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長羽睫顫了顫,李嫵掐緊掌心,搖了搖頭:“既已送走,何必再折騰。”
直到那一行馬車越行越遠,最後化作小小一點,消失在朱紅壯麗的宮門外,她才收回悠遠目光。
再次轉身,又恢複一副淡漠神情:“回吧。”
看著她纖瘦單薄的霧青色身影,裴青玄心下微動,忽的伸手扯住她的衣袖:“阿嫵。”
李嫵腳步停住,掃過他拽住的衣角:“怎麼?”
“朕……”
朕若放你離開,你可會開懷。
話到喉嚨,卻如塞滿尖利刀片,割得鮮血淋漓,似彌漫鐵鏽腥氣。
若沒有她,在萬人之上的帝位,他真成了孤家寡人。
“你想說什麼?”李嫵擰起眉。
“沒事。”
裴青玄鬆手,見她臉色蒼白,上前一步,替她攏了攏白地雲水金龍妝花緞披風:“今日風大,你早些回去歇息,莫要著了風
寒。”
李嫵下頜微抬,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終是什麼都沒說,轉身離去。
那抹霧青色沿著長長的城樓階梯往下,清風吹拂,好似真如一陣煙霧,消散不見。
心頭突兀地漏了一拍,定睛再看,她還在。
手掌撫上倉惶跳動的心口,裴青玄不帶絲毫情緒的臉龐漸漸蒙上一層黯淡陰翳,半晌,他重重闔眸。
再給他一些時間,緩一緩。
叫他適應著,將她從心尖剝離。
然而,老天並無給他太多緩和的時間——
自從裴璉離開長安,李嫵的精氣神好似也隨著他而抽離,宛若暮秋裡一枝花,漸漸枯萎,走向凋敗。
終於,在一個暴雨如注的夏日傍晚,她暈倒在永樂宮,手中繡棚針線灑落一地。
“娘娘!”
“快去紫宸宮稟告陛下!”
“快,你們兩個快去請太醫!”
宮人們惶恐不已,扶人上榻的,稟告皇帝的,跑去尋太醫的,嘈雜暴雨中一片混亂。
待到夜間,數位禦醫聯合診斷,摸過脈象後,皆變了臉色,惶恐不已。
貴妃這脈,已然是瀕死之人才有的絕脈!
眼見貴妃躺在床上麵色蒼白,昏迷不醒,禦醫們便是再想粉飾太平,也萬萬不能了,最後還是請德高望重的院首席太醫與皇帝稟告貴妃病情。
“回陛下,貴妃積鬱成疾,病邪已入臟腑,元氣儘泄,怕是……不大好了。”
此言一出,殿內陷入一片詭異死寂。
榻邊的帝王神色陰鬱,一言不發,身上那件玉色鬆竹紋錦袍匆匆趕來時,被雨水淋濕大半,緊貼著挺拔的身軀,隱約可見繃緊的肌肉線條。便是不言不語,殿內眾人也能感受到他周身渾然勃發的森然冷戾。
良久,他慢悠悠掀起眼簾,乜向席太醫:“不大好,是何意思?”
席太醫心下一抖,上首投來的目光就如利刃懸在頭頂,叫他背脊生寒,腿肚子都發軟,雖已經極力保持鎮定,嗓音卻是克製不住地透著顫音:“微臣知曉陛下待貴妃情深意重,隻是、隻是……貴妃鬱症難解,又因思念小殿下心疾加重,致使脈象散亂,昏迷不醒。如今情況,實是藥石無醫,還望陛下……”
話未說完,便聽一聲不耐冷斥:“先前你們不是說,隻需好好調養,便無大礙?如今與朕說什麼脈象散亂,藥石無醫?你們當真能耐得很!”
“陛下息怒——”
一乾太醫麵色大變,齊刷刷跪伏在地。
裴青玄握著掌心那隻微涼的手,隻覺心下一半如烈火灼燒,一半又如寒冰刺骨,憤怒與恐慌在胸膛激蕩交疊著。
他無法接受,明明今晨她還安穩睡熟著,如何夜裡就被斷出絕脈,無力回天?
再掃過地下那一顆顆低垂的腦袋,他按捺噴薄的怒意,語調陰冷:“想朕息怒也簡單。朕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都得治好貴妃。若是治不好,你們也不必活了。”
聲音不大,然每個字透出的濃烈殺意,都叫太醫們心驚肉跳,冷汗涔涔。
“陛下,陛下……”席太醫試圖勸說皇帝冷靜。
可皇帝如何冷靜得下來:“朕給你們三日,三日拿不出個辦法,朕就挨個砍了你們這群廢物蠹蟲的腦袋。”
劉進忠察言觀色,忙朝席太醫他們使眼色。
席太醫等人叫苦不迭,卻也不敢辯駁,隻得應著,匆匆退下。
待退至殿外,劉進忠趕緊跟上寬慰:“這事來得突然,陛下一時半會兒難以接受,你們說再多也沒用,還是趕緊回去想想辦法吧!”
“可那已是絕脈了!”席太醫愁眉苦臉:“劉公公,我們是醫者,不是大羅神仙,貴妃這情況,莫說三日
,便是給我們三十日、三百日,我們也尋不出辦法……”
“這……”劉進忠自也知道他們為難,隻是陛下待貴妃的那份偏執,若是貴妃真的救不回來……劉進忠不由打了個寒顫,麵白無須的臉擠出一抹苦笑:“若真想不出辦法,莫說你們小命不保,就連我們這些在旁伺候的,也要將腦袋彆在褲腰帶上,隨時準備落地了。”
長歎口氣,劉進忠朝席太醫拱了拱手:“這三日,多吃些好的吧……起碼黃泉路上能當個飽死鬼。”
席太醫麵色慘白,心下也惶惶,轉身再看一眾束手無策、惶恐不已的同僚,慘然一笑,擺擺手:“回吧,回去翻翻醫書舊典,看看還有什麼法子。如今咱們的命與貴妃的命牢牢係在一起,貴妃若……咱們也死到臨頭了。”
盛夏暴雨總是來得又急又凶,劈裡啪啦敲擊著窗欞與芭蕉,吵得人心煩意亂。
寢殿內,裴青玄抱著懷中無聲無息的嬌柔身軀,神情麻木而蒼白,猶如也被抽了魂魄,成了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是朕不對。”
他低下頭,高鼻緊貼她溫涼的臉,嗓音啞得不像話:“阿嫵,朕錯了。”
“你醒過來,罵朕也好,打朕也好,朕什麼都答應你,便是你要離開……”
稍頓,他艱澀開口:“朕也可放你離開,從此再不束縛你……”
仿佛怕懷中人下一刻就會消失,他雙臂收緊,臉龐深埋在她的脖頸,感受著她微薄的體溫與氣息,雙眸痛苦闔上,語氣也透著低低顫音:“朕求你,彆這樣對朕。”
該死的那個人是他,從來都是他。
是他錯得徹底,將她圈在身旁,強迫地將他的愛加諸於她,也不管她願不願意。
“你說的對。”他眼尾泛著緋紅,嗓音沉啞:“我們本不該如此。”
不該走到這一步。
他當他的皇帝,她當她的楚世子妃,哪怕無法廝守白頭,起碼她一生無憂安穩,而他還能守著曾經那份美好的、毫無雜質的回憶,慰藉餘生。
至少在這世上,曾經有個小娘子給過他一場毫無保留的偏愛。
她活著,那份偏愛便存在。
“放心,朕一定會想儘辦法治好你。”忍著胸口陣陣起伏的撕扯般的刺痛,他將李嫵緩緩放平於榻上,大掌依戀地摩挲著她的臉龐:“朕已命人將璉兒他們追回,你便是恨朕,不願見朕,起碼也撐著見一見那孩子。還有老師、你的兄嫂、侄兒們,明日一早朕就讓他們進宮陪你……”
“朕答應你,隻要你醒來,朕便……放你走。”
放字出口的瞬間,心臟就如刀斧刺穿,血肉淋漓,寒意刺骨。
他用二十多年的時光,將眼前之人置於心底,刻入骨髓。卻在這一朝,試著放下她,無異於剔骨割肉,千刀萬剮。
窗外暴雨依舊猛烈,切切嘈雜間,一聲低喃幾不可聞地響起。
“阿嫵,朕再無所求,隻願你平安開懷。”
***
七月底,肅王夫婦帶著小皇子裴璉,風塵仆仆地從半路趕回。
因著是趕路,肅王家三個孩兒便留在隴西晉國公府,由著府中長輩照料,而肅王夫婦帶著小皇子日夜兼程地折返長安。
一路上,沈雲黛憂心不已,幾乎沒睡過一個好覺。
她既擔心貴妃露餡,又擔心貴妃萬一是真的不行了,畢竟回程路上,沿路商旅講起長安之事,必然會提起貴妃病重,陛下多日不早朝的事。
多日不早朝,那便是日日夜夜陪在貴妃身邊?可銀針封脈之術,最多保持七日的脈象。
這中間一個多月,貴妃是如何裝過來的?
沈雲黛對宮內的情況一頭霧水,如百爪撓心,隻恨不得長了翅膀立刻飛去皇宮,看
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待馬車進了長安城門樓,她連回府換身衣服的功夫都不願耽誤,直接帶著小殿下入宮。
匆忙趕到永樂宮,看著床上安靜昏睡的貴妃,沈雲黛更是滿腹疑惑,忙尋了素箏問清情況。
“娘娘診出絕脈後,陛下震怒,下令禦醫三日內給出辦法。”素箏臉上是掩不住的憔悴:“三日過後,席太醫來稟,說在古籍上尋到一種神藥,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奇效,或可救回娘娘一命。陛下知曉後,當即就帶著一隊人馬往南疆尋藥去了,至今未歸。”
“娘娘這邊,席太醫以祖傳針法封住了她幾處大穴,叫她昏睡,平素以湯藥吊著,說是能撐三個月……”
沈雲黛聽得心驚膽戰,萬萬沒想到事態竟是如此轉變。
她連忙上前去摸李嫵脈象,見狀態尚可,暗鬆一口氣。轉念再想那南疆神藥之事,眉頭不禁擰起,這些太醫是被逼到絕處,才胡謅出什麼神藥誆騙皇帝,多苟活些時日吧?
天底下怎麼會有起死回生的藥,若真的有了,豈不是人人都去尋仙藥,求長生不老了?
看來陛下真是關心則亂,失了理智,連這種荒唐的東西都相信。
“你可知陛下去尋的藥叫什麼?”沈雲黛看向素箏:“又是哪個禦醫提出的法子?”
想到第三日傍晚,那群形容憔悴、不人不鬼,滿臉絕望的禦醫,素箏咽了咽口水,答道:“這法子是平日照顧娘娘的沈太醫尋到的,至於那個神藥,好似叫什麼草……哦對,神冥草!”
“神冥草?”沈雲黛隻覺荒謬得幾乎要發笑,隻在笑出聲來時,這個名又在腦中反複兩遍,忽的覺得有些熟悉,似在哪裡看過。
瞧著她僵住的臉色,素箏弱弱出聲:“肅王妃,可是有什麼不妥?”
“神冥草,神冥草……”
沈雲黛心跳加快,嬌媚臉龐失了血色,身子搖搖欲墜般晃著,還是素箏眼疾手快扶到一旁坐下,她才穩了身子,隻那雙眼像是看到什麼極可怕的事般,直直發怔,訥訥呢喃:“糟了,這下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