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烤肉很不錯,你應該試試。”他的聲線聽在她耳畔,仍是之前她所熟悉的,屬於“簡夫人”的聲音。
隔著牛皮紙袋,剛剛割下來的烤肉還散著炙熱滾燙的溫度,飄散出縷縷熱煙,帶著烤肉的香襲來。
辛嬋捏著紙袋,手指又因為滾燙的溫度鬆開來些。
仿佛是很神奇的事情,曾經辛嬋記在自己那個小本子上所有最想吃,卻偏偏因為沒有銀錢而始終未能如願的那些好吃的,都在今夜,被他在這夜市裡來回走了這麼一圈,就都到了她的懷裡。
他好像比辛嬋想象中還要了解她,可這一月來,她卻始終未能從他口中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除了他的名字——謝靈殊。
後來辛嬋同他一起坐在城東的那棵巨大的枯樹底下,她懷裡有一堆的好吃的,嘴裡還咬著一塊烤肉,眼睛卻在盯著河水對岸,在燈火中半隱半現的那座府邸。
那曾是困住她六年的地方。
“小蟬在想什麼?”
身旁的他仍是簡夫人的模樣,臨著此間長夜寒風,她忽然聽見他開口。
辛嬋沉默半晌,嘴裡的那塊肉終於被她吞咽了下去,她望向他,認真地問,“明日我們就能離開這裡嗎?”
他應了一聲,接著道:“那些宗門的人已經在此滯留一月,已引起諸多不滿,予南華便是不想放人,也不得不打開城門,放他們離開,我們也可趁此機會,離開這裡。”
辛嬋點了點頭,又沉默下來。
“看來小蟬已經有了打算?”他仿佛能夠看穿她的心事,但見她此般模樣,便又挑眉,“是不打算告訴我?仍是怕我對你有所圖?”
“我想修習術法。”辛嬋也沒什麼好瞞他的,她迎上他的那雙眼,“我孑然一身,你若有所圖,除了娑羅星,我也想不出你還能圖我什麼。”
“原本就是你救了我,娑羅星你拿走就是。”
她如此坦蕩,倒令他一時稍怔。
“我說過了,”
他像是有些負氣似的,捏了一下她的臉蛋,“我對娑羅星不感興趣,何況那東西現在已經與你血脈相融,我若取出,你便會沒命。”
“反正我隻是這一條命,我不管你究竟想做什麼,”
辛嬋再一次隔水遙望遠處的城廓,“隻要我還活著,我就一定要去做我的事情。”
“或許我就該變得比他們更壞。”
她忽然說。
善良仿佛是這座城裡最無用的東西,它無法讓辛嬋去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人,也沒有辦法讓她保護自己。
“所以小蟬,”
幻術製造出的那張屬於女子的柔美麵龐上神情稍滯,仿佛所有的笑意都在此刻淹沒在了他深深的眼底,“你想做一個壞人?”
但見眼前的姑娘點頭,他忽然笑了一聲。
然後他便伸手去攥住她的手腕,拉著她站起來時,她懷裡所有的東西都掉在了地上。
辛嬋本能地想要俯身去撿,卻聽他忽然道:“不許撿。”
她抬頭看他時,望見的仍是一張女子的臉。
“你想修習術法,跟著我學便是,我能教你的,這世間千萬宗門,未必能交給你,”
他垂眸睨她,“你彆忘了,娑羅星在你的身上。”
“你想要變得比他們更壞,也可以。”
他伸出手,在昏暗夜幕下胡亂指了一處,“去那兒,先將那戶人家所有的銀錢都偷出來,算作是我對你的考驗。”
“這……”
辛嬋看了看他所指的方向,聽見“偷”這個字,便皺起眉,“這是偷盜……”
可他卻低眉笑她,“怎麼?難道‘壞’字也有高尚與低賤之分?”
大約是看出他眼底的嘲笑,辛嬋心裡莫名積聚著一股氣,她甩開他的手,徑自往他方才所指的那個方向去了。
她卻不知,身後那人到底看著她的背影有多久。
直至熱鬨的夜市閉市,辛嬋的身影方才從那一片漆黑裡顯出身形,從街市的另一邊,慢慢地走過來。
她似乎有些躊躇,雙手背在背後,像是藏著什麼。
“看來是得手了?”
等在枯樹下已經很久很久的他回眼看她,語氣聽不出多少情緒,“拿出來罷。”
辛嬋站在那兒,眼見著他盯著自己,她猶豫了好久,方才從伸手將手裡的東西遞到他的麵前。
那是一串糖葫蘆。
枯枝上掛著的燈籠的火光照得那層紅紅的糖衣更如琥珀一般。
燈影裡,她的臉色已經因為窘迫而開始泛著些薄紅,一時間根本不敢迎上他的目光。
半晌,她忽然聽見了他清冽低沉的笑聲。
“那戶人家便是方才的餛飩探子的攤主一家,他們夫妻方才都在此處,家中隻有一個重病臥床的老婦,和一個七歲孩童……”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慢悠悠的,“你卻連一文錢都沒有拿到,隻是拿了一串糖葫蘆回來?”
“……他們家,”
他聽見眼前的姑娘小聲狡辯,“還有一隻大黃。”
“剛出生三月的小狗你也怕?”他毫不猶豫地戳穿她。
辛嬋垂著眸子,不再說話了。
“你之所以分文未偷,是因為你翻看過他們的微薄家底,聞到了苦澀不散的藥味,也在窗外看見到了那個臥病在床,形容枯槁的老婦,”
“你知道你這麼做,會讓這戶人家陷入更加艱難的境地。”
他再一次看向她,“但你沒那麼做。”
當他如此直截了當地戳穿她的謊言,辛嬋站在那兒,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衣角,一句話也不肯說。
他的神情變得疏淡起來,寬袖一揮,辛嬋便看見那個被她拿了糖葫蘆的七歲小男孩就已經站在那兒。
金光凝聚成了一把長劍,燈火的光映照在上頭,便成了凜冽的寒光。
他將劍柄塞進辛嬋的手裡,然後握緊了她的手,湊在她耳畔低語,“若你覺得偷盜還不夠你做一個壞人,那小蟬,我們便殺人,好不好?”
他握緊了她的手,迫使她舉起長劍,對準那個呆愣愣地站在那兒,眼神懵懂的孩童。
“你,你要做什麼?”辛嬋終於慌了,她想要掙脫開他的束縛,卻被他另一隻手緊緊地環住。
當她的肩頸觸碰到他的胸膛,幻術便在淡色的光芒中剝落,使得他顯露出原本的真容。
而透明的結界無聲設下,隔絕了這寂靜街市上,偶爾提燈走過的三兩行人所有的視線。
“小蟬,我在教你。”
他湊在她耳畔,輕聲說。
辛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他握緊了手,然後劍鋒直指那個孩童,似乎就要穿透小孩的胸口。
“謝靈殊!”
當劍鋒距離孩童的前胸隻有半寸距離時,他聽到她崩潰失聲。
這大約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卻是如此嘶聲力竭,驚恐難定。
劍鋒前的孩童在金光中破碎成了碎紙,瞬間便被火焰灼燒得沒了痕跡。
謝靈殊聽見她崩潰的哭聲,仿佛這一月以來,他還從未聽她如此放肆的大哭過。
她早已習慣於把所有的難過與脆弱藏起來,不讓旁人看清分毫。
他沉默地鬆開她的手,於是長劍落地,發出短暫的聲響後,便破碎成了一道光影,消失不見。
“都是假的。”
他就在她的身後,將她抱在懷裡,輕輕地哄,“小蟬,都是假的,是我騙你的……”
“可也隻有這樣,你才能記得今日的教訓。”
“小蟬,無論何時,你都不該為了那些為惡的人,去讓自己變得比他們更邪惡,若你那麼做了,你又同他們,有多少區彆?”
他伸手輕撫她的發,“你的不忍,便注定你不能成為同他們一樣的人,”
“多聽聽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想成為怎樣的人,該它說了算。”
他是如此溫柔得用指節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不要再哭了……”
辛嬋卻哭得更狠了。
大約,是因為方才那般逼真的場景,令她真以為自己就要在謝靈殊的掌控下殺了那個孩童時,她內心裡油然產生的一種極大的抗拒感,讓她沒有辦法再逃避自己此刻的挫敗。
這便讓謝靈殊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他隻好一遍遍耐心地哄她,甚至還把她之前交給他的那支糖葫蘆從隱空袋裡取了出來,給她吃。
可她卻哭著搖頭,“不吃……”
她吸著鼻子,一邊哭一邊哽咽著說,“要,要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