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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味仙 山梔子 98791 字 2個月前

可他卻隻能這樣苦捱著,難以入眠。

——

自試煉大會後,辛嬋之名更是震動九州。

無人不知這位娑羅星主,亦無人不知她在試煉大會上一劍挑四人。

那四人皆是天下盛傳的天之驕子,是仙宗裡年輕一輩中最為出色的弟子。

但這試煉魁首,卻最終成了辛嬋。

有人說,她原先不過隻是烈雲城中的一個奴婢,卻偏生得了那上古神物娑羅星,從此改換命運,從這世間最深的泥淖裡,站上了最高處。

有人說,若非是娑羅星,她不可能有今天。

有人欽佩她,有人嫉恨她,還有人乾脆編了娑羅星主的小傳,那書都賣到了正清山下的望仙鎮上。

林豐抱著小傳讀得可開心。

“辛姐姐,你看,這上頭寫你出生時,烈雲城的冰雪都融化了,”林豐將書卷湊到辛嬋的眼前,“上頭還說了,說你少時便力大無窮,一拳就能打死一頭猛獸!”

“……”辛嬋吃著鬆雲糕,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寫辛嬋的話本有許多,有的是將她誇成了天生神仙一般的存在,有的卻是在貶她,甚至說她身為烈雲城大小姐予明嬌的奴婢,卻忘了予明嬌的救命之恩,不忠不義。

但是聽說,寫這種貶低辛嬋的話本的那名作者,已經被許多人堵家門口罵了好多回了,什麼爛菜葉子臭雞蛋都往上扔。

自試煉大會後,辛嬋也常跟著正清弟子一同下山捉拿作惡的妖魔,是算是一種鍛煉。

謝靈殊卻總有不見人的時候,辛嬋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麼。

時值第二年的冬季,九州之內傳言四起。

時有新的魔尊降世,藏身於魔域之中的大批魔兵蘇醒,那鎖著陰戾魔氣的長生淵內,早已混沌不清。

辛嬋回到正清山的時候,程硯亭正與幾位長老在主殿中談論此事。

“辛嬋,我父親有事,想請你去主殿。”程非蘊在山石小路上遠遠地便望見了正從底下慢慢往上走的少女,她便快步走下去,拉住辛嬋的手就往上走。

“是什麼事啊?”辛嬋被她一拽,手裡的糕點差點掉地上。

“我父親說,天照閣閣主秦昭烈觀星時,便發現了東南方向無端生出了一顆被混沌魔氣籠罩的異星,他算出,那該是魔域新的魔尊降世了。”

程非蘊一壁拉著辛嬋往上走,一壁同她說道。

“隻觀星,便能知這麼多事?”辛嬋有些好奇。

程非蘊簡單地解釋:“天照閣占星之術天下無雙,秦閣主算的準沒錯。”

“那,他還算出什麼了嗎?”

辛嬋又問。

程非蘊聞言,腳下的速度倒也慢了些,她回頭看向辛嬋,“這我也不太清楚,我們還是先去主殿罷。”

等程非蘊和辛嬋到了主殿中時,

便見除了掌門程硯亭,和正清山的幾位長老,以及首徒封月臣之外,那天照閣的閣主秦昭烈竟也在殿中。

“辛姑娘來了。”程硯亭抬眼便望見了同程非蘊一起走進來的辛嬋。

那秦昭烈一聽“辛姑娘”這三個字,便回頭看向那兩名走進殿中的姑娘。

一見辛嬋,他便輕輕頷首,臉上竟也帶了些笑容,“辛姑娘。”

對於辛嬋,天照閣似乎從來都給予了最高的禮遇,這位一向高傲,脾氣怪的秦閣主,待她卻是一向和善的。

“程掌門,秦閣主。”辛嬋也道一聲,隨後又向那幾位長老一一見禮。

“辛姑娘,相信你也聽非蘊說了,如今有新的魔尊降世,而那延州境內的長生淵乃是魔域通往人間的一個入口,這數千年來鎖在長生淵內的曾經那位已故魔尊的大批魔兵已經蘇醒,這長生淵的結界震動,我與其他幾位宗主這連日來已在延州加固那結界數次……”

“但如今北方雁山又有山石塌陷,落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洞,當地已有不少居民被莫名的力量牽引過去,落入洞中不見身影,我懷疑那裡或有妖魔作祟,不知辛姑娘,可願與月臣非蘊同去雁山一探究竟?”

程硯亭如今也是抽不開身,他午後便要再去延州,根本無暇再顧忌旁的事情。

“好。”辛嬋倒沒有猶豫,直接應了。

程硯亭見她答應了,便也鬆了一口氣,卻又忽然想起來謝靈殊,便問:“不知謝公子可回來了?”

辛嬋神情微頓,隻道:“沒有。”

程硯亭點點頭,隨後便道:“那便多謝辛姑娘了。”

隨後他便又去囑咐封月臣:“若有異動,立刻報我,切不可魯莽行事。”

“再有,”

程硯亭又看了一眼站在辛嬋身旁的程非蘊,又對封月臣道:“看好你這師妹。”

“是,師父。”封月臣當即俯首應聲。

當辛嬋轉身走出主殿,卻聽身後忽然傳來秦昭烈的聲音,“辛姑娘留步。”

辛嬋回頭,便正好看見秦昭烈邁出門檻。

“不知辛姑娘,可否與我喝杯茶?”秦昭烈站在那兒,笑著問道。

即便是冬日,即便此刻的天幕中有紛紛揚揚的雪花落下來,那一片綿延的華棠花林卻仍然綠意葳蕤,繁花嬌豔。

秦昭烈坐在廊椅上,看著眼前這案幾上炭火緋紅的風爐,上頭的茶壺裡不斷有熱氣流散出來,淺淡的茶香混合著華棠花的香味迎麵而來。

他捧著一杯熱茶,輕歎道:“這正清山倒真是人間福地,連華棠花都有如此繁盛的一大片。”

片刻後,他又笑,“看來程掌門待姑娘是真的不錯,連這燭明殿都讓你住了。”

“虧我擔心,你在這裡住得不好。”

他這樣的一番話,倒讓辛嬋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他如此熱絡,可分明這才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來往。

秦昭烈卻像是知道她在想些還什麼似的,便又道:“我天照閣曾經便是因娑羅星而創立,我的先祖窮極一生都在追逐娑羅星,而我們閣中的占星之術也都是娑羅星賦予的,可惜先祖雖曾有幸得見娑羅星,卻終究不是娑羅星選中的主人。”

“即便如此,對於我天照閣而言,娑羅星仍是絕不一樣的存在。”

秦昭烈話至此處,便又望向辛嬋,“所以,姑娘既是娑羅星的主人,便也該是我天照閣最尊貴的客人。”

“我今日與姑娘相談,便是想告訴姑娘,今後若有什麼難事,儘管來找我秦昭烈,我一定相幫。”他說著,竟還用杯盞碰了一下辛嬋的茶盞。

“多謝秦閣主。”辛嬋垂眼,端起麵前的茶盞喝了一口。

“他們正清山的素食,姑娘可吃得慣?”秦昭烈忽然又問。

“……還好。”辛嬋現在都有點習慣了,反正謝靈殊在時,便總會給她帶些好吃的回來,他不在時,她偶爾也會自己下山去。

林豐也嘗試過讓正清弟子帶些肉給辛嬋,卻是從未成功過。

山中弟子戒葷腥是鐵律,他們更不可能替人送上山。

“我天照閣可沒那麼多規矩,反正我們也不靠修為立足於世,陣法和煉藥才是我們的立足之本,姑娘若是在正清山待夠了,便來看看我天照閣的風光。”秦昭烈笑著說。

“閣主盛情相邀,若有機會,我一定去。”辛嬋舉杯,認真道。

在同秦昭烈說話時,辛嬋明顯感覺到這位閣主跟他在外所表露出的模樣仍是有些不一樣的,如今她竟覺得他原是一個性情中人。

也許正因為天照閣不在九宗之列,故而他身上也沒有那麼多仙宗固有的條條框框,人也分明是灑脫豁達的。

“辛姑娘不如猜一猜,我如今的年紀?”秦昭烈吃了一塊辛嬋從內殿裡拿出來的鬆雲糕,這普通凡人愛吃的東西,倒也有些意趣。

辛嬋愣了一下,果然認真打量起他。

他看起來仍然年輕,生得也清俊,於是她便試探著開口:“約莫二三十歲?”

秦昭烈大約是最喜歡聽人猜他的年紀的,這會兒他笑起來,卻是搖頭。

辛嬋看著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道:“我與程掌門同歲。”

辛嬋聽程非蘊說過,她的父親程硯亭修行有道,如今約莫已有一百多歲,而現在秦昭烈卻說自己與程硯亭同歲?

辛嬋瞪圓眼睛。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天照閣擅長煉藥,這延續青春的藥,我這裡也有許多,旁人是一粒難求,但若是hi辛姑娘想要,我自當奉上,辛姑娘想要多少都可以。”

秦昭烈放下手裡的茶盞。

“……多,多謝。”辛嬋乾巴巴地說了一句。

她到底是怎樣都沒料到,這位秦閣主,竟已有一百多歲的年紀。

待秦昭烈走後,辛嬋便收拾了那些茶具,再回到殿內時,她的目光停在那張軟榻上片刻,又去看左側那扇雕花木門。

那是謝靈殊原本住著的房間。

但他已有七日不曾回來。

辛嬋把手裡的東西全都放好,便走到右邊推開自己的房門,開始收拾包袱。

她卻不知,此時的少陵早已急得慪火。

他施了術,便有在半空浮動的兩行字化作一抹流光竄入天際。

彼時,遠在千裡之外的遼闊海域的謝靈殊方才從深海裡一躍而出,四周便激蕩出千層的浪花。

一抹金光落在他的眼前,逐漸凝成了一行字的模樣。

他隨意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痕,在看見那行字時,便輕聲笑了。

第27章 雁山妖魔(捉蟲) [V]

延州的雁山很荒涼。

山中樹木稀少,便是連枝葉也是枯黃萎頓,毫無生機。

但聽從山上搬下來的村民說,雁山原本也曾蓊鬱蒼翠,卻在半月前山石塌陷形成了那個“吃人洞”之後,山上就好像無端被一種瘴氣籠罩,山上的花草樹木都變得稀疏,甚至看不出絲毫的生機。

“幾位仙長,你們可千萬小心,那山裡頭的吃人洞可不是說笑的,單是我一家,就被卷進去兩個人,我的兒子和兒媳都……”

說著這話的,是一位佝僂的老婦。

她原本也是雁山村裡的人,自從那雁山出了這樣的怪事之後,她便和村裡其他幸存下來的人趁著瘴氣還算稀薄的清晨逃下了山。

可是山下哪有什麼落腳的地方。

他們逃得匆忙,也沒帶什麼物件,這鎮上吃住都是要錢的,於是他們隻能聚集在鎮外的破廟裡頭。

程非蘊安撫了那老婦的情緒,與辛嬋同行的林豐這時也從鎮上買了些燒餅之類的吃食來,連忙分給了所有的村民。

他們應該是已經很久都沒有吃過東西了,林豐把那些吃的分給他們的時候,他們幾乎個個都是狼吞虎咽。

這些人是被山上的瘴氣侵蝕過的,他們身上或多說少都生著毒瘡,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鎮上的人便更容不得他們,都生怕被這怪病給傳染了。

辛嬋看見那個小男孩的腿上的毒瘡都已經潰爛,而這會兒吃東西的時候,大約就是他這兩日最有精神的時候了。

“師兄。”程非蘊轉頭就看見封月臣走了進來。

封月臣朝她點了點頭,便對眾人道:“我去探查過,山上的瘴氣的確有毒,但目前,我還不能確定這到底是什麼毒。”

“師兄,那我們還去嗎?”任君堯抱著劍問道。

“為何不去?”程非蘊搶先道,她回頭去看那些病懨懨的村民,皺起眉,“若不搞清楚這事情的來龍去脈,若那雁山上的毒瘴漫下來,這鎮上也得跟著遭殃。”

“程姑娘所言極是。”

忽有一抹清朗的嗓音從外頭傳來,眾人回眼看去時,便見來人正是那手持一柄馴龍劍的業靈宗首徒趙錦毓。

“趙錦毓?”封月臣看清了來人的麵容。

趙錦毓笑了笑,先是向封月臣頷首輕道一聲,“封兄。”

隨後便看向身後,“不單是我,還有他們。”

隨後辛嬋便看見不少人出現在那搖搖欲墜的門框外。

另幾宗的弟子,竟都有人來。

那幻蟾宮的少宮主薑宜春是一點兒也不想踏進那看著就灰塵蛛網滿布的破廟裡,他就站在外頭,皺著秀氣的眉,“這雁山怎麼說也是在我幻蟾宮的地界裡,我父親讓我來給他們送些吃的用的,再給他們安排著住個舒服的地方,順便再讓醫官給他們看診。”

說罷,他便睨了旁邊那個留著絡腮胡,身材較胖的男人一眼。

那人便是幻蟾宮的左護法——沉戟。

沉戟眼見著少宮主瞪他一眼,他便連忙招呼著後頭的弟子將那些帶過來的東西全都送到廟裡頭。

旁邊有一位年輕女人,生得一雙漂亮的眼睛,卻是以紗遮麵,讓人看不清麵容,但她前額垂著的一顆晶瑩綠石,便也能讓眾人猜出,她便是幻蟾宮的右護法,傳聞中能禦蛇的女郎——綠翡。

辛嬋還見到了晏重陽和慧明。

晏重陽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樣,腰間係著一把長鞭,站在那兒便如青鬆一般筆直頎長。

“辛姑娘,好久不見。”趙錦毓一見辛嬋,便上前拱手。

辛嬋回神,也連忙回禮,“趙公子。”

“不知這一年多,辛姑娘的劍術可是又有進益?”這大約是趙錦毓最為關心的事情。

“好了錦毓,你難不成還想在這裡拉著辛姑娘比試?”封月臣哪裡不知道他這位朋友是個什麼脾性,便連忙打斷他。

趙錦毓摸著手裡的馴龍劍,有點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聲,“對不住啊辛姑娘……”

辛嬋搖頭,把自己手裡沾了糖霜的糖果遞給他,“吃嗎?”

“啊……”趙錦毓愣愣地接過來,往嘴裡一塞。

糖霜並不甜,反而有些酸,可裡頭裹著的那顆糖卻是甜的。

趙錦毓起初被酸了一下,眉眼都有點皺,但後頭的甜又讓他舒展了眉眼。

說實話,他還從來沒有嘗過糖的滋味。

那薑宜春連門都不肯進,更不用說去接辛嬋遞過來的糖了,但他看了她,又覺得她是如此乾淨清澈的一個姑娘,那雙手也是白淨的,更不提她當日在試煉大會上的每一場比試都被他看在眼裡。

她是娑羅星主,還是試煉魁首。

講道理,薑宜春是有點欽佩她的,畢竟他在幻蟾宮的小書房裡,都已經收集了好幾本有關於她的話本了。

所以此刻,眾人都很驚詫地看見,那位向來潔癖嚴重的幻蟾宮少宮主,竟然伸手接了辛嬋遞過去的糖。

雖然他是用手帕接的。

這也仍然很令人吃驚。

“謝謝辛姑娘……”薑宜春小聲說。

辛嬋搖了搖頭,又給旁邊的晏重陽遞了一顆過去,“你吃嗎?”

晏重陽垂眼盯著她手指捏著的那顆糖果,無聲搖頭。

“辛姑娘,貧僧愛吃。”惠明卻笑眯眯地伸手將那顆糖拿走,喂進嘴裡。

辛嬋見他笑,也不由笑了笑。

丹砂觀派來的是觀主善微的大弟子瑞玉,那是一個看著就很嚴肅板正的年輕姑娘,她也並不吃辛嬋給的糖,卻還是很有禮地道了謝。

“你們觀中的弟子聶青遙沒有來嗎?”辛嬋在她身後的那十多名弟子裡來回看了好幾圈,都沒有發現聶青遙的蹤影。

“青遙師妹年紀尚小,師父便讓她留在觀中。”瑞玉答道。

實則她帶著這些弟子離開時,聶青遙還鬨了好幾通,非要跟著來,卻到底還是被師父善微給關進了屋子裡。

“哦……”

辛嬋想了想,這裡也的確挺危險的,小卷毛不來也好。

“如今鎮上的居民不肯讓這些村民去鎮上居住,這外頭也沒有什麼可以住的地方,不知幻蟾宮要如何安排他們?”封月臣將一碗水遞給靠在牆角的老者,便回身問薑宜春。

那胖乎乎的左護法沉戟也不知道從哪兒給薑宜春搬來了一把太師椅,擦拭得鋥光瓦亮,才讓薑宜春就在外頭坐下。

“我也不知這瘴氣是有毒的,原本父親是要讓我安排他們在鎮上住下,可如今鎮上的居民又鬨成這樣……”薑宜春手裡握著一方錦帕,掩在口鼻間。

“那這可如何是好啊?”任君堯撓了撓後腦勺。

辛嬋還在吃林豐從背後的布包裡掏出來的梅子乾,她隨手遞給一旁的程非蘊,倒將正在思考的程非蘊嚇了一跳。

所有人都在看辛嬋,誰也不太知道,她和她那位朋友林豐身上的布包裡,到底還裝著多少吃食。

“那就隻能自己建房子。”辛嬋看大家都在看她,她也有點不太好意思起來,就開口說了一句。

封月臣垂眸,這似乎的確是目前唯一的辦法。

要建一間足夠寬敞簡單的茅草屋暫居,他們這些人手也是足夠的。

趙錦毓從未想過,自己手中的這把馴龍劍有一日竟會用來砍樹。

他正瞅著眼前的這棵樹發呆,卻忽然感覺地麵震顫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偏頭,就看見辛嬋已經用她手裡的那柄千疊雪砍掉了一棵足有人兩臂環抱都無法抱住的大樹。

……?

辛嬋嘴裡還在吃果乾,也許是察覺到趙錦毓的目光,她便偏頭看向他。

“是不是我這棵有點大了?”辛嬋又去看倒在地上的那棵樹。

“不大不大,辛姐姐,你在把它劈成小的就好了。”林豐在旁邊說。

辛嬋覺得他說得有理,便也不再糾結,直接去找下一棵樹了。

雖說茅草屋簡單,但他們這一幫人都是仙宗子弟,平日裡隻顧修煉,哪裡懂得怎麼修房造屋。

木材是夠了,可要怎麼做呢?

幸好有那些村民在,他們在山上定居,基本也是互相幫著建的房屋,向他們請教之後,大家也算是掌握了一些竅門。

仙宗弟子建造房屋的好處便是他們能用術法,這樣也就減少了許多的時間。

將那些村民安頓好之後,薑宜春也安排了從幻蟾宮帶來的醫官留下來。

幾宗各安排了幾名弟子留下守著這裡,隨後大家便開始商量著該怎麼去這雁山。

“山上的毒瘴可不好辦啊。”任君堯摸著下巴說。

封月臣坐在桌前,沉吟半晌,便道:“我記得有一種竹蘭草,佩之便可令人屏息一時,如此也應該能不受毒瘴所擾。”

“那我去尋竹蘭草。”趙毓錦直接便站起來,轉身就往外頭跑。

晏重陽也站起身,卻是不說一句話,便往外頭走了。

“他的脾氣倒是跟他師父一樣怪。”薑宜春坐在沉戟專替他準備的椅子上,看著晏重陽離開的背影,便說了一聲。

“少宮主你不也挺怪的。”任君堯剝了橘子吃了一瓣。

薑宜春直接將手裡的玉盞扔向他。

任君堯直接被砸了一下腦門兒。

而此刻,惠明卻在一旁小聲地念經。

辛嬋想聽清他念的是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聽不明白。

他睜開眼,看著辛嬋,“這是小僧的早課,便是不在十方殿中,也該做完。”

辛嬋點了點頭,也不再打擾他。

但說起十方殿,辛嬋不由地又想起之前在試煉大會上,看見的那位佛子明曇。

“辛姐姐。”旁邊的林豐忽然喚她。

辛嬋回過神看向他。

“我真的不能和你一起去雁山嗎?”林豐似乎還是有點想去。

“不可以的,”

辛嬋看著周圍的所有人,便湊近林豐,小小聲地說,“那上麵很危險,而你又和他們不太一樣……小豐,我怕你被發現。”

山上的那個所謂的吃人洞裡不知道是住著什麼東西,辛嬋也不知道等待著他們的到底是什麼,所以她就更不能讓林豐陪她涉險。

他是稻草妖,如今雖有謝靈殊的術法幫他封住了妖氣,但也難保會不會在上頭出些什麼事情,再被這些仙宗子弟發現端倪。

“可是我答應過謝公子,我要替他好好守著你的……”林豐忽然說。

辛嬋聞言,纖長的睫羽顫了一下。

她偏頭看向林豐,“什麼?”

“就……”

林豐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麼,但隨即他又想,謝公子似乎也並沒有說不許他告訴辛姐姐,於是他動了動嘴唇,又道:“之前在烈雲城,在你家,那個時候你睡著了,謝公子跟我說,他不在的時候,讓我一定要替他守著你……”

明明隻是聽林豐這麼說。

辛嬋卻不知道為什麼,呼吸稍窒,她的腦子已經亂了。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林豐才等來她一句,“那你也不能去。”

林豐當即耷拉下腦袋。

竹蘭草並不是那麼好尋得的,趙錦毓和晏重陽他們帶著幾十名弟子找了一天一夜,才勉強夠大家用。

天色方亮,所有人便已至雁山山腳下。

“不是……少宮主你這穿的是什麼啊?”任君堯在看見那坐著竹編轎子來的薑宜春時,就“嘶”了一聲,驚詫道。

眾人隻見薑宜春身上穿著一件月白長袍,那衣裳外頭還罩著一層沒有絲毫縫隙紋理的輕紗袍,隱隱還散發著瑩潤含光的光澤。

“這是鮫紗所作,又浸了一層我幻蟾宮特製的染料,這染料能令布料所有的紋理縫隙都融合消失,也就是真正的無縫□□。”

薑宜春頗為得意地輕抬眼眉,“如此一來,我也不必擔心這山上的臟汙沾染在我的身上了。”

“……真不錯。”任君堯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隻能給他豎了個大拇指,卻是又翻了個白眼。

薑宜春懶得搭理他,隻跟隨著眾人一同往山上走。

雁山上的毒瘴顯出暗紅的顏色,令人行走在其間時,多多少少也有些看不太清前麵的一切。

“大家小心些,一定不能單獨走。”封月臣走在最前麵,用浸潤過清氣凝神的藥水的布巾捂住口鼻,以傳音之法對眾人說道。

辛嬋同程非蘊走在一起。

程非蘊或是擔心辛嬋會走散,便一直攥著她的手腕。

他們這一行人加起來便也有近百人,穿行在這山道上,緩緩前行。

此時正值清晨,是毒瘴最稀薄的時候。

隻是初上山時,便見草木枯萎,已逐漸露出山石原體,可再往前,卻又有些遮天蔽日的高木,那些青黑的葉片如簇,遮擋了許多的光線。

辛嬋眼見著走在前麵的晏重陽的肩頭忽然飛來一隻鳥。

那是炙凃鳥。

辛嬋曾在烈雲城見過。

它周身的翎羽都添了橙黃泛金的色澤,如一盞明亮的燈火一般,照亮了這一方天地。

再往前走,眾人便望見了隱在暗紅瘴氣中的村落。

那應該就是那些村民們原本生活的地方。

如今卻已是荒無人煙。

憑著村民所畫的地圖,封月臣帶著所有人終於還是找到了那個傳聞中的“吃人洞”。

亂石堆砌在那洞的邊緣,辛嬋甚至還看到了上麵殘留的血跡。

封月臣垂眼看著那洞口,並不能確定它到底有多深,於是他伸手施術,便有一抹流光竄入洞中,往下探去。

“師兄,如何?”程非蘊傳音問道。

封月臣皺眉,“確實很深。”

這底下,怕是藏著什麼東西。

“這山裡的瘴氣很濃,可我方才探查下去,這地洞裡卻沒有一絲瘴氣。”封月臣看向眾人,說道。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做?”任君堯忙問。

封月臣正待傳音,卻忽然察覺到地麵開始不斷地顫動著,不遠處的石壁上漸漸顯現出一張模糊的人臉來。

程非蘊反應迅速,在看見那張猙獰的人臉時,便將手中的長劍扔出去,深深地嵌入石壁中。

劍刃不斷晃動著,發出清晰錚鳴的聲響。

奇怪的嘶鳴聲傳來,那張模糊的人臉驟然消散在程非蘊的劍刃之下。

“大家小心些!”封月臣往後退開幾步,一伸手時,便也有長劍握在手中。

地洞裡傳來詭秘的叫聲,所有人屏息凝神,便見那洞口飛出來許多蝙蝠,它們的身形都比尋常的蝙蝠還要大一些,身體的毛發已經從黑色轉變成一種暗紅的顏色。

它們自洞中飛出便襲向人群。

所有人連忙用手中的劍來抵擋這些蝙蝠的胡亂攻擊。

而那晏重陽卻沒什麼動作,隻因他肩頭的炙凃鳥一張開鳥喙,便吐出火球來,將攻擊他的那些個蝙蝠直接燒成了灰。

而那些蝙蝠一接觸到辛嬋手中千疊雪的劍刃時,便驟然凝結成冰,摔在地上,就成了破碎的冰碴子。

“你們倒是方便得很!”任君堯忙裡偷閒地看了他們一眼,便感歎了一句。

封月臣施術替眾人擋開許多蝙蝠的攻擊,卻又見那漆黑洞口裡又一次湧出如暗紅的漩渦一般飛出來的蝙蝠群。

辛嬋替程非蘊挑開向她襲來的蝙蝠,總覺得這也不是什麼辦法,她抬眼看了封月臣一眼,便見他朝她頷首。

於是辛嬋當即用劍鋒抵在地麵,手中掐訣,冰藍的光芒纏繞著千疊雪的劍身,她周身都泛著淺淡的光芒,冰藍的光芒自劍鋒在地麵拂開,眾人隻見腳下的塵土沙石上都已經凝結了一層薄冰,冰層蔓延百裡,簌簌霜雪從半空落下,哪怕有一粒霜雪沾染在蝙蝠的身上,便能令其驟然封凍結冰。

眾人隻見那些好似永遠也殺不完的蝙蝠驟然變作了冰坨子從半空落下來,砸在地上便成了細碎的冰花。

他們再回頭去看那洞口時,便見那冰層也已經裹住了洞口,那些還沒有飛上來的蝙蝠,怕是也已經被凍成了冰碴子。

“村民口中的紅雲應該就是這些蝙蝠。”封月臣看著地上那些已經快要融化的碎冰,忽然道。

如村民所說,總有紅雲漩渦拖著人落入那地洞裡。

他們所說的紅雲,應該就是這群毛色暗紅的蝙蝠。

“看來這底下住著的東西,已經被我們驚動了。”封月臣再看那洞口,便又傳音囑咐大家,“千萬不要張口說話。”

但眾人等了半晌,卻不見那東西再有絲毫的反應。

“它這是想龜縮著,假裝自己不在?”任君堯撓了撓臉。

封月臣沉吟片刻,回身便看向晏重陽,“晏公子,不知你可否用祝火功逼一逼它?”

晏重陽“嗯”了一聲,直接走上前,手掌裡的心火燃燒著落入洞中時便擴大如火龍一般鑽入底下。

一種燒焦的味道彌漫出來,卻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有些過分惡臭。

薑宜春不防忽然嗅到此種味道,轉身就開始乾嘔。

就連任君堯也忍不住俯身嘔了兩下。

辛嬋用手帕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口鼻,胃裡也有點不太好受。

下一刻,這地麵便震動得更加厲害,所有人都聽到了尖銳的嘶鳴聲,那藏在底下的東西似乎是被徹底惹怒,眾人此刻連穩住身形都有些難。

辛嬋隻好將劍鋒嵌在塵土裡,勉強站穩。

“是蛇啊……”那從頭至尾都未曾說過一句話的幻蟾宮右護法綠翡也許是察覺到了什麼,她忽然說了一句。

所有人都聽到了她的傳音。

果然他們便看見那地洞裡探出來一條粗壯的蛇尾,那蛇尾青翠如碧,從洞中蠕動出來,便要將他們所有人都卷到洞裡去。

他們匆忙躲開,卻仍有幾名弟子一時不察,被拖入洞中。

趙毓錦見此,便立即往前躍入洞中。

“錦毓!”封月臣見此,便大喚一聲,卻也已是來不及,於是他也無法,便隻能匆匆對眾人道:“我下去探探,你們留在這裡!”

說罷,他便也一躍而下,落入洞中去了。

“師兄!”程非蘊和任君堯都往前幾步,卻隻看見封月臣的衣角,轉瞬消失。

“這怎麼辦?”

任君堯看著眾人,“難道我們真的要在這裡等著?”

也是此刻,那地洞裡便又探出來紫色的蛇尾,鱗片在這樣昏暗的境地裡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又有人被拖了下去。

“這是不止一條蛇?”任君堯大驚。

辛嬋眼看著那地洞裡又探出來一條黑色的蛇尾,便當機立斷飛身上前,手中的千疊雪向下,毫不猶豫地斬斷了那蛇尾。

腥臭的味道彌漫開來,那烏紅的血噴濺出來,薑宜春又沒忍住俯身乾嘔。

辛嬋看見程非蘊跳了下去。

她也來不及想那許多,便也跟著跳下去。

這地洞的確幽深,辛嬋落下去時便用劍鋒抵在石壁上,這樣便增大了阻力,令她下落的速度慢了一些,最終便平穩地落在地麵上。

原先探出洞口的蛇尾都已經收了回去,辛嬋扶起程非蘊便往前走。

地洞內沒有毒瘴,所以她們便能自由說話。

“辛嬋,我與師兄有尋蹤蝶。”程非蘊忽然想起來這件事,便伸手施了術法,召出那隻散著銀光的蝴蝶。

尋蹤蝶往前飛時便流散出一道稍顯微弱的銀色光芒,程非蘊當即牽著辛嬋的手便往前走。

身後又有了人的腳步聲,辛嬋回頭就看見了任君堯和晏重陽。

“辛姑娘,非蘊師姐!”任君堯說著便往她們麵前跑。

“你們怎麼來了?”程非蘊皺了眉。

“這不是擔心你們嗎?放心,外麵有薑宜春和惠明小師父守著,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事。”

任君堯說著便催促道:“我們快去找月臣師兄他們罷?”

提起封月臣,程非蘊便也不再耽擱下去,拉著辛嬋便往前走。

這甬道很長,幾乎快繞了百裡,再往前走時,他們忽然聽到打鬥的聲音,便趕緊快步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而去。

眼前驟然開朗許多,偌大空曠的石室內,辛嬋看見了好多條顏色不一的蛇尾,可當她的視線順著那些長長的蛇尾蜿蜒而上,卻隻見到一個蛇頭。

那蛇頭竟還生著長發,時而是人臉,時而是蛇頭。

任君堯都來不及去數那蛇尾巴有多少條,一見封月臣和趙毓錦此刻都被蛇尾纏在裡頭,他便提劍上去,與那其中一條蛇尾打鬥起來。

封月臣此時也已經看見了他們,卻已經無暇顧及,他隻掐了訣,劍刃便從衣袖中飛出,劃破了蛇鱗,他周身淡色的光芒湧動著,那六尾蛇吃痛,蛇尾下意識地鬆開來。

程非蘊此時也已經飛身上前,卻見那蛇頭忽然探出長長的蛇信來,尖利的毒牙閃爍著森冷的光,淡綠色的毒液迸濺出來,她便連連後退。

辛嬋適時出手,冰藍的光湧出去,直接便將那毒液給擋了回去,竟淋了那六尾蛇滿臉。

“你們是哪裡來的東西,竟敢打擾本座清修?”六尾蛇甫一開口,便是沙啞粗糲的嗓音,且始終帶著一種陰戾之氣。

“就你這還是清修?”

任君堯看了一圈這石室內都快鋪了滿地的森森白骨,“你清修可真是費人命啊。”

那六尾蛇顯現出的一張人臉看起來蒼白到沒有絲毫的血色,他那雙沒有眼白的眼睛黑沉沉的,看著人時,便無端令人背後生寒。

“不過是仙宗裡的幾個小雜魚,便都留在這兒罷。”他笑起來,聲音始終嘶啞沉冷。

封月臣彼時仍在靜觀那六尾蛇,他將一枚金針彈出,刺入了探過來的蛇尾裡,那點微末的疼痛於六尾蛇而言或許根本無法驚動他,而那金針也在穿透他的麟甲融入血肉裡時便已化作一道微小的光深入他的軀體。

這六尾蛇似乎已有幾百年的修為,方才封月臣探查他的體內,便更察覺到他的身體裡還藏著魔氣。

身為蛇妖,身體裡卻又藏著魔氣。

這實在不簡單。

也因此,他們這些人便不是他的對手。

可如今已經沒有退路了,封月臣見蛇尾襲來,便閃身躲開,再次握住長劍與之纏鬥起來。

眼見著又有弟子被蛇尾卷起,封月臣便扔出手中的劍,在半空旋轉一圈,抵在那蛇尾上時,重重刺穿,這才使得蛇尾鬆開來,那名弟子也因此摔落在地上,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著。

這蛇妖麟甲極其堅韌,非是一般的劍刃能夠刺穿的,也唯有程硯亭賜給封月臣的化雨劍,或是趙錦毓的馴龍劍才能堪堪刺破。

但程非蘊卻忽然想起來辛嬋此前用她的劍砍斷了一條蛇尾,果然她一回頭,便見辛嬋已經舉起千疊雪,那蛇尾便像是砧板上的軟肉一般被輕易劈開。

隻是這迸濺出來的腥臭味道實在是太過難聞。

辛嬋的臉頰上沾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她被臭得差點要吐出來。

“辛嬋!”

也是此時,封月臣忽然高聲喚她。

辛嬋抬眼便見封月臣已飛身往前,她當即領會,便也足尖一點,飛身朝那蛇頭而去。

與這些亂七八糟的蛇尾纏鬥終究不是解決之法。

那蛇頭陡然換了人臉,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暗色的氣流浮動,他的蛇尾竟在刹那間轉化成千萬條蛇,密密麻麻地落了滿地,那些張著嘴巴的蛇頭隨著氣流蜿蜒往上時,便開始撕咬封月臣和辛嬋的衣角,辛嬋的腳甚至被咬了一口。

她吃痛,陡然摔在地上。

“中了我的蛇毒,你該死了。”六尾蛇張狂地笑起來。

“辛嬋!你沒事罷?”程非蘊想要跑過來扶她,卻被那些細長的蛇身給纏住,每一尾蛇的腦袋都在望著她,發出嘶嘶的聲音。

那原本還在與蛇尾纏鬥的晏重陽見此,便過來扶她。

辛嬋被他扶著站起來,道了一聲謝。

“沒事罷?”她終於聽到他開口。

辛嬋緩了一下,搖搖頭。

她動了一下自己的腳,除了有些痛之外,卻並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麼旁的征兆。

那六尾蛇的笑聲戛然而止。

“你怎麼還沒死?”他幾乎是有些不敢置信。

辛嬋見封月臣都已經被那些細長的蛇給纏了好幾圈,除晏重陽外的所有人都在半空中被控製著,眼看著那些蛇頭就要往他們的身上咬,有弟子發出驚慌失措的聲音。

辛嬋當機立斷,手中的千疊雪飛出去,她掐訣操控著,冰藍色的劍氣便在刹那間鋪展開來,如疾風一般,卻如斷葉一般斬斷了那些層層疊疊纏繞在他們身上的蛇身。

也是此刻,封月臣當即反應過來,伸手時,落在地上的化雨劍便已回到了他的手裡,於是他與辛嬋一同往前一躍,對準那蛇頭而去。

辛嬋一劍下去,直接刺進了那六尾蛇的一隻眼。

尖利的嘶鳴聲起,那些浮動的暗色氣流驟然變得更加強烈,他身體裡流散出來的魔氣湧動著,將封月臣和辛嬋都震了出去。

辛嬋的後背撞上凹凸不平的石壁,她摔下去,胸口氣血翻湧,直接便吐了血。

額間銀藍雙色的火焰印記開始發光,她隻覺得額頭有些燙。

胸口仿佛有種陌生的戾氣在激蕩著,令她握著千疊雪劍柄的手指不斷收緊,她忽然覺得自己的頭腦有一些不太清晰。

趙錦毓見封月臣倒下,便往前迎上那蛇尾,替他們抵擋住這發了狂的六尾蛇的攻擊。

也是此刻,辛嬋周身散著冰藍的光,所有人都見她忽然站起身來,提著那柄猶覆霜雪的長劍飛身往前,她舉起長劍時,巨大的冰藍色氣流便在劍鋒湧動著,大有吞天之勢。

周遭的石壁開始晃動,有碎石不斷落下來。

劍鋒落下,巨大的氣流散開,眾人也不免因此而被震出了幾米開外。

彼時站在地洞外的薑宜春與慧明差點也站不住腳,他們親眼看見那不遠處的山崖驟然崩裂,有冰藍色的氣流從其中流散出來,而他們腳下的地麵便開始塌陷。

暗紅的毒瘴卻在此刻也慢慢消散開來。

巨大的嘶鳴聲仿佛要震破人的耳膜。

薑宜春和慧明帶著一眾弟子忙往後撤時,便見那冰藍色的光裹挾著許多人自不遠處山體在不斷陷落的山崖內一躍而出,飛身落在了他們的眼前。

那六尾蛇的身體已經殘損不堪,寸寸的蛇尾卻仍在動。

任君堯惡心得不行,趕緊用劍又紮了幾刀。

辛嬋摔在地上,明亮的天光刺得她眼睛幾乎有些睜不開,她像是脫了力,劇烈地喘息著。

努力地睜開眼時,她卻好像瞥見了一抹殷紅的衣角。

辛嬋幾乎以為自己是錯覺。

“看來是我來得晚了。”

可她卻又清晰地聽見那一抹熟悉的嗓音,似是輕歎一般。

隨後便有一雙手溫柔地扶起她。

辛嬋望見了他的臉。

他那雙清澈的眼眸裡映著她的影子,卻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紅了眼眶。

“小蟬是怎麼了?”他似是毫不在乎沾染在她臉頰上的血跡有多麼腥臭,用指腹替她輕柔地擦去,望著她時,仍是從前那般溫柔含情。

她的眼睫抖了一下,聲音有點哽咽,竟還帶著幾分不自覺的委屈:

“我好臭……”

作者有話說:

第28章 如何是好 [V]

六尾蛇妖一死,雁山少了那些暗紅的毒瘴,便又恢複成往日的葳蕤生機。

那些住在鎮外茅屋裡的村民們身上的毒瘡也都因幻蟾宮帶來的藥而有了些許好轉的跡象,因著仙宗的介入,鎮上的人也都不再像之前那般抗拒這些村民去鎮子裡。

辛嬋自雁山下來的當晚便要了好幾次水沐浴,其他仙宗的人也都紛紛要了水,這夜客棧的夥房裡很費了些柴火,才勉強供給上客棧裡所有仙宗子弟的熱水。

辛嬋沐浴後,便坐在炭火旁用乾燥的布巾絞發。

敲門聲忽然而至,隨後便有一抹熟悉的嗓音傳來,“小蟬,是我。”

辛嬋當即站起來,走過去打開房門時,便見謝靈殊站在門外,手裡提著一小壇子酒,而在他身後,還跟了個端著飯菜的店小二。

辛嬋退開幾步,謝靈殊便一撩袍子,率先走了進來,那店小二便也忙跟著走進來,將飯菜都放在那圓木桌上,隨後便低首說了聲“二位慢用”便轉身走出了屋子,又回身關上了房門。

辛嬋坐在桌前,給謝靈殊倒了一杯熱茶。

她瞧了一眼他手邊的那壇酒,“既然有茶,你便不要喝酒了。”

謝靈殊聞言,便彎起眼眸,一手撐著下巴望她,“小蟬倒是樂意管著我。”

辛嬋方才端起眼前的小碗,便聽了他這話,她瞪他一眼,“明日便要啟程回正清,”

她抿了一下嘴唇,“我是怕你醉得太厲害,明日耽誤了時間。”

“小蟬怎麼不問我去哪兒了?”謝靈殊卻忽然道。

辛嬋握著筷子的手一頓,抬眼望他。

“你會告訴我嗎?”辛嬋卻反問他。

謝靈殊輕笑一聲,“小蟬為什麼不試著問我?”

他指的是這些日子以來的無故消失,還是說那許多被他刻意隱瞞下來的許多事?也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見她隻是平靜地望著他,並沒有再多說什麼話,謝靈殊忽而歎了一聲,“有時候,我到希望你多一些好奇心。”

她烏黑的長發已經被術法烘乾,此刻就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麵,低頭吃飯。

這樣平靜的時刻,倒是像極了他們曾經在禹州的那段日子。

因著六尾蛇妖被斬殺,鎮上的人便辦了大宴來請這些仙宗子弟們前去,這客棧外的一整條街都懸掛了綿延起伏的燈影,將這一方天地照得亮堂堂的,外頭還有煙火綻放的聲音。

謝靈殊起身推開那軒窗,便有各色的光線落入窗欞內,時明時暗,照著他的側臉更添幾分不真實感。

辛嬋跑過去看熱鬨都不忘端著碗。

謝靈殊偏頭看見捧著碗的辛嬋,便笑她,“你合該去那宴上吃一回的,那裡可少不了你肉吃。”

辛嬋卻搖搖頭,“我不習慣。”

那些鎮民們的過分熱情反倒讓辛嬋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在那樣的場合裡她便沒有自己待著的時候吃得自在一些。

謝靈殊坐回桌前喝茶,隻靜待著辛嬋將那些飯菜都吃得精光,他方才輕聲道:“將鞋襪脫了罷。”

辛嬋一時沒反應過來,抬首愣愣地望他。

“你走路都不穩,要瞞我到何時?”謝靈殊輕瞥一眼她的右腳,淡聲道。

辛嬋的腳其實早已經不疼了,隻是不知為何,就是有些麻,她方才沐浴的時候看了一眼,隻是有些烏青的痕跡,倒沒有多嚴重。

“我自己上藥就好了……”辛嬋囁喏著說。

謝靈殊卻已經站起身,走到她的麵前來,朝她抬了抬下巴。

辛嬋仍舊有些猶豫。

“小蟬,聽話。”他聲音輕緩,態度卻已經很明確。

辛嬋隻好俯身脫掉了自己右腳的鞋子,又將長襪褪了下來,也是此刻,她方才發現自己的腳踝隻這麼一會兒的時間就已經腫了起來。

那腫得甚至都比她小腿要粗一些了。

辛嬋瞪圓眼睛,“怎麼成這樣了?”

“你該慶幸是你命大,這六尾蛇妖擁有數百年的修為,他的蛇毒,當然也是熬了數百年的劇毒,若非是娑羅星,我如今或許便再也見不到小蟬了。”

謝靈殊慢悠悠地說著,伸手時,手掌裡便已有了一隻圓口的小瓷瓶,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麵前,伸手扶著她的腿踩在他的膝上。

他的衣料冰冰涼涼的,辛嬋下意識地要收回自己的腳,卻被他穩穩地扶著,沒能掙脫。

“不要動。”他皺了一下眉。

冰冰涼涼的藥膏被他用手指輕柔地塗在她的腳踝,那種麻木感仿佛減輕了一些,她緊張得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要放在哪裡才好。

明明他是這般光風霽月的一個人,如今卻蹲在她的身前,讓她的腳踩在他的膝上,還用指腹一點一點地替她塗藥。

呼吸有點亂了。

辛嬋忽然有點不敢看他。

他為什麼,總是要做這樣的事情?

明明有許多事,他都可以不用管她的,甚至從一開始在烈雲城裡,他明明可以不必救她的。

“小蟬日後行事,需再小心些,若是再遇上今日的事,若我又不在你身畔,你又當如何是好?”他一壁替她塗著藥,一壁道。

也許是久久都等不到她的聲音,他便抬眼看向她。

此間昏黃燈火裡,她的臉龐好似染上了些許顏色,替她掩藏了那種因耳根發燙而蔓延出來的薄紅。

“小蟬怎麼不說話?”他含笑輕道。

辛嬋的手指揪緊了衣角,她仍未對上他的眼,半晌才終於開口道:“我以後……會小心的。”

謝靈殊將瓷瓶收好,站起身來,走到一旁去,在那放置在架子上的銅盆裡淨了手,有用布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方才回轉身來,又走到她的麵前,輕輕地拂開她耳畔的淺發,隻道,“但願你能長些記性,可千萬不要叫我徒生掛念才好……”

他的聲音稍低,隱含笑意,語氣又是不自禁地流露出幾分難言的曖昧。

辛嬋揮開他的手,身形卻有些不穩,眼看便要往後一仰,摔在地上。

謝靈殊輕易地攥住她的手腕,將她拉了回來,在她隨著慣性而猛地落入他的懷裡時,他乾脆便直接俯身將她抱起來。

“謝靈殊!”辛嬋驚慌失措,連忙掙紮。

謝靈殊卻按著她的手臂,徑自走到她的床前,便將她扔到了那柔軟的床榻上,隨後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便俯身將裡側的被子拉出來,蓋在她的身上。

她眼見著他在床沿坐下來,又忽而伸手輕拍她的肩,說,“小蟬,睡罷。”

他複而站起來,轉身便往房門處走去。

辛嬋看著他走出屋子,也看著那房門在他走出去時便好似被一陣風帶著合上,她整個人都被他裹在被子裡,愣愣地盯著那扇門看了好久。

他是個討厭鬼。

辛嬋已經不止一次這樣想。

作者有話說:

第29章 同去平城 [V]

一夜好眠。

辛嬋再醒來時,天色也方露出濃墨衝淡後的青白餘韻之色,外頭攏著薄霧,在半支起來的軒窗外頭繚繞著如寒煙般冷淡的顏色。

辛嬋打開房門後,便去敲隔壁的房門,卻並未聽到半點回應,適逢程非蘊自樓下走上來,見辛嬋仍在敲門,便出聲道:“辛嬋,謝公子已經走了,他沒告訴你嗎?”

“走了?”辛嬋收回手,轉頭看向程非蘊。

“謝公子隻說有些事要處理,天還沒亮便匆匆離開了。”程非蘊出門在外,睡眠總是不如在正清山時好,今日也醒得極早,正好瞧見謝靈殊離開。

他從來神秘,又不是正清派中人,謝靈殊不提,程非蘊自然也不好過問他的事情。

辛嬋垂著眼睛,輕輕地應了一聲,隨後便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裡,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她方才發現自己的枕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塊白玉。

她伸手將那玉拾起,指腹方才摩挲過那白玉溫潤的表麵,便有金色的光芒流散出來,在半空中凝聚成一行字:

“我有些事要做,你乖一些,等我回來,萬事不要逞強。”

辛嬋伸手揮去那一行字跡,捏著手裡那枚白玉半晌,才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東西,背上包袱走出屋子。

與晏重陽和趙錦毓他們告彆之後,辛嬋便同封月臣和程非蘊一行人啟程回正清山,隻是方行半日的路程,原本該向西而行,回靈虛宗的趙錦毓卻帶著那些靈虛宗的弟子們追了上來。

彼時,封月臣也方才收到了掌門程硯亭的傳信。

“先是幻蟾宮境內的雁山,如今又是靈虛宗管轄的平城……這些妖魔,究竟想做些什麼?”封月臣總覺得這兩件事並非是毫無關聯的。

“有勞諸位,與我同去平城。”趙錦毓拱手,神情頗有些沉重的意味。

平城原本也是那一方水土之間最為繁花的一座城,辛嬋雖從未去過,卻也早有聽聞,皮影戲,折扇舞,還有夏日河畔的采蓮女,是平城三絕。

平城的女子,是出了名的柔美。

便是這樣一座孕育了波光蓮香的南方水城,如今卻成了這般破敗渾濁的模樣。

昔年熱鬨繁華的街市中,是靈虛宗的弟子在來回運送那些早已沒了聲息的百姓的屍體,每人臉上都攏著白色的布巾,神色都不太好。

大街小巷倚靠著不少病懨懨的人,他們身下是匆匆墊的枯草堆,上頭也是那些靈虛宗弟子用油布搭起來的棚子,有些簡陋,卻也足以擋去這日綿密的小雨。

隻再等些時候,便有人來將他們送去附近那還算寬闊的院子裡安頓,如此也方便救治。

“平城依水而建,但我方才看那橋下的河水竟已成青黑之色……”封月臣回身去望不遠處那煙柳畫橋下掩映的一片濃烈水色。

“是,這水源出了問題,喝了這水的人,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趙錦毓不知道為什麼短短梁三日的時間,這平城便已死氣沉沉。

“水裡的毒液應該是什麼妖怪魔化之後釋出的,一開始水還沒有什麼顏色的變化,所以百姓們都未曾察覺,隻是到了今日這水才漸漸變了顏色。”

趙錦毓早已命人去取了水探查過。

“到底是什麼妖物,這麼毒?”薑宜春手裡仍捏著一方雪白的錦帕,時時擋在鼻間,遮掩那些若有似無的酸臭味道。

“如今尚不能確定,”

彼時有一抹清朗的嗓音從不遠處傳來,伴隨著轆轆聲,辛嬋等人回頭時,便見身著鵝黃衣裙的予明嬌正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靈虛宗少君趙景顏前來。

她身後除了婢女驚春之外,還跟著諸多靈虛宗與烈雲城的弟子。

“諸位在雁山除妖已是辛苦,如今又要來平城助我,我趙景顏,感激不儘。”趙景顏被推著走近時,便輕輕頷首,對眾人說道。

“趙少君言重,宗門之間,本該如此。”封月臣開口說道。

趙景顏微微一笑,“如今還下著雨,封公子與諸位,先同我去避避雨罷。”

簷外雨勢將大,眾人立在廊上,辛嬋和林豐便在廊椅儘處坐著,在封月臣他們與趙景顏交談之時,她便偏著頭在看雨。

“辛姐姐,吃糖嗎?”林豐掏了掏自己的布兜。

“不吃。”辛嬋搖了搖頭。

林豐便隻好自己拿了一顆芝麻糖來吃,他見辛嬋盯著雨幕出神,便又問,“辛姐姐在想些什麼?”

辛嬋猶豫了一會兒,又伸手去接了接那從簷上掉下來的水珠。

冬日的雨,總是要顯得更寒涼些。

“小豐,謝靈殊還不知道我們沒有回正清山去,而是轉道來了平城,你說我該不該給他寫一封信?”

她還是問了林豐。

林豐想也不想,“當然要啊,不然謝公子找不到我們可怎麼辦啊?”

“嗯……”

辛嬋的下巴抵在欄杆,偶有雨滴濺在她的臉龐。

她伸出手指,冰藍的光芒牽引著簷下那一滴又一滴的雨珠凝成了一行簡短的字跡,隨後被她揮袖一抹,那雨珠便如通靈的紙鳶般躍入天際,化於無形。

也是此刻,她垂眼看清自己脖頸間掛著的那枚玉蟬,她才又陡然想起來,隻要有這玉蟬在,他又怎麼會不清楚她的行蹤。

就如同在雁山時,他的忽然出現。

辛嬋想要再召回那行字,卻已經來不及。

她正有些懊惱,回眼卻見坐在另一旁,正接了婢女驚春遞過來的一杯熱茶的予明嬌此刻正在看著她。

那樣的神情,仍舊輕蔑。

辛嬋移開目光,並不看她。

也是此刻,雨幕裡忽有一行人撐傘而來,步履匆匆,踩著雨水,濺起層層水花。

辛嬋一眼便望見了走在最前麵的晏重陽。

他身姿頎長,又長相俊美,最是好認。

“晏公子也來了。”趙景顏一見晏重陽踏上階梯,便朝他點頭。

晏重陽話不多,此時也不過輕應一聲。

也許是感知到了什麼,他偏頭便見辛嬋也在看他,他對著辛嬋頷首,隨後便一掀衣袍,走到廊椅旁來坐下。

他性子寡冷,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所以倒也沒有人在意,他們仍在商議著有關平城妖魔的事情。

晏重陽垂著眼簾默默地聽著,卻忽見眼前多了一盞氤氳著熱氣的茶水,他抬首便望見辛嬋的臉。

“這是薑茶,你淋了雨,應該驅驅寒。”辛嬋是見他一身衣袍都已經被雨水浸濕,身後的長發也已經沾濕,便順手遞給了他。

她方才已經喝過一杯了。

晏重陽一向不愛說話,開口也總是“不必”之類的拒絕的話,他幾乎從不接受旁人的好意,但此刻他盯著那杯顏色濃如琥珀般的薑茶片刻,竟伸手接了過來,低聲道,“多謝。”

薑宜春見了,幾乎要將眼珠子都瞪出來。

晏重陽喝薑茶便如喝酒一般,仰頭一氣喝下,絲毫不拖泥帶水,他將手裡的杯盞放回桌上,此刻仍坐得端正筆直,一隻手也總是下意識地撫在腰間的長鞭上。

天色暗下來時,辛嬋同眾人吃了晚膳,隨後便打算上樓休息,卻在樓上遇見了被驚春扶著踏出房門的予明嬌。

她看起來仍是個柔柔弱弱的嬌小姐,靠著那麼多年不肯多吃一口膳食養出來的小鳥胃,她的身姿纖巧,腰身更是不盈一握。

“站住。”也許是見辛嬋幾乎是看都未曾多看她一眼,便要繞開她往另一邊走,予明嬌忽然道。

辛嬋果然停頓,她回神去看予明嬌時,便見那位曾經的小姐此刻正揚著下巴,用那雙漂亮的眼眸輕睨她。

隨後,她便鬆開驚春的手,步履嫋娜地走到辛嬋的身側,這才又偏頭在看她的耳垂,她應該是想起了曾經在烈雲城的那一日。

是她親手用尖針,毫不猶豫地刺穿了坐在銅鏡前的姑娘的耳垂,替她戴上了自己恩賜給她的耳璫。

但如今的辛嬋,耳垂上早已不見了當日的金耳璫,而是一對金翅蟬。

“骨子裡的東西是改不了的,賤奴永遠是賤奴,這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辛嬋,曾是我烈雲城的奴。”予明嬌的聲音有些輕,帶著幾分刻意的嘲笑,清晰地傳至辛嬋的耳畔。

她說著這樣的話,那雙眼睛片刻都未曾從辛嬋的臉上移開,卻並未從她的神情中看出絲毫的怨憤。

“曾經是,現在卻不是,這就足夠了。”辛嬋迎上予明嬌的目光,“予小姐不用一直提醒我,我不會忘了我是從哪裡走出來的。”

予明嬌刻意說著最尖銳的言語,卻像是一刀狠狠地紮在了柔軟的棉花上似的,眼前的少女雙眸清澈,神情坦蕩,似乎從來沒有將過去在烈雲城的城主府內為奴為婢的那段歲月當成是多麼屈辱的記憶,也從來沒想過要將其遮掩抹去。

辛嬋繞過她時,予明嬌還有些恍惚。

她忽而又聽得一聲輕笑,抬首時便正好撞見那位幻蟾宮的少宮主薑宜春,見他臉上笑意分明,予明嬌頓時心中便更有鬱憤,卻也隻低道一聲,“驚春,回房。”

“予小姐。”在要繞過薑宜春身畔時,她卻忽然聽得他悠悠開口,“一個人的出身沒有誰能改變得了,但投胎投得好也並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辛姑娘走到今日是她自己的機緣,旁人啊,怕是羨慕不來……”

這話說得並不算委婉,當然薑宜春自小也不懂得什麼是委婉。

予明嬌橫他一眼,像是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捏緊了驚春的手腕,痛得驚春蹙起雙眉,卻始終抿緊嘴唇一聲不吭。

待予明嬌離開後,一直在薑宜春身後的護法沉戟才出聲道,“少宮主,這予小姐不但是烈雲城的大小姐,還是靈虛宗少君的未婚妻……你這麼說,不太好罷?”

薑宜春倒是不以為意,“我管她是誰。”

說罷也懶得再理沉戟,自顧自地往自己的房間去了。

這夜辛嬋睡得並不好,她總覺得像是有人在盯著她,可當她屢屢從睡夢中驚醒,室內卻又寂靜無聲,除了她自己之外,就再也沒有旁人。

可半夢半醒時,她卻又好像總是聽見有一抹極輕的女聲在聲聲喚她“姐姐”。

再睡不著,辛嬋索性披了外衫,推開窗一躍而下。

屋簷下燃著的一盞又一盞的暖燈凝成了這濕潤路麵上粼粼的光,辛嬋走在寂靜的長街之上,路過的更夫送了她一盞燈籠。

手裡燈籠的光照見了不遠處那棵大榕樹底下仍升騰著縷縷熱氣的小攤,身形乾瘦佝僂的老者正在收拾碗筷,回身卻望見了那不遠處抱著一隻燈籠正立在那兒的纖瘦少女,便朝她招了招手,“姑娘。”

辛嬋抬步走過去時,暖光照見老者那張蒼老的麵容,還有那樣一雙渾濁的眼。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街上?”老者不再收拾攤子,反倒燒了一鍋熱水來,又將竹簍裡的麵條抓了一把來,扔進沸水裡。

“睡不著,出來走走。”辛嬋簡短地答了一句,又問他,“老伯,您這麼晚了,怎麼還在這兒擺攤?”

平城如今的境況並不好,夜市也根本沒什麼人,她一路走來,也唯有這麼一個老者在這裡擺攤。

“城裡的水原本是喝不得了,但這幾日連連有雨,這雨水啊倒也算是救了我們這些百姓的命,如今少君和其他宗門的仙長們為了整治水源是不分晝夜,我在這兒擺攤,也是想讓他們吃上兩口熱乎飯。”

畢竟因為水源的問題,這平城裡已經許久未有熱食了。

辛嬋看著老者將一碗熱騰騰的麵擺在她的眼前,上頭還有大塊的肉,她拿起筷子道了聲謝,卻又忽然停住,轉頭問他,“老伯,有酒嗎?”

老者聽了她這話,便笑得眯起眼睛,“你這小姑娘年紀不大,倒也學會貪這口了?”

雖是說著這樣的話,但他到底還是將一壇酒擺到了她的眼前,“少喝些。”

辛嬋吃完了一碗麵,才終於倒了一杯酒來。

初嗅之下,便是一種說不出的清香,如花草般的味道,又好像還夾雜著其他的什麼,她試探著喝了一口,又覺得甘香清冽,倒也沒有多少那種如烈火割喉般的辛辣。

可是喝著這樣味道柔和甘冽的酒,她卻在麵前擺著的這一盞燈籠融融的火光裡,似乎又想起了藕花層疊的湖水,還有那隻小船上搖搖晃晃的漁火。

“老伯,您還有這種酒嗎?”辛嬋捧著酒杯,忽然回頭去看那老者。

老者正在擦洗碗筷,聽到她的聲音,便道,“你姑娘家,還是少喝些為妙。”

“不是我喝……”辛嬋搖頭。

老者停下手裡的動作,笑著看她,“姑娘是想送人?”

見辛嬋點了點頭,他便俯身又在底下給她搬了一壇來,“這都是我自家釀的酒,外頭可沒的賣。”

辛嬋在自己的衣襟裡掏出一錠銀子來遞到他的手裡,“謝謝您。”

這夜似乎很長,辛嬋坐在桌前也不過隻喝了三杯酒,她將下巴抵在酒壇子上頭,期間不斷有幾宗弟子匆匆來這兒吃麵,又匆匆離開的。

有人認出辛嬋,就連忙行禮,“辛姑娘。”

還有人硬要請她吃麵。

她是娑羅星主,更是試煉魁首,此前雁山之行,她與正清首徒封月臣斬殺六尾蛇妖的事跡更是流傳甚廣。

仙宗之間早有不少人敬慕她。

辛嬋生生吃了四碗麵,最後撐得連酒也喝不下去,就歪著腦袋盯著桌上的那盞燈籠發呆。

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辛嬋下意識地輕抬眼簾,在那樣昏暗的光影裡,她恍惚間好像望見一抹雪白的身影。

她有一瞬以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初到禹州的那個深夜。

隻穿著單薄雪衣的年輕公子披散著烏濃的長發,赤著一雙腳走到她的麵前來,踩著塵土碎粒,就算腳底被割破流血,他卻也仍像是根本察覺不到痛似的,仍坐在她的對麵,在她一口一口地吃麵時,他在喝酒,在用那樣一雙含笑的眼睛看她。

可是這一刻,那個走近她的人的臉龐卻在光裡慢慢褪去朦朧的影,成了另一個人的臉。

他穿著玄色的長袍,皮質的鞶帶束起的窄腰間懸掛著一柄赤金鞭,發髻梳得整齊,眉目俊美淩厲。

“辛姑娘?”他甫一開口,便是低沉平淡的嗓音。

作者有話說:

第30章 猶如幻夢 [V]

“是你啊。”

辛嬋終於看清他的臉,然後坐直身體,一手撐著下巴,“你坐。”

晏重陽似乎有片刻猶疑,但見辛嬋仍在看他,他還是一撩衣擺,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坐下來,“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裡?”

“睡不著,隨便走走。”辛嬋大約是有一絲醉意的,即便她喝得不多,但此刻她的頭腦也多少有些模糊朦朧。

那酒還剩下大半壇,辛嬋索性都推到晏重陽的麵前,“你喝嗎?”

晏重陽沉默頷首,自己斟了一碗來喝。

辛嬋適時問他,“好喝嗎?”

“嗯。”晏重陽放下酒碗,隻應一聲。

辛嬋笑了笑,捧著臉去看未拆封的那一壇酒,“是挺好喝的。”

晏重陽話少,幾乎是辛嬋說什麼,他都隻簡短地答一兩句,兩人談話的內容著實沒有多少趣味,最終辛嬋才問,“你是怎麼拜入赤陽門下的?”

“我父親是赤陽門中負責豢養培育炙凃鳥的鳥奴,我原本就生在赤陽門。”

晏重陽的身世原本就不是什麼秘密,他與那許多宗門子弟不同,他原本就是赤陽門中奴隸生的兒子。

辛嬋愣了,大約是又想起了那個總是刻意為難她的赤陽門門主葛秋嵩,她半晌才道,“那你們赤陽門倒是要比烈雲城好一些。”

畢竟在烈雲城,奴隸是從沒有資格修行的。

晏重陽卻扯了扯唇角,並未同她多說些什麼。

赤陽門比之烈雲城從來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他從奴隸之子到如今的赤陽門首徒,其中艱辛多少,也許隻有他自己清楚。

“那我們也算是有些緣分,”辛嬋乾脆倒了一碗酒給他,自己卻隻倒了一點點,她端起碗對著晏重陽笑,“我敬你。”

晏重陽瞥見她碗裡那幾乎隻一小口便能喝光的酒,再去看自己麵前那被她斟了滿滿一碗的酒。

清澈的酒液裡映著桌上那隻燈籠的光,彎彎的一側剪影,好像月亮。

“我若是再喝,可能就走不回去了,你酒量比我好,合該多喝一些的。”辛嬋端著小碗,理直氣壯地說。

晏重陽倒也沒有說話,隻是端起那一滿碗的酒,同她輕碰,隨後便仰頭飲儘。

“你和你師父還真的很不一樣。”辛嬋一手抱著燈籠,一手抱著一壇酒往回走時,還在同晏重陽說話,她踩著地磚積聚的少許雨水,在濕潤寒冷的冬夜裡,呼吸之間就有繚繞的霧氣。

“師父為人是固執古板了些,還請辛姑娘見諒。”晏重陽自然清楚自己的師父葛秋嵩到底為難了辛嬋多少回。

“你的炙凃鳥呢?”喝了酒的辛嬋卻思緒跳脫,忽然又將話頭牽到了彆處。

晏重陽稍有些愣神,隨後卻又拿出一枚骨哨來,那是死去的炙凃鳥的骨頭所製,吹出來的聲音就好像風拂過葉片的簌簌聲似的。

但隨即辛嬋就聽到一聲鳥鳴,一隻翎羽火紅的炙凃鳥輕飄飄地立在晏重陽的肩頭,它一來,便如攜帶了融融暖意的火爐一般,驅散了那拂麵而來的寒氣。

就連天空中細碎的雪花也在落下的瞬間融化蒸發,根本沒有機會觸碰到他和他肩頭的那隻鳥身半分。

“你們赤陽門的冬天,是不是都沒有雪?”辛嬋忽然說。

晏重陽點頭,“嗯。”

赤陽門主修祝火功,常年與烈火為伴,再加上這天生屬火的炙凃鳥,整個赤陽門幾乎年年都如身在酷熱夏季一般。

那裡的確是從未下過雪的。

千萬仙宗之內,也唯有烈雲城與赤陽門的季節從不分明,一個常年冰雪覆蓋,一個則從來炎熱難消。

“辛姐姐!”站在客棧外頭張望了許久的林豐提著一隻燈籠,遠遠地便見著那捧著燈籠與一小壇酒的姑娘同另一個身形頎長的男子自長街儘處走來,他忙迎上去,卻見辛嬋此刻已是臉頰微紅,稍顯醉態。

“辛姐姐你大晚上的怎麼就跑出去喝酒?”林豐將她手裡的燈籠接過來,原想再幫她拿著那一小壇酒,她卻往後躲了躲。

“你好好照顧她。”晏重陽隻對林豐說了一句,便率先踏上階梯,走進了客棧大門裡。

林豐將辛嬋扶回房間,見她將那一小壇酒放在桌上,又坐在那兒發呆,他也許是想起了些什麼,便道,“辛姐姐,這酒,是要給謝公子的嗎?”

也許是“謝公子”這三個字令辛嬋陡然清醒了幾分,當林豐遞過來一杯熱茶,她喝了一口,就忙搖頭,“是我要留著自己喝的。”

林豐撓了撓後腦勺,隻覺得自己猜錯了,便“哦”了一聲,又將辛嬋手裡的茶盞接過來放下,隨後說,“辛姐姐還是早些睡罷。”

在平城四五日的時間,原本因妖物魔化而汙染的水源已經被幾宗合力整治乾淨,平城的百姓也終於得以有喘息之機。

封月臣同趙景顏他們原本算準了那屬水的妖物依附於平城的水澤山石廟裡,而水澤山石廟是這些靠水吃水的平城百姓供奉河神而修建的廟宇,就建在平城後頭的山崖之間,是一座嵌在山崖內的石頭廟。

但當辛嬋跟隨封月臣他們一同去往水澤山石廟時,她方才站上那懸崖棧道,便隻見暗紫的光衝破廟宇橫梁,彼時忽有狂風席卷而來,裹挾著山石砂礫還有諸多枝間枯葉而來,嗆得眾人直咳嗽。

辛嬋隻聞到了一股極其強烈的腥臭味,隨後便是風煙俱淨,除了那破了個大窟窿的廟宇屋頂,便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藏在平城的妖物就這麼逃了,幾大宗門的人還未曾動用任何術法,那妖物早就已經沒了影蹤。

也是那一日始,便有傳言說試煉魁首辛嬋方至水澤山石廟,便已嚇得那禍害平城的妖物倉皇逃竄。

一時間,辛嬋其名,比之從前,聲名更甚。

“辛姑娘到底還是厲害,往那棧道上頭一站,便嚇得那妖物聞風喪膽。”幻蟾宮的少宮主薑宜春這幾日聽了不少關於辛嬋的傳聞,還不忘在用膳的時候說兩句,揶揄她。

辛嬋一手撐著下巴,沒什麼興致聽他逗弄,趙錦毓喝了一口粥,卻附和道,“那日之事說來倒是也奇怪,偏生辛姑娘往那兒一站,那妖物便趕緊逃了,分毫不敢與我們纏鬥。”

“……巧合罷了。”辛嬋勉強笑了一下,她也實在不知道這件事怎麼就傳成了這副模樣。

林豐這幾日最熱衷在她耳畔念叨外頭那些百姓口中流傳的關於她的事,將她說得比那神仙還厲害,隻需往那兒一站,便能震懾妖魔。

昨日還有不少百姓在客棧外頭跪拜辛嬋,這兩日市麵上賣得最好的,是辛嬋的肖像畫,百姓們將她的肖像畫貼在大門上權當辟邪之用。

就連客棧的掌櫃也買了兩張,就貼在了客棧的大門上,辛嬋這會兒一抬頭,便能望見自己的肖像畫。

這實在是……有點尷尬。

既然妖物已經逃離平城,那麼各宗的弟子便該啟程回宗門了,臨彆之時,予明嬌推著趙景顏前來送行。

“多謝諸位這些天來的幫助,日後若有用得上我靈虛宗的地方,隻管開口。”趙景顏對眾人輕輕頷首,隨後又看了辛嬋一眼,“辛姑娘,若有空,不妨也來我靈虛宗做客。”

站在趙景顏身後的予明嬌此刻微抿紅唇,她垂眼去看趙景顏,卻到底是什麼也沒說,隻是鬆開了輪椅的扶手。

“是啊辛姑娘,你若來靈虛宗,我定好好招待!”趙錦毓無論何時手裡都始終捏著那柄馴龍劍,“屆時,我還想向姑娘討教劍術。”

辛嬋點頭,“好。”

“封兄,”

彼時趙景顏又對封月臣道,“路上小心。”

“告辭。”封月臣應了一聲。

也是此刻,辛嬋忽然聽到身旁有人開口喚她,“辛姑娘。”

她偏頭一望,便見來人正是一身玄衣的晏重陽,像他這般淡薄寡言之人,此刻竟也垂眸道,“再會。”

隨即他便回身上馬,與赤陽門中的那些弟子們揚塵而去。

再回到正清山時,已是一個雪夜。

林豐不能上正清山,便隻能再回到望仙鎮上住著,與辛嬋分彆時,他還特地給辛嬋買了些吃的,塞進她的布兜裡。

辛嬋撐著傘回到玄女峰上時,這冬夜裡雪色漫漫,那片華棠花林裡積壓著的寸寸冰雪或有壓低枝頭簌簌落下,連帶著粉白的花瓣也不由掉下來。

辛嬋俯身拾起一枚幾乎被冰雪封凍在其間的花瓣來,在晶石燈的火光裡來回看了好幾眼,直到冰雪在她的手掌裡消融,化作水珠順著她的指縫流淌下去。

熱水沐浴,洗去一身疲乏。

辛嬋都來不及用術法烘乾自己的頭發就困得睜不開眼,一沾枕頭便沉沉睡去。

殿外繁花覆雪,冰霜凝在枝頭,將每一寸粉白的顏色都裹在其間,凜冽的風一吹,就吹得那細枝搖晃,一顆一顆的冰雪不斷下墜,打在回廊欄杆間,是一聲又一聲清脆的響聲。

辛嬋好似半夢半醒,在那樣偶爾的清脆響聲裡,她又好像聽見了很輕的腳步聲,當她半睜開眼,燈火微暗的內殿裡,那一寸殷紅的衣袖便如朱砂般濃烈。

她分不清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直到那一抹身影在她的床沿坐下,修長的手指挑起她的一縷長發,用手中的巾帕替她擦拭。

辛嬋愣愣地望著他好半晌。

“小蟬何時變得這麼懶了?頭發不擦乾便睡,若是明日頭疼了又該怎麼辦?”他甫一開口,便是敲冰戛玉般的清冽嗓音。

在這寒涼的冬夜裡,他的聲音卻溫柔得像是一場夢。

辛嬋仍在盯著他看,直到他曲起指節,輕輕地敲了敲她的額頭,她才終於徹底清醒。

她坐起身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小蟬以為呢?”謝靈殊仍在不緊不慢地替她擦拭頭發,那雙含笑的眸子望向她時,又道,“我可是一回來,便來看你。”

大約是懶得再替她擦了,他雙指一並,淡金色的流光帶著絲絲縷縷的熱霧升騰,她那原本還有些濕潤的長發便在此刻徹底乾透。

隨後他便站起身,走到那桌前坐下來,“過來。”

辛嬋掀開被子下了床,走過去時才發現桌上放著一個牛皮紙包,彼時謝靈殊一手撐著下頜,看她坐下,又示意她打開紙包。

辛嬋打開紙包,就見裡頭是兩隻烤雞腿,那樣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令她下意識地就吞了吞口水。

謝靈殊正在打量她,辛嬋抬首就撞進了他那雙眼眸,她渾身都有些僵硬,不由抿了抿唇,“你,看什麼?”

“小蟬在外頭的這些日子,應該是吃得不夠好,看著倒是瘦了些。”他說著,便要伸手去觸碰她的發頂,卻又被她躲開。

辛嬋吃著雞腿,也許是因為始終頂著他的目光注視,讓她有些不太自然,連肉喂進嘴裡是什麼味道她也沒太在意。

後來她忽然站起身,草草地用巾帕擦了擦手,就跑到床榻邊,蹲在那兒翻找被自己隨手丟在地上的包袱。

謝靈殊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的背影,見她再站起來,轉過身時,手裡便已抱著一小壇酒。

她像個彆扭的孩童,當著他的目光,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走到他的麵前來,將手裡的那壇酒遞到他的眼前,隨後她便偏過頭,也不看他,隻輕道一聲,“送你的。”

謝靈殊將目光移到那壇酒上,大約是想到了什麼,他雙眸微彎,其中清淩的光影更甚,終是伸手接了過來。

隨後他又忽然站起身,手指輕輕拂開她耳畔的淺發,嗓音稍低,在這樣寂靜的夜,卻顯得仍舊清晰,“看來小蟬在外頭,也是時時刻刻記掛著我。”

又是這樣。

他總是擅長將這些看似普通的言語,說得曖昧纏綿,令人一聽,便如心火蔓延灼燒在了耳畔一般。

辛嬋不由後退了兩步,她有點羞惱,腦子也有點亂哄哄的。

“你,”

她呐呐開口,結結巴巴好半晌,才隻憋出一句,“你這個人,真的很討人厭。”

她有些莫名的惱怒。

謝靈殊聽了,卻也並不生氣,他將眼前這個彆扭的姑娘所有的情態都收入眼底,笑得也越發溫柔。

“可是我們小蟬,卻很討人喜歡。”他乾脆將那一壇酒放下來,“不過幾日不見,小蟬就已經成了比門神剪紙還要管用的辟邪良方了。”

他的語氣裡是毫不掩飾的揶揄調侃,辛嬋更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袖袍裡掏出來一張紙,那上頭赫然便畫著她的肖像畫,雖然並不像她,畢竟見過她的人並不多,所以那些百姓也多是想象了她的樣子,畫出來的肖像畫總是不儘相同。

但上頭卻都寫著“辛嬋”兩字。

辛嬋一時著急,伸手便要去奪,卻被他攥住手腕,她抬首又撞進他那雙笑眼裡。

她見他當著她的麵,將那肖像畫舒展開來,在金光浮動間飄在半空,那上頭的女子臻首娥眉,身姿纖娜,衣裙飄飄,猶如乘風的神妃仙子般,縹緲出塵。

“隻是這畫上的女子,卻不像小蟬啊。”被他攥住手腕的姑娘幾乎已經貼在他的胸膛,謝靈殊垂首看她,語氣仍有些輕飄飄的。

辛嬋掙脫不開他的手,隻能負氣道,“我知道我生得不如她好看。”

謝靈殊輕輕地“啊”了一聲,卻又忽然鬆開她的手腕,轉而用雙手捧起她的臉,似乎是在認真打量她的麵龐。

辛嬋隻見眼前的他忽然粲然一笑,眼底便好似有斂在水波間的粼粼清輝翻覆,那眼尾的一顆小痣便更顯殷紅,“可我怎麼覺得,我們小蟬比這畫上的女子,要好看許多?”

胸口裡的那顆心臟在不聽話地胡亂跳動,辛嬋幾乎忘了呼吸,眼睫顫啊顫,她幾乎忘了從眼前這男人的那張驚豔動人的麵龐上移開自己的目光。

可他卻又施施然鬆了手,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極其自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隻道一聲,“夜已深,小蟬早些睡罷。”

隨後他便拿了桌上的那一壇酒,轉身走出了內殿。

辛嬋在原地呆立了片刻,便施了術法將那仍飄浮在半空的畫像給燒了個乾淨,隨後她才回到床榻上,將自己埋進被子裡。

此夜仍長,立在長階之上的紅衣男人垂眸在望自己手裡的那壇酒,彼時有一道光影乍現,少陵的身影適時顯出,他輕輕地走到謝靈殊的身畔,“如何啊公子?我早與您說過,辛姑娘在平城買的這壇子酒,是要送您的。”

有關於辛嬋的任何事,少陵從來都是事無巨細地稟報給了他。

謝靈殊並不言語,卻是忍不住微彎唇角,又仰頭喝了這第一口酒,清冽甘香的滋味令他不由舒展眉眼。

夜風吹著他鬢前的兩縷龍須發來回微晃,明明才隻喝了一口酒,可他那張冷白無暇的麵龐上卻好似已有一種迷離朦朧的醉態。

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些什麼過往的事情,他的眼尾有些細微的泛紅,在這寂靜深夜裡,他的聲音好似隨風碾碎:“少陵,我好高興。”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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