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五日清晨,淮安郡王陸沉拖家帶口,率定北軍、飛羽軍和銳士營離開京城,滿朝文武奉寧太後之命出城相送。
隊伍行出十餘裡後,三百餘騎忽地離開大部,轉道往西而行。
將近未時三刻,這隊騎士出現在錦麟縣東門之外。
陸沉勒住韁繩,抬眼望著這座名聞天下的縣城。
秦子龍前去和守城的兵丁交涉,不一會兒便有一名隊正點頭哈腰地過來給陸沉行禮,畢恭畢敬地請他入城。
策馬進入縣城,一路所見與陸沉五個月前來這裡時沒有太大區彆,但是當街上的行人看到這隊甲胄鮮亮軍容嚴整的騎兵,他們臉上的恐慌清晰可見,一個個避之不及。
由此便能看出巨大的變化。
錦麟縣有大半田產歸屬於李家名下,這座城裡幾乎八成以上的人都依附李家生活,在李適之出事之前,城中百姓怎會畏懼朝廷派來的軍卒,眼下他們卻像是驚弓之鳥。
即便寧太後在昭告天下的聖旨裡寫得很清楚,李家長房、四房和旁宗三房犯下謀逆大罪,與留在錦麟縣的李氏族人沒有關係,而且老相爺李道彥大義滅親才能及時拆穿李適之的真麵目,因此這樁案子不會牽連這座縣城裡的人。
但是李適之謀逆已經對錦麟李氏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數十年培植籠絡的官場勢力一朝儘喪,坊間名望更是一落千丈,如今錦麟李氏莫說繼續領袖江南世族,李家子弟出門在外宛如過街老鼠,大多數人都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世,哪像以前“錦麟李氏”四個字一出口,便贏得無數尊重和敬畏?
陸沉這次來得匆忙,並未事先通知,因此李家並不知情。
等他來到李氏祖宅巍峨恢弘的門樓下,李道彥的兩個兒子和李公緒匆忙趕來迎接。
“拜見王爺。”
李公緒在長輩身後跪著,腦袋幾乎快要垂到地麵。
他如今青澀褪去,單薄的雙肩雖然還無法擔起家族的重擔,但已經不是曾經還帶著幾分天真的少年。
祖父尚在,他倒是不擔心這隊騎兵此行的目的,卻也不知該以怎樣的心態麵對自己的先生。
如今錦麟李氏成為弑君謀逆的亂臣賊子,自己還配做他的弟子嗎?
恍惚之間,他感覺到身前的長輩慌忙避開,緊接著一個人影出現在他身前,一道略帶調侃的嗓音響起。
“不叫先生叫王爺,莫非你想叛出師門?”
就是這樣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讓李公緒雙眼微紅,眼眶中淚光閃爍。
他抬起頭,望著明媚陽光中陸沉溫和的麵容,不禁顫聲道:“先生。”
“我陸沉的開山大弟子可不能哭哭啼啼一派苦相。”
陸沉伸手將他拉起來,微笑道:“怎麼了,有人欺負你?”
李公緒連忙鎮定心神,搖頭道:“沒有,是弟子一時心神激蕩,請先生責罰。”
“好啊。”
陸沉抬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笑容愈發溫厚:“罰你頭前帶路,帶為師去拜見老相爺。”
“弟子遵命。”
李公緒笑中帶淚,轉身在前引路。
走進庭院深深的李氏主宅,陸沉心中頗多感慨。
時維深秋,花草樹木漸趨凋零,但是與這蕭索之景相比,這座屋宇綿延的府邸彌漫著一股極其壓抑的氣氛,這更讓陸沉覺得心情沉重。
經過半山塘,望向臨水而立的見喜亭,陸沉不由得想起那段時間的十餘場棋局。
彼時他和李道彥又如何能想到,李適之早已決心走上那條路,短短半年內讓大齊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來到李道彥居住的秋懷堂,其他人知趣地停下腳步留在外麵。
李公緒側身道:“先生請。”
陸沉跟在他身後步入中庭,沿回廊繞過假山流水,在正堂裡間見到了年近七旬的李道彥。
“老相爺……”
陸沉拱手一禮,隨即眼神微凝,望著躺在榻上的老人,後麵寒暄的話已然說不出口。
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李道彥的衰老程度令人心驚。
他的身軀枯瘦單薄,臉頰深深凹陷,再也不是曾經那位一人之下、領袖門閥的大齊宰相,看起來隻是一位行將就木、流露出濃重死氣的普通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