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床上人回答,他已放下食盤, 關上門,退了出去。
慕容複怔怔看著,終隻是翻了個身, 麵牆睡了。
中午時,蕭峰又來了一次, 將涼透的早飯端了出去,換上了熱騰清香的一碗粳米飯, 另有四碟魚肉菜蔬。
慕容複仍是不理,直到躺得腰板發硬,內急難忍,才不得不起身,走了出去。
午飯時間,大堂中熱鬨了些,添了七、八個食客,唯有蕭峰所在的那個角落裡,冷冷清清,仍是一人自斟自飲。
慕容複看了一會兒,剛要邁開腳步,忽見一個發型奇怪的年輕人走了過去,與蕭峰攀談起來。
他再也忍受不住,轉身下樓,到後院去更衣,又洗了手,欲離去,又忍不住透過木窗回望。
蕭峰麵前的奇怪年輕人已經不見了,他似乎也有些醉意,撐著頭,看向門外。
此時,大堂門簾掀開,一行人走了進來。
被簇擁在前的,正是段譽,見到蕭峰,他大喜過望,搶上來見禮道:“大哥!你也要南下嗎?太好了,我們正好回大理,咱們可以結伴同行!”
頭上纏著藥布的木婉清拔劍叫道:“慕容複呢?是不是與你在一起?!”
王語嫣盈盈含淚,有些不忍地四下張望。
段譽忙上前,替將她劍闔住。
蕭峰放下酒碗,笑道:“兩位段姑娘,稍安勿躁,待與三弟喝一回酒,蕭某自會給你個交待!”
木婉清柳眉一豎,正要開口,段譽忙推著她坐到旁邊桌上,道:“婉妹,看在我的薄麵上,先安生吃頓飯,好嗎?”
鐘靈也在一邊扯木婉清的衣衫,木婉清冷哼一聲,不再說話了。
慕容複本已打算離去,如今見蕭峰與段譽推杯換盞、談笑風生,腳底卻像生了根,怎麼也邁不動一步。
蕭峰本已有些醉意熏然,這會兒又神采飛揚,豪氣縱橫,碗到酒乾。
聊到快意處,他與段譽朗聲大笑。
原來,和彆人在一起,他也會這般快活!
後院有一株老楊樹,歪歪扭扭的樹身,春日新冒出的濃密黃嫩枝椏,慕容複一身杏黃衣衫,倚樹站著,仿佛已與這樹融為一體。
隻等到堂內眾人吃了飯,一起說笑著走出客棧,慕容複才與那楊樹分開,茫茫然地跟了出去。
這客棧是在靈州城內,非常俗氣地叫做平安客棧。
客棧外,街道上,人來人往,頗有幾分熱鬨。
慕容複遠遠跟著那些人,漸漸走出了城,行至一處人煙稀少的楊樹林。
蕭峰揮手讓眾人停步,
慕容複擔心他回頭看見,忙躍上一株楊樹,儘量隱蔽身形。
他居高臨下望去,隻見蕭峰不知與木、鐘二女說了什麼,三人一起又向南走了數丈,段譽、王語嫣並幾個隨臣均留在原地。
段譽內力不俗,慕容複不敢靠近,隻能繼續隱身樹上。
遠遠地,他看見蕭峰竟麵南跪下,一掌擊在自己的天靈蓋上。
段譽大喊一聲,飛奔過去,要接住蕭峰的身體。
卻有人比他更快,慕容複已攬住蕭峰,茫茫然叫道:“你做什麼?”
蕭峰雙眼半開半闔,氣若遊絲地道:“我做不得你的主,但可以做我自己的主。”
他喘了口氣,接著道:“你殺了他們最親近的人,以我命相抵,可還夠份量嗎?”
慕容複終於明白過來,撕心裂肺的痛苦瞬間溢滿全身,他喃喃道:“殺了我!讓她們殺了我吧!”
鮮血從蕭峰頭頂溢出,他轉向木婉清、段譽等人,用最後的力氣道:“看來,我的命已足夠,到此為止吧!”
段譽早已淚流滿麵,嘶聲痛吼,鐘靈掩住了臉,木婉清卻隻是冷冷看著慕容複。
慕容複忽然大笑起來,他俯身抱起蕭峰,狂笑道:“大哥,咱們回家裡去呀!咱們滑河冰,一起滑到瀑布儘頭!”
王語嫣上來拉他:“表哥!”
慕容複掙開她,仍然癡癡笑著:“你為什麼不回答?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他忽然轉身,抱著蕭峰向來路飛奔而去。
沿途人群見他神態癲狂,抱著個鮮血滿臉的大漢跑得東倒西歪,忙紛紛避讓。
慕容複抱著蕭峰回到客棧,食客們嚇得四散逃亡,店小二也嚇得都進了後院。
幸而段譽等人隨後趕來,用銀錢安撫住眾人。
他們一路追著慕容複上了樓,見他踢開房門,將蕭峰放在床上,然後坐在桌前,拿起筷子,開始吃桌子上的冷飯冷菜。
眾人驚呆了。
鐘靈低聲道:“他為什麼要吃飯?難道是沒了力氣嗎?”
慕容複不僅在吃飯,還吃得很斯文,很細致。
他吃完了飯,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回身坐在床邊,笑嘻嘻道:“大哥,我乖乖吃了你端來的飯,你不要生氣了好嗎?”
慕容複在蕭峰身側躺下,在他臉上親了又親,喃喃道:“咱們快睡覺,睡醒了,你還要給我做兔毛毯子哩!”
他偎在蕭峰肩頭,闔上雙眼,甜蜜地睡著了。
王語嫣驚呼一聲,簡直要暈過去。
鐘靈喃喃道:“他,好像瘋了。”
她轉身看著木婉清,道:“咱們這樣追著他報仇,到底是對是錯?”
木婉清嘴唇輕顫,終還是道:“他殺人時,也應想到那是彆人的父母親人。”
她轉過身,看向段譽,冷冷道:“你若想為你大哥報仇,儘可以現在就來招呼!”
段譽歎道:“方才喝酒時,大哥說一切到此為止,不要再有任何怨懟”
他緩緩道:“一切到此為止了!”
鐘靈忽然驚呼道:“瞧!”
眾人定睛看去,一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床上的兩人,眨眼之間,竟同時不見了。
桌上,喝了一半的酒杯裡,還有漣漪在輕顫。
第167章 瘋子的精神世界
滴, 滴,滴
蕭峰醒來時,先看到一片藍天, 數朵白雲遊魚般緩緩劃過。
這本是最常見的情景,此時看來, 卻分外詭異。
因為藍天和白雲沒有在曠野中,反而都聚在一座四方形的房間裡,白雲甚至還絲滑地拐過一處牆角, 在豎立的牆壁上繼續飄浮。
“不喜歡晴天?”門口一個年輕聲音道,“那麼, 換一個吧!”
“哢噠”,一聲輕響, 藍天瞬間變作陰灰的顏色,白雲化作烏雲, 細密的雨絲滑過牆角, 在牆身上繼續奔騰, 地麵上甚至開始濺起水花。
蕭峰摸了下身後的牆,冰涼而光滑, 雨絲在手指上繼續跳躍。
他撐著床,想要起身。
“不過是光影效果而已, ”一個發型奇怪的年輕人走了過來,止住他道:“不要使力,仔細你的腦震蕩!”
他在白色的床尾點了一下, 蕭峰身下的床頭緩緩抬起,直到他可以與那年輕人對視。
蕭峰認出他來了:“靈小兄弟!”
這個叫作靈小通的奇怪年輕人, 昨天曾出現在平安客棧,還熱情地邀請他喝酒, 那是一種色澤透明、烈度極高的酒,令人印象深刻。
喝完酒後,他整個人都處於一種飄飄然且略顯亢奮的狀態,直到一掌擊上天靈。
“看來腦袋還沒有打壞,”靈小通的笑容隻閃了一下,就化作滿麵愁容,“蕭兄,你打自己那一掌,給我增加了三十多頁的報告量呢!”
他指著自己的眼睛道:“瞧我這黑眼圈,昨夜新鮮出爐!”
蕭峰眨了眨眼,道:“這裡,是死後的世界嗎?”
靈小通笑道:“當然不是,但若不是我們救治及時,你確實就要死了。”
蕭峰仔細打量四周,床頭有個純黑色的圓盤,上麵藍瑩瑩地閃爍著各種數字,並不時發出“滴滴滴”的聲響。
他的手臂上紮著一條透明細管,直連到房頂上一個圓形小瓶,裡麵的淺白色液體正點點滴滴地順著細管注入手臂中。
見他身手要拔,靈小通忙阻止道:“這裡麵是藥,防止傷口感染的,對你恢複有好處。”
蕭峰點點頭,靠回去道:“多謝!”
他又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你可以叫此地為醫院。”靈小通笑道,“蕭兄,為何不問一問慕容公子?”
蕭峰眼神一黯,但還是從善如流地問:“他呢?”
靈小通指了指隔壁:“精神科,休養中。”
雖不甚解其意,但聽到“精神”、“休眠”二字,蕭峰臉色還是變了:“他……”
“瘋了,”靈小通點頭,歎了口氣,“即使科技發達的今天,這種心智上的疾病,也不是可以輕易治好的。”
他又道:“想不想看看他?”
眼見蕭峰翻身又要下床,靈小通忙伸手阻止道:“不用,坐在床上轉頭就行!”
他在床頭黑盤上點了一下,右側牆麵的雨水開始迅速回升,頃刻又化作烏雲浮在頭頂,牆體慢慢虛化,透明,直到消失。
慕容複身著一襲白色輕袍,坐在床上,笑容陶醉地看著前方。
蕭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霎時如遭雷擊。
出現在那麵牆上的,正是雁門關下的懸崖峭壁,白練似的冰河穿梭其間,無儘地延伸下去。
“懸崖之下,河冰之上!”
慕容複喃喃低語,笑得更癡了。
屋頂上,一道虛擬的閃電劃破烏雲,正擊在蕭峰頭頂。
他如夢初醒,大叫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河冰之上才是你最快樂逍遙的地方。養心殿上的龍椅,不過是他人強加給你的深淵。
所以,那一夜,你才讓我“救救你”!
蕭峰跳下床,牆頂上的小圓瓶絲滑地跟著他,如一隻倦極返巢的歸鳥。
他大步跨過烏雲,躍過懸崖,跳到柔軟雪白的床上,一把攬住癡癡傻笑的人:“慕容!”
慕容複轉過臉,仿佛被嚇到一般,瑟縮著叫道:“爹爹,孩兒斷了腿,這懸崖又高,實在不能再複國了,你放過我吧!”
“噓,”蕭峰輕聲安慰他,心底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一般,“咱們就住在這裡,再也出不去了!”
“對,”慕容複喜道,“懸崖太高了,我和大哥都出不去了。大哥明日要去抓兔子,給我做一條兔毛毯子呢,既柔軟又暖和。”
他忽然收了笑容,驚惶地四下看了看,低聲急急地辯解:“我變成了廢人,才不得不依靠大哥,我沒有偷懶”
說至此處,他大叫一聲,跳起來揮舞手臂:“對,不能偷懶!要練劍,要結交高官權貴,要潛伏西夏,要挑撥遼宋,要興複大燕!”
慕容複跳下床,赤腳在地麵上疾走:“隻要還有一口氣,就絕不能停下來,否則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
繞床走了數圈,待轉至懸崖牆麵下,他又癡癡笑道:“我出不去了,不能複國了,隻得和大哥在一起!大哥今日抓了魚,串起來掛在屋簷下,我們又可以喝鮮魚湯了!”
“大哥呢?”慕容複又驚惶起來,在牆麵上摸索,懸崖的影像在手指間起伏,活了一般躍動著。
蕭峰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走過去,從背後摟住慕容複的雙臂:“大哥來了,大哥抓住了你,再不許你離開了!”
慕容複笑道:“對,大哥抓住了我!他太厲害了,我打不過他,隻得和他去滑冰、撈魚。”
他驟然收了笑容,辯白似地道:“我不想的,我應該去複國,複興大燕!列祖列宗都看著我呢,百年大計豈能斷送在我一人手上?”
“不對!”他的嗓子又尖利起來,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你在偷懶,在享樂!你忘了慕容家百年祖訓?我怎麼有你這樣的兒子?你怎麼對得起你的的父親?”
蕭峰恍然,慕容小的時候,他母親一定常常這樣教訓他。
他去拉慕容複,卻被他一指甲抓在手背上:“你今日又偷懶了,到祠堂去,到列祖列宗麵前去,到你父親靈位前,跪到清醒為止!”
語聲惟妙惟肖,神情似驚似狂。
一直靜靜站在牆角的靈小通,走了過來,低聲道:“他煎熬太久,又受了你死亡的刺激,頭腦已經混亂了。”
“目前有兩種治療方案。其一,洗去他全部的記憶,變成一個徹底沒有負擔的人;其二,一點一點地喚醒他,讓他自己放下!”
他頓了頓,沉聲道:“我個人推薦第一種,你們可以找個地方,開始全新的生活。”
“不,”蕭峰搖頭道,“沒了以往的記憶,他還是慕容複嗎?”
蕭峰將懷中掙紮狂笑的人摟得更緊,鄭重地道:“我會儘我一生,喚醒他,治好他,守著他!”
靈小通歎了口氣,從床邊摸出兩個小圓片,交給蕭峰道:“想不想看看他的精神世界?”
蕭峰依言將小圓片貼在慕容複太陽穴上,靈小通一拍手。
牆壁升起,慕容複的房間霎時陷入黑夜,隱隱有兩壁高崖聳立,巨人般俯視著大地。
地上,是一個小小的,看不出麵目的人。
有一瞬間,蕭峰以為回到了黑夜中的崖底,他懷裡的人卻開始尖叫,抱著頭開始尖叫。
蕭峰緊緊摟著他,待眼睛適應了黑暗後,他看清了。
那不是兩壁高崖,而是密密麻麻的排位,寫滿了慕容二字,鋪天蓋地壓逼而下。
地上的人,大約五、六歲,蒼白的一張小臉,熟悉的鳳眸中,滿是驚惶恐懼。
慕容複瞪著失神的眼眸,喘不過氣般地張著嘴,嗓子眼裡發出銳叫:“大哥,救我!”
第168章 癡兒,放下吧
蕭峰帶著慕容複上了少室山。
他們在那家古怪的“醫院”住了十餘天, 蕭峰頭上之傷自是大好,慕容複的情況也穩定了許多,漸漸認得出蕭峰來, 隻是辨不清虛實夢幻。
眼見那“醫院”也無力治療慕容複的癡病,蕭峰忽想起藏經閣的老僧, 曾用佛法化解父親與慕容博的執念,且慕容複的心病多來源於其父,便起意要到少林寺求醫。
靈小通大為讚同, 甚至用一架奇怪的鐵鳥將二人送至少室山下。
此時天色已晚,蕭峰便帶著慕容複先住進養父養母的院子。
喬氏夫婦去世已久, 雖有少林僧人偶爾照管,房屋也早就落滿灰塵, 院內雜草叢生,柴房都傾了一半。
蕭峰先打掃出炕床, 將慕容複安置在裡麵, 自己才出去修整院牆, 打掃庭院,想到治病可能需要在此小住, 又飛身到附近市集采買了糧油蔬果、被褥衣物。
回來,見慕容複仍癡癡呆呆坐在炕上, 他才鬆了口氣。
慕容複忽然撲過來,抱住他的胳膊叫道:“大哥,帶了我去!”
以前二人相處之時, 慕容複多直呼其名,叫他“蕭峰”, 如今心智不清,反而“大哥”、“大哥”地不離口。
蕭峰著實愛憐他這副模樣, 摟在懷裡,柔聲安撫了許久,才出去生火做飯。
在崖底之時,受限於食材缺乏,蕭峰所會的廚藝不過烤肉、熬粥兩樣。
如今在市集上買了隻烤鵝、兩碟涼菜、烤餅,又熬了雪白的米粥,現炒一碟時蔬,蕭峰自以為葷素搭配相當到位,喜滋滋地端上桌去,卻被慕容複一把掀了乾淨。
蕭峰深吸了口氣,壓下怒氣,上前去輕撫他的頭發道:“怎麼?不想喝粥嗎?”
慕容複縮在牆角,叫道:“大哥隻會熬肉粥、烤兔子烤魚,你不是我大哥!”
這話一出,蕭峰縱使有再大的怒氣,也瞬間消散了。
他簡單收拾了桌碗,又去盛了碗粥,湊上去,好聲好氣地道:“咱們現在出了崖底,再不需要頓頓吃烤肉了。乖,喝了粥,睡一覺,明日我帶你出去走走!”
慕容複頭搖得更急,絮絮道:“你不是我大哥!”
如此勸了半日,眼見油鹽不進,蕭峰也急了,自己端起碗,喝了一口,攬住慕容複的頭頸,就哺了進去。
口舌相觸的瞬間,奮力掙紮的手腳突然軟了,慕容複回摟住蕭峰脖子,大哭道:“大哥!彆走!”
蕭峰托起他的下頜,笑道:“又認得出我了?”
他端過粥碗,柔聲道:“來,喝了粥,大哥哪裡都不去!”
慕容複卻隻是死命抱著他,不可置信地道:“大哥,你當真還在嗎?你再親親我!”
蕭峰歎了口氣,放下碗,俯身將他壓在床上,一寸寸地親了過去。
月上山崗,慕容複累極了,終於沉沉睡去,手臂仍攬著蕭峰不放。
月光透過破窗,在他睫羽下灑下陰影,仿佛還在哭泣一般。
蕭峰起身,吻了下他的額頭,為他掖好被子,出去收拾灶台。
將屋子打理齊整,他才拎著撿回來的烤鵝,坐在院子裡,慢慢地開始喝酒。
半隻烤鵝未吃完,忽聽到屋內傳來驚叫聲,蕭峰忙進去安撫。
看他睡得不安穩,蕭峰顧不得院子裡的烤鵝,乾脆擁著驚慌易醒的人睡了。
早上醒來,烤鵝早被過路老鼠叼走了。
蕭峰帶著慕容複,站在少林寺外求見,唬得見多識廣的知客僧險些以為見鬼。
江湖上人人皆知死在雁門關的蕭峰,怎麼又死而複生了呢?
蕭峰隻以有奇人相救糊弄過去,一門心思求見藏經閣掃地僧。
掃地僧成名後,每日前來討教“佛法”之人絡繹不絕,攪得寺中不得安寧,掃地僧隻得帶著兩個徒弟在嵩山後山隱居。
知客僧指明方向,蕭峰帶著慕容複一路攀緣而上。
自從犯了瘋病,慕容複心思都掛在臉上,此時見山路與崖底有相似之處,歡喜起來,甚至還采了把野花拿在手上。
蕭峰見了,不由得想到靈小通的第一個方案,若前塵儘忘,對他會不會更好?
慕容複掐了一朵紅花,為蕭峰簪在頭上,歪頭笑道:“大哥,真好看!”
蕭峰為他也簪了一朵:“阿複最好看!”
兩人輕功高絕,說說笑笑間就上了山頂。
慕容複卻又驚惶起來:“大哥,咱們要上不去的呀!”
慌急之下,吳儂軟語都帶了出來,還作勢要跳下去。
蕭峰知他心病,忙拉住道:“咱們從這邊下去,才能到家呢!”
慕容複被他連哄帶騙地帶到山背麵,眼看山峰又高高聳立,才略鬆了口氣。
二人走至山腰,忽見山腳下有兩個僧人抬水,腳步不緊不慢,神態從容平和。
待蕭峰拉著慕容複趕至,二僧不過走出數丈之遠。
蕭峰驚訝地發現,這兩個慢悠悠合作抬水的人,竟是父親蕭遠山與慕容博。
被擋住去路,兩僧無嗔無怒,蕭遠山的眼睛裡甚至閃爍著溫暖的善意。
蕭峰先向父親行了禮,然後轉向慕容博。
他對慕容博還是殊無好感,看在慕容複麵上,勉強抱拳道:“慕容老先生,你在此得了大自在,就不管被你丟入萬丈深淵的親子了嗎?”
慕容博念佛號道:“阿彌陀佛,貧僧了因,了因非人,了因在己!”
蕭峰握著慕容複的手,將他拉到麵前道:“肇因在你,你就得替他解脫!”
慕容複顯得十分害怕,緊縮在蕭峰身邊,叫道:“大哥,我們回家去呀,不要見外人!”
他又開始胡言亂語,一會兒要登基稱帝,一會兒要回家找兔毛毯子。
蕭峰隻得耐心摟著他,撫慰他。
這般相處模式可不多見,一旁的蕭遠山不由得挑起眉,看向蕭峰。
蕭峰卻直直地瞪著慕容博。
慕容博隻是低頭念佛不止,仿佛自己隻是山澗中的一顆滾得溜圓的鵝卵石。
慕容複愈發抓狂起來,死命用手指摳自己的臉,叫道:“列祖列宗在上,我慕容複對天發誓,此生……”
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臉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蕭峰也不去阻止,隻狠狠地盯著慕容博,雙手緩緩握成了拳。
終於,慕容博長歎一聲,道:“癡兒,放下吧!”
慕容複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與臉上血痕彙作兩道血淚。
第169章 四人初見
蕭峰撕下自己身上的一片中衣衣襟, 輕柔地為慕容複拭去血淚,鄭重道:“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流淚了。”
蕭遠山忍不住吼道:“什麼意思?這慕容小子賴上你了不成?”
他聲若炸雷, 驚得慕容複瑟縮一下,埋首在蕭峰懷裡不敢抬頭。
蕭峰昂然道:“我與慕容已有白首之約, 此後自然是永不分離!”
蕭遠山吹胡子瞪眼,忍不住踹了旁邊不動如山的慕容博一腳,怒道:“瞧瞧你生的好兒子!”
慕容博聲色不動, 老神在在地道:“了塵師兄,你犯了嗔戒了!”
蕭遠山一腳踢翻了水桶, 大步走了。
蕭峰追上去道:“爹爹,我們想拜訪下老禪師, 您可否代為引薦?”
蕭遠山擺擺手,頭也不回地徑直前行。
蕭峰忙回身來拉慕容複, 慕容複卻害怕極了, 隻是垂頭定在原地。
直等到慕容博撿起水桶走遠, 他才抬頭看著蕭峰,道:“大哥, 我們也回家吧!”
蕭峰看著他的雙眸,緩緩道:“慕容, 我是誰?你是誰?你現在明白了嗎?”
慕容複訝然道:“你是大哥,我是阿複呀!”
蕭峰輕歎一聲,拉著他追著蕭遠山的蹤跡而去。
幸而, 蕭遠山腳步放慢,遠遠看到他進了一處小院。
蕭峰帶著慕容複走至院門口, 禮貌地敲了門,朗聲道:“弟子蕭峰、慕容複, 求見老禪師!”
他連喚三聲,院門才打開,蕭遠山站在門內,看起來已平靜了不少。
蕭峰向他施了個禮,拉著慕容複走進院子。
院子雖小,灑掃得卻分外乾淨,一排三間草房,打理得整整齊齊。
藏經閣見過的老僧,站在廊下,笑道:“蕭施主,慕容施主,彆來無恙乎?”
蕭峰上前跪倒,道:“弟子蕭峰,拜見老禪師!”
他回身拉著慕容複一並跪倒,又道:“慕容身陷複國執念,難以自拔,求老禪師開解!”
老僧伸手示意二人起來,向慕容複細看片刻,才道:“請施主隨我來!”
慕容複看向蕭峰,見他微笑點頭,並保證守在門外後,才跟著老僧進去。
蕭遠山已盤腿坐在廊下念經,好像院中沒有旁人一般。
蕭峰隻得站到大門口,他心底自然思念父親,但眼見父親在此平安喜樂,也不願輕易攪擾。
蕭遠山忽然抬頭道:“若那慕容小子也在此出家,你待怎樣?”
說罷,不等蕭峰回答,再次垂首念經。
蕭峰心中一凜,倘若老禪師開脫得慕容複,使他四大皆空,從此隔卻紅塵,他要如何呢?
他想得出神,慕容博挑水回來,水桶碰在他身上,潑了他半身冷水,也毫無反應。
好一會兒,老僧從內走出,向兩個弟子道:“慕容施主魔障太深,需在此小住,你們收拾一間禪房出來吧!”
蕭峰臉色鐵青,但想到慕容若因此得到解脫,也不能阻止他得證大道。
他雙手合十,感謝了老僧,緩緩退出院子去。
蕭峰在山腳一塊大石上,坐到天黑,忽聽有人嘶聲長喚,依稀是慕容複的聲音。
他忙循聲找去,隻見慕容複跑得鞋都掉了一隻,滿麵都是驚惶,漫山遍野地呼喊:“大哥!大哥,”
蕭峰大步飛奔過去,一把將他摟在懷裡。
一瞬間,他確定了,不僅慕容複離不開他,他也完全放不開他。
慕容博站在一邊,冷聲道:“師父有命,請蕭施主與他同住,有助於穩定心神。”
蕭峰大喜過望,舉起慕容複拋了兩下,又抱住道:“咱們永遠也不分開!”
慕容博的臉色,一時不比腳底的青石板強多少。
兩人就此在嵩山腳下住下,每日一起聽老僧誦經,講解佛法,間或被蕭遠山、慕容博暗地附贈白眼。
慕容複的情況愈來愈穩定,半個月過去,已可與老僧從容談起過去了。
他漸漸恢複心智,蕭峰不在身邊時雖還會緊張,但已不像此前那般黏著他,人前甚至還有意疏遠。
見他又開始傲嬌、臉皮薄,蕭峰既鬆了口氣,也隱隱有些失落。
這日一大早,慕容複又在聽老僧講經,蕭峰無聊之下,一個人在山腳下閒逛。
忽聽背後有人叫道:“蕭兄!”
他轉過身,隻見發型奇怪的靈小通,一路小跑追上來,喘著氣道:“看來,慕容公子的病還得治一段時間,我們的業務實在等不得了,咱們就在這兒處理吧!”
蕭峰不解其意,問道:“什麼業務?”
靈小通指著遠方一處青磚瓦房道:“我們在那裡租了場地,午後,請你務必邀請慕容公子大駕光臨。”
這嵩山腳下,住著十幾戶人家,那青磚瓦房裡住的原是此地裡正,為何又會把房屋賃出去?
蕭峰還待追問,靈小通手腕上光芒一閃,就又慌慌張張地揮手跑走了。
午後,慕容複小睡剛醒,就被蕭峰拉出草房。
他迷迷糊糊間,又恢複了阿複模樣,抓著蕭峰的手不放,迎頭撞上慕容博,才忙不迭地鬆開。
蕭峰心裡高興,出了院門,又一把抓住他的手:“阿複,我喜歡你這個樣子!”
慕容複甩開他,哼道:“那你為何不讓人洗去我的記憶?”
“你竟都記得?”蕭峰笑了,見他挑眉欲怒,上前拉住手,低聲道:“你的樣子,我都喜歡。”
慕容複難得紅了臉,不由自主道:“我發瘋癲狂的樣子,你也不嫌棄嗎?”
蕭峰輕撫他的鬢發,柔聲道:“當然不,我隻會心疼。”
兩張麵龐貼得愈來愈近,呼吸交纏。
慕容複忽醒覺是在曠野之中,不好意思起來,親昵地在蕭峰胸膛輕錘一記,推開寸許,相視一笑。
兩人並肩走進了那座青磚綠瓦小院,院內石桌旁也坐著兩人,四雙眼眸相對,一起驚訝起來。
玄燁吃驚道:“你們如何也在此地?”
慕容複一雙鳳眸微微眯起:“這話,應該我們問你們才對!”
見他語氣不善,玄燁瞬間聯想到他上次的陰謀,不由得在石桌下摸索著握住了陳近南的手。
第170章 我選你
陳近南安撫地拍拍他, 起身,拱手笑道:“蕭大俠,慕容公子!”
蕭峰客氣地回禮:“陳總舵主!”
這下輪到慕容複驚訝了:“你叫他什麼?什麼總舵主?”
“這位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 ”蕭峰拉著他上前一步,大笑道, “那邊有句話,平生不見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若說這次有何遺憾未了, 就是始終未能與陳總舵主真正一晤,今日得見, 大慰平生!”
這句“大慰平生”,讓慕容複眉頭一挑, 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陳近南笑道:“咱們彼此彼此,陳某對蕭大俠, 也是相見恨晚呐。”
他們這般惺惺相惜, 餘下兩人心底都有些不是滋味。
慕容複輕哼一聲, 道:“天下英雄萬萬千千,難道都得見過陳總舵主金麵, 才做得數嗎?”
玄燁道:“我大哥這樣的英雄,本就難得一見。”
慕容複輕笑道:“確實, 反清複明的勾當,原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玄燁不緊不慢道:“少見程度,終究比不得親手設計殺自己軀體的人。”
慕容複嘴唇緊抿, 不再反駁了,不是他詞窮, 而是不願當著蕭峰的麵重提舊事。
“吱呀”一聲輕響,堂屋大門打開, 靈小通從房內走出,笑道:“看來,四位已經相互熟悉了!”
“自我介紹一下,”他抱拳道:“在下靈小通,靈魂轉換科的具體負責人。”
玄燁冷聲道:“你就是讓我們互換靈魂的人?”
“不敢不敢,”靈小通笑道,“讓人互換靈魂可是件龐大工程,我隻是其中一個環節上的業務員而已!”
蕭峰道:“靈兄,將我們聚集在此,可是要進行你說的業務。”
“對對,”靈小通拍拍手。
一個身著粉色長裙的少女走了出來,張開雙手。
靈小通在她手心一點,一座巨大建築跳出,在空中旋轉。
靈小通道:“本來應該邀請你們去辦公樓的,因出現了些特殊情況,大家就在這將就一下吧!”
他一揮手,建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處建築群。
玄燁驚道:“紫禁城?”
“對,”靈小通笑眯眯地道,“暫時用這個指代下你們的時代。”
他指著紫禁城的浮影道:“這是咱們的額外服務,你們現在對兩個時代都有了解了,可以多個選擇。”
“在這裡生活?”他收回手指,指著現實的地麵道,“還是在這裡?”
慕容複立即道:“以誰的軀殼?”
蕭峰霍然回頭,卻見他眼眸裡流露的,是全然的恐懼。
幸而,靈小通笑道:“當然是你們自身的,這是個穿越服務,不需要轉換靈魂。”
他在少女另一個手心點了下,熟悉的懸崖浮影跳了出來,和紫禁城浮在同一高度。
靈小通笑道:“有了決定的人,可以上來選擇!”
“當然,也可以好好考慮考慮,此地山清水秀,就是耽擱一天也沒什麼!”
玄燁看了眼陳近南,走上去,點了紫禁城。
他朗聲道:“即便另一側是天宮瑤池,我也得選大清,那裡有我的責任和子民!”
陳近南站在他身後,默不作聲地將手也放了上去。
蕭峰笑道:“故土在前,何須考慮?”
他摸了下懸崖的山石,回身看著慕容複。
慕容複站立良久,久到玄燁、陳近南也轉過了頭。
他才走過去,伸手搭在蕭峰手背上:“我選你。”
慕容複認真地道:“我選你,所以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得選我!”
顧不得眾目睽睽,蕭峰一把摟住了他,大笑道:“此後餘生,蒙古草原也好,江南水鄉也罷,即使去到天涯海角,我永遠選你,我們也永遠在一處!”
靈小通激動地拍手:“Happy ending!KPI完成一對,好耶!”
他抹著眼淚道:“我建議去塞上牧馬放羊,塞上牛羊空許約,當年快把我虐死了。”
“他在說什麼?”慕容複從蕭峰手臂間掙開,滿臉疑惑,“什麼塞上牛羊?”
蕭峰的臉黑了下,歎道:“那是個很長的故事,等我將來慢慢講給你聽!”
“對對,你們將來老了,可以坐在搖椅上,慢慢地聊!”靈小通忙道,“來來來,我先給你們做個滿意度調查,讓皇帝陛下和總舵主再聊聊,沒準兒還能搶救一下。”
他向玄燁、陳近南揮揮手:“來都來了,兩位到外麵走走,爬爬山什麼的。”
玄燁率先走了出去,陳近南與蕭峰拱手作彆,才慢慢跟上。
出了院子,陳近南拿下帽子,散開長辮,信手挽了個明人發髻。
他從未剃頭,平時也隻是帶著帽子遮掩,此時挽上發髻,與本地人發型極為相似。
玄燁垂著辮子,遠遠站著,見他換了發型,愈發覺出二人之間的距離。
兩個村民路過,看到他發型、衣飾皆甚奇異,忍不住指指點點,竊笑起來。
玄燁卻隻是靜靜站著,直到陳近南走到他身邊,擋住了村人的視線。
“走吧!”陳近南道,“咱們爬山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山腳,玄燁在前,陳近南在後。
山路崎嶇陡峭,玄燁養尊處優慣了的,幾次踩滑了腳,陳近南伸手要扶,都被他推開。
“咱們本就不是同路人,”玄燁站在一塊山岩上,冷冷地道,“你沒有趁現在將我推下去,我已經感激不儘了。”
陳近南歎道:“艾兄弟”
“叫我玄燁、康熙、韃子皇帝!”玄燁大聲道,“這世間從來就沒有艾兄弟!”
他抓著陳近南的雙肩:“這裡還有漢人的河山,你為何不選擇留下?或者,乾脆向那妖人要求去你心心念念的大明?”
陳近南不答,玄燁冷笑道:“因為咱們本就是同一種人,永不會放下屬於自己的責任!”
“等咱們回去,你當然會繼續你的反清複明大業,我也會想儘辦法滅了天地會!”
他鬆開手,回身抓著一簇荊棘,繼續往上攀登:“我武功遠不及你,你若是現在出手,反而一了百了!”
許是心懷激蕩之下太過用力,許是那簇荊棘紮根過於淺薄,當玄燁雙腳懸空一瞬間,荊棘脫出山縫間薄土,他整個人都墜了下去。
墜入一雙溫暖的臂膀中,陳近南接住了他。
山風獵獵,沒有發辮束縛,陳近南烏黑的發絲在臉頰邊飛舞,愈發趁出玉一般的臉色,俊逸的眉眼。
玄燁抓著他的臂膀,喃喃道:“咱們能同行的,也不過是這段山路罷了!”
他再也抑製不住,一把摟住陳近南,大聲道:“大哥,若沒有江山需要背負,我也選你!”
陳近南唇間溢出一絲輕歎,卻沒有退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