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老朱把眼一瞪,看向朱肅。
平心而論,這些年來老朱在宮裡,也算的上是韜光養晦,一身急脾氣已經是消了許多,至少比原先曆史上那一點就著的洪武大帝,是好了不止多少籌了。
隻是終歸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年輕時候一身的急脾氣,到老了也終究變不成好好先生,更何況朱肅短短一句話,已是踩了老朱兩個地雷。
老朱這一輩子,父母親人,皆喪命於元庭苛政之手,他早年間的種種慘劇,亦是來源於元庭。故而他這一生,最為仇深似海的就是元庭,聽到朱肅這個兔崽子暗指自己的見識還不如他,心裡已經是有八分的不悅。
同為奠立基礎的開國之君,其實老朱自己的心裡,是有將自己和那鐵木真做對比的。而今聽到朱肅嫌棄他見過的世麵還不如鐵木真,八分的不悅刹那間已暴漲到一百分,老朱怒道:“鐵木真不過是一草原蠻子,咱本為布衣,最後卻能驅逐韃虜,重開華夏,何等功業,有哪一點不如那孛兒隻斤鐵木真?”
“您挽華夏於傾頹,重開華夏之天,這武功已不比鐵木真弱。鐵木真死後留下一大攤爛攤子,使得蒙古帝國分崩離析,您的後半生卻夯實了我大明基業,一手締造了這洪武盛世。”
“這一份文治上的功業,卻是遠勝於那鐵木真了。”
朱肅這一番話出口,老朱的臉色才算稍緩了下來,暗道你小子道還算說了一句人話。隻是朱肅立馬又話鋒一轉,道:“可鐵木真縱橫東西,他是真縱橫了。您老人家一統南北,卻是在這皇城裡的案牘上、奏章中的字句裡看的。”
“我華夏何其瑰麗壯美?世界之大有多少各異風情?您既有退隱之心,何不巡視萬方,好好看看您治下的這大好河山,反而有了垂暮之氣呢?”
“這可不是孩兒心目中,洪武大帝該有的風範。”
“你小子。”老朱笑罵,“你這是想誆騙老子,巡遊四方?”
“皇帝出巡,勞民傷財,咱可不做這昏君的行徑。”
“皇帝出巡,確實是勞民傷財了。但太上皇微服巡遊,以我華夏河山遊目騁懷,卻很合理嘛。”朱肅笑著道。“左右您也覺得自己差不多該駕崩了。不如乾脆提早幾個月將位置交給大哥,自己拋下這天下重擔,無事一身輕的多活個幾年。”
“治理了一輩子的天下,卻沒有親眼見過這天下,在您的治下究竟成了什麼樣子……多虧啊。”
經營什麼的,要的不就是欣賞最後那從荒僻,到宏偉的成就感。老朱一輩子忙於案牘,到老了也隻能從案牘之中,以及這天下一角的應天府,想象這大明盛世是一番什麼模樣。
多虧啊!成就感都得減半!
老朱搖頭失笑,當著他的麵敢直言他“駕崩”的,當今之世,也就隻有這個沒大沒小的五兒子了。不過,朱肅的話卻是引起了他的興趣。
“微服巡遊啊……”
他的眼中,多少有了些帶著笑意的光彩,而後揮了揮衣袖,背著手往前走。
“此事,容後再議!”
步伐已輕快了幾分。
……
除夕這一日,應天府的天空中稀稀落落的下了飄了一些白雪,也不知是不是小冰河時期的先期效應,總之,在甚少下雪的應天,這一點小小的雪,倒是讓整座應天府的百姓在年節裡多添了一份驚喜的感覺。
頗有幾分“瑞雪兆豐年”的意味。
宮裡的除夕大饗,其實在早晨時便已經開始了。往年的除夕大宴由禮部主辦、光祿寺籌備,已是十分鄭重。今年為了更加隆重,更是叫了工部、鴻臚寺、以及宮廷內苑一同協辦。早晨老朱和百官一起敬拜了天地,宣讀祭文等,一直忙活到了下午。而下午瑞雪正落,皇城之中,已經擺上了大宴,正式開始今日的除夕大饗了。
洪武年間諸多製度還不森嚴,白日裡的大祭結束後,晚上的大宴氛圍便沒有那般嚴肅了。老朱這幾年喜歡聽戲,宴中不止設了戲台子,一應規矩也比尋日裡更寬鬆許多。官員勳貴們坐在案幾後,倒也並不如平日裡上朝時那般拘束。
老朱高坐廳上,如年輕時候,仍是吳王時那般,拿著一碗酒喝酒劃拳,沒個皇帝樣。不過倒也沒有人不知死活上去死諫的。一來這能在內廳裡的都是大明朝核心的勳貴眾臣,其中不乏老朱的老兄弟,在定下分封海外的政策之後,老朱的那些老兄弟們倒是有很大一部分都保全了下來。
二則如今朝中做官的,大多都是新學擁躉,新學不比程朱舊學,沒有那麼多不知變通的條條框框,也鄙夷那些不將注意力放在實務上,隻知曉死諫博名的文士,反正陛下如此高興,也不會礙到什麼國事,便也沒有不長眼的官員上前敗興。
“竟是連魏公也回來了。”朱肅身邊,朱棣正拿著一尊酒水,毫無形象的四處東張西望。老朱大開年節宴,在外就藩的諸王自然是都要回來的,就連鎮守哈拉和林的徐達,也久違的回到了應天。
徐達如今也是近七十高齡,但少了擔憂,保養得宜,頭上竟然還有烏發,坐在老朱下首和老朱談笑風生。老朱左手邊徐達,右手邊湯和,和這兩個老兄弟吃肉喝酒,快活似神仙。
“近幾年草原上的蒙元餘孽,已經掀不起什麼風浪。魏公又已經將諸般大事,都托付給了允恭……無事一身輕,自然要回應天看看了。”朱肅笑道。“這倒是給了父皇好大驚喜,四哥你看,老人家嘴都快合不攏了。”
“確實。見了我,父皇就從來沒有什麼好臉色。今早祭完了天,還抽空又敲打了我一回。”朱棣頗為憤慨的攏了攏自己的大胡子。“我也都一把年紀了,且難得回應天
一回,怎還和小時候一樣對我動輒打罵。”
“還不是你鬨騰著要出兵西方。”朱肅笑道。
這些年,朱棣一直在封地之中厲兵秣馬,動不動就上奏疏請求出征,把老朱煩了個夠嗆。
老朱那脾氣,沒把朱老四在這年節裡吊起來抽上一頓,已經算得上是十分慈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