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想到她冒充阿嫵,還穿著阿嫵的衣服,險些叫自己毀了清白,楚明誠就覺得無比惡心,他的阿嫵豈是這個卑賤女子所能比的?
聽得這命令,楚楚花容失色,睜著一雙慌張淚眼去看李嫵:“世子妃,世子妃求求您,就收了奴婢吧!”
李嫵肩背筆挺地坐在圈椅之上,明明眼前這女子嘴裡是喚著她,她卻有種局外人看戲的感覺。
淡漠的視線掃過這張梨花帶雨的臉,臉型與嘴巴的確與她相似,穿上她的衣服、梳著她的發髻,就更像了。自己看了都有些恍惚,何況中了藥的楚明誠……
倒是難為她的“好”婆母,尋了這樣容色的女子,暗地裡又偷了她的衣裳,等來這麼一個她不在家的好時機——這一整套盤算下來,背後怕是費了不少心力吧。
漆黑眼眸愈發冷然,她攏緊手指,壓下胃裡翻湧的惡心,看向地上跪著的女子:“夫人何時買的你?”
那楚楚顯然沒想到她開口第一句竟是問這個,慌了慌神,下意識看向上首的趙氏。
趙氏麵色閃過一抹窘迫,見李嫵已投來視線,於是清了清嗓子,梗著脖道:“買了有一陣了,隻是一直沒尋到合適機會與你們說。不過你放心,楚楚是淸倌兒,家世我也調查過,沒甚問題。若是將她收進房,日後生了孩子,也可脫籍給個良妾名分……”
瞥見兒子兒媳的臉色,趙氏抿了抿嘴,沒甚底氣地補了一句:“李氏,你放心,她雖是我送的,但進了你們房裡,你就是她主子。等她生了孩子,孩子也認在你名下,由你撫養。”
楚楚此刻哪敢說旁的,自是順著趙氏的話,連連與李嫵保證:“世子妃,您就當妾身是個玩意兒,求求您大發慈悲留下妾吧。”
“阿嫵。”楚明誠滿麵抗拒地朝李嫵搖頭:“我不要,絕不要。”
李嫵看著他的臉,心下升不起半分怒意與怨怪,相反,她鼻尖泛酸,更多是一種不舍與憐憫。有許多話湧到嘴邊,最後都咽回去,她隻扭頭繼續看地上女子:“世子爺可要了你的身子?”
這話問的十分直白,莫說楚楚,就連上座的楚國公和趙氏都渾身不自在,尷尬地挪開眼。
楚楚望著眼前這位溫聲細語卻又清清冷冷不好接近的世子妃,心思轉了好幾輪。
她已被買回來,若留不下來,豈不是又要被送回老鴇手中?那不得被樓裡的姑娘笑死。何況這可是國公府啊,世子又這般年輕俊秀,便是現在不喜歡自己,時日一長,自己總能尋到機會勾搭上他。世子妃又生不出,若是自己能生出個一兒半女……她越想一顆心越是發燙,忙斂了眸,低頭哀聲道:“世子妃,妾身已非完璧了。”
“你胡說!我明明沒有……沒有!”楚明誠清雋麵龐漲紅一片,直對李嫵辯白:“沒有,我……反正就是沒有!”
叫他如何說出,他是摸了這女子之後才發現不對勁。這樣的話,叫他如何與阿嫵說。
楚明誠隻覺一陣挫敗頹唐,腦袋耷下,嘴裡訥訥重複著:“我沒想對不住你,真的……阿嫵,我該如何辦,如何才能叫你原諒我……”
李嫵聽罷倆人回答,心裡也有了數。
於是她拂袖起身,朝著上座的楚國公和趙氏一拜,語氣平靜而鎮定:“父親,母親,今日之事,兒媳已明。二老想含飴弄孫的心情,我也能夠理解,但母親此番行徑實在卑鄙無恥,恕我不敢苟同。”
趙氏急了:“李氏,你大膽!”
“母親。”李嫵喊了聲,稍頓,又改口:“夫人還請稍安勿躁,待我把話說完。”
楚國公聽得這語氣,眉心皺了皺,給趙氏使了個眼神。
趙氏嘴角微撇,滿臉不虞地重新坐下。
李嫵這邊繼續道:“至於此女,當著我與世子的麵還敢撒謊,其心不正,不可留。”
這下楚楚急了,連忙喊著:“世子妃,妾身……”
李嫵並不多聽,隻冷著臉道:“我與二老說話,何時輪到你開口。音書,堵嘴。”
命令一下,饒是音書都愣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動作很是不熟練地掏出帕子去堵了楚楚的嘴。
屋內其餘人也都驚變臉色,今日的李嫵好似格外的不同——不再溫柔和氣,如同綿密雪花被陽光融化露出底下的堅冰,凜冽而冷硬。
“夫人也彆急著替這個女子辯駁,雖說娶妻要娶賢,納妾取其色。可世子溫厚老實,若是後院進了這樣的女子,恐怕日後家宅不寧。”李嫵定定看向趙氏:“夫人以後給世子娶妻納妾,可千萬擦亮眼,家世其次,最主要是品行端正、心性純善,方為世子良配,能叫他餘生和睦安樂……”
聽到前麵兩句,趙氏和楚國公心下既驚又喜,覺得這個李氏今日竟如此通情達理、大度容人?待聽到後麵,夫妻倆逐漸意識到不對,何為“娶妻納妾”,何為“良配”?
楚明誠也聽出這話中深意,心下忽的慌亂起來,就好像屬於他的某部分要被抽離了,他忙起身走向李嫵:“阿嫵,莫要胡說。什麼娶妻納妾,什麼良配,我已有妻子,為何還要娶,妾侍我更是決不會要。你就是我的良配,餘生有你相伴便是我一生所求……”
李嫵微仰臉,看著眼前端方忠厚的男人,眼眶驀得一陣酸脹。
強忍著喉間那尖刺深紮的痛意,她眨了眨眼,瑩白臉龐露出抹淺淺笑意:“彥之,你很好,我……”
“彆說了!”楚明誠倉皇打斷她,強烈恐慌感籠上心頭,他顫抖著去攬李嫵的肩:“阿嫵,怪我,都怪我不夠謹慎。以後我再不會在母親院裡喝一滴水,吃一粒飯,阿嫵,就當我求你……你彆生我的氣,彆不要我,好不好……”
說到後來,他眼眶通紅,嗓音都啞得厲害。
李嫵一顆心也漲澀不已,烏眸氤氳起霧,咬了咬唇,她往後退,一直退出楚明誠溫暖的懷抱,朝他搖頭:“彥之,你我夫妻,緣分於今日已然儘了。”
指尖緊緊陷入掌心肉裡,她狠下心來,啞聲一字一頓道:“我們和離罷。”
轟隆——
輕飄飄一句話猶如劈天炸雷,頓時叫屋內所有人都震住了。
“和離?”楚國公最先反應過來,皺眉看向李嫵:“李氏,你彆胡鬨,如何就到了和離的地步?”
趙氏也如夢初醒般,連連附和:“是啊是啊,怎麼就和離,這話可不能隨便說。不就是個妾侍麼,你既然不喜歡這個,那就把她送走,下次讓你自己挑,挑個你喜歡的。”
這話換來楚國公狠狠一記眼刀,這老太婆是越老越糊塗不成,都這個時候還提什麼選妾!
趙氏也後知後覺意識到這話不合時宜,悻悻地縮了下脖子,再看李嫵,心下既氣恨這小賤人矯情,又擔心她真的和離——她雖不喜歡這個兒媳婦,但兒子卻是真心實意喜歡,若是李嫵此番真跑了,日後兒子豈不是要恨死自己?更彆提李家如今在朝堂上炙手可熱,李二郎五月都要娶郡主了!
李嫵並不在意上首那兩人,她隻憂心忡忡看向楚明誠。
她還記得,當初她答應嫁給他時,這張清俊臉龐是何等歡喜,他眼裡仿佛盛滿萬千星辰,望著她閃閃發亮。
可現下,他如抽了魂魄般,麵色蒼白,雙眼通紅地望著她,猶如被主人拋棄的喪家之犬:“阿嫵,你…當真不要我了?”
李嫵心頭如被針紮,綿密苦痛肆意蔓延開來,她幾乎脫口而出“我要你的,可是我不能”,但理智叫她按捺住——
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長痛不如短痛。
淺緋色唇瓣翕動兩下,到底沒忍心將那句“我不要你了”說出口,隻望著他,點了下頭:“是,我決意要與你和離,再不想當你楚家婦。”
猶如當頭棒喝,楚明誠高大的身子晃了兩晃,而後跌坐在圈椅裡,失魂落魄,有淚從他臉側滴落,濡濕新換的錦袍。
李嫵再不忍看他,怕自己會心軟。
三年夫妻,她或許未曾愛過他,但彼此感情就如親人般,濃厚真切。
他真是一位十分好的夫婿,李嫵也是真心想與他白頭偕老,過完這一生。
沉了沉情緒,她咽下喉中哽噎,抬眸看向上首倆人,彎腰拱手:“國公爺,夫人,李嫵嫁入楚家三年有餘,卻始終無所出。彥之是公府獨子,身肩延續香火的重則,李嫵卻是善妒之人,無法容忍夫君身側有其他女人,思慮再三,實在無顏再占著世子妃之位,不如讓賢。”
稍頓,她又看向趙氏:“且李嫵性情不馴,與婆母素有不和。不孝君姑、無子、且善妒,七出之條我犯了三條,今日自請下堂,還請二老允準,日後再為世子覓得一位佳婦,結兩姓之好。至於二老是給休書,還是給和離書,明日我會請娘家兄長將兩份文書一道送來,無論二老給哪封,李嫵都欣然受之,絕無怨言。”
語畢,她姿態端正朝上行了個禮,不再多留,轉身與音書道:“走吧。”
音書整個人做夢一般恍惚,聽得主子的吩咐,牽線傀儡般怔怔點頭:“是,是。”
“李氏,李氏你等等——”
“哪裡就到和離這步了!你回來,你站住!”趙氏也慌了,大喊著:“你坐下我們好好商量,這次是我做的不對,哎呀,你回來啊!”
李嫵纖瘦背脊筆直如竹,步履未有半分停滯。
“狂妄,真是狂妄之極!為了一個丫頭,開口閉口就以和離來威脅!”楚國公似也怒了:“夫人彆喊了,就讓她去!明日我便親自去問問李太傅,他桃李遍天下,如何就教出這樣心氣高的女兒,竟是半點委屈都受不得了?哪家的媳婦當得如她這般!”
李嫵仍是沒回頭,隻在心間淡淡地想,男人為何總是這般自以為是?明明她已表現得足夠冷靜有條理,他們仍覺得她不過是在使小女子把戲,想借此換得他們的妥協。
可笑,他們妥協退讓了又如何,反正已與她再無乾係。
隻是走出院門,身後響起踉蹌腳步聲,以及那聲帶著哭腔的“阿嫵”時,李嫵心尖一顫,還是停了步。
在春寒料峭,無星也無月的漆黑天幕之下,她轉過身,看到她那總是愛望著她傻笑的夫君,此刻雙眼含淚,滿臉心碎地看著她:“彆拋下我,求你。”
李嫵眼眶熱意湧動,袖中攥緊的手指也在顫抖,良久,她朝他擠出一抹笑:“彥之,很感激你這三年對我的珍愛與包容,你很好,真的很好,好到我不能再耽誤你……你是獨子,是你家中唯一期望,日後偌大一個楚國公府要由你掌管,楚國公的爵位也會傳襲於你,你必須得承擔起這份責任。而我……”
捏了捏手指,她再次抬頭,眉眼間淚意稍斂,多了幾分涼薄:“你應當知道,我當初嫁你,並非出於喜歡你,而是想借你家的勢力,助我李家脫離困境。”
楚明誠眸光閃了閃,深深望著她:“我知道,我心甘情願。阿嫵,從一開始我就與你說過,你願意接受我的幫助,我就很歡喜了……”
他那時所圖,不過是想離她近一些,能與她多說兩句話,光明正大看她兩眼,他就很滿足了。
“可是彥之,這不公平,對你很不公平。”
李嫵含淚道:“我一直在利用你的喜歡,達到我的目的。而今,我李家複起,再無需要楚國公府之處。而我於楚國公府而言,也不是一位妥帖的世子妃。我無法為你誕育子嗣,無法討婆母歡心,更狹隘到無法容忍妾侍,我知道你其實很喜歡孩子,每次見到安姐兒壽哥兒,你都歡喜得眼睛發亮。我也知道你夾在我與婆母之間,左右為難……她對我的種種刁難,我不是不能理解。隻要我一日無子,她便會一直挑剔我,而你也會一直夾在其中受儘煎熬。彥之,我實在不想再這樣下去,我累了。”
“現下和離,於你,於我,都是解脫。”看著他眼下那滴要落不落的淚,李嫵狠心閉了閉眼:“我心意已決,從此一彆兩寬,各生歡喜罷。”
再次睜開眼,她朝他行了個大淵朝尋常男女見麵之禮,轉身離開。
“阿嫵,我不歡喜。”
身後傳來男人低低的嗓音,於寒風裡格外哀戚。
李嫵肩背一僵,狠咬住下唇,頰邊劃過一滴晶瑩淚珠,很快沒入黑夜。
這次,她沒再回頭。
望著那道漸漸融於夜色的窈窕背影,楚明誠雙目淒惘,薄唇微動:“沒有你,如何還能歡喜。”
他怕是再不會歡喜。
***
長安城有宵禁,李嫵離開國公府時,坊門已關,是以她帶著音書和素箏尋了坊內一家客棧住下。
素箏本來好好在棲梧院收拾著東西,突然被音書叫出來,得知短短那麼半個時辰,世子妃就和離了,整個人如遭雷擊,遲遲回不過神。
她有一肚子疑問,但看到主子心力交瘁的憔悴模樣,也不忍再問,管店家要了熱水,伺候著她先歇下。
燭火熄滅,李嫵平躺於堅硬板床上,望著黑漆漆的床帳,心想著,有多少不舍與傷心,就在今夜流乾吧,明日起來,還有許多事要做。
可平靜下來,眼淚倒沒多少,隻是想了一整夜與楚明誠的點滴過往,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三年前裴青玄離開長安時,她也有無數個這樣的夜晚。
回憶猶如淩遲的那把利刃,不會叫人立刻斃命,而是一刀又一刀地割著肉,叫人清晰去感受那份撕扯煎熬的疼痛。
待到客棧外雞鳴響起,李嫵側眸看向窗外,窗戶紙朦朦朧朧透進一點蒼青色的光。
傷懷的時辰也結束了。
為了不再生出事端,或者說,為了不給她心軟改變主意的機會,她睜著一雙布著血絲的眼從床上爬起,喚來兩婢伺候梳洗。
坊門一開,她賃了馬車,直接回了李府。
她回得早,到家門口正好碰到即將上朝的父親與長兄。
視線相對時,李太傅和李硯書驚得困意全無。
一個著急下車:“阿嫵,你如何回來了?”
一個著急下馬:“妹妹,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
李嫵定定望著父兄,熬了整夜的憔悴臉龐擠出一抹勉強笑意,語調平靜道:“我與楚明誠和離了。”
李家父子雙雙愣住:“什麼?”
現下是連朝會也不想去了,滿臉憂色地將李嫵帶回家裡,又派了奴仆前去皇宮告假,理由是太傅突發惡疾,李硯書需在家侍疾。
晨光熹微,天清氣朗。
威嚴莊重的宣政殿內,頭戴十二旒帝王冠冕,身著繡龍翟紋玄色朝服的年輕帝王撫著龍椅扶手雕刻的精致龍首,鳳眸微挑:“太傅病重,臥床不起?”
百官之首的宰相舉著玉笏板躬身應道:“是,說是今早突然病倒,李侍郎憂心其父,也一並告假。”
“看來的確病得厲害。”
皇帝憂心忡忡歎了口氣,長指叩著朱漆點睛的龍首:“太傅於朕,亦師亦父,現下他病了,朕心甚憂。劉進忠,你現去太醫院,派個禦醫去太傅府。”
劉進忠微愣,對上皇帝那雙幽深目光,頓時悟了,連忙應諾:“奴才這就去。”
宣政殿的朝會如往常一般繼續。
待到散了朝,劉進忠抱著拂塵湊上前,與皇帝一番低語。
融融春光籠罩著宮殿金碧琉璃瓦,高高玉階之上,皇帝負手而立,歎了聲:“未得良婿,難怪老師要病了。”
劉進忠眼皮子顫了顫,低下頭:“陛下說的是。”
“老師病得這般嚴重,朕作為學生,得親去探望方可安心。”
玉質冠旒稍晃,他撣了撣玄色袍袖,大步向前:“備馬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