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儘管裴二想在床上多留一會兒, 但擔心李禪秀醒來後會不自在,他還是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直覺告訴他,不能太急, 要徐徐圖之。
比如新婚那夜, 沈姑娘醒來雖沒說什麼,但白天就回軍營拿了放在藥房的衾被,晚上就跟他分被窩睡了。
沈姑娘是個慢熱、內斂的人,如果他過早暴露目的, 想要的太多太快, 很可能嚇到對方。
裴二內心克製著情愫, 但起身時,餘光不小心看見李禪秀被白色裡衣遮嚴實的胸口, 又禁不住臉紅。
沈姑娘好像有些平……一定是平時吃的不好,太瘦了。
自然,他沒碰到過, 沈姑娘每次都將手臂當在胸口,但那不怎麼起伏的裡衣, 總歸能看出些什麼。
裴二雖然失憶, 但好像並非一無所知。
他耳根愈熱,火一直燒到了臉側,下床穿衣時, 手腳都有些亂, 差點穿錯一隻褲腿。
好不容易穿好衣, 他深吸一口氣,總算平緩些心跳, 但卻不敢再去看床上的人。
他輕手輕腳地離開,走到門簾處時, 忽然想到什麼,又轉身回到桌邊,把那隻金雕解開,抱走。
免得它留在屋中,吵到沈姑娘。
金雕還想掙紮,被他輕拍一下腦袋後,頓時老實不少。
說起來,還是得想辦法給沈姑娘補補,雖然家中現在有野雞和兔肉,但未免單調。
何況野雞、野兔也不是每天都能獵到,萬一哪日斷了,家裡就沒肉吃了。尤其他們家還有一隻……無肉不歡的金雕要養。
想到這,裴二低頭,有些嫌棄地看金雕一眼。
這雕費食物就罷了,還沒什麼用,不如把它抱去隔壁換雞,隔壁的母雞每日還能下些雞蛋.
臥房內,裴二離開後,李禪秀便睜開眼,不明顯地鬆了口氣。
方才裴二醒後不久,他就也醒了。
隻是醒來後,他尷尬發現,自己不僅被裴二摟在懷中,一隻手臂也不知何時搭在對方精瘦的腰身。腿上的褻褲被蹭到了腿彎,一隻小腿緊挨著對方的,皮膚緊緊相貼,另一條腿被對方強健有力的大腿壓著,膝蓋甚至碰到了對方什麼變化。
都是男子,又清晨一大早,李禪秀自然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心中一陣尷尬,又忍不住耳廓發燙。
他緊閉眼,克製著一動不動,儘量平緩規律地呼吸,假裝沒睡醒,生怕被身旁人察覺。
好在裴二很快就起床離開了,李禪秀終於敢睜開眼,深吸一口氣後,又摸了摸有些發燙的耳朵。
半晌,他還是尷尬得忍不住有縮回被窩,自欺欺人地蒙住臉。
反複練了幾遍吐納法,才讓心緒平複下來。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終於起身穿衣。
可能是莫名又跟裴二睡一個被窩,還經曆了一個尷尬早晨的緣故,赧然的情緒一時壓過所有,昨晚困擾他睡不著的難題,今天醒來,忽然又覺得也沒什麼了。
克扣軍需這件事,大概率還有人參與,陳將軍肯定會繼續查,這件事一時半會兒應該還不會上報給郡守。
所以,起碼最近三五天,他不用擔心這件事。
就算上報給郡守,郡守也未必真會幫他上表請求赦免。就算郡守真打算上表,也不太可能立刻就要見他。
所以還有時間,有轉圜的餘地。
興許這段時間,父親的人就找來了也說不定。
這樣想完,李禪秀又放下心。
等他出去,裴二已經快做好朝食。洗漱後,兩人正好一起吃飯。
看著碗中的手擀麵,李禪秀有些驚訝。
一大清早,裴二竟然和麵擀了麵條,也不知他明明失憶,為何還會這些。
吃了兩口,李禪秀發現,碗中竟然還臥著兩個荷包蛋,不由又驚訝抬頭。
見他清麗眼眸忽然看過來,裴二臉微紅,輕咳解釋:“是去隔壁換的。”
他們家沒有雞蛋,那隻金雕又是公的,也生不出。
自然,也不是用金雕換的,是用家中剩的半隻野兔,他打算有空再去山中獵一些。
李禪秀不由輕笑,吃了一口麵,問:“怎麼忽然去換雞蛋?”
裴二耳根又紅,自然不敢說是見他太平,不,是太瘦,想給他補補。
他忙低頭呼嚕一大口麵條,悶著頭不吭聲。
這一口吃完,倒是讓李禪秀發現他碗中並無雞蛋。
李禪秀蹙眉,把荷包蛋夾一個給他,道:“你怎麼不吃,都給我?”
裴二正大口吃麵,碗中忽然多了個蛋,不由抬頭,輕咳:“你太瘦了,應該多吃點。”
說著又夾起那個荷包蛋,要還給李禪秀。
李禪秀無奈:“你不吃的話,那我也不吃了。”
裴二筷子一僵,隻好又夾回來,然後在李禪秀目光注視下,輕輕咬下一口,蛋白滑嫩,蛋黃很香。
裴二覺得沒吃過這麼滿足的一頓飯,不是因為荷包蛋多好吃,而是沈姑娘關心他。
“對了,”吃完飯,裴二又想到一件事,忽然從衣服裡拿出一個錢袋,裡麵明顯裝著銀子,“陳將軍昨天還賞了我們一些銀錢,你收著吧。”
李禪秀一愣,隨即笑道:“你平時需要花錢的地方多,還是你拿著吧。”
實際上,兩人平時吃在軍營,住也不花錢,都沒什麼需要用錢的時候。
但李禪秀日後要去尋父親,等和父親的人彙合後,就不會再缺錢。在他看來,這些錢還是裴二更需要。
裴二剛想說“還是你拿著”,但想到剛才互讓雞蛋的事,猶豫一下,又改口:“那就放在我們房間,以後誰需要的時候,誰就去拿用。”
李禪秀覺得也行,反正這房子以後都是裴二住。
於是吃完飯,裴二就拿著家裡的小榔頭,在臥房靠近床的牆邊鑿了個洞,把不多的一小袋銀錢放心去。
李禪秀見他認真藏錢的樣子,忍不住想笑,覺得像過冬的鬆鼠藏冬糧。
沒想到這人除了冷漠寡言,偶爾不聰明和幼稚外,又多一項認真,還真是多麵。
藏好錢,又喂過金雕,裴二牽著棗紅駿馬,和李禪秀一起走回軍營。
剛進營,就見張虎-騎著馬快奔而來。
對方看見他們,忙勒馬停下,接著一個翻身下來,朝兩人抱拳道:“百夫長,沈姑娘。”
裴二微皺眉,李禪秀見狀開口問:“這麼急匆匆,是要去哪?”
張虎忙回:“正是要去找您和裴百夫長。”
“找我們?”李禪秀微訝。
裴二也問:“何事?”
張虎忙道:“白千夫長昨晚死了,陳將軍讓你們回營後,趕快過去一趟。”
白千夫長死了?
李禪秀和裴二不由對視一眼,隨即兩人上馬,裴二駕馬,匆匆趕往關押白千夫長的大牢。
到了地方,李禪秀發現胡郎中已經在了。
對方見他來了,忙招手道:“快來幫忙看看,我不擅毒,你看看他到底是被毒死的,還是自殺?”
陳將軍也站在旁,正麵沉如水,見狀,朝他和裴二點了點頭。
李禪秀忙快步上前,蹲下身先翻開白千夫長的眼皮檢查一番,又要看對方口鼻時,旁邊裴二忽然出手,幫他掰開白千夫長的嘴。
李禪秀抬頭看他一眼,下意識要說謝,但看一眼也在場的胡郎中和陳將軍,又覺不合適,最終沒出聲。
他仔細檢查了白千夫長的情況,又拿銀針試了試,最終搖頭,說:“從情況來看,是自殺。”
旁邊士兵聽了都不敢相信,胡郎中也道:“怎會這樣?”
陳將軍沉聲:“你確定?”
李禪秀點點頭,又解釋一遍判斷依據——從白千夫長脖頸處的勒痕以及屍體情況看,對方確實死於上吊後的窒息,並非中毒。且屍體上沒有掙紮痕跡,從勒痕形狀看,也不符合被人勒死後再吊起的情況。
此外他也檢查了牢房裡的痕跡,確實不像他殺。
陳將軍眉頭緊皺,半晌,揮了揮手,讓他們都先出去,隻留下裴二和兩名親隨。
李禪秀心中雖有疑問,但也不好直接問,等和胡郎中一起離開後,才向胡郎中打聽。
胡郎中歎一口氣,倒也沒有瞞,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
“我知道的也不多,大概是昨天陳將軍連夜審白千夫長,好像那白千夫長已經有些鬆口,但中途陳將軍離開了一會兒,等再回來,人就已經自殺了。
“本來陳將軍懷疑是毒殺,才讓你和我去看看,結果……”
結果沒想到,驗完發現就是自殺。
李禪秀微皺眉,聽完隻覺疑點重重,白千夫長既然已經要鬆口了,為何又會忽然自殺?還有,陳將軍中途為何離開?
不過沒有更多線索,他一個人光想,也想不出什麼。
直到下午,裴二來和他一起吃飯時,他才聽對方說了更多詳細情況。
昨晚白千夫長被用了刑後,終於撐不住,確實有些鬆口。
“我實話說了吧,克扣這事牽扯的不是咱們一個營地,上麵的人來頭更大,我真說了,你陳高峻敢往上查嗎?還不是隻能殺了我,讓這事就此了結。”
陳將軍看出他有鬆動苗頭,當即保證:“你若能老實交代,看在你戴罪立功的份上,我起碼能保你家人無事。若是冥頑不靈,最後由我查出來,你恐怕想死得輕鬆都難。”
白千夫長聽了這話沉默良久,忽然啞聲說:“我若說了,你真能保我家人性命?”
陳將軍正要保證,卻忽然有人來報,說有緊急軍報。陳將軍以為前線有事,便匆匆出去一趟,等再回來,白千夫長就已經自殺。
李禪秀聽完皺眉,問:“陳將軍有沒有說是什麼軍報?會不會是有心人的調虎離山之計?”
裴二搖頭:“這點他沒說,隻聽說是郡守府發來的,應該不是無用的軍報,但……大概也不是多緊急的事。”
不然陳將軍今日也不會還在營中。
“郡守府?”李禪秀重複。
“嗯。”裴二點頭,“聽說白千夫長的家人昨天也連夜被接到府城,接他們的人,來頭不小,好像比較神秘。”
說到這,他忽然遲疑一下,幾經猶豫,才繼續道:“陳將軍懷疑這件事牽扯很大,興許跟郡守府有關,安全起見,暫時……可能就不上報你的事了。”
起初,陳將軍以為隻是營中幾個人克扣軍需,沒想到查下來,牽扯的不止他們永豐駐地,甚至背後人的來頭也不小。
那白千夫長的家人,白日裡,陳將軍就已經讓人看住,可還是被接走了。來人拿著郡守府的令牌,說是郡守夫人跟白家老夫人是舊識,請他們一家過府敘舊。
陳將軍派去的人不敢阻攔。
但敘什麼舊,需要半夜把人接走?
且陳將軍白日查了後才發現,對方打著郡守夫人的名義,實際來接人的,是雍州府城王家的人。
那王家依附洛京宋家,宋家乃是當朝梁王妃的娘家,是鐵杆的梁王黨。
自太子李玹被圈禁後,朝中最有可能繼承大統的,就是這位梁王。王家明麵上是給宋家辦事,但實際上……誰知道是不是給梁王辦事?
他們又為何要打著郡守夫人的名義,來接走白千夫長的妻子兒女?
陳將軍這時才明白,白千夫長為何說就算說了,他也不敢往上查。
若克扣軍需牽扯的真不止永豐鎮駐地,這必然是件觸目驚心的大案。
心知此事水可能很深,尤其他們尚不知那位新上任的嚴郡守是否也在其中扮演角色。在這種情況下,若再把李禪秀的事上報,請求嘉獎,焉知不會弄巧成拙,甚至給對方帶來危險?
於是陳將軍決定,明麵上,先假裝事情查到白千夫長就結束了,私底下,他再想辦法,比如寫信給曾提拔他的前郡守張大人,看對方能不能幫上忙。
自然,這些話就沒跟裴二說了。陳將軍隻告訴他,李禪秀的功勞,暫時可能不上報了。
裴二說完這些,禁不住又小心看李禪秀一眼,生怕他失落難過。
李禪秀聞言怔了怔,卻忽而一笑,道:“沒事,不上報也好。”
不上報是好事啊,這樣他就不用擔心萬一需要見嚴郡守,很可能被看出身份這件事。
不過說完,見裴二愣住,他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不該這麼高興。
他忙輕咳一聲,掩飾道:“我的意思……你之前不是說你會幫我?我想這次不行,下次還可以依靠你。”
裴二聞言,瞬間露出笑,用力點頭,保證道:“你放心,我定會幫你脫籍。”
說完他低頭吃了一口饅頭,唇角忍不住彎起弧度。
沈姑娘說要依靠他。
他就著菜,又吃一口饅頭,不知不覺,唇角又彎起。
沈姑娘這次沒能脫籍,絲毫沒難過,隻因為還有他。
他唇角越彎越明顯,黑眸似乎也閃過笑意。
李禪秀看了一陣疑惑。
第 32 章
兩人吃完飯, 聊完正事,正好胡郎中匆匆回來。
對方見裴二也在,明顯一愣, 隨即了然, 捋著胡須笑嗬嗬看小兩口。
李禪秀被看得有些不自然,起身問胡郎中可是有事。
胡郎中還真有事,忙斂了神色,對他道:“你今明兩日若是有空, 把櫃上的藥材規整核算一下, 看有哪些需要補。後日營裡要派人去附近的縣城買鹽, 正好我跟他們一起去,順便采買些藥材。”
自菜中缺鹽的事被發現, 陳將軍就下令,以後每日菜中的鹽都不得少於正常量。今日起,他也每頓飯親自去打菜, 防止有人偷奸耍滑。
此外,營中還給那一百多名已經出現缺鹽症狀的士兵分發鹽包, 讓他們平日兌水喝, 多補充鹽,儘快恢複。
但營中的鹽被層層克扣後,本就不剩多少, 這樣“大手大腳”用下去, 估計撐不了幾日。
可寫信給府城要軍需也沒那沒快, 陳將軍決定先派人去附近縣城買些官鹽回來,對付一段時間。
李禪秀聽胡郎中說要跟著一起去附近縣城買藥材, 當即怔住。
他一直等待的、可以去縣城的機會,終於來了!
如今他在營中救治傷兵, 又幫忙發現軍需被克扣,既得胡郎中倚重,也漸漸被陳將軍信任。
此時他再開口提想一起去縣城,很大概率會被同意。
李禪秀壓下禁不住起伏的心緒,麵上神色不動,帶著清淺笑意,語氣自然地對胡郎中道:“要補的藥材可能有些多,胡公,要不我跟您一起去?”
胡郎中聞言愣住,明顯有些遲疑,目光下意識望向旁邊的裴二。
倒不是他不信任李禪秀,不想帶,而是在他眼裡,李禪秀是個剛成婚不久的小娘子,這麼冷的天,一路顛簸去縣城采買藥材,實在辛苦。
他知道李禪秀在軍營裡照顧傷兵時,向來不怕吃苦,也不怕臟累,但到底心疼這個看似瘦弱的“小姑娘”,所以轉頭看對方夫君,希望對方能勸勸。
哪知裴二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站在旁一聲不吭,好似根本沒收到胡郎中的眼神。
李禪秀也看出胡郎中猶豫,於是又道:“我雖跟祖父學過醫,但自幼長在閨中,還沒見識過批量采買藥材,很想去見識一番。另外,裴……”
見胡郎中看裴二,他又想拿裴二當一下借口,但剛說出個“裴”字,卻又意識到不對。
他們都成親了,自己還稱呼對方“裴二”,實在顯得生疏。尤其在胡郎中麵前,總要裝一裝。
可不稱呼“裴二”的話……
李禪秀輕咳,聲音忽然低了許多:“而且夫君的箭傷還未痊愈,毒未全部清完,我想可能是上次的藥效果不夠好,想再換個方子,親自去替他買藥。”
說完,他不覺微垂頭,“夫君”兩字更是說得輕如蚊呐。
裴二耳朵靈敏,幾乎立刻看向他,目光灼灼,眼底深處像藏了一團火,忽然熾烈燃燒開來。
李禪秀無法忽視這道視線,隻覺脊背像被火苗舔舐,忽然灼熱,白玉似的耳垂也莫名嫣紅。
他不自然地移動腳步,避開些,但那視線很快又追過來。
落在胡郎中眼裡,這一幕卻是關心夫君的小娘子羞怯了,不由捋著胡須,嗬嗬直笑,心中也明了幾分。
定是沈小娘子心疼夫君裴二,想親自去幫對方買藥。剛成親的小夫妻嘛,感情熾烈得很。
就像當年他和家中老妻剛成親時,也是各種心疼彼此,恨不得事事都幫對方親力親為。
胡郎中理解地笑了笑,很快答應:“既如此,我跟陳將軍說一聲便是,到時有營中士兵跟著,想必他不會反對。”
聽他這麼說,李禪秀便知事情成了大半,不由鬆一口氣。
胡郎中還有彆的事,又交代幾句後,便提著藥箱,匆匆走了。
很快,藥房裡就隻剩下裴二和李禪秀。
李禪秀輕呼一口氣,轉身,正對上裴二一直沒移開的灼灼視線。
李禪秀微怔,良久,為緩和尷尬,儘量微笑著,語氣自然道:“你彆誤會,方才在胡郎中麵前,需要遮掩,我才喊你夫……”
隻是越說,聲音越低,笑也越僵,最後“夫君”兩字,更是輕咳一聲,含混過去。
裴二眨了眨眼,直直望著他,說:“我知道,那……”
他嗓音忽然帶了幾分暗啞,目光低低注視麵前的人,輕聲問:“那我以後,叫你娘子?”
李禪秀:“……咳,應該,是吧。”
耳朵好像越來越熱了。
裴二眨了眨眼,又喊:“那,娘子?”
李禪秀:“……”
沒外人在的時候,倒也不必喊。
但裴二好像不懂這個道理,又向他走一步,溫聲詢問:“娘子,我的箭傷還沒好嗎?我感覺已經……”
李禪秀聽他質疑,忽然抬起手,白皙修長的食指隔著衣服,按在他右胸口,微一用力,輕聲問:“疼嗎?”
箭傷的毒早被拔除乾淨,隻是傷口完全愈合還需要時間,被這樣隔著甲衣不輕不重地按著,自然悶疼。
裴二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誠實說:“疼。”
李禪秀輕笑,哄騙道:“疼就對了,說明毒還沒清完。”
頓了頓,又補充:“我略懂醫術,不會騙你。”
裴二:“……”
便是沒中毒,被這麼按著傷處,也會疼吧?
但李禪秀看向他的目光格外柔和,又帶著那般好看的笑,說話時,甚至身體微微前傾,一雙明眸含笑望著他的眼睛。
裴二在這雙眼睛裡忘了剛才的理性思考,被按著的心口悶疼過後,又開始麻癢,好似變得火熱。
他輕點了點頭,啞聲道:“原來是這樣,我信娘子。”
李禪秀:“……”
“沒人的時候,可以不用這麼稱呼。”
他終於忍不住提醒,心想,也許是裴二又不聰明了,才沒意識到這點。
畢竟對方時不時就會不聰明一下,好哄是好哄,但有時也困擾.
裴二原本想和李禪秀一起去縣城,但翌日,卻接到陳將軍的命令,讓他隨李千夫長率領的五百人,與隔壁永安鎮駐地的士兵彙合,共同前往烏定山剿匪。
也是此時,裴二才知那晚把陳將軍從審問白千夫長現場叫走的文書究竟是什麼。
雍州烏定山一帶,一直盤踞著一些流匪,平日殺人劫掠,據說什麼惡事都做。
此前負責剿匪的,一直是隔壁永定鎮的駐兵。但剿了多次,一直沒能剿滅,反倒永定鎮的派去的軍隊,被打得灰頭土臉回來。
前些日子,幾位西京長安來的貴人途徑烏定山一帶,竟被這些匪徒劫掠,身上錢財被搶一空,甚至衣服都差點被扒了。
雍州郡守嚴同海知道後,大為震怒,責問永定鎮的駐兵剿匪不力,又連夜發公文,命永豐鎮的陳將軍也速派一批人馬,與永定鎮聯合剿匪。
裴二聽完,提出疑問:“那些山匪既然隻搶財物,沒傷人,聽起來並非窮凶極惡?”
“咳,你有所不知。”陳將軍解釋,“那山上匪徒乃是流民聚集,魚龍混雜,有講江湖義氣,號稱劫富濟貧的;也有殺人放火,惡事做儘的。他們本就不是一股繩,利益相關,才聚在一起。
“依我看,他們當中多是烏合之眾,也不知永定鎮的老趙怎麼回事,就那一千來人,居然一直剿不儘。”
這也是陳將軍特意派裴二去的緣故,一來,試試裴二的領兵能力;二來,山匪比胡人好打,若裴二能在此次剿匪中立功,自己剛好有理由提拔他。
隻是說到這,陳將軍又遲疑,道:“這次蔣和竟然也推薦你去剿匪,我擔心此人不懷好意,你此去還是要多加小心。”
裴二當即抱拳稱“諾”。
離開中軍大帳時,剛好碰見他的新上級——方才陳將軍提到的李千夫長,對方竟是上次軍中大比時,最後跟他競爭彩頭的人。
李千夫長是個豪爽漢子,一見他,便抬拳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自來熟道:“好小子,居然落到我手下了,我是不會跟你客氣的,雖則陳將軍說這次剿匪是我領隊,但你也不能偷懶,給我當個副領隊吧。”
裴二在李禪秀以外的人麵前,一貫寡言,沒什麼表情。
不過他清楚,對方這麼說,其實是一種放權。
這次能帶去的五百人,隻有陳將軍後調給他的七八十人,是裴二自己的,剩下都是李千夫長的。
但按陳將軍和李千夫長的意思,這五百人他都有權調遣。
雖然讓他當副領隊,是陳將軍的安排,但李千夫長能毫無芥蒂地同意,也說明對方直白豪爽。
且說完這些,李千夫長又環著他肩,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說起來,裴兄弟,上次大比,你是為了娶沈姑娘的事怎麼不早說?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不跟你爭。”
說完又感歎:“幸虧最後關頭,我技差一籌,落敗給你。你說這萬一是我贏了,我不是奪人之美嗎?還好還好,沒釀成大錯。”
裴二聽他說完,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居然有些一言難儘,目光匪夷所思地看向對方,仿佛在說:你在做什麼夢?
沈姑娘是先看上他,才讓他去參加大比,又不是誰贏了都能娶。
不過裴二如今心態不一樣,也不計較這些,隻有些同情地看對方一眼,就轉身走了。
沈姑娘總以為他不聰明,但這營中,比他聰明的好像也沒幾個。
李千夫長留在原地,被他看得一臉莫名.
中午時,李禪秀也得知了裴二要去剿匪的事。自然又是在傷兵營知曉的。
陳青是個大嘴巴,中午他拎著藥箱剛進營帳,就聽對方的大嗓門在哀嚎:
“我滴裴二兄弟啊,你怎麼這麼命苦,之前攤上白千夫長那個小人,好不容易把他熬沒了,換個上級,結果又是跟他搶過彩頭的李千夫長,這人能給我兄弟好日子過嗎?我苦命的兄弟啊——”
李禪秀:“……”這人未免戲太多。
下午裴二去藥房找李禪秀,也把這件事跟他說了。
不過裴二語氣有些鬱悶:“我本來想明天陪你一起去縣城的。”
雖然剿匪可以立功,同樣吸引他,但他還是沒從不能和沈姑娘一起去縣城的遺憾中走出。
李禪秀倒有些慶幸他不會跟去。
不知為何,他有種莫名的直覺,裴二也一起去的話,肯定會時刻跟著他,到時不方便他給父親的人留暗號。
於是他淺笑安慰:“你去剿匪也很好,立了功,能被提拔,以後能打更多勝仗。你不是還要幫我脫籍嗎?”
裴二點頭,覺得也對,但……還是遺憾。
為何兩件事偏偏撞一塊兒?他既想剿匪,也想陪沈姑娘去縣城。
第 33 章
翌日, 營中校場。
獵獵寒風中,五百餘名士兵披甲持兵,整裝待發。
陳將軍親自到校場點兵, 鼓舞士氣:“此次剿匪, 爾等都要勇猛作戰,奮力殺敵,打出咱們永豐鎮駐兵的氣勢,千萬彆被隔壁永定鎮的那幫人比下去!”
“好!好!”士兵們當即舉起手中的長矛大刀, 甚至是盾, 在寒風中高喝。
陳將軍對他們昂揚的士氣十分滿意, 抬手壓下喝聲,又鼓舞幾句後, 笑道:“好,那本將軍就在營中置好酒水,等你們凱旋的消息。”
士兵們又是一陣激昂應和, 隨後裴二和李千夫長拱手朝陳將軍辭行,調轉馬頭, 隊伍開拔。
裴二和李千夫長等人騎馬走在最前, 隨後是扛著營旗的士兵,印著鬥大“陳”字和“永豐”字樣的旗布在風中烈烈招展。
到了營門口,李禪秀和傷兵營的陳青等人正在此送行。
裴二目光略過正高興朝自己揮手的陳青, 幾乎第一時間看向李禪秀。
因為等會兒要去縣城, 李禪秀今天穿了件淺色、沒什麼補丁的布襖, 擔心路上冷,又外披一件有些寬大的黑灰色厚棉袍。
清晨熹微的晨光將他身影勾勒出淡金輪廓, 側臉秀麗,連細小絨毛都看得清, 清湛眼底更像撒了碎金,正含笑看向裴二,朝他揮了揮手。
裴二一眼認出,對方身上那件厚棉袍,是自己今早怕對方路上冷,硬塞給對方的。
那是他的棉袍,沈姑娘披著他的棉袍!雖然有些舊,但對方並不嫌棄。
裴二微抿的唇角忍不住勾起弧度,晨光迎麵照來,同樣勾出他俊朗輪廓,眉目深邃,鼻梁高挺。
他騎在高頭駿馬上,一手握著韁繩,忽然端正坐姿,脊背挺直,竟有種器宇軒昂之態。明明是個百夫長,竟把旁邊千夫長的氣勢都比了下去。
經過李禪秀身旁時,他不明顯地偏頭看過去,也露出笑。
李禪秀旁邊的陳青立刻更賣力揮手,並朝另一人炫耀道:“嘿嘿,看到沒?我兄弟裴二,百夫長!剛剛朝我笑了,跟我打招呼呢,我跟他可熟了!”
裴二:“……”
他笑容微僵,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李禪秀也沒忍住,笑容愈深。
裴二望見,不覺又彎起唇,騎馬經過後,仍時不時回一下頭。
直到走遠,徹底看不見營門口的人時,忽然有馬鞭在他麵前揮了揮。
裴二回頭,李千夫長收回馬鞭,打趣道:“回神了?笑得臉都僵了,之前還以為你不會笑。”
裴二早已收斂笑,端正神色,問:“往哪走?”
李千夫長“嘖”一聲,道:“這就又變回冷麵神了?”
說完揚了揚馬鞭,指著右前方,道:“先去永定鎮,跟那邊的人會合。”.
校場上,目送隊伍離開後,陳將軍和軍中其他官兵很快也散去。
蔣百夫長跟隨蔣校尉一起離開,行至半途,沒忍住,壓低聲不快道:“那姓陳的神氣什麼?當初要不是前郡守橫插一手,突然把他調來,這永豐鎮守將應該是大哥你升任才對。”
“閉嘴,你少說兩句。”蔣校尉轉頭打斷,頓了頓,又問,“那邊安排怎麼樣了?”
正好兩人進了帳內,蔣百夫長忙關緊帳門,壓低聲道:“哥你放心,都安排妥了,這次管教那姓裴的有去無回。”
“嗯。”蔣校尉坐到正中的座位上,伸手烤了烤炭火,半晌又道,“還有他媳婦,那個姓沈的女郎中,給咱們添了這麼多麻煩,以後說不準還是個阻礙。”
“誰說不是呢?”蔣百夫長立刻道,“我就說當初應該讓我納了她,不就沒這麼多事……”
話沒說完,就被蔣校尉狠瞪一眼,立刻止了聲。
蔣校尉收回視線,盯著炭盆裡的火,有些陰狠道:“我聽說她今天要去縣城,你聯係一下山裡那人,把她也一並解決了,一勞永逸。”
蔣百夫長聞言一愣,下意識道:“沒必要吧?她就是一個女人家,以後關在我後院裡,保準不會再給咱們添……”
還沒說完,又收到蔣校尉冷冷瞪來的眼神,蔣百夫長忙舉手討饒,改口道:“好好好,我都聽大哥的。”
隻是說完,出了營帳,又忍不住在心頭琢磨:好端端一個小美人,殺了多可惜。大哥平日隻知鑽營往上爬,絲毫不懂憐香惜玉。
嘖,沒人情味。
他暗暗搖頭,心裡另起了打算.
營門口,李禪秀送過裴二,也和胡郎中等人會合,準備去縣城。
臨走前,他囑托陳青,讓對方下午到他家小院,幫忙喂一下金雕。
陳青立刻保證:“放心吧嫂子,裴二是我兄弟,我兄弟的雕就是我的雕,我保證把那雕當親兒子養。”
李禪秀嘴角微抽,嫂子……還不如喊沈姑娘。
不過他也習慣這人油腔滑調了,交代完,便轉身上馬車。
因為是去縣城采買,馬車並非是專門載人的那種,而是沒有車廂,四麵都無遮擋的平板車。
李禪秀特意裹了件裴二塞給他擋風穿的厚棉袍,但上了車,馬跑起來時,寒風立刻往領口灌,前額更被冷風吹得刺痛。
加上路不平整,的確又顛又冷。
李禪秀忙裹緊棉袍,將腦袋也往衣服裡縮。幸虧裴二這件衣服夠寬大,竟真將他遮得嚴嚴實實。
旁邊胡郎中同樣裹著厚衣,隻露出兩隻眼睛,聲音隔著衣服沉悶傳出:“冷吧?等到縣裡就好了,咱們先背過身去。”
說完他先轉身,讓後背對著風,免得寒風直往腦門吹。
李禪秀見狀,忙跟著學。
馬車在莽原上奔馳,積雪和裸-露的凍土成片相連,在大地形成黑白斑塊,枯草與樹枝上都墜著冰晶。
一路除了風聲和馬蹄聲,渺無人煙。
一直到縣城外,車停了,風才停。
李禪秀坐了兩個多時辰的馬車,一路顛簸,寒風刺骨,腿都凍僵了。
下車時,他腿腳一陣發麻,險些沒站穩。
好在暖陽已漸漸升起,進了縣城,風也變小,終於暖和起來。
縣城內也熱鬨,集市上叫賣的、砍價的,吆喝聲不斷,一派繁忙景象。
和李禪秀他們同行的,還有七八名士兵。其中五人進了城後,便和李禪秀他們分開,去買官鹽。
胡郎中對這座小縣城十分了解,熟門熟路地找到一家藥材鋪,拿出昨天李禪秀列好的清單,開始和老板砍價。
聽老板口吻,胡郎中以前經常來這買,已經是熟客了。
李禪秀站旁,目光暗暗打量四周,趁旁邊兩名士兵不注意時,快速在藥材鋪旁邊的牆柱上刻下一個暗號。
這是他離京前,與父親的舊部約好的,在藥鋪或酒樓附近刻下這種標記,方便尋找。
不過隻刻一處,並不保險,還要多刻幾處才行。
正思忖著,胡郎中忽然喊他,指著清單上的幾行詢問:“這幾味藥怎麼要買這麼多?沒記錯的話,櫃上應該還有不少才是。”
李禪秀看一眼後,淺笑解釋:“這些是用來製作跌打損傷藥,以及治刀傷箭傷的藥材,還有一些是用來製麻沸散。我想這些都是傷兵最需要的,多買一些,有備無患。萬一戰事來了,藥若不夠,臨時再想買,隻恐來不及。”
這麼做,自然是因為那個夢。
雖不知夢中西北究竟是如何淪陷,也不知永豐鎮到底會不會陷入戰火,但以防萬一,多備些藥總沒錯。至少萬一真打起來,傷兵不會因缺藥而錯過治療。
胡郎中聞言,搖頭直笑,心道:最近哪有什麼戰事?真說起來,也就裴二去剿匪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戰事。這小娘子啊……也罷,刀劍無眼,士兵們剿匪回來,不定又要多傷幾個,多備些藥材也好。
反正這些藥不會壞,這次多買,下次少買些便是。
胡郎中轉身,繼續跟藥材鋪老板討價還價,商討完後,又問李禪秀要買哪些藥。
李禪秀借機將兩味自己壓製寒毒需要的藥買了,又買一些其他藥,打算製一些上等的金瘡藥,到時自己留些,再給裴二一些。
自然,這些藥是他自己付錢。
胡郎中見他買的都是質地上等的好藥材,其中幾味明顯是打算製金瘡藥,一看就知是為裴二買的。
胡郎中不由又搖頭捋須,感歎:沈小娘子真是處處為她夫君著想,裴二這小子運氣好,娶了個好媳婦啊!
買完藥,那幾名去買鹽的士兵還沒回來。
胡郎中想起出發前,家中老妻讓他順便在縣城幫忙買些東西,不由對李禪秀道:“難得來縣城一趟,你要是有其他想買的東西,也一並去買了吧,讓旁邊這小兄弟跟著就行。”
他指著旁邊士兵說,順便又道:“正好你嬸子讓我幫她也買東西。”
李禪秀正想找借口去彆處走走,聞言忙說“好”。
兩人就此分彆,約定等會兒在此會合。
跟著李禪秀的士兵,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大約是不好意思,總不太敢看李禪秀。
這正方便李禪秀行事,他假裝四處走走,趁對方沒注意時,在幾處酒樓、藥鋪的附近,又刻下幾個暗號。
刻好後,正好來到一家衣鋪前。
衣鋪的老板分外熱情,站在門口攬客,一見他便上前道:“哎呦,這位姑娘,可是要做衣服?”
李禪秀聞言一怔,忽然想到,家中裴二的衣服好像極少。
之前他昏迷時,沒人知道他是裴二,軍中以為去送糧草的“裴二”已經死了,原有衣物也都被清理了。如今的衣服都是他醒來後,傷兵營的人接濟,包括他今早塞給李禪秀的這件棉袍,雖然他穿過幾次,但並不合身,有些小。
總之,除了上次成親時買的紅袍,裴二好像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
今天出門前,對方又把不久前剛藏的銀子都扒出來,硬塞給他,讓他到縣城後,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既如此,不如幫裴二做件衣服?
畢竟都當百夫長了,以後還可能當千夫長,甚至校尉,總穿破破爛爛,也不像樣。
他既“利用”對方一場,作為回報,幫對方考慮一番,也無可厚非。
這麼想完,他抬步走進衣鋪。
老板娘一見他進來,頓時更熱情,花蝴蝶似的繞在旁邊,熱心問他要做什麼衣服,又誇他身量好,長得俊,肯定穿什麼都好看。
李禪秀輕咳一聲,說:“我想做一件男子樣式的。”
老板娘一愣,仔細打量他一眼,見他穿的灰棉袍不是女子樣式,應是家中郎君的,不由又笑:“小娘子是要給家中夫君做衣服?哎呀,我看小娘子年紀不大,夫君應該也正年輕,來看看,這幾款樣式如何?對了,小娘子的夫君身高幾何,肩寬幾何,腰圍幾何?”
李禪秀正奇怪她怎知自己是要給“夫君”做,下一刻又愣住,做衣服要知道這麼多?
裴二的尺寸是多少來著?
第 34 章
李禪秀表情一時僵住, 裴二的尺寸……
他仔細想了想,裴二站在他麵前時,好像比他高整整一個頭。不過無妨, 李禪秀覺得自己還可以再長。
想完, 他抬手舉過頭頂,比了比高度,對老板娘說:“大概這麼高。”
接著想到那天早晨醒來,自己手放在對方腰上時的情形, 不覺耳廓微熱, 又憑空比一圈, 道:“腰圍大概這麼多。”
至於肩寬,李禪秀實在不知道了, 反正總歸比他寬,於是比著自己肩寬,再放寬一些, 道:“肩寬你就按這麼多做吧。”
老板娘聽完一時怔愣,這麼多、這麼多和這麼多, 到底是多少?
這也太寬泛了。
……
衣服是定做, 付了定金後,需過段時間來拿。
李禪秀走出衣鋪時,耳後還是熱的, 心底一陣尷尬。
也不知老板娘怎麼看出他是給“夫君”做衣服的, 莫非自己方才的行為, 很像是小娘子給夫君做衣服?
……也不能這麼說,裴二不算是他夫君, 他們……應該算是朋友。對方無親無故,還失憶, 不懂照料自己,他出於朋友情誼考慮,幫對方一些,也屬正常。
李禪秀在心底這麼告訴自己。
旁邊一直跟著的士兵見他出來,上前問:“沈姑娘,您還有東西要買嗎?要是沒有,我們是不是先去和胡郎中他們會合?”
李禪秀耳廓熱度剛降下,聞言點頭說:“那就去吧。”
兩人離開後,街對麵的酒樓上,臨窗位置的一張桌旁,一個身穿短打褐衣,臉上帶疤的彪形大漢收回視線,隨手扔一顆花生米進嘴裡,邊嚼邊問坐在對麵的人:“就是剛才那個小娘子?”
“對對,”桌對麵的男子長著一張尖臉,笑得有些討好,“蔣大人說,隻要您把這事辦成了,他給您不下於……這個數。”
尖臉男人說著,手指比出個“三”。
刀疤臉哼笑一聲,道:“蔣銃這小子,還怪有眼光,那小娘子長得著實好看。”
尖臉男人一聽,頓時有些緊張,生怕這刀疤臉也看上。
“不過可惜是女子,要我說,還是男子更帶勁些。”刀疤臉又扔了顆花生進嘴裡,笑道。
對麵瘦巴巴的尖臉男人一聽,頓時更緊張了,雙腿不由夾緊。
刀疤臉瞧出,忽然嗤笑一聲:“瞧你那慫樣,就你這長相,我還真看不上。”
說完將剩下的花生全倒進手心,搓了搓皮,一股腦送進嘴裡,大口嚼著,道:“回去告訴姓蔣的,讓他把錢準備好。”
尖臉男人頓時鬆一口氣,忙用袖子擦擦虛汗,又道:“那……趁他們現在落單,咱們這就動手?”
刀疤臉瞥他一眼,嗤道:“你蠢啊?在這裡動手,我怎麼把人帶出城?”
“誒?”
“等他們到了城外再說。”
“誒,好。”尖臉男人忙不迭點頭,忽然又抬頭,“哎?不對,等到了城外,他們人多啊,有七八個士兵跟著。”
“人多怕什麼?我手底下兄弟少了?”
“這……”
“放心,我心裡有數,你再去點兩個菜來。就這點菜,夠喝什麼酒?”
“誒,好好。”.
藥材鋪旁,李禪秀和胡郎中會合後,沒過多久,幾名去買鹽的士兵也回來了,隻是臉色都不太好。
“官鹽沒有了,找了幾家鋪子,都沒開張。”為首的士兵蹙眉道。
李禪秀和胡郎中一聽,都有些愣住。
胡郎中有些擔憂:“怎會沒開張?平日不都是開張的?”
“唉,也是趕巧,他們說正好這幾日鹽賣完了,官府新運的鹽還沒到,估計要等幾日。”
“這……等幾日是要多久?”胡郎中不放心問。
若是三五日,倒也還好,若是太久,營中士兵可等不了啊。營中還剩的鹽不多,等吃完了,總不能讓士兵們都吃白水煮菜。
為首的士兵也愁苦,語氣犯難道:“負責分賣人沒說,他們估計也不知消息。”
說完,在場人都有些發愁。
眼看天色不早,李禪秀建議:“要不還是先回去,向陳將軍稟報此事。附近不是還有彆的縣城嗎?實在不行,明日再到其他縣去看看,有沒有鹽賣。”
幾人聽完,互相商量後,覺得也隻能如此。
於是他們將藥材搬上馬車,趁天色未黑,先趕回去。
幾名士兵騎馬在前,胡郎中和李禪秀乘的馬車在後。
來時眾人還偶爾說笑,回去時,個個都心情沉重。
車隊行到半途,忽然,一陣尖銳呼哨響起。
騎在最前的士兵臉色驟變,連忙勒馬停下,但已晚一步。
旁邊的雪溝裡忽然躍出二十幾個人影,個個蒙著臉,迅速將車隊攔住。
李禪秀瞬間緊繃,放在腿邊的手下意識從綁腿處解下一把短小匕首,不著痕跡地藏進袖中。
這是他夢中顛沛流離、流落到西羌,以及後來領兵打仗時,養成的習慣。
他警惕看向四周,隨行七八名士兵已將板車護住,紛紛拔出雪亮長刀。
為首的士兵朝那群人高喝:“你們是什麼人?可知這車上運的是軍需?搶劫軍需不止你們自己要掉腦袋,家人也要跟著掉!”
那群人互相看一眼,都不說話。半晌,一名黑衣人開口,聲音粗糲難聽:“車上坐的可是永豐鎮的胡郎中,還有他的女徒弟?”
女徒弟?
李禪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個稱呼是指自己。
胡郎中在車被攔住時,就已經嚇蒙了,此刻戰戰兢兢道:“是、是小老兒我,幾位好漢……”
話未說完,對麵二十來人忽然同時揚手一揮,灑出一大片白色粉末。
他們正好站在上風口,順風位置,粉末被寒風一刮,頃刻撲向車隊這邊。
騎在馬上的七八名士兵猝不及防,瞬間被粉末迷了眼,眼睛一陣刺痛,視野模糊。聽見對麵有人衝過來,急忙憑聽到的動靜,本能揮刀。
李禪秀因剛好側著身,隻被少許粉末碰到眼,此刻眼睛微微刺痛。
察覺有人影衝向車這邊,他忙攥緊袖中匕首,卻忽然,身後又有人來,一記手刀擊在頸後,一陣鈍痛,眼前陷入黑暗。
來人並不戀戰,迅速擄走李禪秀和胡郎中,對車上的物品也絲毫未動。
“走!”那人壓低聲道,又吹一聲呼哨。
隨即這群人像風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
……
李禪秀在混沌中感到一陣顛簸,許是長久以來的警惕導致,他陷入黑暗不久,便混混沌沌,勉強恢複幾分意識。
他袖中仍攥著匕首,掙紮著想醒來,忽然隱約聽見有人騎著馬,壓低聲音說話——
“四當家,車上那些東西咱們真不要?寨裡不是正缺藥?”
“要什麼要?不要命了?”撈著李禪秀騎馬的人低喝,“記著,咱們隻是來請兩位郎中去給二當家的治傷,不是來劫軍需,懂不懂?”
李禪秀聽到這,卻稍稍放下心。原來這些人是要請郎中給人看傷,看來他和胡郎中並無性命危險。
隻是這請人的方式有些……一言難儘。
許是知道沒有危險,他腦中緊繃的弦驟鬆,也沒了掙紮力量,意識徹底陷入黑暗。
就在這群人離開後不久,七八名穿著同樣黑衣的彪形大漢又至,為首的那人蒙著麵,黑布邊緣隱約能看見一道刀疤,周身還帶著酒氣。
這群人騎馬趕到後,一見眼前情形,都愣住。
“不對啊,三當家,這車上沒人,那小娘子不在。”旁邊人對一身酒氣的大漢說。
大漢打了個酒嗝,因傍晚天色暗,還想再靠些近查看。
剛好那七八名士兵這時視野恢複,睜著被粉末迷得通紅流淚的眼,一看到大漢等人,立刻騎馬提刀衝來,大喊:“匪賊,哪裡逃!還不快把被你們劫走的人交出來。”
“操!”刀疤臉大漢一看情形不對,立刻掉轉馬頭就跑,邊跑還邊對手下喊,“快走!咱們來晚一步,人被彆人劫走了!”
手下聽聞,忙都慌亂駕馬,一溜煙跟著狂奔。
第 35 章
永定鎮外, 裴二和李千夫長率軍到此,已等候快兩個時辰。
裴二騎在馬上,一直麵無表情, 望著不遠處起伏的山脈與長城, 像是陷入沉思。
旁邊李千夫長等得不耐,眼看日頭已到頭頂,忍不住對身旁士兵道:“你再去催催,看是什麼情況, 到底還來不來?”
那小兵得命, 身上插著一柄小旗, 忙騎馬奔向不遠處的永定鎮駐地。
李千夫長望著他身影遠去,“唉”一聲, 轉頭看向裴二,見對方仍老神在在,這會兒甚至閉上眼, 仿佛老僧入定,十分沉得住氣。
“誒, 我說你, 居然一點都不急。”李千夫長說。
裴二緩緩睜開眼,漆黑眸底一片平靜,道:“郡守下令聯合剿匪, 他們總不至於不來。”
“話雖如此, 但一直這麼等著也不是事, 這永定駐地到底在搞什麼幺蛾子?”李千夫長忍不住道。
剛說完,不遠處的營中終於走出隊伍, 最前的人騎馬,後方跟著的人扛旗, 人影陸續不斷。
李千夫長頓時鬆一口氣,道:“總算出來了,還以為他們是要成親娶媳婦,等下午再出門。”
接著又忍不住抱怨:“這上頭也真是,剿匪就剿匪,非讓兩個駐地各出一部分人馬,這不沒事找事?
“之前永定駐地剿匪失利,挨了罵,現在又讓咱們跟他們一起剿匪,他們能服氣?指不定那幫刺頭這會兒正對咱們不爽,不然能拖這麼久才來?
“先前陳將軍還說那幫山匪不團結、沒擰成一股繩,但我看,咱們也不遑多讓,還不如隻讓我們永豐鎮的駐兵去剿。”
不然,說好一起剿匪,他們永豐駐地的人早早來了,永定駐地卻半晌才有動靜,不是故意為難是什麼?總不至於,嚴郡守沒給他們永定鎮發公文。
正說著,永定鎮的人馬很快抵達。
領兵的是名校尉,姓錢,長得倒是濃眉大眼,十分粗獷,上前就先拱手,道:“對不住,諸位兄弟,臨行前在軍中仔細研究兵法,一時入神,誤了時間,這才來晚。”
說完又道:“不過也沒法子,那幫山匪實在狡詐,不多研究兵法,做好準備,隻知急吼吼往那衝,趕著想立功,反而會因準備不全,吃大虧。這有句話說的好嘛,磨刀不誤砍柴工,諸位說是不是?”
嘴上說抱歉,但這話裡著實聽不出多少歉意,甚至帶了幾句暗諷。
李千夫長沒猜錯,這幫人果然心裡堵著氣,正不爽快。
不過心裡有氣,找郡守和山匪撒去,衝著他們永豐鎮的人撒什麼?
李千夫長也很不快,心想,就你這粗獷長相,還研究兵法?研究刀法還差不多。
雖然對方是校尉,但又不是他們永豐營中的校尉,於是他拱起手,當場笑嗬嗬道:“難怪難怪,聽說永定駐地前幾次剿匪,都成果頗豐,想必都是研究兵法的益處。佩服佩服,我等實在是急躁了,還要多向你們學習才是。”
這話說得實在有些陰陽怪氣,畢竟大家都知道,永定駐地剛被那幫山匪打得灰頭土臉,又挨了嚴郡守訓斥。
錢校尉被“誇”得麵上無光,再看永豐這邊領兵的隻是個千夫長,來的人也不多,又道:“怎麼?永豐駐地是沒人了?前不久不是剛招募一批?莫非是運糧草那次,真犧牲不少?”
“嗐,哪裡話,這不是咱們守邊任務更重要。區區山匪,隻是些烏合之眾,陳將軍說派五百人來就夠了。”李千夫長假笑道。
說完,又伸長脖子看一眼對麵的隊伍,驚訝道:“呦,貴方來了一千多人?果真是兵強馬壯,氣勢非凡,看來這次剿匪,我們要多仰仗貴方了。”
錢校尉被說得愈發沒趣,冷哼一聲,道:“那你們可要小心點,那幫山匪裡還是有能人的。”
說完一拽馬繩,掉頭回自己隊伍中。
兩軍很快彙成一股,往烏定山去。
裴二方才全程沒說話,靜靜看兩人打嘴仗。
錢校尉回到自己隊伍,便不再理會永豐駐地的人,隻偶爾與旁邊手下交談。
李千夫長一通陰陽後,嘴上爽快了,回到隊伍中,又有些後悔。
他和裴二一起騎著馬,走在隊伍中間,見此情形,長歎道:“剛才不該逞一時意氣,說到底,大家還要一起剿匪,萬一他們小心眼,被我得罪了,等會兒為難咱們怎麼辦?”
頓了頓,仍是覺得不平,又道:“但他們讓咱們等這麼久,又一來就諷刺咱們早來是想搶功,我實在氣不過。”
裴二沒回答,目光遠遠看向隊伍最前——與他們隔得甚遠的錢校尉。
片刻,他緩緩開口:“就算不說那幾句,對方也沒打算好好跟我們一起剿匪。”
李千夫長自然也看得出,但還是下意識問:“何以見得?”
裴二微抬下巴,眼神示意前方:“他們此前多次去烏定山剿匪,對那裡情況必然比我們了解,說不定有山形圖之類。況且交手這麼多次,多少也該知道一些山寨的情況或大體位置。但他們隻字不提,隻跟自己人商討,估計是怕被我們搶功。”
李千夫長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正見隊伍最前方,錢校尉好似拿著一張山形圖,在與旁邊人商量。
李千夫長頓時不快,道:“好個老小子,果然想吃獨食,待我去抓他個正著。郡守下令一起剿匪,我就不信他敢明目張膽拒絕我看圖。”
說罷便駕馬奔向前方。
裴二收回視線,不指望他真能要到圖。
果然,沒多久,李千夫長就騎著馬回來,一臉怒氣。
他憋了半晌,也不見裴二問自己,終於沒忍不住,問:“你怎麼不問我要到圖沒?”
裴二“哦”一聲,視線都沒轉一下,問:“要到了嗎?”
語氣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李千夫長一噎,心道:我這是造了什麼孽,跟這群爺爺一起來剿匪。
想完,沒好氣道:“沒要到,那老小子非說他看的是邊防圖,不是山形圖。但我打遠就瞅見了,山形圖和邊防圖我能分不出來?”
不僅如此,錢校尉還否認自己了解烏定山的情況。
李千夫長去問時,對方睜著一雙銅鈴似的眼,故作吃驚:“什麼了解?李千夫長,你可不要誤會,我要是真知道那山寨的情況,能被那幫山匪打退三四次?
“況且我之前就跟你說了,那幫山匪狡猾得很,個個都來無影去無蹤。尤其他們當中有個二當家,據說是個會修煉的妖道,詭計多端,算無遺策,還能呼風喚雲,使用妖法。上次咱們剛進山,就被他喚來的雲霧困住,連路都找不著,怎可能知曉他們山寨在何處?”
李千夫長被他一番話打發,回來後氣不過,道:“那老小子不承認,還跟我賣慘呢。”
頓了頓,又道:“不過他有一點倒是沒說錯,烏定山那幫匪徒早先確實不成氣候,被剿幾次,已經差不多快剿儘了。直到半年前,山裡又來一群厲害人物,其中一個就是錢校尉說的妖道。
“此人不知是何來曆,但確實有幾分本事,擅使計謀,還能借風借雲,附近百姓都叫他陸神仙。前幾次永定駐地派兵去剿,都是被他打敗,尤其聽說他能借來風和雲,要麼吹得人睜不開眼,要麼用雲把人困住,再讓埋伏的人衝出來殺個措手不及。”
這也是永定駐兵屢次剿匪失敗的主因。
“哎你說,那個陸神仙……不是,我是說那個妖道,他該不會真會妖法?”李千夫長將信將疑道。
裴二瞥他一眼,淡淡道:“哪有什麼妖法?不過是會觀天象,又了解山中氣候,擅於利用氣候與地形罷了。‘兵無常勢,水無常形’,這是用兵之道,此人隻是擅用兵罷了。”
李千夫長一聽,覺得有幾分道理,不禁又好奇:“你先前隻是普通士兵,怎也隻這些?莫非以前學過?”
裴二聞言一愣,是啊,他緣何知道這些?
隨即皺眉,搖頭找了個借口:“陳將軍之前給我幾本兵書,讓我多讀書,都是書上寫的。”
李千夫長恍然大悟,繼而一拍腦袋,道:“也是,差點忘了,你失憶過,就算以前學過,應該也不記得。”
裴二聞言,若有所思。
軍隊一路快行,沿途經過幾個村落。
裴二每經過一處,都命人到村中打聽情況,自己也沿途仔細觀察。
到了下午,隊伍終於到烏定山一帶。
走在最前的錢校尉等人忽然停下,裴二看一眼四周情況,轉頭建議李千夫長:“就地紮營吧。”
“好。”李千夫長點頭。
下完命令,李千夫長抬頭看向眼前的大山,又犯愁。
這山連著山,茫茫一片,隻知敵人大致方位,不知具體情況,旁邊的兄弟軍又不配合,該如何剿匪?
“我去看看錢校尉他們怎麼說。”李千夫長說著,駕馬又去隊伍最前頭。
裴二抬眸,望向烏定山,片刻後,把跟在軍中的張虎叫來,詢問一些情況。
李千夫長沒一會兒就回來了,神情有些嚴肅,把裴二叫到一邊,壓低聲音道:“那幫人還是藏著掖著,不過我隱約聽見幾句,什麼山崖、小路,可能是已經有攻山的辦法。”
裴二抬眸看一眼錢校尉等人。
李千夫長這時從懷裡拿出一張地圖,道:“他們不給圖,好在咱們也有。”
隻是他們這張圖,是臨出發前陳將軍給的,是通用的地圖,肯定不如錢校尉他們幾次攻山後,根據具體情況,重新標記後的地圖詳儘,不過也夠看了。
“我看看,山崖的話,莫非他們想從這處攻山?”李千夫長指著圖上一處說。
見裴二隻看著圖凝思,不說話,又道:“我看他們是想搶功,不打算帶我們一起了,這該怎麼辦?”
裴二之前已經看過這張圖,這會兒又接過仔細看,隨口道:“我們剛來,不了解情況,不必急於攻山,他們不帶就不帶吧。”
李千夫長:“啊?”
裴二終於收起圖,抬頭看向他道:“先叫人埋伏在各處山道附近,見到有人下山就抓,看能不能拷問出山寨具體位置。然後派兵圍住各出口,記住,要圍而不攻。山寨裡缺糧缺藥,等他們撐不住,我們再攻。”
李千夫長聞言一愣:“你怎知他們缺糧缺藥?”
裴二淡聲:“方才在附近村落打聽,山匪不久前剛到附近村中劫掠過,不搶人,專搶糧食和藥材。但按我們之前了解,山寨中那位二當家還算講江湖義氣,平常打著劫富濟貧的旗號,不準搶普通百姓。”
但如今,山匪已經直接到村子裡搶普通百姓的糧,可見山寨中極可能缺糧。
“尤其他們從三個月前開始,不斷壯大,從當初被剿得隻剩兩百人,到如今,增至一千多人。突然多這麼多人要吃飯,缺糧的可能性更大。”裴二說。
李千夫長點頭,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一旁的張虎聽完,也忍不住敬佩。他就說裴百夫長怎麼一路總讓他們到村裡打聽,原來是為這些。
“另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位二當家最近應該有點當不了家。”裴二又道。
“這又從何說起?”李千夫長問。
裴二:“二當家的觀念是劫富濟貧、不傷無辜,與這幫什麼都搶的人想法不一致。先前能壓著眾人,應該是他打了幾次勝仗,有威望。但如今,這幫人能直接進村搶普通百姓,要麼是那位二當家不知道,要麼是他在妥協。
“無論原因是何,都說明山匪中領頭的幾個人之間不和。即便山寨不缺糧,我們這樣圍困下去,他們也會激發矛盾,先四分五裂。
“此外,就算考慮這些,摸清情況再上山,也比直接攻山穩妥。”
“有道理。”李千夫長聽完他一番解釋,不住點頭,“那我們現在……”
裴二低頭又看地圖,道:“先紮營,埋鍋造飯。”
“好。”李千夫長忙去下令。
不久,天快黑時,一匹快馬忽至。
馬背上的人身上綁著永豐鎮駐地的旗幟,方至隊伍,即刻下馬。
來人快步走到李千夫長麵前,單膝跪下拱手:“千夫長,陳將軍的快信。”
李千夫長一聽,忙道:“快拿來。”
那士兵忙解下腰間信,遞上。
許是這邊動靜大,錢校尉等人都注意到,裴二也將視線從地圖上移開。
李千夫長接過信,借著火把的光,迅速看完,臉色忽變。
裴二走近幾步,問:“何事?”
李千夫長抬頭看向他,神情忽然有幾分猶豫,將信遞給他,斟酌道:“你……要有心理準備。”
裴二奇怪看他一眼,接過信,剛看幾行,臉色驟變,忽然冷寒得嚇人,漆黑眼底甚至漫上殺意。
“幾時的事?”他用力將信紙攥皺,幾乎是咬牙說。
“就在傍晚前。陳將軍剛接到消息,就命我立刻送來。”送信的士兵回道。
李千夫長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斟酌安慰裴二:“唉,你先彆太焦心,弟妹被抓走不久,興許無事。”
隻是這話說出,他自己都不太信。那幫山匪多是窮凶極惡之徒,沈小娘子那樣好看的人被擄去,隻怕……
唉,除非把她搶去的人,是山中那位二當家。聽說此人雖落草,但良心尚未泯滅。可既然良心未泯,又怎可做出搶人的事?沈小娘子極大可能是落到其他匪賊手中了。
李千夫長越安慰,聲音越乾,最後乾脆安慰不下去了。
張虎尚不知發生什麼,隻從李千夫長的話中聽出端倪,緊張問:“可是沈姑娘出事了?”
裴二一把攥緊手中信紙,咬著牙關,一字一句道:“準備一下,今晚攻山。”
李千夫長:“啊?”
先前不是說要“圍而不攻”,先困幾日?
他理解裴二此刻心急,但也擔心對方是氣急攻心,一時不顧大局,忙想提醒。
但這時,錢校尉等人過來,盯著裴二手中的信,道:“陳將軍給你們送的信?可是有什麼重要消息?大家一起來剿匪,真有這種消息,可不能藏私,互相瞞著啊。”
說著,錢校尉伸出手,想要裴二手中的信。
裴二冷冷看他一眼,忽然將信紙攥成一團,轉身就走。
“誒,他這是什麼意思?”錢校尉不快,轉頭問李千夫長。
李千夫長還沒開口,前方裴二忽然又停住腳步,轉過身,在火把的幽幽火光下,麵無表情看向錢校尉道:“如果你們是想今晚從後山崖壁旁的小路攻山的話,我奉勸你們最好不要。那條道狹窄隱蔽,雖可出其不意,但如果是對方故意設餌,上方有人借風勢進行火攻,你們便會被困在那條道,進不得,退不出。”
說完,他再次轉身離開。
錢校尉一愣,忙指著他的背影,氣道:“你看看,他這是什麼態度?一個小小百夫長……誒等等,什麼小路?誰說我們要走小路攻山?你們是不是派人去偷聽我們說話……”
雖然他是校尉,但李千夫長這會兒也不想搭理了,趕緊繞過他,追上裴二。
他欲言又止,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裴二忽然先開口:“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不必擔心,我並非氣急一時衝動。”
李千夫長一聽,頓時放下心,斟酌問:“那你是想……”
裴二望著前方黑黢黢的山影,沉聲道:“你與眾人在此駐紮,我先帶人上山探查,然後等我消息,可能今晚或明天,最遲後天攻山。”
李千夫長見他並非衝動,且分析在理,不由點頭說:“好,就按你說的辦。”
此一時彼一時,雖然之前裴二說的辦法更穩妥,但現在他們有人被那幫山匪抓了。
儘管隻是兩個人,但那兩人恰好是營中僅有的郎中,更彆提其中一人還是擅長縫合傷口、治療外傷,連腸子斷了的人都能救回來的沈姑娘。
所以即便沒有裴二,他也得想辦法救人。
萬一救不回來,他們營裡就沒郎中了。即便事後府城再給他們調,醫術肯定也不如沈姑娘好。
這也是陳將軍緊急送信,讓他們務必把人救出的緣故。
裴二見李千夫長同意,也微微點頭。
雖然這一路,不少命令都是他建議,但李千夫長畢竟是真正領隊。如果對方不同意,他其實也沒辦法,隻能自己想辦法去救。
好在這一路,李千夫長與他交談越多,對他就越敬服,基本聽他的意見。
與李千夫長交代完,裴二又看向張虎。
張虎一見他看過來,立刻抱拳道:“百夫長若有吩咐,儘管說,我張虎定然聽命。”
不說他們是上下級關係,就說要救的是沈姑娘,張虎也義不容辭。
裴二沉沉點頭,說:“好。”
隨後他又點十幾個人,換上便裝,趁著夜色直接上山.
李禪秀在一陣頭疼、昏沉的不適中,慢慢恢複意識。手腳好像被綁著,血液不通暢,導致有些發麻。
藏在袖中口袋裡的匕首仍在,隻是不容易拿出來。
隱約又聞見苦澀的藥味和炭火味,耳朵也聽見一陣悶咳聲。
意識到這房間裡還有其他人,他不動聲色,仍閉著眼,假裝沒醒。
不一會兒,悶咳聲停止,一個壓著怒意,但難掩虛弱的年輕男子聲音響起:“除了這些,你們還做了什麼,都老實交待!”
話落,一個有些小心的聲音響起:“大哥,你彆生氣,我們真的隻抓了這兩個郎中,彆的什麼都沒乾。”
是那個聲音粗糲的黑衣人,李禪秀記得自己就是被他打暈,撈著腰掛在馬邊,一路顛簸。而且沒記錯的話,當時有人喊他“四當家”。
“是啊二當家,四當家真的隻帶我們去搶兩個郎中來,不是聽說永豐鎮的這兩個郎中很厲害麼,您的傷又……”
“你們真沒搶軍需?也沒乾傷天害理的事?”話沒說完,就被那年輕男子喝斷,接著又是一陣咳嗽。
好像有人趕忙圍上去,替他拍後背,安撫道:“少主,您彆氣了,當心身體。宣平也是擔心您,不得已才這麼做。”
“是啊公子,咱們都到這境地了,還講究那些仁義道德乾什——”
話未說完,就忽然止住,屋內陷入一片沉沉安靜。
李禪秀猜測,應是方才說話的人,被那位“公子”瞪視了。
不過,宣平……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半晌,那位公子又開口,聲音沙啞:“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你們至此。我陸騭一人落草便罷,還帶你們也一起走上邪途,以後到了地下,還有何麵目去見父親母親,以及陸家的列祖列宗?既然是因我受傷,你們才如此,那這傷,不治也罷。”
話剛落,忽然傳來“撲通”一聲響,好像是那個叫“宣平”的四當家忽然跪地。
對方聲音粗糲哽咽:“大哥,是我的錯,我一人承擔,還請你快讓那胡郎中來幫你治傷吧。等你傷好後,我定親自送他回永豐營寨,以死謝罪。”
另一人也忙慌道:“二當家,不至於啊,我們真沒碰那軍需,一點都沒敢拿,更沒傷人。”
“少主,還是讓那胡郎中給您治傷吧。”
“是啊,公子!”
“少主!”
“您不是說過,還要帶大家一起收複北地,重回幽州嗎?”
“……”
似乎是幾人一起圍上去,懇求那位陸騭公子。
不過,北地、幽州,宣平、陸騭……
李禪秀皺眉,終於知道這人是誰了。
正這時,身旁忽然有人動了動,接著響起一個有些顫抖猶豫的聲音——
“那個,幾、幾位好漢,我真不是有意要打斷,而是……實在是,你們這位公子的傷,我、我也治不了啊。”
胡郎中語氣戰戰兢兢,像是生怕惹怒這幫綠林。
第 36 章
室內忽然一片安靜, 李禪秀感覺數道目光陡地看過來,身旁的胡郎中一下抖得更厲害。
緊接著有人從地上爬起,大跨步走來。
李禪秀隻感覺迎麵帶來一陣風, 旁邊一陣布料摩擦聲, 接著耳旁響起那個叫“宣平”的四當家不願相信的聲音——
“怎麼會治不了?不是說永豐鎮駐地有神醫,連腸子斷了的人都能救回嗎?我大哥隻是腿傷和中毒,你怎會治不了?”
胡郎中被嚇得聲音直哆嗦:“好、好漢,我真不是故意不治, 方才你們給那位公子的傷處換藥時, 我偷偷睜開眼看見了, 他傷處的肉已潰爛見骨,血又烏黑, 是中毒症狀,腿已經保不住了啊。”
聽他聲音的位置,應是被宣平一把拎起來了。
“什麼保不住?”宣平聲音粗糲, 又低吼,“你不是連腸子斷了的人都能救?我大哥腿又沒斷, 怎會保不住?你……”
他聲音顫抖哽咽, 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忙鬆開胡郎中, 胡亂幫對整理衣服, 自顧道:“我知道了, 定是我先前請神醫時太冒犯,得罪了神醫, 還請神醫見諒,我給您道歉, 請您莫再怪罪,一定救救我大哥……”
旁邊胡郎中不僅沒放下心,反而嚇得更抖了。
李禪秀無奈,心中歎了聲氣,終於睜開眼。
他剛想說“我可以幫你們陸公子看看”,但還沒開口,就聽上方傳來一道悶咳中帶著怒意的聲音:“胡鬨!宣平,還不快給他們鬆綁。”
“對對,鬆綁。”宣平趕緊又手忙腳亂地幫胡郎中鬆綁,口中道歉,“實在對不住,老神醫,我是真沒辦法,才出此下策請您過來。您就行行好,我大哥的傷真不能再等了。”
李禪秀目光看向上方,那個叫陸騭的男子。
對方樣貌英俊,五官端正,看著和裴二差不多大。隻是麵容帶著病氣,此刻正坐在寬椅上,捂唇低咳。
他的左腿放在旁邊的長凳上,透過白色褲腿,隱約能看見烏黑血漬,情況的確如胡郎中所說。
旁邊一個留著胡須的中年男子正幫他拍著後背,低聲勸慰。
另有兩個少年模樣的人,低頭站在一旁,一副做了錯事的模樣。
果然是他,陸騭。
李禪秀目光微閃,眼睫很快低垂。
他知道此人,不過知道的並不是眼前的陸騭,而是未來的北伐英雄——陸騭,陸大將軍。
在那場夢中,他是一年多後,自西羌輾轉歸來,重整父親舊部時,才聽說陸騭這個人。
據說他出身早已陷落的北地幽州,但一直心向大周,在父母皆為抵抗胡人死後,他帶領族中舊部,終於成功南逃,回到大周。
原本南逃成功後,他懷著滿腔激情,立刻參軍,想要北上收複失地。但現實卻給他沉重一擊,加入邊軍不久,他便發覺朝廷並無收複北地的打算,隻想安於現狀。
他加入的那支邊軍更是早已消磨鬥誌,軍中上到將軍,下到士兵,皆墮落享樂,賭博成風。他們不去打胡人,卻習慣欺壓附近百姓,用搜刮來的錢去逛妓院賭場。
陸騭對這樣的邊軍失望透頂,幾次上言,反被軍中將領針對後,終於萌生去意。
可就在他要離開前,撞見營中將軍酒後欲強迫一良家女子,對方蠻橫囂張,甚至揚言要讓手下也一起。他一怒之下,失手殺了此人,之後便被通緝、追捕。
據說被通緝的這段時間,他過得極不好,不僅失去一條腿,身體因中毒留下暗疾,導致後來英年早逝。身邊舊隨也在這期間,為了護他,一個接一個死去,最後隻剩一個叫宣平的人。
之後胡人大舉入侵,流民四起,大周朝廷倉惶南逃。皇帝在南逃途中下旨,允許各地自行募兵,抗擊胡人和流民。
陸騭便在此時散儘家財,招募鄉勇,北上抗擊胡人。
起初他隻有不到一千人,但一年後,李禪秀從西羌回來時,他手下已有數萬兵馬。後來鼎盛時期,更有近十萬之眾,一舉收複河南河北。
李禪秀那時重整父親舊部,同樣在抵抗胡人,還一度想過招攬此人。隻可惜,沒等他開口,對方已經被大周的南逃小朝廷招攬。
那時的陸騭,和在東線抵抗胡人的裴椹並稱是大周最後砥柱。
隻可惜,這兩根砥柱,大周都沒有善用。
陸騭在收複河南河北後,就被朝廷猜忌,不久便因舊疾複發,英年早逝。他手下的軍隊很快也被朝廷接收,隻有一個叫宣平的大將,拒絕了朝廷給的官職,按陸騭遺願,將他燒成骨灰,帶回北地。
說起來,在李禪秀那場夢中,東線的裴椹一直與陸騭政見不和。但在陸騭死後,裴椹卻給他寫了悼詞,還派人幫宣平護送骨灰回北地。
李禪秀在夢中雖與陸騭沒什麼往來,但卻見過對方一麵,所以方才隻看一眼,他便認出對方。
夢中的他後來也有聽聞,據說陸騭在被通緝的那段時間,曾一度落草為寇,腿也是在那時失去的,想必就是這段時期。
隻是沒想到,對方落草為寇的地方,竟是烏定山。
而李禪秀因為沒像夢中那樣逃離軍營,反而利用夢境,在軍中救治傷兵後,又好巧不巧,被對方手下綁來。
李禪秀暗暗思量,覺得這境遇當真巧合。
陸騭似乎也察覺他的視線,一陣低咳後,忽然抬頭看向他,目光銳利,帶著一分探究:“這位姑娘一直看著在下,可是……認得在下?”
話音方落,房間內的幾人頓時都緊張起來,應該與陸騭正被通緝有關。
旁邊正幫胡郎中解繩子的宣平動作也一頓,緊張望向李禪秀。
李禪秀眼睫微垂,避開眾人視線,道:“並非認識,隻是……你們找錯人了。”
房間內眾人一愣,似乎沒反應過來。
陸騭最先明白,道:“哦,姑娘的意思是,你才是那位神醫?”
“神醫不敢當。”李禪秀回答,“但你們要找的是給人縫腸子的郎中的話,那的確是我。”
“咚!”
宣平一時愣住,抓著胡郎中的手陡然鬆開,害得胡郎中猝不及防,摔了個跟頭。胡郎中愣是沒敢吭聲。
其他人也都呆住。
什麼?神醫不是旁邊那位一看就行醫經驗豐富的老者,而是眼前這個……很年輕的小姑娘?
宣平回神後,趕忙幫他解綁,可想到他是女子,又有些束手束腳,一邊解繩,一邊口中念道:“得罪,得罪。”
也不知他綁人時,怎麼沒不好意思。
繩索被解開後,李禪秀活動一會兒手腕,不發麻後,又俯身扶起胡郎中,把對方身上已經解了一半的繩子摘掉。
胡郎中仍戰戰兢兢,小聲問道:“你看到他的傷了嗎?確定能救?”
李禪秀垂著眼瞼,低聲道:“還沒看。”
胡郎中一聽,頓時心又沉到穀底,壓低聲道:“唉,不是我質疑你的能力,實在是那位公子的傷,明顯被拖太久,加上中毒,已經到隻能截肢的地步了……”
兩人聲音壓得再低,可宣平就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瞪向胡郎中。
胡郎中被瞪得如芒在背,聲音漸漸小了。
陸騭察覺,低喝宣平一聲,隨即再次看向李禪秀,語帶斟酌:“你……真能治?”
雖然他剛才訓斥宣平等人時,說這傷不治也罷,但那更多是氣話,加上並不相信被綁來的兩個郎中能治。
可誰都不想突然失去一條腿,如果能治,郎中又願意治的話,誰會不想治?
隻是,大約見李禪秀實在年輕,又是個貌美柔弱的姑娘,心中還是有些不信,說出的話也帶幾分疑慮。
李禪秀扶著胡郎中站穩後,也轉頭看向他,清湛目光與他對視,平靜道:“不敢保證,我需要先看一下傷處情況。”
既陷“賊”窩,眼前幾人又非險惡之輩,自然是救人比較好。
畢竟此刻救人,等於自救。
即便不考慮這些,單說夢境中陸騭的為人,就值得一救。這樣的人,若沒有失去一條腿,若沒有因中毒留下暗疾,未來或許不會英年早逝。
他若沒死,東線的裴椹,西南的李禪秀,還有夢中許許多多在最後仍抵抗胡人的將士,就會多一分助力。
甚至……
李禪秀心念一轉,又想,此刻施恩於陸騭,未來對方或許會成為自己和父親的助力,甚至麾下,也說不定。
便是不成,結個善緣,總歸沒有壞處。
在他思量之際,陸騭似乎也在沉凝思索。
旁邊宣平等人都有些著急,忍不住又勸:“大哥,你就讓這位姑娘看看傷吧。”
“是啊少主,先把傷治了,之後怎麼懲罰宣平他們都行。”
“公子,身體重要,您就讓這位神醫姑娘幫您治吧,我們知道請人的方式不對,您讓我們怎麼道歉都行。”
李禪秀也看向陸騭,他並不急,隻需耐心等待。
陸騭輕咳一聲,似乎動搖,但仍有幾分遲疑,斟酌道:“那就……”
說著,目光對上李禪秀的眼睛,又一頓。
旁邊人頓時急了,乾脆蹲下,冒犯地一把拉起他褲腿,道:“哎呀公子,你就彆遲疑了,就算你罰我三天不吃飯,我今天也得讓您把傷治了。”
說完趕緊轉頭催宣平。
宣平一看,立刻伸手,朝李禪秀做個“請”的手勢。
陸騭被這一變故弄得措手不及,等反應過來,就見李禪秀已經看向他的傷,並走過來。
此時再把褲腿拽回去,已沒意義。但被一個小姑娘看著腿,實在有些不自在。
陸騭儘量正襟危坐,對走近的李禪秀拱手道:“有勞……小神醫了。”
李禪秀倒是沒多想,他在傷兵營裡幫士兵看傷,早就習慣了,何況他本是男子。
因是晚上,俯下-身時,有影子擋在傷口上,他對旁邊人道:“麻煩把燈拿來。”
宣平趕緊去把點著蠟燭的燭台拿來,順手又拿來一個矮凳,方便李禪秀坐下看。
李禪秀也不跟他客氣,坐下後,讓他舉著燈,自己動手去解陸騭腿上綁著傷口的布帶。
陸騭忙伸手說:“我自己來。”
但還沒碰到,就被李禪秀抬手擋開,動作頓時一僵。
胡郎中生怕這幫綠林生氣,忙在旁替李禪秀解釋:“我們做郎中的,一旦治起傷來,都全神貫注,比較入神,最怕傷患自己亂動,反會影響治療。”
陸騭頓了頓,默不作聲收回手。
李禪秀仔細看了傷後,抬頭道:“我可以先幫你清理毒血、腐肉,將傷口部分縫合……”
“那是不是不用把小腿截斷?我大哥的腿可以保住了?”話沒說完,旁邊宣平就等不及問。
陸騭也看向他,目光似帶了幾分緊張。
李禪秀輕笑,不保證道:“還有解毒的藥要製,至於後續能不能保住腿,需看恢複情況。”
聽他這麼一說,幾人已經很是鬆一口氣。畢竟他們之前請的郎中,都說腿保不住。
陸騭身後那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更忍不住有些激動,道:“真是老爺和夫人保佑,陸家列祖……”
話沒說完,就收到陸騭一個眼神。管家頓覺失言,忙止聲,想是擔心泄露身份。
但兩人很快想到,方才胡郎中是假裝昏迷,恐怕陸騭說出自己名字的那番話,對方都聽見了。
不過隻是個名字,聽見也無妨。一個偏遠邊鎮的郎中,未必知道有個叫“陸騭”的通緝犯。
陸騭收回視線,又看向李禪秀,似乎也鬆一口氣,再次拱手道:“那就有勞神醫了。”
李禪秀微笑:“不必叫我神醫。”
跟夢中那位遊醫比起來,他醫術算不上好。真要說起來,那位遊醫才是神醫。
陸騭的腿傷已經十分嚴重,不能再拖下去。
雖然條件有些不足,但李禪秀權衡後,還是決定今晚就幫他清理縫合。
因為有夢境那一遭,李禪秀的針線和匕首一樣,平日都隨身帶。
胡郎中平時行醫,也習慣隨身帶一套銀針、刀剪等。
還有李禪秀今天買的藥,也有一部分帶在身上,至於車上那些藥材……
他轉頭問宣平:“車上那些藥真沒拿來?”
宣平瞅一眼臉色立刻變嚴肅的陸騭,忙指天發誓:“我真沒搶,一片藥材葉子都沒碰。”
陸騭這才緩和神情,歉意看向李禪秀兩人,隻是還沒開口說什麼,就聽李禪秀歎氣:“可惜了。”
“啊?”未來的宣平宣將軍茫然。
李禪秀解釋:“那車上有製麻沸散的藥材,若是帶來的話,先用麻沸散,再處理傷口,可以不那麼疼。”
原來是為這?
陸騭放下心,道:“無妨,神……”
本想說“神醫”,但想到李禪秀剛才說不必稱呼他神醫,又改口:“敢問姑娘貴姓?”
李禪秀正用清水、鹽水仔細洗手,聞言抬頭:“免貴,姓沈。”
陸騭點頭,繼續道:“沈姑娘儘管動手便是。”
李禪秀看他一眼,倒是忽然想起裴二,對方也是個不怕疼。
話說回來,陸騭這些人是在烏定山落草為寇,裴二要剿的山匪也在烏定山,該不會……這麼巧吧?
他不由又看陸騭等人一眼,麵上不動聲色。
淨手後,又吩咐宣平等人多準備些燈,免得等會兒處理傷口時,光線不夠亮,或有影子擋著。
胡郎中也洗淨手,照例要在旁幫忙,遞些東西。
大約是仍怵這幫山匪,他遞東西時,仍戰戰兢兢,克製著不發抖。
反倒是旁邊的李禪秀,坐下後,看向傷口時,整個人瞬間沉靜下來。
他有條不紊地先幫陸騭清洗傷口,接著拿過刀剪,一點點小心處理潰爛的皮肉。
旁邊宣平等人看著,總覺得這一老一少的角色是不是顛倒了?
且這沈姑娘剪開皮肉,麵對猙獰傷口時,竟麵不改色,手絲毫不抖,甚至目光專注,像是看平常事物。
便是宣平等人,看那傷口被剪開,汙血流淌,都忍不住一陣肉疼,頭皮緊繃。
李禪秀絲毫未覺,一直專注處理。
隨著他刀剪在動,陸騭緊緊攥住寬椅扶手,手背青筋突起,額上滿是冷汗,臉上已沒有絲毫血色。
宣平和管家都擔憂看向他,他卻艱難搖搖頭,示意不要驚動李禪秀。很快又咬緊牙關,緊閉上眼,汗水不斷從額際滑落.
山寨外,黑黢黢的樹叢裡。
裴二和張虎等人隱沒在樹影後。
不知是運氣太好,還是老天幫助,一行人上山沒多久,竟摸到了山寨位置。
張虎心中琢磨,什麼運氣不運氣,永定駐地攻打那麼多次,才弄清山寨位置,還藏著掖著不讓他們知道,生怕他們搶功。
可見這山寨位置哪那麼容易被發現?不定是裴百夫長之前一直在研究地圖,推斷出是在這邊,隻因沒實際看過,不能確定。
不然,裴百夫長帶著他們一路往這走,幾乎沒怎麼走彎路,就一下發現山寨了?
正想著,裴二半探出去觀察的半邊身體退回,和幾人一起藏在樹影裡。
“剛才路線你們都記住了?”他壓低聲問。
張虎等人連忙點頭,黑暗中,隻看見幾個黑影動了動。
裴二繼續:“好,那我做以下部署……”
他將山下那五百人該分幾路,如何攻山等,都一一告訴張虎。
正說到快結束時,遠處忽然傳來幾個腳步聲,裴二立刻噤聲。
片刻,隻見遠處的山寨中,忽然走出幾個拿著火把、打著燈籠的人,似在巡防。
裴二等人立刻緊靠向身後的樹,極力將身影擋在樹後。
“這深更半夜,天寒地凍的,也不知巡什麼防。山下那幫子廢物官兵,能找到進山的路就不錯了,還剿匪?嗬。”
走在最前的壯漢舉著火把,打了個哈欠說道。
他身後的人跟著附和:“誰說不是呢?而且這東寨定下的規矩,跟咱們西寨有什麼關係。”
“要我說,東寨的二當家就是太小心了。”
“就是,這不給搶,那也不給搶。什麼都不搶,咱們來當山匪乾什麼?”
“就是,哈哈哈!”
“話說回來,東寨那位二當家,是不是快不行了?”有人又壓低聲音道。
“我也聽說了,之前他不是不準大家搶軍需?但今天,我聽說他手下的宣平四當家直接搶了永豐鎮的軍需,據說還搶了兩個郎中回來,這要不是二當家快不行了,四當家能急成這樣?”
樹影後,裴二聽到這,驀地攥緊手,眼睛在黑暗中泛著幽幽冷光。
“……可不是,聽說二當家身中奇毒,要不是他是個半仙,早就死了。”
“噓,這話可不能說,得罪神仙。”
“……”
正說著,幾人已走到裴二等人藏身的附近。
裴二忙向後仰身,屏住呼吸。
這時,綴在幾人身後,打著燈籠的乾瘦山匪忽然開口,討好嘿笑:“幾位哥哥,我得去方便一下。”
“嗬,這小子。”走在前麵的一個山匪搖頭。
最前的壯漢舉著火把,回頭看一眼,對著黑黢黢的夜色不耐道:“快去快回。”
提著燈籠的山匪忙“哎”一聲,小跑往裴二等人這邊的樹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