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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二驟然回神,忙站直,輕咳說:“我受傷了。”

李禪秀立刻皺眉,以為他是昨天就受的傷,不由問:“怎麼不早說?昨天沒找到我,為何不去傷兵營尋?”

說完又問:“傷在哪?嚴不嚴重?”

裴二再次輕咳,半晌,在李禪秀催促的目光中,有些不自然地伸出手,將右手放在櫃台,手背朝上——確實受傷了,中指指節青紫,還破了些皮。

李禪秀:“……”

“怎麼不再晚點來?”

他一陣無言,拿出一瓶跌打損傷藥,幫裴二塗抹,心中想:再晚些來,這傷口就該結痂愈合了。

塗完,抬起頭問:“還有嗎?”

裴二又輕咳一聲,指節微微蜷起,聲音不自然道:“沒有了。”

李禪秀:“……”

他不知道,裴二也是絞儘腦汁,才想出這個辦法。不然,進了軍營不能常見麵,他們又是假成親,無緣無故,實在沒理由來。

李禪秀搖頭,幫他把指節也包紮一下。

處理好後,裴二磨磨蹭蹭起身,半晌才說:“那我……先回去了。”

李禪秀歎氣,無奈從櫃子裡取出一個瓷瓶,遞給他道:“以後再有擦傷,可以先用這藥塗一下。”

裴二聞言,下意識要掏錢。李禪秀卻輕咳一聲,說:“不用。”

這算是他買下,送給對方的。

裴二不由抿唇,眸中閃過一抹不明顯的笑,將藥瓶揣進懷中,又看他幾眼,才轉身出去。

李禪秀望著他離開,搖了搖頭,沒察覺自己唇角也彎著。

等裴二來過,李禪秀才拎起藥箱,去傷兵營。

剛進營帳,忽聽見陳青義憤填膺的聲音:“娘的,肯定是上頭有人使絆子,故意整裴二,給他分配的都是差兵、孬兵,害他訓練時老挨訓。”

李禪秀聽見“裴二”兩字,便下意識皺眉,抬頭看過去。

陳青見他來了,忽然止聲,不再吭聲。

李禪秀隻好主動問:“我剛才聽你說‘裴二’,他在校場被為難了?”

“額……”陳青不敢開口,好像有顧慮。

旁邊圍著他的人乾笑,一時也都走的走,散的散。

“說。”李禪秀忽然沉聲,麵色平靜,卻無端有種威勢。

陳青“呃”一聲,心道:乖乖!沈姑娘不愧跟裴二是兩口子,這氣勢怎麼都這麼嚇人?

他忙不再隱瞞,把情況一五一十都說了。

原來裴二升為百夫長後,上頭就給他撥了一百來個兵,歸他管教。

陳將軍起初雖也跟裴二提過這事,但他是將軍,不可能親自幫裴二一個個挑兵。何況把好的挑走了,彆的校尉、千夫長、百夫長也會不滿。

所以這一百來人,除了張虎、陳青等幾個,剩下都是裴二的上級——白千夫長撥給他的。

據陳青說,這一百來人,基本都是差兵,訓練時不認真,總想偷奸耍滑。

他們是一千多人一起訓練,每次都是裴二手底下那一百多人拖後腿,害裴二這兩天沒少被白千夫長訓斥。

第 26 章

“要我說, 這事就是有人故意為難,肯定是蔣校尉授意,把差兵分給裴二。我聽二子說, 那些兵好巧不巧, 都是咱營裡最窮的那些,說不定是因為缺錢,被蔣百夫長收買了,故意在訓練時給裴二使絆子。

“不然一個個怎麼都跟沒吃飯似的, 不是這個沒力氣, 就是那個沒精打采?每天練不到小半個時辰, 就氣喘籲籲,恨不得趴在地上。”

陳青越說越義憤填膺。

不過他因為腿骨斷了, 並未參加訓練,這些情況都是他聽手下的小弟二子所說,又加了不少自己的臆測。

張虎正好過來看弟弟, 聽了這話便不悅,道:“這跟窮兵有什麼關係?誰說窮兵就差?我也是窮兵。”

陳青一聽, 自知方才失言, 忙撓頭嘿嘿:“這個……張哥,我沒那個意思,我這不是太生氣, 太替我兄弟裴二抱不平了嘛, 是吧沈姑娘?再說我也是窮兵, 我兜裡其實也沒幾個錢,也就上次大比押裴二贏, 賺了幾個。”

張虎聽他提“沈姑娘”,才發現李禪秀也在, 擔心他誤會,忙又解釋:“沈姑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不向著裴百夫長,我隻是……”

李禪秀笑著打斷:“我明白,你不用解釋。”

傷兵營裡多是些窮苦出身的士兵,他看一圈周圍,又道:“沒有窮兵差的道理,當兵多是窮苦出身,在戰場上衝到最前殺敵的,也都是窮苦出身的士兵,不然咱們傷兵營裡躺的,怎麼大都是窮兵?”

營帳裡沉寂片刻,忽然有人高聲喊“說得好”,接著其他人紛紛附和——

“每次打仗,可不都是咱們衝在最前?”

“就是,蔣百夫長可不會。”

“要我說,裴二也是啊,你看他剛抬回來時,血糊人一個,傷成那樣。”

“沈姑娘說得對!”

“對對對,是是是。”陳青忙也跟著道,並強調,“我也窮。”

張虎瞪他一眼。

李禪秀很快低頭,繼續給傷兵們檢查傷勢。

方才那番話,固然是為避免有人會因陳青那幾句話,對裴二產生意見,但也的確是他心中所想。

夢中後來追隨他的那些士兵,大多是窮苦出身。

幫幾個傷勢重一些的士兵檢查完,換過藥後,他才提起藥箱離開。

張虎忙送他,出了傷兵營,又局促地再想向他解釋。

李禪秀笑著打斷:“你不用說,我都明白。”

頓了頓,又問:“不過,陳青說裴二被為難的事,是真的?”

張虎聞言遲疑了一下,神色凝重地點頭。

“其實陳青說的對,上麵撥給裴百夫長的士兵的確……是營裡最差的那些,每次他們做不好,連累裴百夫長被訓,我們也反駁不了。”因為人家有理由。

實際上,張虎第一天就因不滿,為裴二頂撞過白千夫長,結果也不過是兩人一起挨罰挨訓。

李禪秀聽完蹙眉,裴二今天下午來見他,不僅絲毫沒透露這些,神情也看不出異樣。

他點點頭,和張虎告彆後,本想經過校場。但想到張虎此刻能來傷兵營,訓練定然已經結束,裴二肯定不在校場。

既然不在校場,他也不知對方可能在哪。想了想,還是先回藥房。

翌日上午,李禪秀再去傷兵營時,特意繞路,經過校場。

這兩天,北風又凜冽起來。

校場上,一千多名士兵排成方陣,正手持大刀,頂著寒風揮刀訓練,陣陣喝聲在風中回蕩。

裴二帶的那一百多名士兵站在方陣最西邊,和其他士兵比,確實一個個像沒吃飯似的,才練幾下,就都氣喘籲籲,好似累得不行。

李禪秀微皺眉,夢中後來他也帶過兵,一看便知,陳青說的沒錯,這些士兵虛弱到簡直像裝的。

按說,這一大早,剛起床,又用過朝食,正該是精力充沛的時候,實在不應該。

果然,一套刀砍的動作訓練剛結束,裴二就被那位白千夫長叫上前。

裴二身形峻拔修長,走路闊步有力,但剛到陣列前,就被白千夫長劈頭蓋臉地訓斥。

“你看看你帶的是什麼兵?一個個動作軟綿綿,是不是沒吃飯?我告訴你,彆以為你拿了大比第一名,就了不起,在我這裡不看這些。沒能力就是沒能力,光有莽夫之勇有什麼用?連一百來個人都帶不好,說明你沒有帶兵的能力!就你這樣,還百夫長,我看你也就能當個在前衝鋒的小兵卒子。”

白千夫長語氣分外高傲,訓完,見裴二麵色緊繃,攥緊了手,又道:“怎麼?不服氣?我知道你有靠山,陳將軍向著你,不過我告訴你,軍營裡講的是實力,不是關係。你要是不服,大可去向陳將軍告狀,說你裴二受不了委屈,挨不得訓,趕緊給你換個上級。”

當著一千多士兵的麵,這話說得相當不留情麵,也十分刻薄。

裴二沉默站在陣列前,承受著無數道目光注視,拳不自覺攥緊,眼底隱忍著情緒。

站在隊中的張虎忍無可忍,克製不住邁出腳要上前,卻忽然被身旁人死死拽住。

裴二餘光很快也掃向他,帶著警告。

張虎生生忍住,慢慢收回了腳。

白千夫長當著一千多人的麵,又訓斥裴二許久,才讓其他人原地休息一會兒,又讓裴二回去帶著一百多人接著訓練。

那一千人蹲下,視線很快沒了遮擋,李禪秀忙拎著藥箱,側身離開。

以裴二的性格,必然不希望剛才那一幕被他看見。

李禪秀快步離開,眉頭微皺。

說實話,以裴二手底下那一百來人的訓練狀態,若是夢中的自己,恐怕也會把領隊的叫去一通訓斥。

這還是夢中那位送過他金雕的人開導他說的,慈不掌兵。

但白千夫長的那番訓斥,真的僅僅是因為裴二沒帶好兵?

他看未必。

那番話惡意鮮明,明顯是針對裴二。

何況那一百多人剛撥給裴二不久,白千夫長就是經手人,能不知道那些士兵的原本水平?

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就算換個人來,也不可能一兩天就把那些士兵練好。何況那些士兵……

李禪秀越想,眉蹙得越緊.

下午,裴二又到藥房來找李禪秀。

和昨天一樣,他步伐落拓,身影輕鬆,甲衣上的甲片在走動間發出規律的撞擊聲。

看見李禪秀時,唇角很快噙起似有若無的笑意,眸中好似也帶著亮。

李禪秀剛好不忙,抬頭見他進來,愣了一下,隨即輕笑,問:“怎麼忽然來了?”

裴二輕咳一聲,道:“今天營中飯菜還可以,我想你應該也還沒吃,所以多打了一些菜……”

言下之意,是來跟李禪秀一起吃飯的。

李禪秀望著他帶笑的眼眸,仿佛上午校場上的那一幕不愉快,並未在他身上發生過。

不該同意的。但此刻,看著裴二眸子許久,他卻忽而一笑,道:“好。”

裴二眸中笑意明顯更盛,像個毛頭小子,忙將一碗混著少許肉片的菜放下。

不過外麵天寒,他一路端來,已經涼了。

正好藥房有炭盆,也有大陶碗,李禪秀便將菜放在炭盆上熱著。

兩人圍在炭火旁,就著菜,吃著粗糧饅頭,喝些熱水。

裴二沒提校場上發生的事,李禪秀便也沒主動提。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其他事,又提到被關在家裡的金雕。

今天的菜有些淡,沒什麼鹽味,李禪秀起身去藥櫃上拿些鹽,灑在碗裡,又用筷子拌拌,總算合胃口些了。

一頓飯快吃完,裴二依舊沒提那些不愉快。

李禪秀見狀,終於遲疑開口:“我昨天在傷兵營聽陳青說,你在校場被為難了?”

裴二筷子一頓,笑意凝滯。

李禪秀想了想,又問:“陳青說,是上麵故意給你分差的兵,想為難你。依你看,那些兵是真的比較弱,還是故意不好好練,又或者是有其他原因?”

“其實,我也正想說這件事。”裴二斂去笑,凝思道,“那些士兵的確練得很差,時不時就喊累,動作也沒力氣,不過我看不像是裝的。”

“哦?”李禪秀側過頭,神色認真地聽他說。

裴二微頓,視線掠過他的側臉,繼續道:“我也不清楚原因,但我猜,他們會不會是生病?或者……”

頓了一下,他望著李禪秀,遲疑道:“你懂醫術,我想……能不能請你幫忙去看看?”

李禪秀一時神情凝住,他確實因那個夢境,懂些醫術,但更多的是處理外傷,不過……

“好。”他還是點頭,但事先提醒道,“我醫術其實一般,如果真是什麼奇怪的病,不一定能看出來。”

裴二這時低笑,目光熠熠看他,輕聲道:“可我聽傷兵營裡的人,都喊你小神醫。”

李禪秀:“……”

他一時分不清對方是調侃,還是認真,半晌避開視線,不自然地說:“現在就去嗎?”

裴二看了眼外麵天色,搖頭:“今天就不了,這會兒他們應該在烽台上輪值。”

主要是已經傍晚,歲暮景短,現在天雖然還有些亮,但沒一會兒就要黑透。

想到這,他又開口:“明天吧,明天下午,我來接你。”

李禪秀笑:“幾步路而已,我自己過去就行。”

裴二卻有些固執:“還是我來接吧。”

李禪秀:“……好吧。”.

翌日下午,李禪秀特意將時間空出。裴二來時,他剛準備好藥箱。

裴二站在門口,身影逆著光線,有些高大。李禪秀拎著藥箱走過去時,他微一彎腰,就將藥箱接走了。

李禪秀愣了一下,忙說:“不用。”

裴二卻道:“我來請你幫忙,應該我拎。”

說完拎著藥箱,闊步往外走,李禪秀隻好跟上。

裴二並未帶他去校場,而是士兵們吃飯的地方,這會兒正是他們吃下午飯的時候。

李禪秀到了營帳,隱約明白裴二挑這個時間帶他來的原因了——那位白千夫長不在,對方估計在自己的千夫長營帳吃飯。

裴二到了地方,先叫來十幾個自己手底下的兵,讓他們排好隊,方便李禪秀看診。

又讓張虎守在旁,免得人多眼雜,有不識趣地冒犯李禪秀。

接著他自己拿兩個碗,去打飯了。

李禪秀搖頭失笑,先給那十幾個兵看診。

這十幾人長得都不算高壯,且明顯有些怕裴二,估計這兩天也被訓過。

李禪秀沒看一會兒,裴二就端著飯菜回來了。

他目光冷厲,掃一眼那幾個鵪鶉似的士兵,把人看得一抖,接著高大身影微彎,低下頭,詢問李禪秀:“累不累?先吃點東西再看。”

李禪秀無奈笑道:“我還沒看幾個人。”

“那也先吃些。”裴二語氣有些強勢說。

彎下腰把熱騰騰的菜和饅頭放到李禪秀麵前,又將筷子也擺好。

接著起身,又掃一眼那幾個士兵,道:“你們先去吃飯,吃完不要急著走。”

那些士兵如蒙大赦,趕緊轉身,簇擁著離開。

李禪秀無奈,隻好聽他的先吃飯。

咬了一口粗糧饅頭,又夾一筷菜放進口中,隨口道:“今天的菜也沒什麼鹽味?”

“是嗎?”裴二轉身,大刀闊斧地在他旁邊坐下,也吃一筷菜後,道:“這幾天都是這樣。”

張虎這會兒也在旁吃飯,一邊大口塞饅頭和菜,一邊聲音有些發悶道:“不是這兩天,是軍營的大鍋飯一直這樣,都是這個味。”

“一直這樣?”李禪秀聞言愣住。

“是啊。”張虎又塞一口饅頭。

李禪秀蹙了蹙眉,這菜的味,跟女眷那邊吃的也沒什麼兩樣了,都淡得像水煮,如果一直是這樣……

“你上次端給我的那碗菜,好像比這有鹽味許多。”他又對張虎道。

張虎笑道:“沈姑娘,那是傷兵營的菜,是小鍋灶做的,肯定精細些。”

“所以大鍋灶一直是這樣?”李禪秀追問。

裴二雖不明緣由,但見他這麼問,猜測肯定有原因,不由看向他問:“菜有問題?”

第 27 章

不是菜有問題, 而是大鍋菜如果一直是這樣淡到像用白水煮一遍,士兵們平時如何吃鹽?

這些粗糧饅頭裡也沒有鹹味,平時喝的水也太不可能再特意放鹽。而這些, 基本是一個士兵每天入口的全部東西。

“大鍋菜這麼淡,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李禪秀忽然放下筷子,神情嚴肅問張虎。

張虎怔了一下,遲疑道:“大概就是入冬以來吧,不過也不是每天都這麼淡, 偶爾有那麼幾頓, 還是有鹹味的, 但也沒好到哪,大家嘴裡都淡出鳥……咳。”

裴二忽然淡淡看他一眼, 他忙咳嗽一聲,遮掩過話中的不乾淨字眼,尷尬繼續道:“所以到休沐的時候, 兜裡有幾個錢的,都會去鎮上吃點好的, 打打牙祭。”

李禪秀:“所以沒錢的, 隻在軍營裡吃?”

“對。”張虎點頭。

誰都知道營中的大鍋飯不好吃,但時間久了,也都習慣了。兜裡有些錢的, 還能隔十天半個月去趟鎮上;像他這樣沒錢的, 也就最近弟弟張河在傷兵營躺著時, 能蹭些對方的小鍋灶飯吃。

李禪秀聽到這,皺緊眉, 再聯想陳青說裴二手下那些士兵剛好是營裡最窮的……

加上他昨天也親眼見過,那些士兵訓練時, 確實個個像沒吃飽飯,手腳軟綿,動作無力,沒多久就氣喘籲籲……

忽然,他起身道:“我再去看看那些士兵。”

裴二和張虎一怔,聞言忙擱下筷子,快步跟上他。

李禪秀將那十幾名士兵叫來,挨個詢問他們身體都有哪些不適症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期間是不是隻吃軍營的飯菜,吃沒吃過彆的或鹹的東西。

那些士兵看一眼站在旁邊,像個冷麵煞神的裴二,一個個都戰戰兢兢,忙一五一十,都仔細回答。

李禪秀問完,又看過他們的症狀,將情況一一記下,接著轉身問裴二:“還有其他人嗎?”

裴二一直看他忙碌,此時聞言,忙給張虎一個眼神,張虎立刻去將他手下的其他士兵都叫來。

等李禪秀一一都問過,天已經快黑了。

李禪秀長長出一口氣,低頭再看向記錄的情況,眉頭又緊皺,神情並未輕鬆。

三人一同回帳中,菜已經涼透。

裴二將菜熱了熱,又把筷子遞給李禪秀,道:“先吃,吃完再說。”

李禪秀接過筷子,眉心卻未鬆弛,難掩憊色道:“我想,我知道你手下那些士兵總是沒力氣的原因了。”

裴二和張虎一聽,筷子都頓住,同時抬頭看他。

李禪秀也看著他們,一字一頓道:“是缺鹽。”

“缺鹽?”兩人同時出聲。

裴二皺著眉,張虎則有些茫然。

“嗯。”李禪秀嚴肅點頭。

一個人如果長期缺鹽,情況輕的,會疲乏易累、手腳無力,甚至心慌頭暈;情況重的,會頭疼、惡心、嘔吐,甚至昏迷;再嚴重些,更會危及性命。①

李禪秀最初是夢中在西羌知道這些,西羌不產鹽,每年需向大周大量購買。後來因為戰亂,商道斷了,西羌便陷入缺鹽的困境。

當時他和遊醫經過一個村子,發現那裡的人並未挨餓,卻不少都疲乏無力,有的甚至莫名嘔吐昏迷。

那裡的裡正向他和遊醫求助,一開始他們還以為可能中毒或者其他原因,後來經遊醫多方詢問、排查,才發現是缺鹽。

方才張虎也說,從今年入冬開始,營中的大鍋菜就沒滋沒味,隻偶爾一兩頓有鹽。

那些手裡有點錢的士兵,尚可在休沐時去鎮上吃些有鹽的食物;而那些沒錢,隻吃營中飯菜的士兵,不就長期缺鹽了?

尤其這些人因為家貧,從軍前就吃的不好,身體狀況比旁人差些,又沒錢打牙祭,最先出現疲乏無力的情況。

這些都與李禪秀剛才問的情況對上,且……陳青應該也沒猜錯,軍中確實有人想為難裴二,想將一些平時表現差的士兵分給他。

恰巧這些人因為窮,平日隻吃營中飯菜,最先出現缺鹽症狀,卻被以為是耍滑犯懶、不聽管教,都分給了裴二。

隻是——

鹽的重要性,並非剛被人們知曉,也不是什麼秘密。

曆朝曆代對鹽的管控都十分嚴格,而對行軍打仗的軍隊來說,更不能缺鹽。

缺鹽,士兵就會沒力氣,就拿不動武器,打不了仗。

尤其對一些急行軍或遠征的軍隊,軍中甚至會直接給每位士兵發一小包鹽,讓他們可以在行軍途中混水喝下去,或直接捏些吃下去,及時補充鹽。

張虎大字不識一個,又是守軍,不知缺鹽會如何。

裴二聽到“缺鹽”兩字,倒是皺緊眉,直覺意識到嚴重,估計失憶前知道,但如今不記得。

李禪秀沒注意他們的神情,仍在蹙眉思索——

鹽對士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些經常領兵打仗的人、管軍需的人,甚至是軍中夥夫,應該都知曉。

既然這樣,營中飯菜為何還會長期缺鹽?

此前他在女眷那邊吃飯,菜也寡淡無味,那時以為是軍中刻意苛待流放來的人。

但現在看,恐怕未必。

連每天需要大量訓練的士兵都缺鹽,流放來的人的飯菜又怎會有鹽?

那麼,營中的鹽都去哪了?這件事陳將軍又知不知道?

他一路流放過來,也沒聽說雍州缺鹽。

李禪秀很快意識到事情恐怕不簡單,忙讓裴二和張虎兩人先彆吃了,把今天的菜留下,接著把猜測告訴裴二。

裴二神情立刻也嚴肅,仔細忖度後,沉聲道:“我現在就去見陳將軍。”

“嗯。”李禪秀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

以他之前觀察,陳將軍這個人還是正直的,否則他之前讓裴二贏大比時,也不會把寶都壓在此人身上。

“另外我也回去跟胡郎中說一下,請他也去見陳將軍。”李禪秀又道。

裴二深深看他,良久才點頭說:“好。”

外麵天色已黑,裴二不放心他一個人回藥房,讓張虎送他。

目送兩人走遠後,裴二才叫來一名小兵,命對方將桌上剩的一碗菜裝好,隨自己去中軍大帳.

李禪秀回到藥房,剛好胡郎中也從外麵回來。

見天都黑了,他還沒回去,胡郎中有些驚訝:“怎麼這麼晚還沒回?”

李禪秀搖頭:“有些事要跟您說。”

說著看一眼外麵,見沒人經過,才示意胡郎中往裡走走,壓低聲音把情況跟對方說了一遍。

胡郎中聽完明顯意外,凝神道:“有這事?不可能啊,我每日也吃大鍋灶的菜,有鹽味啊。”

李禪秀一時沉默了,半晌問:“您確定?”

“還能騙你不成?”胡郎中說著,眼神示意不遠處的桌上,“喏,那邊桌上還有小半碗菜,是先前我跟胡圓兒沒吃完的。”

李禪秀再次沉默,走過去嘗了一口冷掉的菜,隨即皺眉。

的確,有鹽味。

那這更說明,有人不敢讓胡郎中這樣也吃大鍋菜,但身份又有些特彆的人發現這件事。

他們想隱瞞什麼?

“那您嘗嘗我帶回的這份菜。”李禪秀將同樣的一份菜從藥箱裡端出.

中軍帳內,陳將軍忙了一天,剛有空坐下吃飯。

聽說裴二有事要彙報,他直接讓人進來,邊吃邊聽。

但聽著聽著,他漸漸放下手中碗筷,咀嚼的動作也慢了下來,一雙銳眼緊緊盯著下方的裴二。

直到裴二講完,他久久未語,營帳內也一片安靜。

半晌,他終於開口:“你可知,我每日也吃大鍋灶的菜?”

裴二心一沉,以為他知道此事,甚至……

“你確定這件事是真的?不是這一日兩日才有的?”陳將軍又問,神情不像是早就知情。

裴二這才放下心,沉聲回:“不敢欺瞞將軍,屬下隻這幾日才在營中吃飯,菜長期沒鹽是問張虎得知,另外軍中大夫去看過,那一百多名士兵確實是缺鹽,才總是疲乏無力。”

他抱拳回話,態度不卑不吭,頓了頓,又道:“屬下帶了一碗今天的菜來。”

陳將軍立刻道:“端上來。”

那名小兵很快把菜端到案上。

但菜一路端來,已經冷到有冰渣,旁邊的文吏忙要端去熱熱,陳將軍卻抬手說“不用”。

接著夾起那菜,連冰渣一起送到口中,咀嚼半晌,臉色越來越沉,忽然又夾幾大筷,猛塞進嘴裡,皺眉大口咀嚼。

旁邊文吏看得心驚,裴二卻一直平靜站在下首。

忽然,陳將軍猛摔筷子,連同手中飯碗一起重重砸在桌案上。

他霍地起身,麵沉如水,來回踱了數步,突然朝裴二道:“把你說的那個張虎叫來。”.

翌日。

天寒地凍,一夜北風過後,邊鎮似乎又冷許多。

營中的夥房外,早起的士兵冒著嚴寒排隊,凍得不時跺腳抱怨——

“這見鬼的天,越來越冷了。”

“今天我實在是沒力氣起來,不知怎地,渾身懶洋洋,要不是怕挨軍棍,我就稱病了。”

“喲,怕是上月回家,跟媳婦滾了被窩,才沒力氣?”

旁人打趣,且軍漢說起葷話,什麼字都往外蹦。

那士兵被臊得臉紅,粗聲罵道:“滾滾滾,我媳婦上個月回娘家,我什麼時候回去了?就在營裡吃的。”

幾人一陣笑鬨,忽然又有人道:“說起來,那位剛成親的裴百夫長,他媳婦可真是,長得跟仙女似的。”

“裴百夫長剛成親就每日住在軍營裡,也真舍得。”

“要是我,就是挨軍棍,也要每天回家睡!”

正說著,周圍忽然一片安靜。

開口的那人還沒反應過來,仍在笑哈哈,忽然被人搗了幾下,才皺眉不快地轉身,結果正對上裴二一雙冷寒黑眸,嚇得瞬間激靈,開口結巴:“裴裴、裴百夫長!”

裴二冷冷掃他一眼,才端著碗,去另一邊排隊。

見他走遠了,幾人仍不敢大喘氣,過了許久,才有人壓低聲音,心有餘悸道:“這個裴百夫長眼神太嚇人了。”

“我感覺他比千夫長都嚇人。”

正說著,白千夫長忽然大步走來,麵色明顯不善。

他一眼找到裴二,直接走過去,開口便斥:“裴二,我聽說你昨天竟把你媳婦帶來這邊吃飯,怎麼,你把軍營當你家了?我知道,你也就這點出息,參加大比就是為了跟你媳婦成親,還當著全軍的麵說,你要是真離不開媳婦,就趕緊滾回家去!”

裴二聞言轉身,黑眸冷冷看他,無端令人膽寒。

白千夫長竟被他看得脊背一陣寒涼,明顯怔了一下,回神後,心中暗惱,道:“怎麼?不服?不服就……”

“我滾不滾不好說,但有人的人頭,恐怕真要滾。”裴二收回視線,語氣不鹹不淡。

白千夫長一愣,隨即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剛說完,忽聽身後不遠處陸續有人喊“陳將軍”“將軍”……

白千夫長回頭,正見陳將軍麵沉如水,抬手止住行禮的眾人,大步朝這邊走來。

第 28 章

白千夫長一見陳將軍來, 忙收斂方才倨傲,快步上前行禮,小心詢問:“將軍, 您怎麼來了?”

陳將軍快步走至, 經過他身邊時,沉沉看他一眼,目光竟有些駭人,隨即一言不發, 大步繼續往前走。

白千夫長心頭一跳, 彎著的後背微僵, 心底隱隱一陣不安。

再抬起頭時,正撞見跟陳將軍一起來的兩名親隨, 以及胡郎中……和李禪秀。

知道他們是跟陳將軍來的,白千夫長自不敢再對李禪秀出現在這有什麼意見,甚至不明顯地往旁邊讓了讓, 給這幾人過去。

裴二在李禪秀出現時,目光便落在他身上。

李禪秀經過他身旁時, 不著痕跡地朝他笑笑, 隨即和胡郎中一起走上前,裴二的目光也不自覺跟著移動。

兩邊士兵在剛才陳將軍經過時,就自發讓開路, 這會兒都伸長脖子張望, 好奇發生了什麼。

陳將軍一路走到正給士兵打菜的夥夫旁, 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忽然一把奪過鐵勺, 從桶裡舀出一大勺菜。

他沉著臉,也不用筷子, 當場就用手抓些菜,不怕燙似的塞進口中,大口咀嚼。

漸漸,他目光變得駭人。旁邊夥夫嚇得一聲不敢出,大冷的天,額上竟漸漸冒出汗。

不遠處,白千夫長見狀,臉也微白,心裡一陣發慌。

“哐啷!”

鐵勺忽然被重重扔回桶中,濺起少許菜汁。

陳將軍帶著壓不住的怒氣,喝問夥夫:“這菜你嘗過?”

夥夫急忙抬袖擦擦額上的汗,戰戰兢兢:“嘗、嘗過。”

“那好,我問你,可嘗出這菜的味道有問題?”陳將軍壓著怒意繼續問。

夥夫已經兩股戰戰,餘光瞥見不遠處的白千夫長,又咬咬牙,顫聲回:“稟將軍,沒、沒有,就是正常菜的味道。”

陳將軍眼底明顯閃過殺意,忽然冷笑兩聲,轉身對自己的親隨兵道:“把我今早的那份菜拿過來,給他嘗嘗,再讓他嘗嘗桶裡的菜。還有,把管軍需的孫恩河叫來,還有白士忠,讓他們都來嘗嘗這菜!”

白士忠就是白千夫長,被點到名時,他明顯顫了一下,臉色瞬間更白。

抬起頭時,他目光恰好和對麵的裴二對上。裴二隻淡淡掃他一眼,便收回視線,仿佛他已經是個死物。

白千夫長暗暗咬牙,擦了擦額上冷汗,腳步沉重地走上前。

沒一會兒,管軍需的孫恩河也匆匆趕到,他是一路急跑過來,有些胖的身體累得微喘。

四下一片安靜,士兵們此刻也看出幾分端倪,八成是有人克扣他們的糧食,被陳將軍發現了。

一時,在場有人沉默,有人死死盯著白千夫長三人,開始不平和憤恨。

管軍需的孫恩河此刻仍不了解情況,小心翼翼看旁邊的白千夫長一眼,厚實的嘴唇動了動,剛想說什麼,就被命令嘗一嘗那兩份菜。

孫恩河還不明所以,一邊納罕,一邊乾笑對旁邊士兵道:“勞駕,給我拿雙筷……”

“給我用手抓!”話沒說完,就被陳將軍帶著怒意的聲音打斷。

孫恩河嚇得一抖,再轉身,就見白千夫長和夥夫已經跪地,用手抓著盆裡的菜吃。

他嚇得趕緊也跪下,跟兩人一樣,抓起盆中那些菜,拚命往嘴裡塞。

看著這兩個平時威風、經常瞧不起大家的千夫長、軍需官,這會兒跪在地上抓菜吃,士兵們都有些解氣,可一想到他們可能克扣了大家夥的糧食,又覺得不夠。

裴二也冷冷看著,眼中看不出情緒。

李禪秀一貫神色平靜,站在陳將軍身後,胡郎中旁邊。

白千夫長三人狼狽吃了好幾口,陳將軍終於再次看著他們,沉沉開口:“吃出什麼區彆沒有?”

白千夫長和夥夫都額冒冷汗,不敢答話。孫恩河吃了兩碗一樣的菜,卻一個有鹽味,一個沒有鹽味,此時後知後覺,終於也明白過來,臉不由“刷”地慘白。

三人都久久不吭聲,陳將軍冷笑,手中握著馬鞭道:“都不說是吧?好,我來說,這桶裡的菜為什麼沒有鹽?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軍中的鹽呢?都哪去了?”

他聲音裹挾怒意,震得三人耳膜發疼,說完抬手就給他們一人一鞭。

三人被抽得臉上瞬間見了血,卻仍跪著,不敢挪動分毫,身體也不由自主發抖。

見他們仍不答話,陳將軍冷笑,道:“既然不說,都拖下去砍了。”

孫恩河一聽,頓時手腳發軟,一時跪都跪不住,最先求饒:“饒命啊將軍,我說,我都說,是白千夫長給了我一些銀錢,讓我每次把搬運軍需糧草的活都交給他辦,至於他是不是從中克扣了些,我實在不知啊。”

白千夫長一聽,立刻轉頭怒瞪他:“血口噴人!我何時給過你銀錢?”

這時夥夫也戰戰兢兢道:“將軍,小人也招,是千夫長給我一些銀錢,讓我不要聲張缺鹽的事,小人想隻是入冬這個把月少些鹽,應該沒什麼大礙,就、就鬼迷心竅,同意了,我實在不知他克扣了鹽啊。”

兩人都把克扣的事推給白千夫長,白千夫長怒極攻心,當場大罵:“胡說八道,你們兩個賊子,我何時給過你們錢?你們一個管軍需,一個管夥房,鹽沒了,分明是你們的責任,你們卻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合起夥來誣陷我一個與這些不相乾的人!”

“將軍,我們沒撒謊,就是白千夫長指使的啊。”另兩人立刻哭嚎著喊冤。

眼看三人狗咬狗起來,陳將軍冷笑一聲,道:“都拖下去,重打五十軍棍。”

話剛落,左右立刻上前,將還在喊冤的三人強行拖到不遠處空地,直接按在被凍得冷硬的地麵,舉起軍棍便打。

“啪!啪!啪!”

一聲聲軍棍打在肉上的聲音,聽得在場士兵都忍不住覺得皮肉疼,但一想這三人做的事,又個個恨得咬牙切齒。

難怪營中飯菜總是沒滋沒味,原來是有人克扣了鹽。既然鹽都能克扣,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克扣彆的?

李禪秀平靜看著這一幕。他昨天也是意識到這點,才覺事情嚴重。

此外,僅憑白千夫長,恐怕還沒膽子做下這些。他和軍需官以及那名夥夫,很可能隻是底下辦事的人,甚至軍需官和夥夫可能壓根不知最上麵的人是誰。

所以打到現在,軍需官和夥夫都隻哭喊叫冤,一句有用的話都沒有。

白千夫長到底打過仗,竟一直硬挺著,直到被打得皮開肉綻,軍棍都沾了血,仍隻喊冤,什麼都沒說,最後昏迷過去。

這時,蔣校尉忽然走來,身後還跟著他弟弟,蔣百夫長。

蔣百夫長一眼看見李禪秀也在人群中,不由愣住,繼而驚喜。

忽然,視線被一道人影擋住,他頓時不快:“哪個不長眼的——”

話沒說完,聲音就止住。

裴二冷冷站在他麵前,右手握著黑鐵彎刀,麵無表情,聲音冷寒:“要再較量較量?”

蔣百夫長一僵,看見他,便想起上次較量時被廢的那顆,一時怒極也恨極,咬緊牙關,攥緊了拳。

蔣校尉忽然喊他一聲,他才不甘地鬆開拳,恨恨離開。

裴二冷眼看他走遠,忽然也走過去,站到陳將軍……身後的李禪秀身旁,並攥住李禪秀袖中的指尖,目光冷冷盯著不遠處,仿佛無聲宣示著什麼。

李禪秀手指忽然被握住,明顯一僵,繼而愣住,抬頭不解看他。

裴二麵不改色:“蔣銃來了。”

李禪秀看一眼和蔣校尉一起過來的蔣百夫長,隨即又看向裴二,秀麗的眼眸仍有一絲困惑。

“不能被看出。”裴二神色鎮定,隻是握著的手又緊一分。

李禪秀瞬間明白他的意思,回神後,不由感謝看他一眼。

是了,他們是假成親,在外人麵前要裝一裝,尤其是蔣百夫長麵前。

他竟忘了這點,還要裴二提醒。難道是以為成了親,就萬事大吉了?

想到這,李禪秀手指不由微蜷,也握住裴二的手,並往對方身旁站一些。

帶著淺淡藥香的氣息忽然靠近,裴二身形一僵,呼吸都滯了滯。

對麵,蔣百夫長看得咬牙,走在前麵的蔣校尉卻一無所知。

蔣校尉在陳將軍麵前站定,看一眼被打得血淋淋、昏迷過去的三人,沉聲開口:“陳將軍,我來之前已經聽說了,這個白士忠竟敢夥同他人克扣軍中的鹽,真是罪該萬死,我看也不用留他性命了,直接打死了事。”

陳將軍已不像最初憤怒,抬頭看他一眼,道:“不急,這三人必然還有同夥,要慢慢審問。”

說完又命胡郎中:“你去看看他們,彆讓人死了。”

胡郎中“哎”一聲,忙拎著藥箱過去。

蔣校尉眯起眼睛,看著胡郎中走向那已經昏迷的三人,片刻後收回視線,又看向李禪秀,不著痕跡地打量一眼,道:“我聽說,這次是這位沈姑娘發現缺鹽的事?”

陳將軍也回頭看向李禪秀和裴二,目露讚許:“不錯,此次的確是她與她夫君裴二發現端倪,本將軍正要獎賞他們夫妻。”

李禪秀和裴二聽後,向他行禮道謝。

“嗬嗬,還真是巾幗奇才。”蔣校尉皮笑肉不笑地誇讚。

李禪秀神色不變,裴二不自覺握緊他的手。

周圍士兵聽了,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裴百夫長和他的新婚妻子發現軍中鹽被克扣的事。

頓時,不少人看向兩人的目光都帶了幾分敬重和感謝。

白士忠三人被打到昏迷,暫時無法再審,陳將軍命人將他們三個先關進牢中。

接著他站起身,安撫在場士兵,承諾定會嚴懲三人。

離開時,他看向仍“黏”在一起的小兩口,忽然笑了笑,道:“裴二,你跟我來一下。”

裴二隻得鬆開李禪秀的手,看一眼還沒走遠的蔣百夫長,又把張虎叫來,讓他送李禪秀回去.

李禪秀回到藥房,過了許久,胡郎中才回來。

對方放下藥箱,便長歎氣,接著對他道:“這次多虧你,才及時發現軍中竟有一群蠹蟲。”

李禪秀正在炭盆前烤著火,聞言抬頭問:“他們都已經招了?”

胡郎中點頭,卻又搖頭:“那個白千夫長,哦,是白士忠,他嘴硬得很,還是不肯承認。不過另外兩個已經把知道的都說了,你之前猜的沒錯,他們不止克扣鹽,還克扣其他軍需,把新米換成快發黴的陳米,把白花花的細麵換成麥麩和陳麵,還有過冬的軍衣,裡麵的好棉也被換成舊棉……真是造孽啊,乾這種喪良心的事,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至於鹽,他們也不是一開始就克扣那麼多。

據軍需官和夥夫交代,白千夫長花錢收買他們,調換一些軍需,他們其實心知肚明。

但時間久了,他們也忍不住眼饞。

隻是米麵這些,他們沒白千夫長那個本事調換,而且這些東西變少,容易被發現,所以他們就盯上了鹽。

白千夫長每次調換後,會留下大約三成鹽,勉強夠士兵們每頓吃到些鹽味,不至於出現缺鹽症狀。

但他不知道,他拿走一部分後,又被軍需官拿些,再被夥夫拿些,就不剩多少了。

起初他們還算克製,但貪欲會逐漸膨脹。尤其入冬後,天冷又沒什麼戰事,士兵們畏寒,本就都懶洋洋,兩人便忍不住想:多克扣些可能也沒什麼,反正最近沒什麼大的戰事,大不了天暖後,再少拿些。

於是營中的菜一日比一日味淡,士兵們不懂,頂多抱怨幾句。

直到大比後,裴二升了百夫長,上麵要給他撥一百來人。

剛好營中有人想為難裴二,趁機暗示白千夫長。

白千夫長不知鹽還被軍需官兩人克扣的事,以為那些沒力氣的士兵是單純犯懶,就都撥給裴二,這才有了之後裴二和李禪秀發現士兵缺鹽的事。

第 29 章

“真是貪得無厭, 這三人層層盤剝,最後苦的都是底下士兵。他們也不想想,士兵沒了力氣打仗, 萬一胡人攻來, 永豐鎮守不住怎麼辦?”

“到時他們都要成胡人的刀下亡魂,有再多錢又有什麼用!”胡郎中越說越憤慨。

說完,又忍不住一陣慶幸:“幸虧這件事被你們及時發現,他們又是在冬天戰事少的時候乾這些, 沒釀成大禍。不然, 若在胡人來襲時還克扣鹽……”

胡郎中忍不住搖頭, 簡直不敢想那樣會釀成何等後果。

李禪秀雙手放在炭盆上方烤火,翻了翻手麵, 出神想:真沒釀成大禍嗎?

夢中那場胡人撕破西北防線,險些打到長安的戰禍,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自然, 永豐鎮起不到那麼關鍵的作用。防線或許不是在這裡被撕破,但西北淪陷時, 胡人肯定打過這裡。

胡郎中慶幸這件事是發生在沒什麼戰事的時候, 覺得按往年經驗,胡人不會在這時大舉進攻永豐鎮。

但在李禪秀那場夢中,這件事很可能發生過, 甚至就在不久後的將來。

所以, 夢中沒人發現士兵缺鹽, 永豐鎮後來會變成什麼樣?

胡郎中,徐阿嬸, 小阿雲,胡圓兒, 還有……裴二,他們後來……都活著嗎?

李禪秀靜靜望著炭盆中燒紅的炭,心忽然有些沉.

中軍大帳內,陳將軍揮退旁人,轉身看向裴二,半晌歎道:“這次多虧你和你妻子及時發現此事。”

說完想到裴二是因何才發現這事,又道:“你被他們刻意為難,怎麼不來跟我說?”

裴二垂眸,不知如何回答。

他確實沒想過來找陳將軍,可能是骨子裡覺得自己能解決,能把那一百多名士兵訓練好。後來訓練兩天,發覺不對勁,才去找李禪秀幫忙。

陳將軍與他交談過幾次,多少也知道些他的性格,此刻見他沉默,又歎:“你啊你,性子太直,這樣好也不好,偶爾還是要靈活一些,不然會吃悶虧。”

不過想到正是裴二被為難後,沒直接來找他,才幫他發現軍中蠹蟲,不由又感歎:“真是‘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次及時發現鹽被克扣,反倒能亡羊補牢,避免未來可能發生的禍事。”

說完他便要獎賞裴二和李禪秀,尤其裴二手下那一百多名士兵都因缺鹽無力,又是白千夫長為了刁難,故意塞給他的,不如直接換一批。

裴二聽了卻說“不用”,拱手道:“我聽軍醫說,那些士兵的症狀尚未到嚴重地步,補一段時間鹽就能恢複。”

這個軍醫是誰,不言而喻,反正不太可能是胡郎中。

陳將軍不由捋著短須,嗬嗬一笑,頗有種自己撮合了一對佳偶的感覺。雖然人家本來就要成親,他隻是幫忙主婚,算不上撮合。

“那我就再調七八十人到你手下,湊夠兩百人。”陳將軍大手一揮道。

百夫長一般隻管一百一十來人,兩百人肯定多了。不過陳將軍現在越來越欣賞裴二,多給他撥些人,也是想看看他的能力。

要不是怕裴二升太快,彆人會有意見,加上還不清楚裴二能領多少兵,他都想直接給對方升千夫長。

“另外你妻子,我打算正式提拔她做軍醫,並把今日的事上報給郡守。雖然咱們軍中並無女軍醫職位,暫時隻能待遇跟胡郎中一樣,沒有任免文書,但萬一郡守知道今日事後,能上奏赦免你妻子的罪籍,也是好的。”

裴二聽到前麵獎賞,並無反應,聽到有關李禪秀的,才真正露出笑意,當即單膝跪地,抱拳道謝。

陳將軍忙扶起他,笑道:“你手下那一百多名士兵估計要休養幾天,你這幾日不用練兵,晚上可回家去住,正好把這消息告訴你妻子,一起高興高興。”

說著,他想到白日時看見小兩口偷偷牽著手的場景,不由又調侃:“這剛成親,就每日住軍營裡,不容易吧?”

裴二臉微紅,隻抱拳,悶聲說謝.

蔣校尉一路沉著臉,快步走回自己營帳。

蔣百夫長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也進了帳後,他關緊帳門,又看一眼兄長的臉色,才猶猶豫豫道:“那個白士忠真是個廢物,我就讓他為難一下姓裴的,他竟然——”

“啪!”

蔣校尉忽然轉身,重重給他一耳光。

力道之大,讓蔣百夫長嘴角立刻就見了血,耳中也一陣嗡鳴,整個人都愣住。

蔣校尉臉色鐵青,怒到極致,卻還要咬牙壓著怒氣和聲音,低喝道:“誰叫你自作主張的?你是豬腦子嗎?我不是說了讓你暫時彆招惹他,彆招惹他,你怎麼就是不聽?你知不知道,克扣這件事要是越查越大,你我腦袋都保不了!”

蔣百夫長怔了怔,半晌都不敢說什麼,最後低聲辯解:“我不是……替咱們著想嗎?那姓裴的是那一千多個押送糧草的人裡,唯一活著回來的,萬一哪天他恢複記憶,知道些什麼,咱們不同樣要完?”

蔣校尉冷笑:“我說沒說過這件事我會處理?你讓白士忠為難他,他就能不恢複記憶,不知道什麼了?”

蔣百夫長一時說不出話來。

蔣校尉又冷笑:“我看你隻是想報仇,因為之前輸給他,一直不服氣。就為這點小事,險些壞我大事!”

蔣百夫長被訓得臉色青白,暗暗咬牙,心中憤恨。那是小事嗎?裴二差點把他廢了,甚至已經廢了一半,此等大辱,他怎麼能忍?

但他心中也知,這次的確是他想為難裴二不成,反倒弄巧成拙,栽進去更多。

他咬了咬牙,最終低頭道:“哥,是我不對,可事情已經這樣了,你說怎麼辦?”

蔣校尉狠狠瞪他一眼,半晌,沉聲道:“那個姓白的不能留。”

蔣百夫長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握緊手中的刀,陰狠地點點頭。

“這次不用你。”蔣校尉恨恨睨他一眼,接著咬牙,“要是他咬出你我,也就咱倆人頭不保,要是咬出上麵的人……咱們全家都活不成!”

說到最後,他語氣狠厲.

裴二辭彆陳將軍後,胸腔盈滿喜悅,有種迫不及待想回去見李禪秀的衝動。

但到了營帳外,才發現天已經黑透,那股衝動漸漸又冷卻。

這麼晚,沈姑娘肯定已經睡了。他現在回去,豈不是打擾對方?

他忽然又低落下來,幾經猶豫後,腳步最終邁向營帳方向。

營帳內,正要休息的士兵有躺在床上,有踩著木盆洗腳,都在議論白天時發生的事——

“聽說這次多虧裴百夫長的媳婦,就是那位沈姑娘,是她發現大家沒吃鹽。”

“這我知道,聽說她是神醫咧,之前在傷兵營就救過一個腸子都斷了的人。”

“那可不,昨天她來給大家夥看診,一眼就看出我沒吃鹽。”

“這麼厲害?”

“那當然!”

“聽說她慧眼如炬,不僅能看出病在哪,還能看出大家肚裡都有什麼,所以誰肚裡沒鹽,她一眼就看出來。”

“這菜裡沒鹽我都看不出,她還能看出肚裡的?”

“這……人家那是慧眼,慧眼你懂不懂?就是連你今天吃了幾顆茴香豆,她都能看出來。”

“嘶,這麼神?”

“那裴百夫長以後要是在外頭吃了酒,回去不也會被她一眼就看透?”

營帳內似乎沉默了一下,片刻,有人小聲道:“看來媳婦太厲害也不好。”

“是啊,不過咱們又不是裴百夫長。”

“也對,被看透的是裴百夫長,咱們倒是還可以請神醫看病咧。”

也不知這群人怎麼傳的,越說越離譜,裴二黑著臉,直接掀開帳門進去。

瞬間,帳內又安靜了。

裴二目光冷冷掃視一圈,所有人都老老實實,該乾嘛乾嘛。

裴二大步走進營帳,到自己床旁。

正好張虎端了盆熱水回來,分給他一些。

裴二洗完手臉,坐在床邊,用剩下的水洗腳,忽然又想起前兩日聽帳中士兵閒聊,說營中那些每天洗臉洗腳的士兵,肯定家中都有媳婦的,而且大多是新婚不久。那些沒媳婦的懶漢可不講究這些,都是臭腳丫往被窩裡一塞,倒頭就睡。

有沒成親的不解問:“怎麼成了親,就愛洗腳?”

“這你就不懂了,”對方一臉神秘,“不洗腳,媳婦不讓進被窩啊。”

更有混不吝的,嘿笑道:“可不止,要是兩人一起洗,還能腳挨著腳……”

裴二:“……”

他低頭看一眼隻有自己一雙腳的木盆,再轉頭看隻有自己一個人睡的被窩,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晚上,躺在木板床上,他靜靜望著上方黑暗。

營帳裡大部分人都睡了,也有思念家人,一時半會兒睡不著,掰著手指算何時能再休沐的。

旁邊人打著哈欠,低聲懶洋:“又在算什麼時候能回去見媳婦?”

然後被低斥一聲“滾滾”。

裴二耳朵靈敏,把這些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他仰躺著,聽著偶爾傳來的低聲碎語,腦中忍不住想到李禪秀。

早上分開後,他們就沒再見麵,不知道沈姑娘會不會跟他一樣,也有很多話想說。對方這會兒是不是已經睡著了?她一個人睡,會不會冷?

對了,沈姑娘畏寒,明日他有空回去,得把床上的被子抱到院中曬一曬……

越想,越是思念。

裴二翻了個身,閉上眼,克製著不再去想,試圖睡著。

可李禪秀的身影還是不斷出現在腦海,早上他捉住對方手時,對方看過來時,帶著驚詫的清麗眼眸……

接著又想起在夥房外排隊時,那幾個士兵的話——

“裴百夫長剛成親就每日住在軍營裡,也真舍得。”

“要是我,就是挨軍棍,也要每天回家睡!”

就是挨軍棍,也要回家睡……

回家睡……

兩句話不斷在腦海重複。

忽然,裴二一把掀開被子。坐了片刻,他忽然翻身下床,動作利落地穿衣。

張虎的床就在他旁邊,被動靜吵醒,遲疑抬頭:“百夫長?”

“沒事,你接著睡。”裴二聲音有種壓不住的不平靜。

他飛快穿好衣,大步走出營帳,來到馬廄,牽走那匹棗紅駿馬。

深冬的寒夜,嗬氣成冰,寒星點綴著潑墨似的夜空。

裴二胸腔卻充盈一股衝動,血液好像在沸騰,仿佛要去乾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

寒冷星夜下,他騎上馬,飛奔出營,呼吸著凜冽寒氣,卻不覺得冷,麵上甚至有微微熱意。

一路騎到小院外,他利落翻身下馬,仿佛有些迫不及待。

待要敲門時,動作忽然又止住。

沈姑娘現在定然已經熟睡,若在院外敲門,這麼冷的天,對方不僅要冒著寒冷起床,還要從正門走到院門來給他開門……

略一思忖,裴二拴好馬,隨即翻身一躍,輕鬆躍進小院。

意外的是,臥房燈還亮著。

沈姑娘竟還沒睡?

裴二怔愣,平複些心情,才走過去。抬起手時,他又頓一下,最後和心跳聲一樣,“咚咚”敲響門。

李禪秀正在房間裡燒炭盆,聽見敲門聲,明顯一驚。

好在很快傳來一個熟悉的,略有些沙啞的聲音——

“沈姑娘,是我。”

李禪秀頓時鬆一口氣,放下手中火鉗。

沒敲院門,直接敲正門,來者顯然是翻牆進來,他差點以為來的不是正經人。

還好是裴二。

他起身去開門,心中又有些困惑:這麼晚,裴二怎麼會回來?

開門後,果見裴二高大身影站在門外。

他似乎回來得很急,氣息微喘,許是血液奔流太急,麵上帶著紅意,以至於在寒冷的冬夜,前額頭微微冒著白氣。

幾乎是李禪秀開門的瞬間,他一雙寒星似的眼眸就緊緊望向對方,眼底墨色濃稠,仿佛掩藏著什麼。

李禪秀被看得一怔,回神後,以為他有急事才深夜趕回,忙讓開位置,讓他先進來。

第 30 章

“怎麼這麼晚趕回來?是出什麼事了?”

李禪秀端著一盞小油燈, 把裴二讓進房間後,順手關上門,轉過身問。

因為快要睡覺, 他烏發散開, 肩上披著一件厚棉袍,將黑發向上推得有些蓬鬆,襯得那張臉白淨秀麗,仿佛隻有巴掌大。

朦朧燈光下的雙眸正望向裴二, 似昏黃宣紙上用筆墨勾染, 清麗又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裴二定定望著他在燈光下的麵容, 喉結不覺滾動,因一路疾馳而加快的心跳仿佛還沒平緩, 甚至一下比一下重地響在耳邊。

不知僵站了多久,李禪秀似乎又開口說了什麼,他才陡然回神。

沸騰的血液終於平息少許, 冷靜下來後,他才發覺自己竟因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 就半夜騎馬趕回家, 簡直像個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子。

沈姑娘一定會覺得他不穩重。

裴二一時懊惱,回來時有多衝動,此刻就有多不自然, 可望著麵前人清麗的身影, 某種滿足感又充盈心間, 好像……並不後悔。

李禪秀被他烏黑眸子直直望著,端著小油燈的手指不覺蜷了蜷, 忽然有些不自在。

他輕咳一聲,試圖打破這種僵硬氣氛:“先進屋吧, 你回來這麼急,看起來有些熱,等會兒冷下來,可能會生病。”

說著抬手,碰到裴二身上的甲衣,試探推了推。

明明力道不重,裴二卻像失去自我的傀儡般,被他推著一步步往裡屋走去。

掀開厚重門簾,竟有一陣暖意襲來,夾雜少許煙味。

裴二目光掃視,很快發現床前竟放著一個炭盆,盆中燒著黑紅相間的炭。

炭盆不遠處的桌邊,竟蹲著一隻金雕。那雕的一隻腿被繩子拴住,係在旁邊的桌腿上。

見裴二進來,那雕立刻昂起腦袋,天生凶厲的眼睛直直望過來。

裴二:“……”

片刻,他抿了抿唇,黑眸變沉。

金雕的圓眼眨了下,好似有些無辜。

然後也不理裴二,努力往炭盆方向湊,但因一隻腿被拴著,總隔著距離,撲騰幾回,都是徒勞。顯然就是怕它離火盆太近,才特意拴著。

裴二:“……”蠢雕。

李禪秀跟他一起進來,見他盯著金雕看,淺笑解釋:“我看偏屋太冷,正好正屋燒了炭盆,就把它帶來正屋取暖。”

裴二抿唇。

連金雕都能進正屋睡……

那金雕被他看得有些慫,忽然往桌底蹲蹲。

裴二這才移開視線,又看向炭盆。

李禪秀見了,繼續解釋:“這幾天太冷,我今日去山腳砍了根粗木回來,燒成木炭取暖。不過第一次燒,成果不太好,煙味有點重,好在……”

話沒說完,手忽然被捉住。

裴二忽然轉身,寬大手掌握住他的手,有些強勢地抻開他下意識想握緊的手指,低頭認真檢查:“有沒有受傷?”

說完,他似乎有些懊喪,沙啞道:“我應該想到的,以後這種事跟我說,讓我去做。”

李禪秀微涼的手被他乾燥暖熱的掌心握著,一時僵住。雖然早上他們也牽過手,但那是為了在外人麵前裝樣子,可此刻——

昏黃燈光下,深夜歸家的“丈夫”握著“妻子”的手,心疼檢查有沒有傷口……

李禪秀手指蜷了蜷,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知道不該胡亂聯想,裴二已經知道他們是假成親,他們都說清楚了,可此刻的情形確實又……

他忍不住移開視線,臉龐微熱,愈發不自在起來。

他應該立刻抽回手,但那樣會不會太突然,顯得反應過度?可不抽回,貼著對方掌心的那片皮膚又漸漸發燙,心底也有種陌生的奇怪感覺……

終於,反複做了心理準備後,他輕咳一聲,儘量自然地抽回手,假裝若無其事道:“沒受傷,不是什麼辛苦活。”

說完又快速岔開話:“對了,你這麼晚回來,餓不餓?廚房還有兩個饅頭,要不我去拿來,切成片放在火上烤一下,你就著熱水吃些?”

裴二虛握著忽然空落下來的手,不著痕跡地背到身後,貪婪摩挲殘留的觸感。

聽李禪秀說要出去,怕他受寒,忙阻攔道:“不用,我回來前在陳將軍那吃過。”

頓了頓,又想起剛進屋時,李禪秀問他為何這麼晚回來。

之前一時衝動回來,沒想什麼理由,好在過了這麼久,他總算想到一個。

他咳嗽一聲,恢複正色說:“我從陳將軍那來,他說你這次立了功,要正式提拔你做軍醫,還說會把你的事上報給郡守,也許有機會能被赦免。”

說完他便有些期待望著李禪秀,覺得他一定會高興。

李禪秀聞言卻一怔,神情絲毫沒有裴二料想的喜悅。

上報給郡守?還要幫他脫籍?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倏地攥緊,心頭一陣混亂。

沒記錯的話,雍州的現任郡守姓嚴,叫嚴同海。對方如果要為他上奏赦免罪籍,很可能會先見他一麵。

七年前,李禪秀的那位皇帝叔公為了彰顯自己的仁慈,特許從出生起,就和父親一起被圈禁在太子府北院的他,參加那一年的皇宮除夕宴。

當時參宴的,除了皇室宗親,還有一些京中的重要大臣及其家眷。而這位嚴郡守,當年正在京中做官,很可能參加過那場除夕宴。

自然,嚴郡守就算參加了,也未必注意到過李禪秀。何況李禪秀那時才十一歲,樣貌與現在有很大不同。

可樣貌變化再大,總歸還是相似。

他出京時靠父親的舊部打點,又刻意遮掩容貌。一路流放到永豐鎮,見到的也都是些身份普通,或與京中無關的人。

但這位嚴郡守不同,雖然圈禁的十八年,他隻被允許出去過那一次,可萬一那次嚴同海剛好見過他,又剛好在之後見他時,覺得熟悉,察覺什麼呢?

李禪秀一時心亂如麻,袖中的手也越攥越緊。

裴二見他並未如預料中高興,甚至忽然垂頭不語,好像很低落,一時也愣住。

半晌,他遲疑問:“你是不是……不高興?”

李禪秀倏地回神,抬頭看向他,忙勉強笑道:“沒有,怎麼會?我很高興。”

頓了頓,像是為了強調,又道:“謝謝你告訴我,我隻是一時太激動,忘了反應。”

裴二聞言,這才鬆一口氣,可想到萬一赦免不了,李禪秀可能會失望,又乾巴巴補充:“陳將軍說是有可能,沒說一定,要是……要是沒有的話,你也彆難過。你放心,還有我在,我以後會殺敵立功,幫你脫籍。”

李禪秀心中憂亂,根本沒聽清他說什麼,隻胡亂點點頭。

晚上,兩人仍睡一張床上,兩個被窩。

李禪秀心中想著事,根本睡不著。他沒想到幫軍中發現缺鹽這件事,會給自己帶來這等麻煩。

可陳將軍也是好意,直接拒絕,會顯得他不識好歹。所以,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合適地拒絕陳將軍,讓對方打消幫他上報邀功的想法?

床的外側,裴二僵硬平躺著,聽著枕旁人並不規律的呼吸聲。

沈姑娘好像一直沒睡著,對方身上清幽的氣息和淺淡的藥香,總時不時輕拂過他鼻尖。

他又想到剛回來時,對方纖瘦的手指端著小油燈,披一件棉袍,烏發散著,開門迎接他的場景。燈光下的清瘦身影,讓他忍不住想到那僅有一晚的,擁對方入睡的情景。

不知是不是房間裡燒了炭盆,裴二漸漸有些熱,就和不久前,他在星夜下騎馬飛奔,迫不及待趕回來時,那種血液奔騰的感覺一樣。

身旁,沈姑娘輕輕翻了下身,好像還沒睡著。

裴二握著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好似屏著呼吸。

桌邊,炭盆燒得幽紅,不遠處的金雕歪頭理了理羽毛,一雙圓眼在昏暗中發著光,格外顯眼。

連金雕都能住進臥房了……

陳將軍也說,有時候腦子要靈活。

裴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在察覺李禪秀又一次翻身,仍沒睡著時,他終於啞聲開口:“沈姑娘,你冷嗎?”

李禪秀仍在想該怎麼拒絕陳將軍的好意,心緒還混亂著,根本沒聽清他說什麼,下意識“唔”了一聲。

忽然,身上被子一沉。

裴二將被子蓋到了他身上,然後,像新婚那晚一樣,對方滾燙的身體進了他被窩,將他攏在懷中,又掖好被子。

“這樣就不冷了。”對方沙啞又有些發悶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李禪秀整個僵住,還沒反應過來,手腳已經被對方捉住,按在對方身上捂著,身體也緊貼對方滾燙的胸膛。

他剛才說冷了嗎?還是他確實說了,但他忘了?

李禪秀一時怔愣,思緒更混亂,推開不是,不推開也不是。變故來得突然,他心跳“咚咚”變快,好像和對方同步。

他慌忙橫著胳膊,擋在胸口,怕被察覺什麼。

糟糕,以後睡覺,應該在胸口塞些什麼,防止再出現這種狀況。白天穿的衣服厚,他自不用考慮這些,但晚上……

等等,為什麼要有下次?

李禪秀一陣混亂,腦中亂七八糟地想著。在糾結推與不推中,困倦來襲,最後到底忘了推開,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裴二在他睡著後,不明顯地鬆一口氣,忍不住將他又抱緊幾分,今晚那種一直不上不下的感覺,終於得到滿足。

他暗想,陳將軍說的沒錯,有時果然要靈活些。

……

翌日。

裴二在一陣隔壁傳來的雞鳴中睜開眼,低頭看向懷中還沒醒的李禪秀,他禁不住黑眸柔和,清俊的下頜輕蹭了蹭對方發頂,慵懶滿足。

蹭完,忽然感覺身後有道目光盯著。

他倏地警覺,轉頭,突兀對上一雙圓溜鷹眼。

金雕不知何時踱步到床頭,正歪著腦袋看他。

裴二:“……”

他麵無表情,無聲吐出一個字:滾。

金雕悻悻,踱著步,走回桌邊,吸溜兩口盆裡的水,又抬起腦袋,圓眼繼續盯床上兩人,仿佛在傳達某種訊息——

該起床,給雕喂食了。

裴二:“……”蠢雕。

隔壁的雞還知道打鳴,養它除了費食物,根本沒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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