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洛城一路往北,越三百裡進入河南路地界。
如今這裡重歸大齊治下,自然要恢複二十年前的稱謂。
名為青州。
此處地域廣袤,土地肥沃,物產豐饒。
青州往西依次是渭州和靈州,當年景國占據齊國近半疆土,又扶持偽燕立國,強行調整江北區劃,將青、渭、靈三州改為河南路和渭南路,將定州改為東陽路,將永、商、利、田四州改為江北路和沫陽路。
景廉人意圖通過不止於此的手段抹去齊國在這片大地上的痕跡,如今陸沉撥亂反正,奏請朝廷先讓江北各地恢複舊製,待戰事平息再行調整。
青州北端,涇河為界。
這條大河發源於代國西南邊陲的群山之巔,幾乎橫貫大陸東西,數千年來哺育了無數子民,其下遊豐富的支流水係造就青州的肥沃之地。
青州境內某地,涇河南岸百餘丈處有一座矮山,山頂有一座存仆亭,北眺可見波濤洶湧,奔流不止,極儘雄闊壯美。
“那年因為一件小事,大帥勃然大怒,命人將我抽了一頓軍棍,然後將我攆到淮州任鎮北軍都指揮使。我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大帥這是迫於無奈,因為當時朝中對他的攻訐日益凶猛,他是不想牽連到我們這些人。可是我沒有想到這一次竟是死彆,若能未卜先知,我死也不會離開青州,說不定能阻止大帥回京受審。”
亭內有一人負手而立,穿著一身簡樸的長袍,身形瘦削,鬢發花白。
正是大齊榮國公蕭望之。
另一人走過來與他並肩眺望北麵的大河,其人體態微胖麵色溫潤,說出來的話卻仿佛帶著刺:“你留下來有個屁用?你以為當時沒人勸大帥留在這裡彆回京城?說到底大帥不想擁兵自重,又帶著幾分天真,覺得京裡那些人最多就是奪他的兵權。”
蕭望之搖頭道:“你在我跟前當然可以這麼說,你在大帥麵前也敢這樣說?”
“有何不敢?”
雖然已近四月,陸通還是將雙手習慣性地攏在袖中,他冷聲說道:“早在你被打發去淮州之前,我就對大帥說過,絕對不能相信京裡那些畜生的任何承諾。他嘴上總是答應得很好,趁我不在就跑回京城送死,我能有什麼辦法?就算我一把火燒死李昱和他那幾個禽獸不如的兒子,也隻能稍稍宣泄心中的憤恨,難道還能讓他活過來?”
李昱者,齊成宗,也就是李端的父親,大齊曆史上名列前茅的昏君。
“唉……”
蕭望之喟然一歎,轉頭看著陸通臉上的怒意,感慨道:“這麼多年過去,還是第一次見你卸下那些防備,吐露幾分心中的鬱卒之氣。”
“我心裡當然有恨。”
陸通語調微低,緩緩道:“這和我個人的際遇無關。雖然我確實有可能在軍中闖出一片天地,但是經商於我而言並非卑賤之業,當年我最自豪的事情便是幫涇河大軍承擔接近四成的後勤供給。我恨的是忠臣含冤而死,奸佞青雲直上,世道不公,天道無常!若是時光能夠倒轉,我便是拚儘一切哪怕是這條命,也會在大帥入京之前殺光那群昏君奸臣!”
蕭望之默然。
遠處大河濤聲陣陣,奔流到海不複回,一如他們的人生。
“嗬。”
陸通抬頭看向遠方,他眼中有青山無恙,春光依依,也有故人不在,長恨難消。
“二十年……人生有幾個二十年?”蕭望之老態漸露,輕聲道:“厲老弟下去之後,將這二十年的故事說與大帥聽,想來能讓他感到慰藉。”
“你也會服老?”
陸通終究不是軟弱之人,趁勢岔開了話題。
蕭望之指了指自己溝壑漸生的臉,失笑道:“難道我看起來還不夠老?倒是你這廝,臉上油光滿麵,越活越年輕了。”
“誰讓我有個優秀的兒子呢。”
陸通微微昂起頭,挑眉道:“我說,你真打算辭官歸老?不留下來幫我兒子一把?”
“少來。”
蕭望之毫不猶豫地搖頭道:“平陽一戰讓我折壽十年,如今涇河以南儘歸大齊,將來的事情自然有他們年輕人去操心,總該讓我這個老家夥享受一番天倫之樂。”
陸通笑道:“也罷,你如今夙願得償銳氣儘失,確實沒必要平白占著位置。不過你家老大和老二該出山了吧?你把他們藏了這麼多年,無非是信不過江南那些人,難道你還信不過沉兒?”
“不是信不過,是他們年紀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