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廳堂裡掛的書畫,雅致,莊重,擺設的瓷器,古意,講究,顯然都是李瓊從西北帶來的,老爹可沒這品味。
楚熹看的出來,李瓊是個自珍自重,極為要臉麵的人,而且或多或少,還有一些文學素養。
這種人往往擅長暗裡交鋒,綿裡藏針,不動聲色擊潰敵人的心理防線,可也存在軟肋,怕掉價。
何為掉價,潑婦罵她一句,她寧肯咬著牙忍了,也不會與潑婦起爭執,自詡一個“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忌諱與庸俗之人同處在一條界線上,這對她而言有失身份。
那麼好,李瓊來對地方了。
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此乃楚熹的人生信條。
“娘!”楚熹跪在地上,用膝蓋往前蹭了蹭,幾乎是茶盞塞到李瓊手裡,笑得見眉不見眼:“恁可千萬彆覺得見外,往後啊,就把安陽當做自己家一樣,我和夫君一定好好孝順恁,爭取早日給恁生個小孫兒,恁得閒了,或出門去四處轉轉,或在家裡逗孫兒解解悶,這多好啊。”
“……”
話都讓楚熹說了,薛進默不作聲的跪在她身後,簡直像個等到夫君撐腰的小媳婦。
李瓊氣不打一處來,又不能當著楚熹的麵訓斥薛進,隻怒其不爭的剜了薛進一眼,隨即端起茶盞淺嘗一口,放到了身旁的小幾上。
見李瓊喝了茶,楚熹著實鬆口氣,甜滋滋的喚道:“娘,夫君難得回來,今晚咱一家人可得好好聚聚,娘喜歡吃什麼,我叫廚房去預備。”
李瓊懶得再和楚熹多說一句話:“你看著辦吧。”
“哎!”
楚熹原本還想著伺候好李瓊,緩和一下母子倆的關係,可李瓊明顯不是好伺候的主,她瞬間決定放棄了,從地上爬起來,一溜煙的跑出去。
薛進:“……”
李瓊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還跪著做什麼。”
薛進緩緩起身,輕聲說道:“楚家人喜酸喜甜,預備的飯菜恐怕不合母親的口味,我還是去瞧瞧的好。”
李瓊冷笑:“你這上門女婿倒貼心懂事,連人家的口味都了如指掌。”
薛進小時候,是個軟弱無能、貪圖安逸的性子,李瓊李善下了十足的狠心,才將他教導成今日的模樣,雖稱不上殺伐決斷,但勉強可以在輝瑜十二州有一番作為了,李瓊每每聽聞關內傳回來的消息,心中都深感寬慰,覺得二十年前那血海深仇終有洗清的指望。
可她萬萬沒想到,薛進竟會給楚家做上門女婿。
即便李善口口聲聲權宜之計,也敵不過她耳聞目睹!堂堂七尺男兒,楚熹說打就要打,一個眼神將他指使的團團轉,饒是如此,還要跟在人家屁股後麵跑,當真是能忍辱負重!
看薛進不吭聲,李瓊不禁怒道:“滾!給我滾出去!”
薛進聽從李瓊的吩咐,滾了,事實上他不滾,他也不知道該和李瓊說些什麼。
李瓊看著薛進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撐著扶手,站起身,有些踉蹌的走到門口,安陽暖融融的陽光灑在她身上,一片白茫茫,金燦燦,她仿佛看到了薛元武迎麵朝她奔來。
她越來越老,薛元武卻仍是那般年輕,個子高大,麵龐堅毅,一雙眼睛裡燃著令人不敢逼視的光彩。
磊落,率直,誠懇,待任何人都拿出一顆真心的薛元武,偏偏死在了那一顆真心上。
誰叫他相信朝廷是有良知的,誰叫他一廂情願的以為,同為一族之人,朝廷不會對整整兩萬西北軍民斬儘殺絕。
李瓊想到當日關外屍橫遍野的慘狀,眼底泛起陣陣淚光。
外人隻道李氏姐弟“挾天子以令諸侯”,仗著薛元武留下的唯一血脈在西北奪權,隻道李善終有一日會除去薛進,登上西北王的寶座。
那些人哪裡曉得,如今雷厲風行的李善,曾幾何時也是趴在姐夫背上,無憂無慮,安心酣睡的幼弟。
從前種種,日日回念,恍如昨日,曆曆在目。
李瓊記得真切,那時李善十二歲,隨著她和薛元武去踏青,歸途喊累,不願再走,薛元武便肩背著李善,手牽著她,一步一步的從傍晚走到天黑。
“累不累?叫小善自己下來走吧。”
若那一日的太陽永不升起該多好。
李瓊此生彆無心願,隻要能推翻朝廷,屠戮周室,為薛元武和那兩萬西北軍民報仇雪恨,便是下十八層地獄永無翻身之日,也毫無怨言了。
掃去淚光,那雙眼睛裡又是冷冷的冰霜。
……
薛進踏出院門,正碰上守株待兔的楚熹。
“嘿嘿!我就知道你得被轟出來!”
“……好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