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大都。
今年的初雪來得有些早。
才十月下旬,一場小雪突如其來地降臨人間。
這冰冷的寒意與城中的肅殺之氣纏繞交融,愈發令人提心吊膽。
自從天子受傷,大都持續兩個多月的戒嚴,數萬精兵把控九門和城中各處要道,主奏司的探子嚴密盯梢各處府邸,利用這種高壓態勢震懾一切心懷不軌之輩。
四皇子阿裡合海哥在叛亂次日畏罪自儘,僅僅半個月後景帝便降旨立三皇子烏岩為太子,很多人還在猶疑觀望的時候,大局便漸漸安定下來。
縱如此,皇宮內外依舊戒備森嚴,進出都會接受層層檢查,稍有異常立刻便會被合紮武士擒下關入大牢等待審問。
在前朝與後宮之間有一座僻靜的殿宇,慶聿懷瑾這段時間便是在此暫住。
景帝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風言風語,特地讓他的次女金城公主搬來與慶聿懷瑾同住。
每天辰時二刻,慶聿懷瑾都會和金城公主一道,來到天子居住的懷仁殿請安。
今日亦是如此。
“金城退下,永平暫留。”
帷幕後傳來天子淡然的嗓音。
“是,父皇,兒臣告退。”
性情溫婉不似景廉貴族作風的金城公主朝慶聿懷瑾看了一眼,略有些不舍地邁步離去。
慶聿懷瑾大抵明白她那個眼神的含義,看來自己終於要離開這座巍峨又沉悶的皇宮。
下一刻,帷幕撤去。
慶聿懷瑾強忍著心中的衝動,沒有立刻抬頭望去。
在宮中待了兩個多月,她才知道當初自己有多麼幼稚,那點小心思根本瞞不過慧眼如炬的天子。
那日在皇家獵場,她並非是一時衝動,既存著以自己為質的念頭,也想近距離觀察天子的傷勢,然而這兩個多月她從來沒有見過天子的麵容,每次都是隔著一層厚厚的帷幕,隻能聽到天子的聲音。
直到現在。
景帝緩緩道:“抬起頭來。”
慶聿懷瑾一點點往上移動視線,隻見龍椅上坐著的天子一如往常,看起來不像是受過重傷,除了左臉那道很明顯的疤痕。
但是細看之下,還是能在神情上發現一些差彆。
是眼神。
在慶聿懷瑾從小到大的記憶中,天子的眼神既可睥睨天下之盛,亦可深邃幽暗如潭,唯獨不會像現在這樣,帶著幾分蒼老與衰敗,就像是很多垂暮之年的老人一樣,有一種清晰可見的灰暗之氣。
“朕的身體怕是養不好了。”
景帝平靜的語調讓慶聿懷瑾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她連忙說道:“陛下洪福齊天,些許小傷定可無礙。”
景帝看著她的雙眼,似笑非笑地說道:“朕如果死了,你應該很開心才對。”
此言不免誅心。
慶聿懷瑾反倒冷靜下來,坦然道:“是。”
周遭侍奉的宮人和護衛不禁側目。
景帝並未動怒。
慶聿懷瑾繼續說道:“站在慶聿氏的立場上,陛下若是不在了,慶聿氏的危機便會解除,我也不會日夜擔憂,唯恐陛下一道聖旨讓慶聿氏步夾穀氏的後塵。當初陛下為四皇子和我賜婚,慶聿氏因此而安心,卻沒想到這隻是陛下的埋伏。陛下早就懷疑四皇子是謀害太子殿下的真凶,卻一直引而不發,隻是想利用他來徹底解決慶聿氏。”
這番話可謂膽大包天,露骨至極。
然而景帝依舊隻是靜靜地聽著。
慶聿懷瑾深吸一口氣,又道:“但是站在我個人的立場上,我希望陛下福壽綿長,因為您在我心裡是除了父親之外最親近的長輩。”
景帝輕輕一歎,緩緩道:“你長大了。”
慶聿懷瑾雙膝跪地,大禮道:“陛下,慶聿氏從無反心,天地可鑒。”
景帝不置可否,他望著這個看著她長大的年輕女子,沒有講那些君臣之道,隻是淡淡道:“起來吧。”
“是,陛下。”
慶聿懷瑾起身肅立。
景帝沉思良久,最終帶著幾許蕭索說道:“回去告訴郡王,看著你今日這番話的份上,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
慶聿懷瑾心中一凜,垂首道:“謝陛下恩典。”
景帝望著她離去的身影,忽地咳了一陣,抬手製止宮人們緊張的呼喊,然後喘著氣說道:“交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