滿頭都是灰塵。

玄燁笨拙地解著頭發,可惜他幾乎沒做過這樣的事兒,且宋人發髻挽得緊實,拉扯數下,也不見鬆動。

陳近南推開他的手,輕柔地幫他解開,撩了桶中熱水,一縷縷地為他梳洗。

玄燁的眼圈已經紅了,他忍了又忍,終是轉過頭去,拉著陳近南的手道:“大哥,我發誓會做個好皇帝,滿漢一體,愛民如子,你來幫我好不好?”

陳近南不語,垂頭望著桶壁。

“倘若做不到,你可以一劍殺了我!”

玄燁紅著眼眶,將臉緩緩貼在陳近南的手背上,“不要僅因我的出身不同,就定要推翻我!”

第165章 你當真快活嗎

陳近南歎了口氣, 拿起桶壁上的布巾,輕推他的肩膀道:“轉過去,讓大哥給你擦背!”

玄燁仰頭, 見他始終垂眸,鐵了心不給對視的機會, 隻能無奈轉身。

濕布巾輕柔又不乏力度,玄燁忽然道:“不用白費勁兒了,這終究是彆人的身軀, 擦洗得再乾淨又有何用?”

他獨自生了會悶氣,到底還是有些不甘心, 又道:“你若心中還有情意,明日到紫禁城來, 咱們當麵徹底做個了斷!”

陳近南輕聲道:“我已經向那位段公子打聽過,慕容家的燕子塢隱秘安靜, 且有個還施水閣, 裡麵收藏天下武功秘籍。你如今身子漸複, 我送你過去,安心隱居修煉一段, 想來足可在江湖中自保。”

他絞乾布巾,為玄燁擦拭濕發:“至於回到大清之後, 咱們立場有彆,也不必相見了!”

玄燁大聲道:“你們反清複明,難道不是為了讓漢人過上好日子嗎?”

“呆在我的身邊, 監督我善待漢人百姓,豈不更簡便?”

他握緊拳頭, 用力砸起一片水花:“為何還要挑起戰端,讓天下百姓都沒有好日子過?!”

陳近南麵上濕漉漉的, 也許是濺上的水花,他任憑它們一滴滴落下:“我有我的苦衷,不必再談!”

一室靜寂,隻有淅瀝瀝的水聲。

玄燁洗乾淨,赤條條地走了出去,徑直坐在桌邊喝茶。

眼見陳近南要把浴桶端出去,他不由得冷笑道:“你為何不在屋裡洗?這兩具身軀的正主,本就是一對愛侶,他們還有什麼不能彼此坦誠的?”

陳近南並不答言,端著浴桶出去,把院門鎖上,就著殘水洗了澡,又把兩人的衣服洗乾淨晾上。

這戶人家雖還算殷實,也不過隻有一間臥室,陳近南看了一圈,乾脆在柴房裡找了塊空地,鋪上乾草,就地躺下休息。

良久,有人踢開柴門。

玄燁身著一套白色褻衣,站在門邊,不帶一絲感情地道:“天色還早,不必歇息了,咱們上路吧!”

蕭峰掩上史書,長長地歎了口氣。

數百年,從宋到清,王朝覆滅,幾經變換,帝王將相更是你方唱罷我登台。

這段曆史他已聽天地會兄弟們閒聊講過,終不及史書上詳略得當,觸目驚心。

昨日聽到的對話回蕩在耳邊,當皇帝果然就那般重要嗎?重要到要拿自己的靈魂冒險?

蕭峰站起身,昨夜木、鐘二女走後,他已悄悄追蹤到他們落腳地的附近,希望今日陳近南趕得及!

而他自己的那個人,他要親自去問!

夜幕低垂,巍峨壯麗的紫禁城,在漫天星光的籠罩下,也顯出幾分袖珍來。

蕭峰已闖入乾清宮,皇帝並不在此。

皇帝還在上書房,埋首於小山一般的奏折之中,間或抬頭看一眼窗外的星光,眉宇緊蹙,仿佛此生不會再舒展開來。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甚至不知道所做的事是不是出於自己的心意,多年的威壓與滲透,已使得他看不透自己的內心。

也許已沒有了心,慕容複胸腔裡存在的,從來不過是空蕩蕩的一片虛無。

如今,這個年輕的軀體裡,也要沒有心了。

皇帝再次歎了口氣。

忽聽窗外有個聲音道:“做了皇帝,為何還是不快活?”

皇帝沒有抬頭,不必抬頭,他就知道這個人是誰。

這世間還有誰會潛入防衛重重的宮城來看他,隻有那個人!

蕭峰跳了進來,一旁伺候的溫氏兄弟已經驚呆了,但在皇帝的眼神威懾下,還是很有眼力見地退了出去。

慕容複擱下筆,歎道:“你又來做什麼?”

蕭峰一把將他拉了起來,自己在龍椅上坐下,良久,才道:“這椅子,當真舒服嗎?”

慕容複不答話,走過去關上窗子,又揮手示意門口侍衛們離遠些,才走到龍案下首坐下,揉著眉心道:“你在問誰?康熙皇帝還是慕容複?”

“我應該問誰?”蕭峰站起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道,“當然是和我對月盟誓的人,是要和我相伴一生的人,是那個讓我又恨又愛的人!”

慕容複推開他的手,冷笑道:“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已經在你的放任之下,被彆人斬下頭顱拿去墳頭祭奠了!”

一室靜寂,案前燭光跳躍不定。

蕭峰戰立良久,方冷笑道:“所以,你不是為了皇帝夢,而是為了我沒有不分黑白地維護你嘍?”

他逼近一步,居高臨下道:“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讓彆人代你去死?”

慕容複後退一步,嘶聲道:“慕容複也死了,你立下三殺不護誓言時,他就死了!”

淚珠在他眼眶中打轉,卻終沒有落下。

慕容複一字一句道:“你若愛他護他,他就能活!你若放棄他,他就隻能被這龍椅給吞噬!”

“如今,他已死,請回吧!”

淚滴落入塵埃,瞬間乾涸消逝。

蕭峰上前一步,輕聲道:“一個人做錯了事,就得付出代價。我若一味不分青紅皂白地回護你,反而是在害你。”

慕容複霍然回頭:“蕭遠山呢?他有沒有為親手釀下的一眾血案付出代價?!”

這句問話,仿佛一記淩厲的鞭子,抽在了蕭峰肩頭。

他沉默片刻,終於道:“你說得對!”

慕容複有些不安起來:“我不是,我”

蕭峰無力地笑了笑,伸出手,想要摸下愛人的臉頰,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陌生而稚氣的少年人臉龐,熟悉的隻有那雙心事重重的鳳眸。

他看著那雙眼眸,緩緩道:“沒有人能替你做決定,我能做主的,也從來隻有我自己!”

他終是忍不住撫上眼前人的眼睫,滿是眷戀地道:“我隻能請求你,以後無論做什麼事,請先問自己一句話。”

“你當真快活嗎?”

眼睫顫了顫,撲朔朔仿佛不安的蝴蝶。

慕容複愈發不安了:“你要做什麼?”

蕭峰笑了,他攏住那雙蝴蝶,輕柔地道:“我要離開!”

慕容複用力睜開眼睛,雕龍畫鳳的上書房,空蕩蕩地隻有他一個人。

方才的對話,恍若一夢。

第166章 一切到此為止?

慕容複醒來時, 倒抽一口涼氣。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除了額角、手臂有些擦傷外,周身無虞, 連腿腳都利索了許多。

他推門出去,見是一處客棧, 冷冷清清,大堂靠牆位置,隻有蕭峰獨坐飲酒。

慕容複心內五味陳雜, 佇立良久,終是無言回房。

他又躺回床上, 奪軀之計成空,心底竟也無悲無喜, 不過是無儘的茫然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吱呀”一聲, 房門被推開, 蕭峰端著食盤走了進來, 道:“你腰傷還未完全恢複,挨不得餓, 吃些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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