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二等人不由都屏住呼吸,張虎更是緊張地握緊手中刀。
但那乾瘦身影到了樹叢這邊,卻沒再進一步,隻頻頻回頭望前頭的壯漢等人。
壯漢幾人等得不耐,乾脆也不等了,接著往前走。反正這路他們走過很多次,都熟悉,不至於走丟。
乾瘦身影見其他人都走了,不由鬆一口氣,隨即嘿笑一聲,竟拐了方向,似乎要往山下去。
裴二和張虎對視一眼,隨即裴二一揮手,兩人同時行動,似兩道黑夜鬼影躍出,迅速上前,將乾瘦山匪捂住口鼻。
那山匪隻覺身後一陣涼風,轉頭看見兩道黑影,還以為是鬼,嚇得要喊,但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一記手刀打暈,拖進樹林。
張虎把昏過去的人按在樹影裡,壓低聲問裴二,接下來要乾什麼。
裴二一把扯開穿在最外的夜行衣,聲音微冷,道:“把他衣服扒了。”
張虎:“?”
這麼冷的天,把對方衣服扒了,怕是會凍死人。他們把人抓來,不是要帶下山拷問?
等等,裴百夫長該不會是想——
顯然,他猜對了。
裴二很快道:“我尾隨他們進山寨探查,你們分兩路,一路帶著這個人下山,把他交給千夫長,看能不能問出什麼。另一路仍守在山寨附近,等我消息。如果兩天後,我仍沒有消息,就讓千夫長按我剛才說的辦法攻山。”
方才,他根據今晚探查到的情況,已經想好攻山計劃,並告訴張虎等人。
但這個計劃還不夠完善,無法先救出李禪秀和胡郎中。萬一攻山時,山匪狗急跳牆,直接殺人質……
裴二眼底一冷,閃過狠厲。
他無法不擔心李禪秀的安危,眼下最好的辦法,是有人能潛入山寨,先救出李禪秀和胡郎中,或保證兩人安全。
甚至潛入的人可以借機摸清山寨內部情況,把攻山計劃再完善,能做到一舉成功最好。
這個潛入的人選,裴二自然當仁不讓。
張虎一聽卻有些急,壓低聲道:“百夫長,攻山需要您指揮,潛入的事還是我來……”
話沒說完,就被裴二用眼神製止。
“你去我不放心。”裴二低聲道,“計劃已經告訴過你,到時讓千夫長直接按計劃攻山就行,有我裡應外合,會更容易成功。”
說完不給張虎再開口的機會,直接抬手製止。然後親自動手,扒下山匪的外衣,動作利落地穿上。
穿到一半,他動作忽然頓了一下,表情微凝。
張虎立刻警覺,以為有危險。但半晌沒聽見附近有動靜,不由問:“怎麼了?”
“沒什麼。”裴二很快恢複,隻是眉心微擰。
迅速穿好衣後,他與張虎等人約定好暗號,便轉身走出樹叢,身影儘量隱沒在路邊樹影裡。
隻是沒走幾步,腳步又微不自然。
這山匪的衣服實在太緊,褲子有點卡。
他咬咬牙,調整一下位置後,才動作輕敏如豹,悄無聲息追上方才巡防的那幾人。
第 37 章
幽黑曲折的山道上, 幾個火把像鬼火跳動,在山道間緩緩移動。
裴二身影隱沒在樹影下,悄無聲息, 緊跟著前方巡防的幾人。一路走來, 他借機又摸清一些山寨外圍的情況。
約莫是巡夜無聊,又或是晚上山間的夜路有些嚇人,那幾人為了打發時間或壯膽,接著聊起寨中的事。
“彆說東寨的四當家了, 前兩天, 咱們西寨的大當家也帶著一批兄弟, 去附近村子裡搶了一通。要我說,這二當家之前設下的規矩, 早就被破了。”
“嘿,這事我知道,我一兄弟剛好在那批人裡, 跟大當家一起去的,你猜怎麼著?搶了一個富戶, 還差點把那家的小娘子也搶來, 可惜沒成。不過我那兄弟現在闊綽啊,我親眼看見他衣兜裡揣了條銀鏈子。可惜那村裡富戶不多,搶的大多還是糧食。”
“要我說, 大當家做的對!如今山上新來這麼多人, 都張著口要吃飯, 真像二當家說的那樣,這不準搶、那也不準搶, 哪有那麼多不仁義的有錢人經過咱們這,給大家劫富濟貧?到時就一起等著餓死?”
“就是!二當家還說不能什麼人都讓上山, 但我看前些日子三當家讓人送一些新上山的人去東寨,他們照樣也收下了。”
“嘿嘿,那不是三當家看上東寨的宣平四當家了麼。三當家忒壯實的一個漢子,一見到四當家,說話都嬌滴了。”
“娘嘞,你可彆說了,我雞皮疙瘩掉一地。且萬一叫三當家知道,仔細你的腦袋。”
“嘿嘿,我就在咱哥幾個麵前說,都彆傳出去……”
裴二藏身在樹影後,邊跟隨,邊從這幾人的話中分析有用內容——
首先,山寨分東寨和西寨,東寨是二當家和四當家做主,西寨是大當家和三當家;其次,他之前推斷沒錯,山寨中果然缺糧,且東西寨不合;再其次,西寨的三當家不久前給東寨送過人手,因為他看上東寨的四當家……嗯?男的喜歡男的?
好像不是重要內容,略過。
裴二微皺眉,迅速又跟上前方幾人。
忽然,巡防的幾人不知為何,停下了閒聊,為首的壯漢突然舉著火把轉身。
裴二迅速往樹影後一藏,後背緊貼樹乾,目光冷凝,屏住呼吸。
“我說,咱們都巡完一圈了,趙六怎麼還沒跟上來?他這泡尿要方便這麼久?”那為首的壯漢開口抱怨。
裴二鬆一口氣,方才瞬間緊繃、蓄勢待發的身體,也鬆解幾分。
原來隻是巡防結束,在奇怪落單的人怎麼沒跟上來。
接著又聽另一人道:“壞了,這小子該不會是偷偷下山了?他前段時日在山下找了個相好,最近總魂不守舍,說想下山。”
“嘖,這沒出息的!這種時候下山,要是讓上頭知道,非打掉他一層皮不可。”
“算了算了,不關咱們的事,咱們先回去吧。”
“就是。”
幾人對那乾瘦山匪也沒什麼情義,一番商量後,連回頭找的打算都沒有,徑直往寨門走去。
裴二探身看一眼,也迅速跟上。
那幾人到了寨門口,先被守門的山匪攔住。
為首的壯漢忙笑道:“哥幾個辛苦,我們是巡防剛回來。”
守門的山匪點點頭,道:“今天暗號。”
壯漢忙道:“早上吃的是白菜燉豆腐,有豆腐,沒白菜。”
“行,進去吧。”守門的揮手,打了個哈欠。
裴二眼眸微眯,等那幾人都進去後,又等片刻,他忽然點亮之前從乾瘦山匪手裡搶來的燈籠,直接走出樹影,大大方方朝寨門走去。
到了寨門處,守門的山匪正有些困倦,打著哈欠問:“哪來的?”
裴二忽然一笑,模仿乾瘦山匪的語氣,道:“哥幾個人,剛才是不是有幾個兄弟先進去了?就是跟我一起巡防的。”
守門“哦”一聲,睜著困眼打量他,見他衣服熟悉,又提著巡防的燈籠,頓時了然,道:“進去了,就剛剛。”
裴二頓時抱怨:“什麼?唉,他們可真是,我就去方便一下,也不等等我……”
守門不耐聽他“抱怨”,催道:“暗號。”
裴二“哎”一聲,忙道:“早上吃的是白菜燉豆腐,有豆腐,沒白菜。”
說完,他仍帶著假笑,餘光暗暗注意守門的幾人,不動聲色做好防備。
好在守門的人沒起疑,很快揮揮手:“行行,進去吧。”
說完,又打一個哈欠。
裴二“哎”一聲,忙提著燈籠,直接走進山寨的門。
等進去後,他仍一直注意後方,直到走遠,繃著的肩背才稍鬆,目光也變了變。
因晚進來一步,方才巡防的那幾人已經跟丟。
他循著路,謹慎走一會兒,又遇到幾個在寨中巡夜的。
對方見他提著巡防的燈籠,也沒起疑,其中一人還主動打招呼:“喲,兄弟這是巡完了?趕緊回去休息去吧。”
說完又搖頭羨慕:“還是巡防好,出去轉一圈就能回來,咱們還得轉到後半夜呢。”
裴二學乾瘦山匪的語氣,也同他們招呼一句:“還是哥幾個辛苦。”
如果沒猜錯的話,他此刻應該是在西寨。西寨這段時間新進的人多,所以見到臉孔陌生的人,這幾人也沒奇怪。
但聽巡防的那幾人說,沈姑娘和胡郎中是被東寨的四當家抓了,現在應該在東寨。
裴二眸光微暗,等巡夜的幾人離開,立刻沿寨中的小道,徑直往東走。
他儘量避開比較光亮或可能有人的地方,一路七拐八繞,不知走了多久,終於看到一處院門,上麵寫著“東寨”兩字。
裴二望著院門上的字,目光微緊,提著燈籠的手也不由握緊。
果然,他方才沒猜錯,沈姑娘和胡郎中應該就在這邊。
他略一思忖,忽然將燈籠吹滅,隨即把這個象征巡防身份的燈籠往假山後一扔。
接著他後退幾步,盯著眼前院牆,猛地向前一陣借跑,雙腳踩著牆體,身體幾乎與地麵平行,輕鬆躍上牆頭。
低頭看一眼有些緊繃的褲子,還好,沒破。
裴二放下心,隨即向下一躍,身影敏捷如豹,輕鬆進入東寨。
之後他又七繞八繞,這次是往有光亮的方向走,想著萬一有人沒睡,躲在屋外,正好能偷聽些消息。
說不定能聽到跟沈姑娘有關的消息,儘快找到對方。
正這麼想著,剛走過拐角,忽然見路對麵走來一人,好像端著什麼。
裴二心一緊,此時再避已來不及,反顯得做賊心虛,會被看出端倪。
這麼一想,他乾脆麵不改色,正常走過去。
同一條道上,兩人相向而行,距離越來越近,就在錯身之際,忽然——
“等等!”從他身旁走過的人忽然轉身,喊住他。
裴二身影一僵,慢慢轉過身.
房間內,燭光照得刺目,時間已經不知過去多久。
李禪秀目光一直落在陸騭的腿傷位置,額上的汗已經擦了兩次。終於,到了開始縫合的時候,胡郎中又幫他擦一次汗。
針線穩穩地在皮肉間穿梭,旁邊宣平等人看得禁不住頭皮發麻,又忍不住在心底暗暗佩服:這沈姑娘果真是神醫,有非凡的能耐和心誌。
等縫合也結束,李禪秀終於直起身,抬臂用衣袖擦拭額上細汗,鬆一口氣道:“好了。”
頓時,房間內眾人終於敢大口呼吸。陸騭緊繃的神經也一鬆,滿身冷汗,近乎虛脫靠向椅背。
不過這全程,他倒是沒喊一聲,一直忍著疼。
李禪秀不由又想到裴二,裴二也是個極能忍的人。之前他幫對方處理傷口,對方也全程一聲不吭。
想到裴二,他不禁又想對方正奉命剿匪,此刻應該……就在烏定山下吧?
旁邊,宣平等人已忍不住上前關心陸騭情況。
見李禪秀開始收拾針線,宣平想到他那從沒見過的縫合針法,遲疑一下,忍不住又道:“沈姑娘,我大哥肩上還有一處刀上,能不能麻煩你也……”
話沒說完,仍白著一張臉的陸騭忽然瞪向他。
宣平說到一半,也覺不妥。沈姑娘雖是神醫,可也是女子,這幫男子治腿上的傷就罷了,治身上的傷……實在有些為難姑娘家。
加上陸騭也皺眉,明顯不悅,宣平頓時猶豫。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說“要不還是算了”,就聽李禪秀語氣稀鬆平常道:“是嗎?那也處理一下吧。”
說完見宣平幾人愣住,他又笑道:“救人救到底,沒有隻救一半的道理。”
宣平大喜,忙說:“對對對,沈姑娘真是大義,女中豪傑。”
陸騭明顯不同意,開口要說“不用”,但宣平幾人怕他拒絕,趕緊按著他,幫他把上衣解開,露出肩部刀傷。
也是陸騭剛經曆一場刮骨療傷,疼得虛脫,沒力氣反抗,竟被宣平幾人得逞。最後見事已成,乾脆破罐子破摔,閉了眼。
李禪秀倒沒多想,他在傷兵營裡天天幫士兵們處理傷口,這種場麵早就看習慣了。
何況隻是肩傷,之前裴二的傷,可是在右胸口,甚至大腿……
嗯?
李禪秀一頓,忽然發覺,自己今天想裴二的次數好像有點多。
他忙凜神,集中注意,先幫陸騭處理肩上刀傷.
院中路上,喊住裴二的人是個少年。
他端著一木盆熱水,借遠處燈光,正仔細打量裴二。
看了一會兒後,他皺眉:“我看你怎麼有些麵生?之前就在東寨?”
裴二暗暗緊繃,麵色卻不變,道:“回這位小爺的話,我前兩個月剛進寨,之前一直在西寨,前些日子才和其他兄弟一起,被三當家安排來東寨。”
這是從巡防山匪那聽來的消息。說完,想到那山匪還說,三當家這麼做,是因為看上了四當家。
之前以為不是有用信息,但……
他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三當家讓我們來了後,聽四當家的。”
說完,便默默站在一旁。
從這少年的衣著和能隨口叫住他的語氣來看,對方應該有些身份。但端著一盆熱水,身份應該又不是特彆高,起碼不是寨中的幾個當家。
更大可能,對方是某個當家的親隨之類,與當家的關係很近。
果然,那少年聽了他的話,表情險些裂開,道:“這話你可千萬彆在宣二哥麵前說。”
裴二忙低頭說“是”,眼底掩去一瞬暗芒。
對方口中的“宣二哥”,想必就是之前巡防山匪說的宣平,宣四當家。
沈姑娘就是被他抓的。
裴二暗暗攥緊手。
少年又看他一眼,忽然道:“行了,既然都被安排來了,就幫忙乾點活吧。”
說著,讓他把自己端的一木盆熱水接過去,自己鬆快一下手臂,又道:“你跟我來,等會兒就端著熱水在外間候著,等沈姑娘給二當家處理好傷,喊你送水進去時,你再進去。要是沒喊你,你就彆進。”
裴二聽到“沈姑娘”三字,驟然怔住。他沒想到會這麼巧,竟這麼輕易就找到對方,輕易到……讓他有些不敢相信。
走在前麵的少年一回頭,見他有些愣在原地,不由又皺眉:“我說,你怎麼還不走?剛才交代你的聽了嗎?”
裴二忙跟上,斂眸道:“聽了,喊我進的時候,我再進。”
“嗯。”那少年滿意點頭,“還有,四當家也在裡麵,你可千萬彆提什麼‘三當家’之類的話。對了,你叫什麼?”
裴二聞言皺眉,乾瘦山匪的名字不能用,免得有人認得,看出他與趙六長的不一樣。自己名字最好也彆用,那麼……
他微垂眸,很快回答:“沈二。”
“哦,沈二。”
兩人一路走到院中回廊上,進了房間後,少年讓裴二留在外間等候,自己進了裡間。
裴二端著熱水,終於抬起頭,身姿也站直。
他目光沉凝看向麵前緊閉的雕花門,似乎要透過鏤空位置貼的薄紙,看向門內。
終於,他和沈姑娘隻隔這一層薄薄的紙。隱約間,他甚至仿佛聽見裡麵傳出沈姑娘的說話聲。
裴二不覺捏緊端著的木盆邊緣,目光緊緊盯著木門。
要沉著,忍耐。
……
房間內,李禪秀剛幫陸騭處理好肩上刀傷。
對方的刀傷不像腿傷嚴重,沒潰爛,也沒中毒,處理起來很快。
他沒多久就直起身,再次收拾針線,說:“好了。”
眾人再次鬆氣,接著都目露感激。
陸騭睜開眼,雖仍虛弱,但堅持坐直身,拱手道:“多謝沈姑娘相救,此恩陸某銘感五內,日後定當回報。”
宣平也上前,眼睛微紅,道:“沈姑娘,先前多有得罪,還請見諒。多謝您不計前嫌,幫我大哥治好傷,以後您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我宣平但凡能做到,絕不推辭,便是能力有限,一時半會兒做不到,也……”
“先彆急著謝。”李禪秀笑著打斷,道:“這位陸公子的腿傷隻是先處理了一下,還有最重要的毒沒解。我身上雖帶了些藥材,但不足以製解藥,不知你們寨中可有藥?”
宣平聞言,先是一愣,繼而低頭:“慚愧,寨中藥正緊缺……”
但他很快又道:“不過您可以告訴我需要哪些藥,我明日就想辦法去城中買。”
“也好。”李禪秀點頭。
正這時,先前離開一陣的一個少年輕手輕腳進來,關緊門後一抬頭,見李禪秀已經縫合結束,不由一愣。
隨即他忙快步走過來,對宣平道:“宣二哥,熱水已經端來了。”
宣平:“……”
“那你怎麼空著手進來?水呢?”見他兩手空空,宣平不由瞪他,“正好沈姑娘要洗手,等會兒好寫藥方。”
他聲音粗糲難聽,再一瞪眼,明明是俊秀長相,竟顯得有些凶。
少年“呃”一聲,說:“在外麵呢,我這就讓人送進來。”
說著就轉身,要喊裴二進來。
李禪秀打斷:“沒事,我到外麵洗吧。陸公子的傷剛處理過,需要休息,你們最好也出來。”
他看得出,陸騭疼得虛脫,一直在強撐著坐姿端正。此人跟裴二一樣,都是個能忍,且不輕易展現虛弱的人。
陸騭也看出他的好意,心中暗暗讚歎他靈秀,又強撐著笑,道:“多謝沈姑娘,還有……”
他看向旁邊的胡郎中,補充一句:“還有胡郎中。”
胡郎中忙說“不敢”,雖然他這會兒沒剛開始怕這群人了,但到底是進了匪窩,仍不敢把心放下。
陸騭點點頭,又吩咐宣平給李禪秀和胡郎中安排今晚的住處,叮囑一定要好生招待,不可失禮。
宣平自是一番保證,引著李禪秀兩人出去。
李禪秀忍不住多打量一眼這位日後陸騭的左膀右臂,如今還很年輕的宣大將軍,聽他聲音一直粗糲嘶啞,不由問:“四當家的嗓子是……”
“哦,以前家中失火,被煙火熏壞了。”他笑著說,又撓撓頭,不好意思道,“聲音粗陋,嚇著沈姑娘了吧?”
李禪秀搖頭,隨著走在前麵的少年推開門,開口道:“四當家如果平時嗓子不舒服,可……”
“可”字還沒說完,他忽然怔住。
隨著雕花門被推開,一個不可能出現的熟悉麵孔站在門外,幽深目光恰與他對上。
李禪秀聲音突兀停止,整個人微僵,清麗眼眸不敢相信望著麵前人。
一刹那間,他甚至在想,裴二是不是有個雙胞胎兄弟?不然,眼前這人怎麼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總不至於是……裴二也在山寨裡?
裴二幾乎是看見他的瞬間,就捏緊木盆邊緣,目光倏凝,但很快又垂眸,態度恭敬,也是提醒:“沈姑娘,我叫沈二,剛才那位小爺讓我在這給您端熱水。”
李禪秀瞬間回過神,他以為自己怔愣了許久,實際隻是一瞬。
他忙掩飾性地轉頭,看向宣平。
宣平剛好也轉頭,聽他說到一半忽然頓住,疑惑問:“然後呢?”
李禪秀一笑,道:“我在想,哪個方子更適合四當家。”
宣平聽了也笑,道:“無妨,我嗓子一直這樣,早就習慣了。您能幫我治好我大哥,我已是感激不儘。”
裴二聽到這話,不由又抬頭看向兩人。
宣平注意到,正好對他道:“那個,你……沈二是吧?快把水端過來,給沈姑娘洗手。”
裴二上前幾步,漆黑眸子望向李禪秀,很快垂下。
他本該將木盆放下,然後就退開。但此刻,他卻像木頭樁子,將盆端到李禪秀麵前,人卻一動不動。
李禪秀不動聲色看他一眼,將手伸進木盆的熱水裡,暗想:沈二?虧他想得出來。
裴二目光垂下,正好落在盆中,看著他修長漂亮的指尖一點點浸入熱水。
李禪秀心不在焉地洗著,目光不動聲色打量他,沒注意到自己也在被對方打量。
他雙手不緊不慢地搓洗,指尖在清水中交替,皮膚在熱水中慢慢變成薄粉,又嫣紅,修長手指如細細打磨出的玉,薄透漂亮。
像春日沾著露水的桃花。
裴二低垂的目光幽深,他不久前失憶過,按說還沒見過春日的桃花,可腦海就是這麼突兀地想。
他嗓子微微發乾,又想到銜住那片桃花,飲走花上露水的情形。甚至,若銜住的不是桃花,是水中手指……
“嘩啦——”
忽然,李禪秀洗好,將手從木盆中拿走。
裴二不由抬頭,目光隱晦地緊隨。
李禪秀儘量不動聲色,接過旁邊人遞來的巾帕,將手上的水擦乾。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胡郎中早已目瞪口呆,自然不是因為李禪秀洗手時,與裴二之間不動聲色的互動,而是被忽然出現的裴二嚇的。
好在他走在最後,宣平等人的注意力又在李禪秀身上,並沒發現他的異狀。
李禪秀擦完手,接過宣平遞來的紙筆,仿佛不再注意裴二,神色如常地寫下藥方。
寫完,他抬起頭,又對宣平道:“這藥配起來麻煩,正好我帶了些藥材,可以製些金瘡藥,今晚先給陸公子用著。雖然解不了毒,但能防止傷處惡化,不過……”
宣平一聽,頓時大喜,可聽他話有轉折,又緊張:“可是有什麼難處?”
李禪秀搖頭,餘光看一眼裴二,笑道:“隻是磨藥粉需要力氣,我需要有個人幫我乾活。”
宣平一聽,頓時鬆一口氣,心道:還以為是什麼難事,隻是磨藥粉的話,還不簡單?我就有力氣得很!
他想著正要開口,卻聽李禪秀又道:“我看剛才端水的這個人,能將一盆水端得水麵紋絲不動,應是沉穩有力,臂力非凡,正適合搗磨藥粉,不如就他吧。”
裴二聞言,倏地看向他。
宣平也愣住,不由仔細打量起裴二。
難怪沈姑娘方才洗手時,好像多看這人一眼,原來是在觀察對方的臂力?
但沈姑娘的判斷恐怕有誤,這人分明是穿的衣服有些緊,手臂確實鼓起一塊塊,但……那真不是棉衣被勒的?
他不信這人看著跟他差不多瘦,能比他強健!
第 38 章
宣平還想再勸李禪秀, 但李禪秀已經跳過這個話題,接著方才的話道:“對了,四當家嗓子不舒服的話, 平日可用金銀花、淡竹葉泡水喝, 或者直接含甘草片也可以。”
裴二聽見“四當家”三個字,目光微冷,立刻用餘光瞥一眼此人。
聽到“甘草片”時,又忍不住看向李禪秀, 眼神幽幽。
李禪秀輕咳一聲, 總感覺像被受了委屈的狼犬盯著, 生生止住了隨手想拿幾枚甘草片給宣平的念頭。
宣平見他沒計較是被自己綁來,還替自己嗓子考慮, 不由又感激:“多謝沈姑娘,您真是醫者仁心,之前我對您多有得罪, 實在是慚愧。”
李禪秀搖頭表示已經不介意,接著又趕緊道:“時間不早, 我先去給陸公子製些金瘡藥吧。”
生怕再待下去, 他和裴二、胡郎中,三人遲早有一個要露餡,
一聽要給陸騭製藥, 宣平自然上心, 趕緊說“好”。
至於那個“臂力非凡”的小廝, 沈姑娘想要就要吧,雖然他看這小廝很可能是“假強壯, 真衣服厚”。但隻是搗藥而已,尋常男子都做得來。想是沈姑娘剛才長時間給他大哥處理傷口, 虛脫無力,才需要人幫忙搗藥。
宣平這般想著,一路引李禪秀三人到隔壁廂房。
離開前,他又一番感謝,並道:“您這邊要是缺什麼,儘管讓小廝……讓這沈二去跟譚雲說,他今晚就守在我大哥的廂房外間,或者直接找我也行。”
譚雲就是之前讓裴二幫忙端水的少年。
李禪秀笑著點頭,客氣送他們出去。
宣平退出房間,站到回廊上後,忙把跟在身旁的譚雲拎到一邊,皺眉問:“那個沈二,我看著怎麼有點麵生?”
“呃。”譚雲頓時支吾,目光遊離。
宣平一見,立刻虎起臉,道:“說!”
譚雲頓時不敢隱瞞,小心看他一眼後,老實交代道:“二哥,我說了你彆生氣,他是……西寨那邊送來的。”
他支支吾吾,愣是沒敢提“三當家”這幾個字。
但宣平一聽“西寨”,就明白過來了,頓時臉一黑,趕緊打斷道:“行了行了,先這麼著,以後他再送人手來,千萬彆收。至於這個沈二……”
他皺了皺眉,提點道:“你多注意著點沈姑娘這邊,新上山的人可能不懂規矩,乾活毛手毛腳,要是乾得不好,你趕緊給沈姑娘再換個人。”
“哎,好!”譚雲忙點頭。
宣平還有彆的事要忙,交代完,就趕緊走了。
山下有官兵要剿匪,寨中要加強布防,西寨前幾天又出去劫掠……這些事還都得瞞著大哥,免得他氣壞身體。
如此,事情便都壓在宣平身上。
明日他還要想辦法下山買藥,再想到西寨那幫不省心的,頓時覺得頭疼。
他哪裡需要沈姑娘給他開治嗓子的方子?他需要治頭疼的方子.
房間內,李禪秀關緊門後,聽外麵兩人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終於鬆一口氣。
轉過身,他快步走向裴二,壓低聲問:“你怎麼也在這?”
剛才在外麵突然看見對方,他險些露餡。
裴二仍眼神幽幽地看他,抿了抿唇,答非所問道:“你剛才想給他甘草片?”
李禪秀:“……”
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否認:“我沒想給。”
裴二這才露出笑,神情也輕鬆幾分,低聲解釋道:“我收到陳將軍的信,說你和胡郎中被山匪綁架……”
說到這,他皺了皺眉,問:“不是那個宣平綁了你們?方才你怎麼……”還想給他甘草片。
李禪秀搖頭:“這事說來話長,總之宣平他們不算壞人,還是先說你吧,你怎麼會在山上?”
“哦。”裴二聽他替宣平說話,壓下心頭一絲不舒服,將自己如何來山上探查,怎麼潛入山寨,又怎麼被譚雲抓來端水,碰巧見到李禪秀的過程,簡單說了一下。
李禪秀聽完驚訝,道:“你還真是膽大,也幸虧是從西寨進來的。”
但凡換成東寨,很可能在寨門口就被識破了。
裴二默想,沈姑娘也很膽大,身陷匪窩,不僅不慌,還能利用自身優勢,化解危境,讓這幫山匪對他尊敬有加。
哪怕今晚他沒來,對方可能也不會有危險。
想到這,他忍不住又看向李禪秀。對方清麗的麵容一貫沉靜,身影雖清瘦,卻有股說不出的堅韌力量,像積雪堆壓下的翠竹。
裴二目光不由變得灼灼。
“咳咳。”一直被忽視的胡郎中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房間裡越來越奇怪的氣氛。
“這個……敘舊的話咱們等會兒再說,先說說接下來該怎麼辦吧。”胡郎中儘量笑嗬嗬道。
裴二這才想起他也在,慌忙移開視線。
李禪秀也有幾分不自然,輕咳掩飾:“先製藥吧,邊製邊說。”
說著翻出身上的藥包,和胡郎中一起按比例稱量後,將該磨成粉的幾樣交給裴二。
裴二拿著藥杵,神情鬱鬱地搗藥。
幫沈姑娘乾活,他是高興的。但幫沈姑娘給彆的男人搗藥,他很不高興。
李禪秀像是看出他心情不佳,下意識說出實情:“其實買這些藥材,是要給你做金瘡藥。剛才需要找借口把你留下,才臨時說給那位陸公子做。”
甚至說這些話時,他差點像夢中摸狼犬腦袋一樣,也摸摸裴二的頭,實在是對方耷拉眼睛的樣子,跟受了委屈的狼犬太像。
李禪秀手都抬起來了,中途回過神,才硬生生掐著指尖止住。
裴二聽了這話,像是又發生什麼喜事一般,目光驟然明亮起來,搗藥也愈發用力。
一時,整個房間都回蕩“咚咚咚”的搗藥聲
隔壁,正好又過來找譚雲的宣平隱約聽見,忍不住摸摸下巴,暗道:這小廝還真挺有力氣?
房間內,李禪秀和胡郎中坐在桌邊,一邊看裴二搗藥,一邊低聲商討接下來的行動。
聽著一聲聲沉穩有力的搗藥聲,李禪秀心想:挺好,剛好能遮住商談的聲音。
他餘光忍不住又瞥一眼裴二的手臂。
東寨看守比西寨嚴,想悄無聲息帶兩個人一起離開,不太可能。
尤其李禪秀知道陸騭等人就是裴二要剿的匪後,心中也有了新想法——或許可以“招安”陸騭,讓他和西寨徹底決裂。
但這需要一個前提,他治好陸騭,讓陸騭對他更加信任。在那之前,他得藏好裴二……的身份。
要是陸騭知道剿匪的官兵,尤其還是官兵的一個副領隊,已經潛入寨中,還跟李禪秀是一夥,很可能激起他的警惕心和不信任。
此外還要設法說服裴二,這種事李禪秀一個軍醫說了不算,需要裴二做決定。
但怎麼說服對方,他還沒想好。
裴二清楚自己沒法一次帶走兩個人,此刻也想等後半夜再探探山寨,把山寨內部情況摸清。
隻有胡郎中一直憂心忡忡,擔心能不能活著離開這匪窩。
金瘡藥製好後,李禪秀分四成給裴二,自己留四成,剩下兩成,他親自送去陸騭那邊。
接藥的是守在陸騭房間外的譚雲,對方一臉感激,道:“您怎麼還親自跑一趟?讓那個叫沈二的小廝送來就行。”
李禪秀笑笑不語,不讓裴二來,自然是為了讓他少露麵,免得被看出什麼。
回去時,夜色漸深,山間漸漸起了風。
李禪秀進屋後,在榻上和衣而眠。
胡郎中被安排在另一間廂房,製好金瘡藥後,他就已經離開了。
裴二守在房間外,他現在的身份是小廝,自然不好留在房間,和李禪秀一起。
後半夜,山間風愈大,聲如怨鬼啼哭,吹得枯木也像鬼影擺動。
忽然,西寨方向隱隱傳來火光,接著那火光越盛,伴隨陣陣喊打喊殺聲。
裴二驀地睜開眼,望向西寨出現火光的方向,瞬間猜到什麼,臉色驟沉。
東寨這邊,已經休息的人也陸續被驚醒,火把漸次亮起,院外有人腳步匆匆。
李禪秀也從床榻上猛睜開眼,聽見隱隱傳來的兵戈之聲,一瞬間,恍惚以為自己還在夢中戰場。
很快,他回過神,忙下榻穿鞋,匆匆朝外走。
裴二聽見聲音,先一步幫他開門。
李禪秀蹙眉,望向火光方向,問:“怎麼回事?”
裴二臉色不太好,咬牙低聲道:“錢校尉攻山了。”
“錢校尉?”
“永定鎮的駐兵。”裴二簡短解釋。
說著把他拉進房間,又關緊門,道:“他們應該是從西寨靠近山崖的那條小道上來的,看那邊的火光和風勢,估計正被西寨的人用火攻。”
他之前就警告過錢校尉,臨行前也叮囑李千夫長,如果錢校尉執意要從那裡攻山,一定要攔著,但沒想到……
“看來李千夫長沒攔住。”李禪秀聽他說完,沉眸道。
裴二沉默,點了點頭。
這時,東寨負責巡夜的人趕到隔壁,步履匆匆。
守在陸騭房間外的譚雲卻不讓進,那人急道:“官兵攻寨了,不能不讓二當家知道啊。”
譚雲:“可……”
“譚雲,讓他進來。”就在這時,房間內傳出聲音,伴隨一陣悶咳。
裴二和李禪秀對視一眼。
裴二立刻道:“我去聽聽。”
“等等。”李禪秀想拉住他,可剛伸出手,人已經走了。
沒一會兒,胡郎中也匆匆趕來,身上披著還沒穿好的棉袍,神情難掩驚惶,慌張道:“怎麼回事?我聽說攻山了?他們會不會把咱們當人質給殺……”
話沒說完,忽然被李禪秀抬手止住。
接著李禪秀走出房間,側耳仔細聽隔壁動靜,心中祈禱裴二偷聽時小心點,千萬彆被抓著。
正這麼想時,又見宣平匆匆趕來。對方見他站在外麵,來不及跟他招呼,就一臉焦急地先進屋。
沒一會兒,就聽隔壁傳來什麼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接著是陸騭的怒斥聲隱約傳出——
“胡鬨!”“誰準他們這麼做的?”“你們到底還瞞我多少?”……
又過一會兒,隱約聽陸騭說什麼“停止”,接著宣平退出來,灰頭土臉,匆匆往西寨趕。
沒一會兒,陸騭也坐在輪椅上,被管家模樣的人推出。
李禪秀忙拉著胡郎中,退回房間。
陸騭見李禪秀房間的燈亮著,側身叮囑譚雲一句什麼,接著往西寨去。
沒一會兒,譚雲便來敲李禪秀的門,隔著門問他有沒有受到驚嚇。
聽李禪秀說“沒事”,又安撫幾句,說是西寨著火了,大家都在救火,才會吵醒他。
接著又道歉幾句。
李禪秀聽了,自然也假裝不知,說:“我這裡沒事,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譚雲“哎”一聲,又說一句“那您早點休息”,就趕緊走了。
李禪秀蹙眉,他這會兒哪還能睡著?
乾脆坐在桌邊,和胡郎中一起等裴二回來。
胡郎中此時已經從他口中了解情況,在房間走來走去,愈發憂心:“唉,你說這錢校尉,他怎麼就不聽勸呢?”
剛知道山寨被攻時,胡郎中還期冀了一下能被解救。
現在知道是錢校尉被告知不要走那條小道,卻執意那麼做,果然遭遇火攻後,他已經絕望了。
永定鎮怎麼就派了個固執己見的人來領兵?但凡他能把裴二的話聽進去些呢?
胡郎中忍不住直歎氣。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錢校尉也並非完全把裴二的話當耳旁風。
事實上,聽了裴二的告誡,錢校尉當時也有幾分猶豫。
隻是他們之前實在敗了太多次,又被郡守親自寫信訓罵,甚至這次讓他們和永豐鎮駐兵一起剿匪,頗有些覺得他們能力不足的意味。
永定鎮的駐兵心裡其實都不好受,尤其錢校尉。
雖然他之前在李千夫長和裴二麵前擺譜,但這次領兵出來,他是立了軍令狀的,他帶來的士兵也都憋著一口氣,誓要剿滅山上這幫匪徒。
所以錢校尉忍不住又懷疑,裴二這麼說,會不會是故意誤導?目的就是讓他們永定駐兵不敢立刻攻山,誤了先機,好讓永豐的人先攻山,搶走功勞。
畢竟永豐駐兵是第一次來打,沒永定駐兵經驗豐富。從常理來說,他們永定駐兵更占優勢,對方想搶功,不就得想彆的法子?
錢校尉以己度人,難免覺得李千夫長和裴二肯定也會給自己使絆子。尤其發現裴二帶著十幾人,偷偷上山後,他愈發覺得對方是想誤導他,好讓李千夫長他們先打。
加上他手下的人也都急,一個個催他,問怎麼還不打。
他召集幾人商討,眾人急著立功,也都附和他的話,覺得裴二就是故意誤導。
“今晚明明是個晴夜,哪裡有風?”
“就是,我看就是永豐駐兵怕咱們立功,故意這麼說。”
“錢校尉,快下令吧,咱們這回可不能輸!”
見其他人想法跟自己一致,錢校尉愈發肯定,終於下定決心。
至於也有人說得慎重,因為人數不多,或者說,是錢校尉自己心裡已經有偏向,最終還是沒聽。
到了後半夜,他親自領兵,沿小道上山。李千夫長聽見動靜,見他們真要上山,匆忙跑來勸,卻被他派人攔下。
起初一切順利,直到行到一半,山間漸漸起了風。
錢校尉一時猶豫,但過一會兒,見那風不大,又放下心,下令繼續行軍。
直到快接近山寨時,風忽然變大,且因為是在山澗之間,風刮得比其他地方更厲害。
錢校尉心中漸漸升起不詳,可又已經接近山寨——這是他們最有可能拿下山寨的一次,實在舍不得就這麼退兵。
正猶豫遲疑間,忽然,上頭響起陣陣喊殺聲,繼而火光衝天,無數火把從天而降。
火焰借著風勢,如同火龍,“唰”地猛躥。
霎時,狹窄山道上燒起一片火海,一千多名士兵擠在道上,瞬間被大火包圍,一時喊聲、哭聲,摔下山崖的慘叫聲,此起彼伏,不斷傳出。
路旁枯枝被燒得嗶剝作響,火光照亮一張張驚恐的臉。
此時他們才發現,路邊早被堆放好易燃的樹枝,連雪都被打掃過,隻等他們來。
錢校尉被幾名親兵護著,一邊揮刀砍向射來的箭矢,一邊極力高呼:“鎮定!都不要亂!”
但所有人擠成一團,踩踏著拚命往山下逃,完全沒了秩序。
……
火一直燒到天明才滅。
裴二也直到天快亮時才回。
李禪秀坐在桌邊,單手支額,正困倦地點了下頭,忽然聽見開門聲,立刻驚醒,忙坐起。
裴二帶著一身寒意來後,轉身關緊門。
李禪秀忙起身,問:“怎麼樣?”
胡郎中也跟著起身,一臉焦色。
裴二搖頭,大步走過來,先倒了杯桌上的涼水,一口飲儘後,才啞聲說:“不出所料,錢校尉大敗。好在那個二當家去的及時,阻止他們繼續用火攻,否則永定那些駐兵,能有一半活著回去就不錯了。”
李禪秀心道:果然如此。
接著又坐回去,心有些沉。
“造孽啊!”胡郎中痛心,頓了頓,又語氣乾巴巴,“不過……沒想到那個二當家,人還挺好。”
正這時,隔壁也傳來動靜,好像是陸騭他們回來了。
陸騭顯然十分不快,還沒進房間,就壓著怒意道:“跟著我乾什麼?去叫姓宋的過來見我。”
話剛落,就聽宣平悶聲說“是”,接著是腳步匆匆離開聲。
裴二和李禪秀對視一眼,隨即,裴二又道:“我去聽聽。”
“等等!”李禪秀再次拉他。
這次拉住了,可裴二轉頭時,他卻又一頓,忽然發現,並非是有什麼要說,隻是下意識擔心。
他手指漸漸鬆開,抿了抿唇,最終道:“白天不比晚上,注意安全。”
裴二驀地一笑,重重點頭:“嗯。”
說完,轉身就出去了.
西寨,議事大堂。
宋大當家正大笑著與三五人一起吃酒,坐在桌旁的,除了一個文士打扮的人,一個武夫,以及刀疤臉三當家,另一人竟是永豐鎮駐地的蔣百夫長。
“還是蔣兄弟這個辦法好,今天殺得那幫狗兵實在痛快,可惜你說的那個什麼二不在,不然你就能看見他被火燒得哭爹喊娘的慘樣了。”宋大當家喝一碗酒後,大口吃著肉道。
蔣百夫長也笑,端起酒道:“之後他們再攻山,那個裴二在時,還要勞煩宋大當家幫忙,一舉除了他才是。”
“好說好說!”宋大當家大笑,“對了,還有之前劫的鹽……”
“大當家,這可不能說。”旁邊文士模樣的人忙阻止。
蔣百夫長也臉色忽變。
宋大當家回神,忙笑著遮掩:“對對!”
接著端起酒碗,又道:“喝酒,都喝酒,哈哈!”
險些僵滯的氣氛這才一鬆,幾人連忙附和,都端起酒。
正這時,底下人來報:“大當家,二當家派人來請您過去。”
飯桌上的氣氛頓時沉凝,幾人互相看一眼,蔣百夫長也目光微妙起來。
宋大當家正好看見,忽然一擱酒碗,道:“不去,讓他有什麼話,自己來跟我說。”
“可是……”底下的人顯然有些遲疑,“來的人是四當家。”
“四當家?”三當家眼睛一亮,臉上的刀疤好像都柔和了,忙道,“我去看看。”
還沒起身,就被宋大當家狠瞪一眼,他頓時一僵,又坐回去,表情訕訕。
“瞧你那點出息!”宋大當家一臉不快,隨即起身,“我先出去看看。”
這明顯是要去東寨的意思,文士一聽,忙跟著起身,旁邊的武夫也同樣。
蔣百夫長眼睛轉了轉一下,忽然也站起,喊住宋大當家。
宋大當家轉身。
蔣百夫長遲疑一下,到底還是咬咬牙,道:“宋大當家,我這次算是幫了你一個大忙,說起來,我也有個小忙想請你幫。”
宋大當家直接道:“蔣兄弟有話直說就是,何必磨磨唧唧。”
蔣百夫長一聽,便乾脆道:“是這樣,我先前請你兄弟三當家幫忙劫一個人,是個姑娘,結果他喝酒誤事,沒劫到,聽說讓四當家給劫了,現在人在東寨……”
後麵的話沒繼續說,但意思,懂的人都懂。
順便,他又挑撥一句:“大當家是寨中老大,即便是東寨的二當家,我想應該也要聽你的吧?”
宋大當家一聽,果然道:“自然!我當是什麼事,放心,這就去幫你把那姑娘要來。”
說完,便帶身後的文士、武夫一起離開。
蔣百夫長坐回座位,想到等會兒就能見到人,忍不住搓了搓手。
“嘿!嘿!”忽然,三當家端起酒碗在他麵前晃了晃,提醒他回神。
接著將酒一飲而儘,道:“我說蔣銃,你之前讓我劫人,說好給我這個數,現在是不是該給了?”
說著,他豎起三根手指,晃了晃。
蔣百夫長皺眉:“可你不是喝酒誤事,沒劫到?”
“誰說我喝酒誤事?”三當家一拍桌子起身,不快道,“且你管我是怎麼劫的?現在的情況是不是,你在山寨裡,馬上要見到你讓我劫的人。過程咱先不說,結果是不是跟我答應的一樣?你是不是該給錢?”
第 39 章
蔣百夫長聽了冷笑, 覺得這人真是不講道理,直接戳穿道:“莫欺我不知情,人分明是東寨四當家抓來的, 你喝酒去晚了, 連人影都沒見到,怎麼能算你抓的?”
三當家冷哼,絲毫沒有被戳穿的心虛,道:“這你有所不知, 四當家是我好兄弟, 他抓的就是我抓的, 要是事先知道他要抓人,我還不跟他搶咧。我說蔣銃, 你大小也是軍中一個百夫長,不會連這點錢都要賴吧?你說人不是我抓的,那行, 我替我兄弟收一下錢,總可以吧?”
說著他腳踩長凳, 仰頭又灌一碗酒, 直接將酒碗重重擱在桌上,臉上刀疤猙獰,目光帶凶。
蔣百夫長臉色鐵青, 他素知此人無賴, 但也沒想到會到這等難纏。若是在軍營裡, 這種人早被他收拾了。
不過眼下他在彆人地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為了一點銀子鬨崩,不值當。
於是他冷著臉, 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直接扔過去道:“拿去。”
三當家一把接過錢袋,掂了掂,裡麵沉甸甸的,應該銀錢不少,立刻轉了笑臉,道:“這才像話嘛,來來,大家都是兄弟,喝酒喝酒!”
蔣百夫長哪有心情跟他喝酒?不陰不陽地說句“不了”後,直接起身離開。
三當家見他走後,瞬間也收了笑,冷哼:“什麼東西!”
說完又喝一碗酒,喝完將酒碗往桌上一扔,留下一桌已經冷掉的酒菜,大步往外走。
剛走出廳,一直候在外麵的小弟阿福就趕緊跟上。
三當家打開錢袋,低頭數了數後,直接連錢袋、銀子一起扔給身後的小弟。
小弟一把接過,看見裡麵白花花的銀錠,頓時眉開眼笑:“三當家,這都是給我的?”
“美得你!”三當家沒好氣道,“這是四當家的錢,你等會兒送去給四……算了,直接給他,他肯定不要。”
想了想後,他又道:“要不這樣,你把錢送給東寨的夥房,讓那邊做飯的人多買些雞鴨魚肉,做成好菜給四當家送去。四當家一個姑……咳,他一個讀書人,長得又文弱,平日忙東寨的事,也怪辛苦的。”
身後小弟聽了想:四當家可不文弱,人隻是沒你這麼壯實而已。要論身手,咱寨裡可沒幾個是他對手。
不過麵上,他趕緊拍馬道:“還是三當家想得周到,日後四當家知道後,定然感動。不過,您這還真是特意幫四當家要的錢?”
三當家聽了直咳嗽,刀疤臉微紅,虎著聲音道:“哪能呢?彆瞎說,叫四當家知道了不好。我不過是……看那姓蔣的不順眼。”
“啊,為啥?”小弟疑惑。
三當家搖頭,道:“我問你,咱們跟東寨的人,是不是都是兄弟?”
小弟心想:那可不好說,咱們現在跟東寨關係緊繃著呢,也就您一直裝瞎,看不見。
不過麵上他忙附和:“當然都是兄弟。”
“那就是了。”三當家滿意點頭,又道,“既然都是兄弟,要是咱們有人聯合外人,坑害東寨的兄弟,東寨兄弟會怎麼看咱們?”
“那肯定恨死了。”小弟說。
“可不是!”三當家蒲扇似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小弟的肩膀,拍得對方小身板直晃悠,接著道,“你看,那姓蔣的跟山下那幫當兵的一樣,也是兄弟,可他卻聯合咱們,用那麼毒的辦法坑害自己人,可真不是東西!”
小弟遲疑:“呃,好像是。”
三當家摸了摸遮住半張臉的絡腮胡,禁不住感歎:“雖然咱們跟山下那些當兵的是對手,但以前打的時候,誰也沒使陰手段。昨晚看他們一個個被燒成那樣,也怪可憐。”
小弟點頭,遲疑說:“是這樣……不過,三當家,您怎麼向著對麵啊?”
“瞎說什麼?”三當家立刻虎起臉,“誰說我向著對麵了?我這叫……兔死孤悲,你懂不懂?”
小弟:……是兔死狐悲吧?
他連忙搖頭,拍馬道:“俺不太懂,不過三當家,你這些話講得怪有文采咧。”
“是嗎?真的?”三當家聽了一陣暗喜,見小弟直點頭,又咳嗽道,“這不是向四當家學習麼,四當家是讀書人,他說讀書好,嘿嘿,我也喜歡讀書。”
正好這會兒走到自己住處,他順手拿起桌上一本書,像模像樣地翻看起來,並教育起小弟:“你有空的時候,也要多讀書,讀書好啊!”
小弟連連點頭:“是是……不過,三當家,您這書好像拿倒了。”
三當家:“……”
他立刻將書倒回來,虎著臉訓:“你怎麼還在這杵著?還不趕緊送錢去?”
“哎,好。”小弟挨了訓,趕緊一溜煙跑了.
東寨,議事廳。
宋大當家帶著心腹和一眾隨從,大跨步走進廳。
見陸騭麵色沉沉,坐在主位。
他“喲”了一聲,大步上前,隨便找個位置坐下,雙腿肆意擺放,雙臂搭在扶手上,態度不羈,道:“陸兄弟,身體好點了?前些日子聽說你病得厲害,我這當大哥的,可替你擔心得很。這不,聽說你這缺藥,我特意帶些兄弟去附近村落找藥,隻可惜……”
話未說完,站在陸騭身旁的宣平就忍不住打斷,冷笑道:“你是帶人去幫我大哥找藥嗎?你分明是帶人去附近村落劫掠,要不是我及時帶人趕去阻止,你們恐怕不止搶糧食,還要搶人!”
想到要不是自己及時趕到,那村裡的一個姑娘就被糟蹋了,宣平氣得臉都鐵青。
宋大當家一聽,猛拍座椅扶手,語氣不快道:“四當家,你這是什麼態度?我在跟二當家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
宣平:“你——”
“是啊,四當家。”宋大當家身後的文士捋了捋長須,也開口,“大當家是一寨之主,您怎麼能這麼跟他說話?況且,您隻說大當家,怎麼不說自己?您昨日不是也搶了軍需,還直接搶回個姑娘?我們大當家可都沒搶人回來。”
“對,沒錯!”宋大當家忽然被提醒,立刻接道,“我是搶了不錯,但宣四當家不是也搶了?怎麼著,這二當家立的規矩,是專為我西寨立的,不管東寨的人?”
“你、你們!”宣平氣得臉青,辯解道,“我何時搶過軍需?我一根草葉都沒動,我隻是……”
“你隻是搶了個姑娘回來,哈哈哈!”宋大當家接話,和手下的人笑成一團。
宣平咬牙,還要再解釋,卻忽然被陸騭抬手止住。
宣平確實是直接把人搶來的,這件事上,他們被西寨抓了錯處。
儘管宣平沒搶軍需,搶人的目的也是為了幫他看傷,與宋大當家的行為大不相同。但繼續辯解下去,隻會被對方帶歪方向,即便宣平說出實情,對方也會扭曲事實,堅持不信,甚至要求沈姑娘出來對峙,到時有損沈姑娘名聲。
這樣辯解下去,毫無意義。
想到這,陸騭不由責怪地看宣平一眼。
宣平自知理虧,下意識低頭。
陸騭收回視線,目光沉沉看向宋大當家等人,無端有種壓迫感。
宋大當家手下那幫人漸漸都止了笑,一個個的,臉色甚至有些僵,不敢看他似的低下了頭。
最後隻剩宋大當家一人還在笑,誇張笑聲在空曠大廳回蕩。直到發覺廳中隻剩自己聲音,忽然也停下。
他一停,整個廳內,更是鴉雀無聲,氣氛凝滯。
宋大當家有些不快,但抬頭對上陸騭的視線,也莫名心頭一怵。
眾人都安靜後,陸騭才移動視線,隻看向宋大當家。
“宋萬千,”陸騭開口,直接喊宋大當家的名字,沉沉看著對方道,“此前劫掠村落的事先不說,我隻問你,後崖旁那條小道的存在,是誰透露出去的?又是誰教你在路旁堆枯枝,用火攻對付山下軍隊的?”
他語氣平平 ,目光卻冷寒,令宋大當家等人心頭都莫名一緊,一時竟無人答話。
大當家身後的文士左右看了看,忽而站出來拱手,勉強笑道:“回二當家的話,此事……”
“我問你了嗎?”話沒說完,陸騭就轉頭,冷冷看他。
文士一時啞聲。
宋大當家見自己手下被落麵子,終於一拍椅子起身,道:“沒人泄露小道的消息,也沒人教我,就不能是我自己想出用火攻?”
陸騭聞言,冷笑一聲。
神情落在宋大當家眼裡,分明像是在嘲諷:憑你,也能有這腦子?
宋大當家當即不快,嚷道:“怎地?官兵來剿匪,你們東寨貓著不出,我西寨把事情解決了,還有錯了?”
陸騭冷聲:“沒人透露,官兵怎會知道小道存在?昨晚山寨又怎會被攻?”
此事分明是有人故意設餌,引官兵來攻。
“我怎知道?不定是最近山寨新來的人多,不小心泄露了消息,也可能是你們東寨泄露的。”宋大當家梗著脖子不認,最後乾脆揮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回去好好查查就是。”
說完,卻見陸騭冷冷看他。
宋大當家被看得心頭又一緊,說真的,他有時挺怵這個姓陸的。雖然對方不像他們這些莽漢強壯,甚至因為身體不好,最近還總病歪歪,但他確實是個有本事的,山寨前幾次能打退官兵,全仰賴他出主意。
而且宋大當家能看出,陸騭對付那些來剿匪的人時,根本沒用全力,大多時候隻是將他們打退,有時甚至是能不傷人就不傷。
宋大當家都不敢想,他要是用儘心思對付彆人時,對方會是什麼下場。
他一方麵慶幸老三帶了陸騭這些人回山裡,幾次幫忙打退官兵,讓他們這幫山裡的兄弟不至於像之前幾位當家一樣,直接人頭落地。
可日子漸漸好起來後,他又開始害怕陸騭。
這人這麼有本事,手下也個個能打,會是個能久居人下的?萬一對方想奪他的權,他會是對方的對手?
但想歸想,宋大當家此時麵上仍強硬,道:“反正事情已經做了,不是就燒了些狗兵,能怎麼地?”
“啪!”
陸騭忽然摔了手邊茶碗,寒聲道:“你口中的那些人,都是北邊守著要塞,阻擋胡人,為國死戰的人!你故意設餌釣他們來,下這樣的狠手,就沒想過萬一胡人打來,沒有邊軍抵抗,你和你山裡的這些兄弟能在胡刀下活命?”
屋頂上,裴二聽到這句話,不由透過瓦間縫隙,多看那位陸公子一眼。
宋大當家卻滿不在乎道:“我管他們在守什麼,既然他們來打我,我還不能還手了?至於什麼胡人來,我自然也能打回去。”
陸騭聽了冷笑:“你要真能說到做到,我還高看你一眼。”
宋大當家聞言,神情登時惱怒。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陸騭又道:“你若不故意設餌,那些官兵未必能找到山寨,怎麼打你?就算他們能找到,我也有辦法退敵。”
屋頂上,裴二聽到這,不由微眯起眼。
“那條小道是我為山寨中人留的最後退路,若真到了保不住山寨的那天,你們還可從小道逃走。但現在,你為了眼前利益,把小道的位置透露出去,實是愚蠢,自斷後路。”廳內,陸騭又冷言斥道。
真話往往難聽,何況宋大當家是個直腦筋,平時隻能逞逞莽夫之勇。
他聞言當即惱怒:“這就不需你管了,顧好你的東寨再說吧。”
說完帶著一眾手下就要離開,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又轉過身道:“那什麼,昨天你們四當家帶人抓的那個姑娘,本來是我們老三要抓的人。今天你們跑去西寨阻止火攻的事,我就不跟你們計較了,把那姑娘交出來就——”
話沒說完,他忽然見陸騭目光冷冷看過來,眼底像帶了殺意。
宋大當家瞬間止聲,莫名覺得後頸一涼,最後咽了咽唾沫,竟一句話都沒再說,直接走了。
直到走出議事廳,他仍感覺有道視線一直落在身後,帶著寒涼殺意。不過這次好像不是議事廳,而是……
經過一座拱橋時,宋大當家終於沒忍住,轉頭看了一眼。
議事廳內並無人出來,屋頂上也沒人盯著他。
他不覺鬆一口氣,下意識抬手摸摸脖子。
旁邊文士不解問:“大當家,怎麼了?”
“沒什麼。”宋大當家轉身,繼續離開。
在他轉身後,裴二自屋脊後露出半張臉,一雙黑眸帶著寒涼殺意,冷冷望著遠去的宋大當家.
議事廳內。
宋大當家離開後,陸騭忽然抬頭看一眼上方。
屋頂外,裴二已悄無聲息離開。
宣平注意到陸騭目光,問:“大哥,怎麼了?”
陸騭搖搖頭,收回視線,蹙眉道:“可能是我錯覺。”
說完又問:“沈姑娘那邊,昨晚沒受到驚嚇吧?”
宣平“呃”一聲,慚愧道:“我還沒去看望。”
陸騭聞言手一頓,抬頭看一眼外麵天色,已是用朝食的時間。
他想了想,道:“你先讓人送些飯菜去,等過一陣,我再去看望。”
吃飯時間,總不好打擾。
“好。”宣平忙點頭。
“等等。”他剛要轉身出去,卻又被叫住。
陸騭提醒:“送好點的,不要慢待了。”
宣平不由笑,道:“大哥放心,怠慢誰,我也不會怠慢沈姑娘。”
說完,他快步走出去。
到了夥房,宣平本想親自吩咐一聲,卻見夥房已經做好飯菜。而且這一大清早,菜做的還挺豐盛,雞鴨魚肉,樣樣俱全。
看來底下的人很靈醒,不需他吩咐,就把事辦好了。
宣平滿意點頭,直接吩咐:“趕緊,把菜都端到沈姑娘房間。”
“啊?”正要將飯菜端到他房間的小廝愣住,剛想解釋什麼,卻見他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
裴二離開屋頂後,避開有人的地方,悄無聲息回到隔壁。
李禪秀見他回來,忙關緊門,把他拉進房間。
不等詢問,裴二就先將聽到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
李禪秀聽完,若有所思:“看來東寨和西寨矛盾很深,宋大當家容不下陸騭,陸騭未必也能再容忍他。”
“嗯。”裴二點頭,“我本來也是想先圍困幾天,等他們寨中分裂不合時,再攻打。”
隻是得知李禪秀和胡郎中被抓了,才臨時改變計劃。
胡郎中聽聞,奇道:“你事先就知道他們不合?”
裴二:“來的路上派人沿途打聽,了解過一些情況,有此猜測。方才聽了他們對峙,更確信了。”
“所以,你覺得他們會分裂?”李禪秀手指抵著下巴,若有所思。
裴二點頭:“而且不會太久。”
“姓宋的雖然是大當家,但明顯被姓陸的壓製。陸騭估計也快忍不了宋大當家的一些愚蠢行為,剛才對峙時,他很不給對方麵子。不過我看,陸騭不會先動手,在他眼裡,宋大當家蠢歸蠢,但沒有威脅性。反倒是宋大當家,他今天感受到陸騭的壓迫性,很可能會怕陸騭要殺他,反而先動手。”
李禪秀聽完他的分析一怔,忽然想到一件事——夢中陸騭落草為寇期間,不止失去一條腿,身邊的人也為護他,儘數死去,最後隻剩宣平。
但按裴二方才聽來的消息,陸騭自認為有辦法退兵,不怕官兵真找到山寨位置。甚至昨晚被當作火攻誘餌的小道,原本也是他給山匪們留的退路。
這麼說來,在應對剿匪這件事上,陸騭不說有萬全準備,起碼也有不止一個辦法。像這樣的人,會隻留一條退路嗎?還是一條連宋大當家這樣的人也知道的路,他就不怕發生意外?比如像這次,小道位置被透露出去。
他必然還有彆的退路。
所以夢中時,陸騭的那些手下,不太可能是死在他早有應對的剿匪官兵手裡,反而更可能……是東西寨分裂,西寨反水導致。
再想到夢中自己沒被擄來,也就沒人幫陸騭處理傷,對方此刻恐怕正因傷口惡化,高燒不止,陷入昏迷。
而宣平擔心陸騭,定然經常到山寨外找郎中、找藥,不正給了宋大當家可乘之機?.
西寨。
蔣百夫長回到自己在寨中的臨時住處,想到過不了多久,宋大當家就能把他想要的人帶來,忍不住搓著手,激動在房間走來走去。
忽然,他目光落在桌上的酒壺,猶豫一下,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
打開後,紙裡包著一些白色藥粉。
想到抓藥時,那城裡郎中的保證,他咬咬牙,想將藥粉倒入酒中。
非是他不行還要逞強,實在被姓裴的小子踢廢一顆後,有些不自信。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興許也不必。當初幫他看傷的郎中不是說過,一顆也能行?
正猶豫間,忽聽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夾雜宋大當家有些不快的聲音。
蔣百夫長忙將藥包收起,揣回懷中,快步出去。
到了議事大廳,隻看見宋大當家坐在正中的椅上,黑著一張臉,其他人都在旁勸他消氣,並不見李禪秀身影。
蔣百夫長愣了一下,詢問:“宋大當家,這是怎麼了?那個……沈姑娘……”
他不提還好,一提,宋大當家就想起自己方才竟因陸騭一個眼神,就嚇得話都沒說完,直接轉身回來。
但在蔣百夫長麵前,他定不能承認,於是冷哼一聲,給自己找補道:“姓陸的蠻橫無理,我去要人,他不答應,為了不傷和氣,我能怎麼辦?索性就讓著他了。”
蔣百夫長聽聞,明顯失望。
不過他也不是白癡,一點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有的,此時多少能看出些宋大當家的言不由衷。恐怕不是宋大當家讓著二當家,而是他壓根沒在二當家手裡討得好。
尤其昨晚,二當家去阻止山寨中人繼續用火攻時,大當家根本沒敢攔,可表情又藏著不快。
可見宋大當家有些怵東寨的二當家,隻是心裡很不滿。
蔣百夫長心中輕蔑,有些瞧不起,不過麵上卻同仇敵愾,挑撥道:“還是大當家顧全周道,為山寨著想,能忍一時之氣,我實感敬佩。不過,我看二當家囂張跋扈,之前他來阻止我們用火攻,竟絲毫不給你留情麵,恐怕他未必會領你的好意。”
第 40 章
陸騭哪是沒給宋大當家留情麵?
事實上, 昨晚他坐輪椅到現場時,要不是腿不方便,加上在場有那麼多山寨的兄弟在, 可能會火氣上頭, 直接一腳踹向宋大當家。
宋大當家當時見他臉色鐵青,帶著怒氣來,更是壓根沒敢往前湊。
倒不是他慫,被陸騭壓了勢頭, 實在是這山寨能建起來, 本就是靠陸騭。
雖然陸騭這些人是在萬分狼狽的情況下, 被三當家帶到山中。但那時山寨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寨中兄弟因接連被剿匪, 早就被打得七零八落,能跑的都跑了,剩下的也都苟延殘喘, 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宋大當家當時還是個小頭目,因幾個當家都死了, 沒人主事, 才被眾人臨時推舉出來。
要不是陸騭他們來了,這山寨早就撐不下去了。
宋大當家也不想被陸騭壓一頭,所以拚命拉人入夥, 壯大西寨勢力。但人多了, 就要吃糧食。沒糧食, 就得搶。搶了百姓的,陸騭就要發火。
偏偏被剿匪時, 他還要依靠陸騭。
宋大當家心裡也苦悶,拎起酒壇倒了碗酒, 端起一口悶乾,道:“能有什麼辦法,你們官兵時常來剿匪,這山寨還得靠他。”
蔣百夫長聽了笑,道:“以前是這樣,以後可就不一定了。”
宋大當家剛要再倒酒,聞言動作一頓,忽然抬頭看向他。
蔣百夫長用眼神示意一下周圍。
宋大當家會意,忙抬手揮揮,讓眾人都出去,隻留下身旁的文士。
蔣百夫長這才壓低聲音道:“之前你們寨裡的那些當家跟上頭沒關係,才一直被剿。當官的需要功績,老百姓又懼怕山匪,這打不過胡人,就打打你們,還能贏得好名聲,官老爺們可不就都喜歡這麼做?”
“可不是!”宋大當家聽了十分讚同,擱下酒碗,壓低聲憤憤道,“你說這世上壞人這麼多,但你們這些當兵的,怎麼就老盯著我們打?”
蔣百夫長咳嗽一聲,接著道:“但現在不一樣了,我不是幫忙牽線,讓上頭那批鹽假裝被你劫了嗎?你把這事辦好,賺了銀子如數交給上頭,上頭見你事情辦得漂亮,以後還讓你辦,你不就跟上頭有關係了?這樣一來,那些老爺們以後還要指著你幫忙賺銀子,又怎麼會再來剿你?沒人來剿你,你哪還需要依靠姓陸的?”
宋大當家聽了,不由和旁邊文士對視一眼。
片刻,那文士開口:“蔣百夫長,非是我們大當家不信任你,實在是……這鹽要賣到北地,可不容易。”
蔣百夫長又笑:“這你怕什麼?我就是守邊的,還能找不到機會讓你們出去?隻是最近風頭緊,鹽先在你們手裡放著,等風頭過去,我再給你們安排。”
話這麼說,他心裡卻想,都怪姓裴的小子亂折騰,和陳將軍一起查什麼鹽被克扣的事,驚動王家,弄得這批鹽不敢賣出去,更不敢壓在手裡,隻能讓這幫山匪來乾臟活。
反正名義上,鹽是被山匪劫了,萬一以後被發現,直接把這幫山匪滅口了就是,還名正言順。
以前都是他和大哥幫上頭乾臟活,這回總算輪到彆人幫他們乾臟活。
不過麵上,他卻笑著道:“這樣一來,你跟前頭那幾個當家就不一樣了,你上頭有人,還怕什麼?”
宋大當家明顯心動,正急切要說什麼,身邊文士忙按住他。
文士斟酌了一下,仍是不放心道:“敢問百夫長,你說的這個上頭,到底是多大來頭?”
蔣百夫長聞言,忽然斂了神色,左右看一眼後,才壓低聲道:“非是我故意要瞞二位,實在是……”
頓了頓,他忽然朝上方虛空拱了拱手,神秘道:“我隻能說,知道這事的,跟郡守府都能攀上關係。府城的王家知道嗎?那是給梁王辦事的……”
梁王是誰?那極可能是未來的儲君。
自然,這些話跟這幫山匪說了,他們也不懂,光一個府城就夠嚇到他們了。
宋大當家確實不懂,但他身旁文士還是知道梁王的,明顯倒吸一口涼氣,忙附耳跟大當家說了幾句。
宋大當家聽完,頓時激動得麵色通紅,搓著雙手道:“哎呀,蔣兄弟,你看你,這麼重要的事竟然不早說,之前我險些沒去劫那批鹽,就怕有詐。”
怕有詐是一回事,另一方麵是陸騭當時剛病倒,他擔心動作太大,瞞不過對方。
蔣百夫長笑道:“現在知道也不遲,如今不必擔心姓陸的了吧?”
“可不是!”宋大當家激動得不住搓手。
想到日後能投靠王家,投靠梁王,飛黃騰達指日可待,那姓陸的還真不算什麼。
一時間,他激動得腳底都輕飄了。
“不過話說回來,宋大當家,這鹽的事,可千萬不能讓姓陸的知道。”蔣百夫長又提醒。
“這我自然知道,不過……”宋大當家忽然沉凝,“你倒是提醒了我,這二當家精明得很,鹽一直放在我這,恐怕早晚被他知道。而且他這個人……怎麼說呢,有點迂,都落草了,還一股子書生氣,動不動道德、大義,當自己是縣官老爺呢。”
他故意這麼說,想催蔣百夫長趕緊找機會,讓自己把鹽送到北邊,好早日換成銀子。
蔣百夫長一聽,卻抓著機會道:“你這麼一說,我就更擔心了。咱們雖然是替上頭辦事,可辦的畢竟不是什麼能放到台麵上說的事。私販鹽是要殺頭的,尤其還是運到北邊。
“你剛才說二當家為人太正,如今他落草,心裡必然不甘,萬一他知道此事,直接報官,拿你去立功,從此換個清白身份,不必再做山匪了,也不無可能。
“到時你事情沒辦妥,還把自己搭進去。上頭就是想保你,可明麵上,也開不了口啊。”
宋大當家一聽,心中果然“咯噔”一下。尤其想到今日從東寨回來時,陸騭最後看他的眼神,好似帶著殺意。
眼下對方不知道他劫鹽的事,都快容不下他了。要是知道……
蔣百夫長見他明顯被說動,又加把火:“另外之前吃飯時,你當著三當家的麵,不小心提了鹽的事。宋大當家,非是我要挑撥你們兄弟關係,而是你這三弟……他有些向著東寨那邊,你可要多注意些。”
宋大當家聞言,忍不住冷哼:“這個老三,向來拎不清!”
想是他對此也早有不滿。
蔣百夫長見狀,趁勢道:“那更要盯緊些,萬一三當家在飯桌上時猜到些什麼……或許他不會跟東寨說,但萬一他透露給手下知道,手下再透露出去……”
宋大當家聽完,神情果然微凜.
東寨廂房裡,李禪秀猜測可能是宋大當家可能反水,致使陸騭落到夢中那種境地,正要跟裴二提議“招安”陸騭的事。
但還沒開口,門忽然被敲了幾下,小廝來送朝食。
朝食竟十分豐盛,一大清早,就做了雞鴨魚肉等菜。李禪秀一個人吃不完,等小廝走了,便讓裴二和胡郎中一起坐下吃。
李禪秀和胡郎中都是昨天被擄來後,就沒怎麼吃飯,這會兒實在餓,一時隻顧得上吃,顧不得說話。
裴二倒是有閒心,在旁給魚肉挑刺,挑完自己也不吃,都夾給李禪秀。
用完朝食,收拾了碗筷,李禪秀才接著方才的話,問裴二:“你覺得陸騭這個人怎麼樣?”
裴二還在想沈姑娘吃了他方才挑刺的魚肉,心不在焉道:“還行。”
說完見李禪秀正目光認真看他,忙輕咳一聲,正經評價道:“為人正派。”
說完想到之前對方訓斥宋大當家時,說的那番有關守邊的話,又補充一句:“比宋大當家強得多。”
李禪秀點頭,下意識道:“這是自然了。”
宋大當家何德何能,能跟未來可以和裴椹齊名的陸騭比?
裴二一聽他誇陸騭,抿了抿唇,又幽幽說:“不過也沒有強太多吧,我興許比他還厲害些。”
裴世子比不過,一個山匪他還能比不過?
李禪秀:“……?”你口氣還真不小,人家以後是能和裴世子齊名的。
不過夢想還是要有的。
何況李禪秀也不覺得以裴二的能力,以後會沒有成就。之所以夢裡他沒聽過此人,可能是對方沒熬過躺在傷兵營的那段時間,英年早……逝了吧。
想到這,他不由同情裴二,勉勵對方幾句,接著又道:“你覺得‘招安’陸騭如何?”
裴二聞言,目光驀地看向他。
李禪秀解釋:“據我觀察,陸騭本性不壞,落草應該是有其他原因,而且即便落草,他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反倒是這些山匪,在他約束下,極少禍害百姓。他跟西寨的宋大當家不是一路人,如果能讓他倒向我們,和西寨徹底決裂,對接下來的攻寨大有幫助,也能減少傷亡。”
說完又認真看著裴二,問:“你覺得呢?”
裴二望著他那雙平日清冷秀麗,此刻盛滿期待微光的眼眸,很快點了點頭:“嗯,我聽你的。”
李禪秀不由笑,聲音好像很柔和:“怎麼能聽我的?你是剿匪副領隊,你應該仔細權衡。”
裴二輕咳一聲,耳後微紅,解釋道:“沒有,我本來也打算等他們分裂再打。如果能拉一方,打另一方,自然更好。”
他們畢竟隻帶了五百人來,可山寨裡有一千人。原本還有錢校尉的一千人,但現在,錢校尉最好還是彆指望了。
五百打一千,就算山匪都是烏合之眾,也會傷亡不小。何況陸騭這些人還不是烏合之眾,而裴二還要顧著還在山寨裡的李禪秀、胡郎中。
既然要拉攏,裴二也跟兩人說了自己的計劃。
之前西寨用火攻對付錢校尉,他正好趁機摸清了寨中情況,知道哪裡防守薄弱,並把消息傳給了藏在外麵的張虎等人,已經約定好攻寨和接應時間。
“不管能不能說服陸騭,今晚都要攻寨。西寨防守薄弱,到時一打起來,那邊必然會亂,你和胡郎中就緊跟我,我帶你們去跟張虎彙合。”裴二仔細交代。
不過還有一點需要解決——東寨防守嚴,如果說服不了陸騭,想從東寨離開,恐怕不容易。
但話說回來,如果能說服陸騭,直接從東寨離開就行,也不需再經西寨。
三人正低聲商討,忽然,門被敲響。
商討聲戛然而止。
同時,門外傳來陸騭略顯溫和的聲音:“沈姑娘,冒昧打擾了,不知能否撥冗見一麵?”
裴二和李禪秀對視一眼,胡郎中也跟著心一緊。
很快,李禪秀起身,清了清聲音,對門外道:“可以,請等一下。”
裴二立刻明白他打算借這個機會,勸說陸騭,忙道:“我留下。”
萬一勸說時發生變故,他也好及時出手。
李禪秀也覺得自己長久把一個“山寨小廝”留在房間裡,等會兒陸騭看見,容易起疑,聞言乾脆推裴二到另一旁的桌邊,讓他假裝搗藥,並讓胡郎中在旁研究藥方。
做完這些,他才整了整神色,帶上微笑去開門。
裴二拿起藥杵,忍不住側頭看一眼,被胡郎中低咳一聲提醒,才收回視線,若無其事地假裝搗藥。
陸騭是和宣平一起來的,身後還跟著推輪椅的管家。
李禪秀開門後,他先笑著說聲“打擾”,等進門,才發現屋裡還有兩人。
李禪秀正要解釋,宣平倒是先他一步,開口道:“大哥,這小廝是來幫忙搗藥的。”
像是為了配合他的話,胡郎中剛好把稱量好的藥材放進藥臼,裴二立刻搗磨起來。
陸騭這才收回視線,李禪秀見他沒起疑,也微鬆一口氣。
到了桌邊,宣平忙給兩人倒茶。
陸騭端著茶盞,先是感謝李禪秀昨天的救治之恩,接著為昨晚西寨起火,可能驚擾到李禪秀的事道歉。
都是些旁人之前說過的事,說完這些,好像就沒話了。
但他又沒立刻告辭,手指摩挲著茶盞邊緣,像在思考什麼。
李禪秀也在斟酌,該怎麼開口勸他跟西寨分道揚鑣。
一時,兩人都沒話,房間陷入奇怪的沉默。隻有搗藥聲在“咚咚咚”,有規律地響著。
李禪秀剛要開口,陸騭卻忽然出聲,吩咐宣平:“讓小廝先出去。”
李禪秀微怔,回神後忙打斷:“陸公子可是有緊要事要說?”
陸騭遲疑,倒也不算緊要事,但……
“是跟沈姑娘有些關係,不好讓底下人聽去。”陸騭斟酌道。
李禪秀笑:“我無妨,陸公子直說便是。”
陸騭明顯還是遲疑,半晌,終是歎氣,問:“沈姑娘對以後可有打算?”
李禪秀聞言一愣:“以後?”
陸騭點頭,道:“你之後是想離開山寨,回軍營去,還是……”
說到這,他又頓住,想起來之前,跟宣平的對話。
當時宣平剛想辦法,幫他從山下買藥回來,說要交給沈姑娘,幫他製解毒的藥。
順便,他們談及之後該如何安頓沈姑娘。
宣平感歎:“沈姑娘醫者仁心,雖是女子,但不在意世俗禮節,救人不論身份,要是能一直留在寨中就好了。”
提到這,陸騭就忍不住責怪他:“昨天你請她幫我治腿就罷了,肩上的傷無大礙,何必也麻煩人家?她畢竟是姑娘家,昨晚那般,實在是冒犯。”
他雖出生在胡人統治的北地,但自小在父母教導下,熟讀大周的詩書禮義,深感昨晚那樣脫了上衣讓姑娘看傷,太冒犯人家。
宣平也知道他古板性子,乾脆道:“大哥,我之前打聽胡郎中時,順便了解過,這沈姑娘是流放來的罪眷,一直住在軍營裡。你想軍營是什麼地方?沈姑娘在那能過得好?你要是覺得冒犯了她,不如乾脆負責,娶她唄。”
陸騭聽了當場生氣,斥他“胡鬨”。
宣平趕緊嬉皮笑臉道歉,隻是道完歉,又正色道:“不過說真的,大哥,軍營是什麼地方,你我都知道,尤其是流放的女子到了那……若沈姑娘真過得不好,不如就讓她留在咱們山寨。”
陸騭起初覺得宣平胡言亂語,沒個正形,但聽到後麵,不由也認真思考起來。
他之前從軍的地方,邊軍風氣極差,彆說是流放到軍營裡的女子,就是附近清白人家的姑娘,都有被欺辱的。
如果沈姑娘真在軍營過得不好,確實不如留在山寨。而自己冒犯過對方,也的確應該負責……
這麼想著,陸騭幾度斟酌,到底還是開口:“若沈姑娘沒有更好的去處,不如留在山寨……”
“咚咚咚!”不遠處的搗藥聲好像忽然變重許多。
陸騭下意識看一眼那小廝,頓了頓,又轉回頭,繼續道:“且昨晚沈姑娘幫我治傷時,我實在冒犯,理應為姑娘負責……”
“咚咚咚——咚!”
搗藥聲愈響,像攜著萬鈞力道。忽然“哐”的一聲,聲音戛然而止。
裴二握著斷開的藥杵,僵住。
“哎呀,這怎麼……這藥杵還斷了?這什麼石頭做的,質地太差了。”胡郎中驚得臉上肉一跳,趕緊遮掩道。
宣平看到後,幽幽開口:“那杵用好幾年了。”一直沒斷。
這小廝還真力氣大不成?
胡郎中:“……這,定是用太久,損毀嚴重了。”
李禪秀微僵,還沒從陸騭方才那番話中回神,就見對方忽然目光審視看向裴二。
他頓時心中一緊,剛想開口打斷他注意,陸騭卻已經看著裴二道:“你不是東寨人?”
雖是問句,語氣卻肯定。
裴二低頭看藥杵,遮掩目光。
宣平忙解釋:“大哥,他是西寨來的,是……”
話沒說完,陸騭忽然抬手打斷,目光仍盯著對裴二,道:“你抬起頭。”
說著,並示意推輪椅的管家,將自己推過去。
李禪秀見狀,忙也起身,快步跟過去。
裴二心知已經被察覺,乾脆也不遮掩,驀地抬起頭,烏黑眸子直視陸騭。
輪椅忽然止住。
房間內氣氛好似凝滯。
陸騭定定看他,目光帶著審視,終於捕捉到一瞬熟悉的感覺。是之前在議事廳和宋大當家對峙時,也短暫出現過的感覺。
他瞬間眯起眼眸,語氣危險,肯定道:“你不是山寨裡的人。之前你藏在屋頂,偷聽我與宋萬千說話。”
話音落,屋內眾人頓時緊張。宣平和管家當即拔刀,警惕看向裴二。
李禪秀見勢不對,忙擋到裴二麵前。裴二卻一把將他拉到身後,擋得嚴嚴實實。
“沈姑娘?”宣平微驚,但忽然想起昨晚李禪秀見到此人,很快就把人要來搗藥,頓時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們本就認識!
陸騭目光也愈發銳利,之前在議事廳時,他還不確定,以為隻是一瞬錯覺。現在見到裴二,幾乎可以斷定,當時屋頂上確實有人。
裴二將李禪秀護在身後,冷靜看向他們,承認道:“不錯,是我。”
陸騭微眯眼眸,繼續道:“你是山下來剿匪的人?”
這次裴二還沒承認,李禪秀就從他身後站出來,反將他擋在身後,對陸騭道:“陸公子,請彆誤會,諸位也彆緊張,他是……”
他咬咬牙,乾脆道:“他是我夫君,聽說我被抓了,擔心我,才會潛入山寨,我們沒有惡意。”
話音落,對麵三人瞬間愣住。
陸騭似乎怔了怔,片刻後,神情明顯閃過一瞬尷尬。
宣平更是“啊”一聲,直接道:“沈姑娘,你居然成親了?”
裴二:“……”
他忽然攥住李禪秀的手,目光幽深,掃過陸騭和宣平。
陸騭輕咳一聲,想到自己剛才說的那番話,尤其還是當著人家夫君麵說的,明顯更尷尬幾分,忙抬手令宣平兩人收刀。
“既是誤會,那大家就都坐下來,好好談吧。”他抬手捂著唇,一陣咳嗽,像是身體忽然變差了似的。
估計是沒這麼尷尬過。
咳完,氣氛終於緩和些後,他才又看向裴二,審視道:“你應該……不止是沈姑娘的夫君,是山下的士兵?甚至,不是普通士兵。”
宣平聞言,頓時又緊張起來。
李禪秀救過陸騭,心知有些話,由自己來說更合適。
他不由站到雙方中間,看向陸騭道:“我……夫君的確是山下士兵,不過眼下這不重要,陸公子,你為人正派,先前宣平將我和胡郎中擄來,被你訓斥,宋大當家劫掠村落、火攻山下軍隊,你也都不讚同,既如此,何必還與宋大當家他們同流合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