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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裴二眼睛漆黑幽深, 直視人時,仿佛能把對方洞穿。

此刻他麵無波瀾看著楊元羿,眼底像氤氳風暴的海麵, 暗流和洶湧都壓在短暫的平靜下。

楊元羿聲音不自覺低了下來, 對上他那雙眼,忽然有種麵對沒失憶、情緒看不出喜怒的裴椹的錯覺。

良久,裴二終於啞聲開口:“你剛才……說什麼?”

像壓在頭頂的陰雲忽然消散,楊元羿那種被看到如芒在背的感覺終於消失, 不覺鬆一口氣, 這次先看他一眼, 才斟酌道:“我說,你叫裴椹, 是……”

“你有何證據證明?”這次不等他說完,裴二就開口打斷,瞳孔仍幽深如墨。

熟悉他的楊元羿卻清楚, 他此刻是真的疑問,而非剛才的審視, 於是放心道:“你跟裴椹長得一模一樣。”

裴二聞言卻皺眉, 道:“也許……我隻是剛好跟他長得像?”

楊元羿立刻搖頭,肯定道:“不可能,我們相識二十年了, 我不會認錯。”

除了裴椹, 還有誰能一見麵就把他打成烏青眼?而且就算失憶了, 眼前這人的說話語氣、神情,都和裴椹如出一轍。

長相一樣可以是巧合, 但神形氣質也一模一樣,就不是巧合能解釋的了。何況這麼多年兄弟不是白相交的, 他昨天跟對方一交手、一過招,就知道絕對是裴椹沒錯。

尤其——

他目光忽然看向裴二一直緊握著的彎刀,聲音也低了幾分,說:“尤其——我聽說你被救回來時,一直死死握著這把刀不鬆手,你可知這把刀的來曆?”

裴二目光倏地微緊,看一眼黑鐵彎刀後,問:“你認識這把刀?”

楊元羿點了點頭,看著那把刀道:“這是你十六歲生辰那天,你爺爺送你的生辰禮物,後來……”

後來老燕王連同長子、長孫,都在北地的一場慘烈大戰中死去。

當時世人都說,裴椹和他的父親撿了大便宜,若不是老燕王和長子、長孫同時戰死,也輪不到裴椹的父親承襲燕王爵位。

可楊元羿知道,裴椹當時為了奪回祖父和大伯、堂兄的屍骨,差點死在北地。或者說,他就是抱著必死的念頭去的,也差點就真死了,是梁王世子帶人及時趕到,才把他從死人堆裡挖出來。

從那之後,裴椹便一直帶著這把黑鐵彎刀,從不離手,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祖父未竟的心願,不要忘了這一筆血債。

而裴椹的父親能承襲王位,也是因為裴椹在老燕王死後,打退了胡兵,成功守住北邊防線。要知道,老燕王剛死時,今上其實想趁機收回燕王爵位。

不過眼下看著失憶的裴二,楊元羿實在不忍心將這麼慘烈的往事告知,說到一半,便忽然打住,歎道:“總之,你知道我不可能認錯就是了。”

裴二聽到這沉默,良久,終於抬眼又看他,語氣沉穩:“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但我……確實沒有印象,不能確定。眼下戰事緊要,此事還是等我回來再說吧。”

說完他握著刀,轉身再次大步往軍營外走,隻是眼底一片烏沉,壓抑著不平靜。

楊元羿聞言一愣,終於看出他是要離開軍營,忙快步追上:“等等,你要去城牆上?”

接著不知想到什麼,他忽然一把拽住裴二手臂,斟酌道:“儉之,有件事還需跟你說一下,不管剛才那些話你信不信,都……先彆跟你那位娘子講。”

裴二聞言倏地頓步,轉過頭,烏黑眼眸直直看他。

楊元羿再次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但想到之前了解來的情況,還是硬著頭皮道:“儉之,非是我喜歡背後搬弄是非,詆毀他人,而是……你不知道,你娘子的來曆有些可疑。

“我聽說她被流放前,是京中沈太醫的孫女,我雖然沒見過沈太醫的孫女,但卻知道對方孫女一直抱病閨中,體弱膽小,性子柔弱,並沒學過醫,更彆提治病醫人、騎馬射箭,而且我聽陳將軍說,你們還讓她參與戰事——唔!”

話未說完,臉上忽然重重挨了一拳。楊元羿猝不及防,踉蹌後退幾步,緊接著又被一把揪住衣領拽回。

裴二臉色冷寒,眼底氤氳戾氣,聲音帶著怒意道:“你說彆的便罷,不可詆毀沈姑娘。”

頓了頓,又嚴正警告:“沈姑娘冰雪出塵,聰慧靈秀,溫柔善良,治病救人,心懷大義,你不了解,不可再胡說。若有下次,彆怪我不客氣!”

說完他一把搡開楊元羿,眼底像結了層寒霜,最後又警告看對方一眼,才帶著怒意轉身。

隻是剛走幾步,忽然又轉回頭,語帶諷刺地補充一句:“聽說你是並州來的兵,既然是裴椹的朋友,大小也應該是個將軍?大敵當前,有空在這詆毀一個女子,不如去抵抗胡人。”

說完,再次大步離開。

楊元羿被他搡得跌坐在地,目瞪口呆。

這還不叫不客氣嗎?不僅挨了一拳,屁股還差點摔兩半。

此刻他總算明白之前表弟魏子舟的感受了,雖然他聽說過裴椹護他那小娘子護得跟眼珠似的,但也沒料到會這麼……一句也說不得。

他剛才隻是想說“沈秀”來曆不明,在弄清對方身份前,最好彆把裴椹真實身份的事告訴對方,這……很過分嗎?而且他隻是說出事實,也不算詆毀……吧?

無論如何,“沈秀”肯定不是沈太醫的孫女,身份確實可疑。尤其這裡還是軍營,對方還參與軍務,頗受信任,能輕易接觸一些機密。正常人知道後,都會警覺一些吧?

如果之後查出她身份沒問題,再把情況告訴她,也不遲啊。他也是聽說裴二和陳將軍連軍中的事都不瞞著“沈秀”,又聽說“沈秀”也常在城牆幫忙,擔心裴二去了後什麼都告訴對方,才特意提醒一句。

沒想到這話還沒說完,就挨了一拳。幸虧打的是側臉,不是左眼,不然就要青腫一對了。

楊元羿摸了摸臉側,疼得“嘶”一聲,暗暗咬牙,心想:等著吧,等你恢複記憶!

他現在算是能體會表弟魏子舟的心情了,裴椹這個以前隻想著打仗,看著跟斷情絕欲了似的冷麵神,居然破天荒,真的對一個小娘子死心塌地?!

看他恢複記憶後,自己怎麼笑話他。

之前楊元羿還覺得魏子舟這種想法很幼稚,但現在,這麼想想,確實暗爽。

不過前提是得想辦法讓裴椹恢複記憶。

想到這,他咬牙起身。

一直跟在後方的玄鐵兵此刻也快步跑來,為首的士兵忙扶住他問:“少將軍,您跟裴將軍談的怎麼樣?他相信嗎?”

楊元羿:“……”相信個鬼!

“先去見陳將軍吧,問問他‘大敵當前’是怎麼回事?”他忽然歎氣道,一瘸一拐又往回走。

他昨天才到這邊,雖然聽到一些胡人來攻的消息,但一直以為是小規模騷擾犯邊,沒詳細問。可剛才聽裴二的話意,好像並不是小規模?.

裴二一路壓著怒意,騎上棗紅駿馬離開軍營。

到了城牆上,他站在烽台旁眺望遠處蒼茫景象,怒意漸漸消散,神情又轉為茫然。

那個不知名的並州兵說,他是裴椹裴將軍。

剛聽到這句話時,他腦海一片震驚和空白。回過神,再次得到那個並州兵的肯定答案後,他不可避免想到沈姑娘曾說過的話——

“我聽說裴世子少年領兵,曾多次擊退入侵的胡人,為大周守住北邊,是了不得的英雄。而且他為人正直,心懷大義,我……很敬佩他。”

當日沈姑娘說這話時,莞爾淺笑的樣子仍曆曆在目,每一個神情都映在他腦海深處。

不可否認,當時他是嫉妒的。更不可否認,在聽那個並州兵肯定地說,他就是裴椹後,他心中又是喜悅的。

原來沈姑娘敬佩的人就是他,原來沈姑娘每次提到後會神色不一樣的那個人就是他,原來……

可隨即,他又陷入茫然。

無論是陳將軍描述的少年將軍,還是沈姑娘敬佩的英雄,亦或是那個並州兵口中的裴椹,對他來說都太陌生了,他想不起一絲一毫。

所以,他真的是裴椹嗎?那個並州兵真的沒認錯?

而且就算沈姑娘敬佩的裴椹是他又如何?他要借助一個自己都想不起的身份,來讓沈姑娘喜歡上自己?

強烈的自尊讓裴二不願這麼做,而且如果這樣成功後,沈姑娘喜歡的是那個他自己都想不起的裴椹,還是他這個……裴二?

但不可否認,如果他就是裴椹的話,起碼……知道沈姑娘敬佩的不是彆人後,心底還是隱秘地高興。

可他真的是裴椹?萬一那個並州兵認錯了……

裴二站在烽台旁,披風在北風中不斷被吹起,神情一會兒空茫,一會兒喜悅,一會兒又複雜,幾經變化。

終於,快到和其他兩個駐地約定出兵的時間,他轉身大步走下台階。

經過城牆的塔樓時,忽然,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禪秀正在塔樓旁幫幾名傷兵換藥,晨光照在他白皙素淨的麵容上,映出秀麗輪廓,仿佛給他鍍上一層金輝。

他低垂著視線換藥,濃長的眼睫在眼底撲下漂亮的剪影,神情專注而認真,有種沉靜的美好。

“沈……”裴二幾乎迫不及待開口,剛喊出一字,忽然想到什麼,又改口,“娘子!”

說著,他快步走過去。

這是他跟沈姑娘約定好的,有外人在時這麼喊沒錯。

他心中堅定想。

李禪秀忽然聽見他的聲音抬頭,神情明顯微愕。

第 62 章

李禪秀清早特意等裴二離開家後, 才鬆一口氣起床。

用過朝食,他剛到軍營,就聽張虎說, 軍中來了個監軍呂公公。

聽到這個消息時, 他心瞬間被提起。

這個監軍既是宮裡出來的人,會不會剛好見過幼時的他?便是沒見過,萬一見過他父親或母親……

李禪秀心中一緊,有過夢中被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官員認出的經曆, 他立刻警覺, 轉身離開軍營, 直接來城牆這邊。

他知道裴二今天肯定也會來,為避免尷尬, 到了之後,他特意躲在傷兵這邊,儘量避免跟對方見麵。

可沒想到, 裴二還是看見他了。尤其那聲 “娘子”喊完,周圍傷兵紛紛都看向他, 眼神不由自主帶上幾分打趣。

其中一個傷兵甚至起哄道:“沈姑娘, 我們的傷不打緊,裴千夫長找你肯定有急事,你快去吧。”

能留在城牆這邊的傷兵, 確實都是輕傷, 重傷的都已經抬到營地了。

李禪秀耳根微熱, 匆忙起身走向裴二。因為走太快,快到對方麵前, 還險些被腳下一截草根絆倒。

裴二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之後卻望著他不鬆手,五指如鐵箍一般握著他手臂。

直白的視線沒有任何隱晦,甚至像帶著熱度,落在李禪秀乾淨白皙的麵容。

李禪秀被看得不自然,手臂不明顯地掙了幾下,沒掙脫,又察覺周圍傷兵都在用餘光偷看這邊,隻得壓低聲,尷尬提醒:“夫君?”

裴二眼睛眨了眨,輕“嗯”一聲。

李禪秀:“……”

他喊完那聲,耳朵便忍不住一陣發燙。

因早晨那個不知是意外還是有心的一吻,他今天一直提醒自己,之後和裴二見麵,要儘量保持距離。可偏偏裴二剛才那麼喊他,又是當著這麼多士兵的麵,他不喊“夫君”,似乎顯得冷待對方。

可喊完見裴二仍站著,他咬咬牙,隻好又抓住對方手臂,拉著人快步離開這處傷兵待的地方。

一路走到遠離眾人的僻靜之處,李禪秀臉上的熱度終於降下去幾分,不由輕呼一口氣。

站定後轉身,不等裴二開口,他就先詢問:“你今天是不是還要帶兵出去?”

他開口就把話往正事上提。

裴二怔了怔,點頭,道:“我也正想跟你說這件事,我……”

說著他語氣踟躕,猶豫又看李禪秀一眼。

李禪秀心中微緊,想到早晨的事,像是怕他將要戳破什麼,不自覺偏開視線,逃避般地躲藏。

裴二幾經猶豫,到底沒把楊元羿說他是“裴椹”的事說出。

這麼決定後,他反倒輕輕鬆一口氣。也對,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的事,現在說出,是想借“裴椹”這兩個字,從沈姑娘這裡得到什麼嗎?

那太卑劣了,裴二實在不屑去做。他應該憑自己的本事,先讓沈姑娘喜歡自己才對。

不過見過那個並州兵後,倒是讓他在另一件事上終於能徹底放心——起碼那幫人不是來抓他的,他不必擔心自己會和沈姑娘分開。

這麼想著,裴二神情不由放輕鬆幾分,繼續開口道:“我跟永定的趙將軍他們商定好今天一起伏擊胡兵,等會兒就要帶兵出去……”

李禪秀聽到這不由吃驚,視線也忘了閃避,轉回看向裴二道:“你們要去伏擊?”

裴二點頭:“嗯。”

李禪秀心中一沉,更一陣莫名的亂。他之前以為裴二和永定、永勝駐地商議,是要和上次一樣,提前做好防禦,沒想到對方又是要主動出擊。

永豐、永定、永勝三個駐地加起來,總共隻有一萬多名守軍。除去後勤和傷兵,現在真正能打仗的,隻有七千餘人。

而且裴二這一趟不可能把守軍都帶走,肯定要讓大部分士兵留下防守。這樣一來,對方大概率會和上次一樣,隻帶三百騎兵離開。

即便加上永定、永勝兩個駐地的騎兵,估計也不會超過九百人。

但李禪秀據這幾天得到的消息推測,駐紮在大漠中的胡兵恐怕有十萬人之多,對方本就是衝著武定關來的。雖然武定關的精兵大部分被調走,但胡人並不知曉,在他們看來,武定關仍守著八萬精兵。

攻打關隘向來比守關難,兵力定要遠超守關的兵力,隻按十萬推測,已經是考慮了烏烈大王子用聲東擊西的辦法攻打,往少估算了。

自然,裴二他們隻是要伏擊來攻打永豐等三個小關隘的胡兵,未必會碰到烏烈率領的主力,可萬一呢?

萬一碰上,九百人對上烏烈的數萬主力大軍,跟白送有什麼區彆?

即便碰不上胡人主力,一切都如裴二預料,他們剛好伏擊到來攻打永豐等三個小關隘的胡人,需要麵對的兵力恐怕也不會少。

上次胡人派來攻打永豐的兵力,就有近萬,這次恐怕隻會更多。若是來攻打三個小關隘的胡兵剛好彙合行軍,少說得有三萬人,就算是伏擊他們,也極其危險。

自然,在大漠中,騎兵的優勢遠勝步兵。一支九百人的精銳騎兵打敗三萬大軍,甚八萬大軍,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神話。

史書上就記載過這種以少勝多的戰例,但那些領兵的將領無不是史書上的名將,個個用兵如神。其次他們的騎兵也都是精銳,戰馬精良,並且有的是突襲敵軍大本營,打對方措手不及,有的是後方有大軍壓陣,使敵軍軍心潰散,隻顧慌亂逃走。

據說當年裴椹十八歲時,率兩百鐵騎大敗三萬胡人,就是趁深夜衝入胡人大營,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裴椹本就是用兵如神的將才,他率領的玄鐵兵更是大周最厲害的騎兵。

可裴二,他東拚西湊出的這支騎兵,顯然稱不上是精銳。而在大漠,騎兵更是胡人的優勢。

至於用兵能力——在李禪秀看來,裴二自然是有天分的,可他畢竟不久前還隻是個普通小兵,沒有太多經驗。

算來算去,對方這次出去,也就占伏擊一個優勢。可前提是真能伏擊到對方,而不是正麵遇上胡兵。

這麼一推算,李禪秀無法不擔心。

他一時忘了早上剛想過要和裴二保持距離的事,有一瞬間甚至想,要不自己也跟去。起碼他有夢中領兵的經驗,能隨時應對。

可冷靜下來後,他又知道不可能,先不說裴二不可能答應,隻說他展現出這些本事,就難保不會被軍中人懷疑。尤其現在軍中還有個監軍呂公公,他更需低調。

可理智歸理智,看向裴二的目光,仍忍不住擔憂。

裴二沒有錯過他秀麗眸中的擔憂和柔光,一瞬間,隱秘的喜悅注入胸腔。

沈姑娘擔心他,沈姑娘在意他,也許……或許……

他望著對方那雙往日清冷,此刻隻有漂亮溫柔和憂慮的眼睛,忍不住試探開口:“沈姑娘,我此行可能會有些危險,你能不能……把平安符再借給我用用?”

李禪秀聞言一愣,眼中閃過困惑:“平安符?”

“就是……上次被我弄壞一顆佛珠的手串。”裴二赧然說,但黑潤的眼睛很快又看向李禪秀。

像極了眼巴巴看過來的狗狗眼睛。

李禪秀不由輕咳,為自己這個形容感到一絲心虛。

對方說的那串佛珠,是他離開洛京時,父親親自一顆顆磨出,送給他保佑平安的。他一般不給旁人碰,但裴二此行確實危險,而且他之前就已經借過一次……

這麼想著,他很快點點頭,從懷中拿出那個裝著佛珠的荷包,謹慎交給裴二。

想了想,他又叮囑:“你要仔細保管,像上次那樣幫你擋刀被弄壞了,不打什麼緊,隻是千萬不要弄丟了。”

說完,怕裴二誤會自己小氣,又補充一句:“主要是……我覺得它很靈驗,萬一丟了,甚是可惜。”

裴二上次聽李禪秀說這佛珠是重要的人送的,又見李禪秀很看重,還曾有一絲酸溜,但此刻卻不再這麼想。

正是願意把這麼重要的佛珠借給他保平安,才更說明沈姑娘擔憂他。而且他能感覺到沈姑娘也在意他,說不定這串佛珠隻是對方的某個親人長輩送的?

他鄭重點頭答應,小心將佛珠放在心口藏好。

此時,遠處的三百騎兵已經集結完畢,張虎正在等裴二過去。

……其實已經等一會兒了,此刻越來越接近出發時間,張虎不免焦急,時不時看這邊一眼,猶豫要不要來提醒裴二。

裴二轉頭看了一眼,也知時間所剩不多。

可對上李禪秀那雙仍難掩擔憂的眼睛,一股衝動忽又湧來,使心頭一陣微熱。

就在該離開時,他忽然上前一步,猝不及防擁住李禪秀,手臂箍著對方瘦韌的腰。

李禪秀措手不及,一時僵住,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聽見裴二在他耳邊輕聲說:“沈姑娘,等我回來後,有件重要的事想跟你說。”

不遠處,跟陳將軍一起過來的楊元羿看見這一幕,神情不由錯愕。

裴二剛好也看見他們,語氣微頓。

片刻,他壓下渴望,啞聲重複:“等我回來。”

說完他手臂忍不住收緊一分,接著才緩緩鬆開已經僵住怔愣的李禪秀。退開身時,他微涼的唇擦過懷中人柔軟的耳垂,似乎刻意停頓了一下。

李禪秀不明顯地輕顫一下,清麗眸中滿是震驚和錯愕。

“沈姑娘,那我……就先走了。”裴二低頭看著他,良久啞聲說。

李禪秀望著他,僵硬點頭。

裴二目光灼灼,定定又看了他一會兒,終於轉身。

沒再多說一句道彆的話。但剛走兩步——

“裴二!”李禪秀忽然喊住他。

裴二驀地轉頭,眸中綻出希望。

李禪秀望著他清俊麵容,遲疑一下,終於還是叮囑:“注意安全,要……活著回來。”

裴二眼中瞬間浮現驚喜和欣悅的光,回神後,很快朝他揮了揮手,語氣微揚:“等我回來。”

又走幾步後,他再次回頭,語氣仍掩飾不住喜悅道:“等我。”

再走幾步,等上了馬,仍忍不住勒住韁繩,轉頭又看向李禪秀。

李禪秀不由提緊心,生怕他再說出一句“等我”,被士兵和陳將軍他們聽見,實在尷尬。

好在裴二這次沒說,隻忍不住唇角微揚,再次朝他笑了笑,很快便策馬揚鞭,身後紅披風在風中獵獵揚起,身姿颯踏,率領一眾騎兵馳向大漠。

楊元羿看到這一幕,表情驚得像能一口吞下十個雞蛋。

旁邊為首的玄鐵兵察覺,等陳將軍走遠後,忍不住壓低聲問:“少將軍,怎麼了?”

楊元羿終於回神,語氣幽幽:“……我懷疑我們找錯人了。”

玄鐵兵:“?”

“走吧,去問問陳將軍戰事是怎麼回事,還有儉之這出去是要乾嘛。”

他說著邁步往城牆方向去,經過李禪秀附近時,忍不住好奇轉頭,想看一眼這位在他看來,已經快把裴椹迷得找不著北的“沈姑娘”。

這一看,他忽然有些愣住。

第 63 章

楊元羿看清李禪秀容貌的瞬間, 便微微怔住,眼底忍不住閃過一抹驚豔。

麵前“女子”雖穿著灰撲撲的舊襖,手肘位置甚至縫著補丁, 但站在破敗的磚牆旁, 身影筆直,亭亭如雪中一株翠竹,麵容白皙秀美,眉目清雋, 似雪山出塵。

魏子舟那小子還真沒胡說, 裴椹這家夥真是豔福不淺, 在這窮山僻壤、山旮旯的地方,也能娶到這麼漂亮的媳婦。

自然, 他不是說窮鄉僻壤沒有美人,但這麼漂亮,確實罕見。也不是說裴椹不能娶到這麼漂亮的娘子, 而是——裴椹若是裴將軍、裴世子時,能娶到這麼好看的媳婦, 倒不稀奇。

但他聽說裴椹剛失憶時, 十分窮酸落魄,一無身份,二無錢財, 三……重傷昏迷一身血, 可能連命都不一定能保住。這種情況都能娶到天仙似的媳婦, 真不知該說他是命好?還是命好!

此前楊元羿還覺得裴椹會被一個小娘子迷住,像個情竇初開的愣頭青, 很不可思議。現在見到小娘子本人,忽然又有那麼點能理解, 這麼好看的女子,難怪裴椹那個冷麵神會心動。

就是不知麵前這漂亮如畫的女子,當初是如何看上裴椹的?

楊元羿摸著下巴想想,覺得那時裴椹的唯一優勢,大概就是那張從小就討長輩們喜歡,長大又讓小女郎們見了臉紅,小郎君們見了嫉妒的俊冷好看的臉了吧?莫非他是靠臉娶到媳婦的?

當然,理智想的話,麵前這女子身份可疑、來曆不明,對方選擇嫁給裴二,或許是出於彆的什麼目的或考量……但楊元羿之前剛被裴二打過,眼下可不敢再冒犯地胡亂猜想了。

但話又說回來,單單是漂亮的話,也不至於讓他看愣住,他又不是魏子舟那個看見美人就走不動路的“癡”人。

他隻是覺得麵前女子除了美,好像還有一絲……熟悉?但也隻是一瞬間的感覺,等再仔細看時,又說不清具體哪裡熟悉,好似方才隻是錯覺。

而且楊元羿很確定,自己從沒見過對方。

想到這,他忍不住回頭又多看一眼。

李禪秀似乎察覺,這時剛好轉頭,清淡目光和他對上。

楊元羿一僵,忙尷尬回頭,輕咳一聲,默念:朋友妻不可欺。

隻是冒犯地多看一眼,裴椹應該不會再打他吧?

默念完,趕緊快步往城牆上去。不過有一點,他倒是能更確定——

眼前這個“沈秀”,恐怕確實不是真正的沈秀。

洛陽那種繁華之地,權貴如雲的地方,有這等美人,又生在官宦之家,隻怕還未及笄,就已經芳名遠播。但自己少時在洛京時,並未聽說過。

而且這樣的美人,即便被家中人牽連落了罪,很大可能也不會真被流放,更多是入宮為婢,甚至,會被權貴設法買去……

楊元羿暗暗搖頭,歎了聲氣,踏上城牆台階。

李禪秀微微蹙眉,很快也從他身上收回目光。

剛才那個士兵他沒見過,很臉生。好像是跟陳將軍一起來的,是其他駐地的?還是呂公公帶來的人?

罷了,既不認識,以後避著就是了。

他蹙緊的眉微鬆,收回神思後,之前紛亂無措的思緒,也瞬間又都回到腦海。

想到裴二離開時的擁抱和附耳說的那句話,他不自覺攥緊指尖,心中再次陷入空茫和雜亂。

之前被擁抱住,聽到那句鄭重的“等我回來”,和耳朵被輕碰時,腦海一刹那空白後,心底也瞬間又掀起波濤,如同清晨察覺那個吻時一樣,如同那晚喝過鹿血酒後,裴二險些親吻他時一樣,如同之前在山寨……

李禪秀心中一陣紛亂,如一團亂線理不出頭緒。

雖然沒有明說,但種種表現好像已經很明顯,裴二竟是……喜歡他?

還有對方剛才說,等回來後,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說,是什麼事?莫非就是……要說這件事?

可他並非真是女子,裴二這樣豈不是……事情怎會發展成這樣?不是說好隻是假成親?裴二他……

不,也許不是自己想的那樣,也許對方說的重要事,是彆的什麼事,也許……

李禪秀越想越心亂如麻,之前送彆裴二時的強作鎮定,在對方走後終於紛然倒塌,無法再維持。

可此刻想再多,也隻是他一個人胡亂猜測。既然裴二說等回來再說,那就……等對方回來再說?

李禪秀強迫讓自己冷靜下來,轉身走到塔樓下,繼續幫傷兵包紮,接著又去熬藥。

他努力將思緒放在正事上,而非陷入他和裴二關係的思緒亂麻中,比如想想——裴二這一趟出去,必定十分凶險,自己到底該如何做,才能幫到對方?

想到一半,他忽然又愣住,好像……還是和裴二有關。

正這時,軍營裡有個小兵跑來,是陳青的跟班小兄弟,二子。

李禪秀想起自己早上離開營地時,曾叮囑陳青幫忙的事,不由放下攪湯藥的木勺,快步走過去。

“是不是陳青讓你帶消息來?”他邊用圍在身前的粗布擦手,邊問。

二子看一眼他秀麗麵容,有些局促:“沈姑娘,這事得小聲說。”

李禪秀聞言,便靠近幾分。

二子臉色微紅,附耳說了幾句。

李禪秀擦手的動作一頓,倏地抬頭,冷秀的眼中滿是嚴肅:“你確定?”

二子連忙點頭,道:“沈姑娘,不會有假,我親眼看見的。”.

半個時辰前,軍營駐地。

呂公公一臉隱忍,神色不快地離開中軍大帳。

蔣和緊跟在他身後,進了帳後,沉默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道:“公公,剛才為何輕易放過陳高峻和裴二?”

呂公公自不能說自己是被裴二那冷寒一刀嚇到了,不由冷哼:“你問咱家?咱家還沒問你呢,你父親不是說你身手了得,在這營中武藝數一數二?怎麼剛拔刀,就被那什麼裴二擋了下去?”

蔣和臉色微沉,語氣卻畢恭畢敬,解釋道:“剛才距離太近,我怕傷到公公,有所顧忌。”

“哼。”呂公公意味不明地哼一聲,臉色倒是有所緩和。

“跟他們爭口舌沒什麼意義,咱家這次來,主要是要除掉你說的那個裴二。至於陳高峻,他不查官鹽倒罷了,非要查,也不能留。

“咱家已經著人探聽了,那個裴二今天會領三百人去塞外伏擊胡人,這正是你的機會。我此次帶來的這一百名護衛,都是個中高手,你全都帶去,務必叫那個裴二死在外麵。

“他一死,此次伏擊胡人必然失利,咱家再以用人不力為由,責問陳高峻。到時你再力挽狂瀾,打退來犯的胡兵,功勞不就就都是你的?”

說著他瞥蔣和一眼,又陰陽怪氣道:“能被區區兩千守兵打退的胡人,想必本就不成氣候。那個叫裴二的小兵能做到,你不會不能吧?

蔣和聞言冷沉,咬牙拱手道:“公公放心,裴二不過是僥幸得勝,之前被他打敗的山匪也都是烏合之眾。在我眼裡,此人隻是稍微有點領兵能力,不值一提。”

“哼,那就好。”呂公公冷哼,頓了頓又道,“你若真不行,倒也無妨,看看來攻打的胡人跟咱們認不認識。若認識,能說上話的話,倒也好辦,不過是群給些錢糧就能打發走的狼罷了。”

蔣和聽他這麼說,臉色一陣難看。

呂公公說完,又捏著嗓子繼續怪調道:“哼,作死的東西,知道什麼不好,偏要知道官鹽的事,也是他活膩歪了。這次解決他,正好連同官鹽和上次糧草的事,都一並遮掩下去,永除後患,不用擔心他哪日恢複記憶,知道糧草被劫的真相。”.

城牆上,楊元羿正向陳將軍問胡人來犯的情況。

陳將軍也正想跟他說這件事,想問並州能不能調兵,但還沒開口,就聽他又問裴二出去到底要乾什麼。

陳將軍不知楊元羿具體身份,怕泄密,頓時含糊不答。

直到楊元羿拿出令牌,讓他看出自己在並州軍中職位不低,陳將軍才一驚,忙將情況告知。

楊元羿一聽可能有十萬胡人來犯,心中一驚,接著聽說裴二隻帶著九百騎兵,就去大漠伏擊,差點整個人都炸了。

尤其他又聽說,裴二那九百騎兵還是三個駐地臨時拚湊的,彆說跟精銳騎兵比,恐怕連普通騎兵的水準都不一定能達到。

帶著這東拚西湊出來的騎兵就去伏擊幾萬胡兵,不要命了?該不會是失憶把他腦子變回十七八歲時候了?還真是跟當年一樣膽大!

楊元羿驚得冷汗都出來了,趕緊快步走下城牆,對跟隨的玄鐵兵說:“讓眾人準備,隨我去大漠”

他這好不容易才找到裴椹,可彆還沒真正相認,對方就再被胡人打失憶、沒了蹤影,讓自己再一頓好找。

而且裴椹現在可是有家室了,萬一再……

楊元羿腳步一頓,不由看向不遠處,正幫傷兵包紮的李禪秀。

——對方正低著頭,專注耐心地照顧傷兵。不管傷兵穿的有多臟亂,傷口多麼血腥猙獰,“她”都毫不變色,沒有絲毫嫌棄和不耐,神情沉靜美好得如同一幅畫。

楊元羿心中忽然有點明白裴二之前的誇讚,對方確實冰雪出塵,聰慧靈秀,溫柔善良……至少表麵上看是這樣。

難怪裴椹會被迷得死心塌地。

楊元羿忍不住感慨,接著便帶人匆匆離去。

李禪秀在他離開時,抬頭看了一眼,雖奇怪這人的來曆,但也並未多想。

之後沒過多久,他便接到二子的報信。

得知蔣和竟帶著一行人繞道出關,他臉色瞬間變沉。

想也知道,蔣和此時帶人出關,不可能是要做什麼好事。如果他正大光明,何必偷偷繞道出去?

很可能……對方是要去報複裴二?!

想到這點,李禪秀臉色愈發難看,神情甚至帶了幾分此前從未有過的淩厲。

因為要偽裝身份,他平日為了讓自己更像女子一些,一貫能淺笑就淺笑,即便不笑時,也微抿唇角,目光嫻靜,儘量讓神態和眉目都柔和一些。

但此刻,許是難以遮掩心中情緒,他眼底眉梢都帶著寒涼,唇邊泛起冷意,一貫的柔和表相被打破,眉目顯出銳意。

蔣和竟要去暗害裴二,尤其還是在伏擊胡人這種關鍵時候,這令他心中克製不住生出怒意。

大概是他氣勢忽然變得攝人,旁邊二子莫名覺得小腿一顫,忙低下頭,竟有些不敢看他。

第 64 章

李禪秀沉下臉, 轉身快步往城牆上去。

裴二此行本就需以少戰多、以弱戰強,若再被大周自己人從背後捅刀子,豈不更加危險?

必須得想個辦法通知對方, 最好是能派人去救.

城牆上的烽台旁——

陳將軍見他擰眉帶著一身冷意走來, 也愣一下,覺得裴二的這個娘子、軍中醫術頗厲害的女郎中,今天與往日有些不同,好像……竟有幾分攝人的氣勢。

李禪秀見他神情驚訝, 很快意識到什麼, 忙低垂眼睫, 斂去其餘神色,隻留焦急。

“陳將軍, ”他很快開口,打斷對方注意,語氣急切說, “剛才營中有個小兵來說,蔣和帶著呂公公的一百名護衛, 偷偷繞道出關了。”

陳將軍聞言一愣, 臉色瞬間也變了。

“將軍,他很可能是去對付裴二。”李禪秀繼續語氣焦急道。

陳將軍何嘗想不到這點,也瞬間明白他來時為何神色與平時不一樣, 但也隻當他是擔心夫君, 當即安慰道:“你彆擔心, 我這就叫人追去提醒裴二。”

隻是裴二已經離開一個多時辰,現在去追, 哪還能追到?

想到這,陳將軍很快又道:“還有剛才那位楊……楊小兄弟, 他帶了四五十名騎兵剛出關,應該還沒走遠,告知他的話,應該也來得及。”

對方帶的可是玄鐵兵,雖然隻有四五十人,但戰力絕對不比蔣和那一百名護衛弱。若能先解決蔣和,裴二那邊就不會再有來自自己人的威脅。

可問題是,茫茫大漠,一望無際,誰知道蔣和現在在哪?恐怕真正能指望的,還得是送信的人或楊元羿他們先找到裴二。

畢竟駐地總共就三百餘匹戰馬,幾乎都被裴二帶走了,何況還有城牆要守,根本騰不出人派去支援。

陳將軍匆忙吩咐手下,而後站在城牆上,看著接連兩匹快馬奔出去送信,臉色依舊凝重。

李禪秀神情同樣沒放鬆,他並不知道陳將軍說的那位“楊兄弟”帶的是玄鐵兵,更擔心他們都不能及時找到裴二。

還需再想辦法……

正蹙眉思慮時,忽然,遠處又一匹快馬急奔而來,帶起一路煙塵。

——是被派出去探查敵情的哨兵。

哨兵一路疾馳,還沒到長城下,就遠遠急喊:“報——有敵襲,胡人集結兩萬人馬,正朝永豐這邊來!”

“什麼?”陳將軍麵色大驚。

城牆上的守軍一聽,麵色更是驚惶。

眼下除去傷兵和後勤,他們還能打仗的人,滿打滿算也就兩千,忽然來兩萬胡兵,這要如何抵抗?

李禪秀聞言臉色也瞬變,胡人怎會忽然快到永豐?難道裴二伏擊失敗了?

想到這他瞪視心亂。

哨兵很快爬上城牆,一臉青白,喘著粗氣匆匆報道:“稟將軍,胡人二王子親率兩萬人馬,正往這邊趕來。”

二王子?

李禪秀目露意外,隨即輕出一口氣。裴二去伏擊的是大王子烏烈所率部眾,而且據他所知,胡人大王子和二王子素來不和,興許他們不是一路來的?

眼下他隻能這麼安慰自己,等哨兵退下後,立刻又向臉色正難看的陳將軍建言:“將軍,胡人忽然來兩萬人馬,我們人手不足,必然很難抵擋,但……”

陳將軍立刻轉頭看他,眼神帶著疑問和審視。

李禪秀咬咬牙,繼續道:“但這裡的百姓世代居住在此,他們必不願生活已久的家被毀,不願被親人兒女胡人劫掠屠戮,將軍何不把他們組織起來,號召他們一起抵抗?他們可能不如守軍善戰,但搬石頭砸底下攻城的人總能做到,願意上城牆的,就上他們上城牆,不願意的,也可讓他們幫忙多製火把弓箭等。”

陳將軍目光一亮,可隨即又道:“隻怕這一說出去,民心大亂,不僅沒有人願意一起抵抗,反倒大家先紛紛逃難去。”

李禪秀聞言又勸:“將軍,附近不少百姓的家人就是守軍,兩萬胡人來攻這事本就瞞不住。而且他們世代居住於此,祖墳都埋在這,我想總有人會願意。”

李禪秀相信百姓的力量,夢中他們就曾一次次站起來抵抗。而他在西南率領的舊部,也曾一次次被當地百姓救助,甚至有不少百姓不斷加入。

何況……

“何況南邊在鬨民亂,百姓往南逃的話,也未必安全。”他冷靜闡述道。

陳將軍聽完咬牙,再看到城牆上守軍們不安忐忑的臉,終於道:“好,就按你說的辦。”

李禪秀頓鬆一口氣,下城牆後,立刻派人去找宣平。

陳將軍也同時派人發動百姓,情況確如李禪秀所說,百姓雖驚惶,有的不安,有的甚至收拾東西,打算逃難,但也有不少願意趕來,一起抵抗胡人。

陳將軍立刻令人將他們組織起來,身強力壯的,先就地簡單訓練,好讓他們上城牆後更能殺敵。至於其他人,則安排在後方幫忙挑石頭來、製箭、往箭上塗火油等。

就連營地的徐阿嬸等女眷,也都被安排來幫忙削箭竿。

宣平等人趕到時,長城內正一派熱火朝天的忙碌景象,眾人臉上雖緊張,但又戰意盎然。

李禪秀見他來了,忙提起衣擺,快跑過去。

宣平此行帶了兩百多人,其中竟有七八十人騎著馬。見到李禪秀後,他當即下馬道:“沈姑娘放心,事情我已經知曉了,裴郎君是你夫君,又是我和大哥的恩人,這個忙我定會幫。”

李禪秀鬆一口氣點頭,看到他的馬,心中又疑惑。

之前剿匪時,山寨的馬基本被永豐、永定兩個駐地收繳了,對方怎麼會又有這麼多馬?難道……陸騭回來了?

但這些馬不算高大,又不像是從西羌那邊來的。

宣平見他看向馬,不由壓低聲解釋:“先前我們去南邊賣了些鹽,誰知遇上一夥流民打劫,好在那些人不是我們對手,馬是從他們那搶的。”

“原來如此。”李禪秀了然點頭。

流民中有很多人是活不下去,不得已加入,但也有一些是趁亂到處劫掠。

“而且今天帶來的這些人,我最近都在訓練,所以沈姑娘你就放心把事交給我吧。”宣平很快又道。

李禪秀看一眼四周,拉他到避開人耳目的角落,拿出一張絹布,展開後,指著上麵的幾處路線道:“這是塞外的地形圖,裴二很可能會走這裡,再到這裡埋伏,你一路就往這個方向尋。”

他此前在陳將軍帳中看過塞外地形圖,這張圖是他方才憑記憶畫出,並根據裴二透露過的一些信息,推斷對方此次可能會走哪。

“另外……”他看著絹布上的圖線,蹙眉思索一會兒,忽然又指著一處道,“之前裴二推測胡人大王子的大軍應該駐紮在這邊,如果推測為真的話,胡人定會從大周已淪陷的宣城運糧草過來,走這幾處路線。你沿之前路線如果找不到,那裴二很可能就是去劫糧草了,你再往這個方向尋找。”

宣平仔細聽完,掩下心中對他的敬佩和驚訝,立刻收起絹布道:“好,沈姑娘放心,我定會找到裴郎君,不讓蔣銃那個哥哥的奸計得逞。”

說完又道:“說來還要感謝沈姑娘,讓我終於有個能和胡人作戰的機會。”

許是看出李禪秀一直愁雲籠罩,他語氣故作輕鬆地笑道。

李禪秀緊皺的眉不由微鬆,勉強跟著笑了笑。

正這時,陳將軍看見這邊新來一批人,很快過來詢問。

李禪秀真話假話摻半地解釋:“將軍,附近縣城也有不少人趕來幫忙,就是剛來的這批。另外這位宣小哥是之前山寨被招安的人,他當時沒參軍,回去後開了個鏢局,聽說胡人打來,也帶了一些人馬來幫忙。”

他刻意將宣平帶來的這兩百多人說成有一部分是從縣城自發來的,否則宣平帶這麼多人來,還有馬,太惹眼了。

說完又懇請道:“將軍,先前隻派兩名送信的人恐怕不夠,我實在擔心……我夫君,能不能讓這位宣小哥也帶人去找?”

他眉心輕攏,臉色蒼白焦急,秀麗的眸中好似也盈著水光,看起來隻是個擔憂夫君安危的柔弱小娘子,任誰都不忍拒絕他的請求。

旁邊宣平會意,立刻也拱手拜道:“見過將軍,稟將軍,小人此前曾被裴郎君夫婦所救,他二人都是小人的恩人。原本聽說有胡人攻來,小人忙帶鏢局和平日結交的兄弟來幫忙,沒想到來了之後,又聽說恩公可能出事,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請將軍允小人帶人出去尋找恩公。”

陳將軍倒是知道裴二放走幾個被招安的山匪的事,對方回來那天就跟他說過,此刻知道宣平的“身份”,倒沒說什麼。

不過他正愁沒人馬可派去支援裴二,看見對方帶來的馬,倒是眼睛一亮。

本來他想直接征用對方的馬,可又苦於軍中已經沒有騎兵,此刻見宣平主動要去尋找,雖遲疑覺得不合規,但想到裴二可能正危險,再看到裴二的“娘子”神情擔憂,好似盈盈含淚的脆弱目光,終是咬牙道:“好,就勞煩這位義士帶人出關去尋找。”

有了呂公公這一遭,他現在是不敢輕易寫信給郡守求助了,否則剛才也不會輕易答應李禪秀召集百姓的辦法。

不過陳將軍仍不完全放心,還是征用了宣平的二十匹馬,命手下二十名士兵跟對方一起出去。

望著長城外漸漸遠去的煙塵,李禪秀一直提著的心終於稍稍放下幾分。

能做的他都已經做了,眼下隻能祈禱,祈禱父親送的那串佛珠,也可以保佑裴二平安。

他雙手交握,抱著拳在心口默念。

默念完,睜開眼,他看向遠方,剛放下的心又再度提起。

接下來,他和陳將軍以及城牆上的守兵百姓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茫茫大漠,朔風卷起沙塵。

一支胡人軍隊正往永定、永勝兩關隘行軍,經過一片連綿土丘旁時,忽然一聲尖銳哨鳴響起。

胡人一驚,還未反應過來,埋在沙土下的無數繩索瞬間被拽起繃直,無數人頃刻被絆倒。同時戰馬受驚,接連踏入陷坑。

胡兵頓時慌亂,為首的將領急忙控製住胯丨下戰馬,用胡語大聲喊:“有埋伏,快後退!”

但為時已晚,土丘後同時傳來喊殺聲,看不清有多少的大周士兵騎馬揚刀,個個喊殺著衝向慌亂的胡兵。

胡人將領剛喝住慌亂的胡兵,正欲重整隊伍,與伏兵對戰,轉頭卻看見那些大周騎兵揚起的旗上寫著碩大的“裴”字。

再看為首衝來的那人胯丨下一匹棗紅駿馬,腰負彎刀,手持長槍,麵容冷峻,身影猶如煞神,槍挑之處,胡兵儘數倒地。

——不是裴椹,又會是誰?

就像許多大周士兵被胡人打到骨子裡害怕一樣,眼前的胡人將領也曾在並州被裴椹打到骨子裡沒了底氣。

雖然他帶著兩萬人胡兵,當中還有騎兵,但來的可是裴椹!這人十八歲那年就敢帶兩百鐵騎衝進三萬人的胡兵大營,不僅打得他們大敗,還俘虜他們數名王族。

胡人將領當即一陣心慌,哪怕已經看出裴椹並沒帶太多人,一時也仍沒底氣。

恰巧此時胡兵中也有人驚慌喊:“裴椹,是並州裴椹!”

胡人將領當即怒道:“誰喊的?斬!”

但已經來不及,胡兵一聽“裴椹”,明顯又一陣慌亂。

裴二率領騎兵趁機迅速插入,將剛要重整陣型的胡兵迅速衝散。

這些胡兵都是此前在並州常跟裴椹領的兵交手,輸多贏少,一聽是裴椹來了,本就覺得打贏無望,再看陣型已經被衝散,更難反擊,一些人乾脆轉頭就逃。

有人帶頭,立刻就有人跟著跑,一時邊上竟有數百人落荒而逃。

胡人將領揮著刀拚命怒吼:“不準逃,違令者死!”

可慌亂之際,沒多少人能聽見他聲音,反倒逃跑者愈多。眼看裴二就要殺到眼前,軍隊又徹底潰散,胡人將領狠狠一咬牙,乾脆在親隨的保護下,也轉身就逃。

“胡人將領跑了,快追,衝啊!殺——!!”永定的錢校尉眼尖,最先看見這一幕,立刻用胡語喊道。

一聽將領跑了,還在抵抗的胡兵頓時也士氣大減,被打得連連後退。

……

半個時辰後,錢校尉清點完俘虜和繳獲的戰馬,激動得滿臉通紅,策馬奔到裴二對麵,大笑道:“這次賺大發了啊裴兄弟!你猜猜繳獲多少戰馬?我的娘嘞,足足千匹,夠咱們弄出一支像模像樣的騎兵了。”

隻要武定關和府城的那幫上級不來跟他們搶馬的話。

裴二轉頭看他一眼,涼涼道:“你養得起?”

錢校尉:“呃。”

也對,一匹戰馬吃的能頂上十個士兵的口糧,還真不是他們這些隻有三千來人的小駐地能養得起的。

錢校尉神情不由遺憾,又拿出幾張剛繳獲的皮子要分給他,順便關心問:“對了,並州來的那些兵昨晚找到永豐沒?他們可是來抓……”

話沒說完,忽然收到裴二一記冷眼。

“彆跟我提這事。”裴二語氣涼涼。

提起他就想跟算賬!

要不是被錢校尉誤導,他昨晚和今早何至於那般酸楚難過,以為自己將要和沈姑娘分彆,甚至險些……落下幾滴英雄淚。

想到這,他麵無表情,直接駕馬離開。

見自己好心關心,對方卻沒給什麼好臉色,錢校尉一臉莫名。不過他自認跟裴二已經是好兄弟,不必計較,當即調轉馬頭也跟上。

正好永勝駐地的校尉此刻也騎馬過來,問裴二:“裴千夫長,俘虜已經綁上,東西也都清點完畢,是否現在就回去?”

雖然他和錢校尉都是校尉,哪怕不是一個軍營的,職位上也高裴二一頭。按理說,怎麼也不該他聽裴二的。

但他此刻和錢校尉一樣,都對裴二無比敬服,說話也尤為客氣。

裴二看一眼被俘虜的胡兵,接著目光望向遠方,搖頭道:“不對勁。”

“啊?哪裡不對勁?”錢校尉剛好勒馬跟來,不由問。

裴二蹙眉:“胡人之前派三萬人分彆攻我們三個關隘,大敗而歸後,此次卻隻派兩萬人來,不對勁。”

此前他和陳將軍,包括沈姑娘,都猜胡人接下來會派更多人攻打三個小關隘。沒想到伏擊之後發現,不僅沒多派,反而少派了。

永勝的校尉一聽,也點頭同意:“確實不對勁。”

錢校尉立刻道:“我去拎個胡兵出來審審。”

裴二點頭,在他去審問時,仍皺眉思索。

忽然,他目光一凜,轉頭看向正在被審但死也不肯開口的胡人小頭目,用胡語沉聲道:“烏烈率主力去攻打武定關了?”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胡語,但聽錢校尉和這些胡人說時,發現自己確實就是會,興許是沒失憶時學過。

胡人小頭目雖抵死不透露,但聽到這話,臉色明顯一變。

裴二不由眯起雙眸,心知自己猜對了。

難怪被伏擊的這幫胡兵這麼好打,原來烏烈此次目的不在他們三個小關隘,精銳和主力都被帶去攻打武定關了。

錢校尉和永勝的校尉聞言,臉色瞬間也都凝重。武定關雖然易守難攻,但那是在守兵充足的情況下。

眼下他們三個都清楚,武定關隻剩一萬多守兵,其中還包括後勤。雖不至於是空殼子,但情況著實也沒好到哪。

關鍵是他們不知道烏烈大王子到底帶了多少人去攻打,但推算的話,起碼應該不下於八萬。畢竟胡人不知道武定關守兵被調走一事,敢去攻打,必然做了充足準備。

而且據裴二說,胡人內部很可能缺糧,今年冬定會拚死攻打大周。這還是裴二那位娘子通過胡人扔病死的羊,推斷出來的。

若真是這樣,烏烈定會猛烈攻打武定關,若長安再遲遲不把調走的守兵還回來,武定關恐怕撐不了十天。

可就算知道這些,他們又能怎麼辦?

錢校尉摸一把臉,道:“咱們這點人,到烏烈的主力麵前根本不夠看。”

何況長安那邊不調兵,郡守不調兵,他們底下的人就算著急又有什麼用?

沒見陳將軍給郡守寫信後,嚴郡守直接送了個監軍過來,這還不如不求援。

裴二拿出地圖看了一會兒,凝眸道:“烏烈率大軍如果要久攻武定關,隨行帶的糧草必然不夠,若中途運糧,定會從已經淪陷的宣城……”

忽然,他收起地圖,對錢校尉道:“再去審,問他們糧草何時運來。”

錢校尉忙又去審,那小頭目依舊咬死不答。

但裴二很快從幾個胡兵口中問出,烏烈軍中昨日供的飯食,量就已經有所減少。

“果然如此。”裴二眯起眼眸。

看來烏烈拖這麼久沒去攻武定關,一是想聲東擊西,引武定關的士兵支援永豐等關隘,使武定關空虛;二就是隨行糧草不充足,他一直在等糧草。

這樣推算的話,很可能……

“糧草今日就會送來?”他立刻抬眸看向那小頭目問。

小頭目瞳孔倏地一緊,臉色發白,目光下意識閃避。雖一句沒答,但對裴二來說,卻是都答了。

他當即對錢校尉兩人道:“你們押送這些人先回去,我帶人去燒糧草。”

說罷掉轉馬頭,吩咐張虎道:“整兵!”

錢校尉兩人剛要阻止,卻見他已經帶著張虎等人駕馬飛奔遠去。

錢校尉目瞪口呆:“這裴二兄弟真是打起仗來不要命啊!”

剛才伏擊他們雖然打得漂亮,但胡人畢竟有兩萬多人,而且軍中也有騎兵,他們同樣損失不小。

比如裴二帶來的那三百騎兵,完全沒受傷的,隻有一百五十餘人。對方就帶這點人去燒糧草?.

茫茫大漠深處,裴二率一百五十餘騎,直奔胡人糧草可能經過的路線,打算等夜晚,借風勢用點火的箭燒掉糧草。

雖然隻有一百五十餘人,但他目的本就不是攻打,而是從遠處火攻後再迅速撤離。騎兵勝就勝在速度快,應該能做到。

正思忖間,忽然右側方土丘後衝出一隊人馬,直衝向他手下騎兵,頃刻將隊伍分隔。

裴二頓時隻和張虎等七八名騎兵一起,其餘騎兵均被衝隔在後方。

他當即勒馬轉頭,看清來人,不由眯起眼眸:“蔣和。”

蔣和騎在馬上,冷笑一聲,語帶恨意:“裴二,你也該為我弟弟償命了!”

說罷手持長槍,帶著身旁二十餘人,直衝向裴二。

第 65 章

大漠孤寒, 朔風吹動枯草,卷起一片肅殺。

張虎見那些黑衣護衛猶如死士,持刀或持槍駕馬衝來, 當即帶身旁六七人上前迎戰。

這些人也確實是被訓練過的死士, 即便衝殺時,臉上也隻有冷漠。

蔣和同樣俯身駕馬,目光死死盯著裴二,快逼近張虎他們時, 忽然冷沉開口:“攔住他們。”

那二十名護衛立刻掉轉方向, 眨眼就困住迎戰的張虎等人。

而先前被衝開的騎兵此刻也被其餘護衛遠遠擋在後方, 這些騎兵之前能在胡人中衝鋒陷陣,全仰賴裴二給他們訓練過陣型, 加上裴二指揮得當。但論單打獨鬥的本事,他們明顯不是這幫經過特殊訓練的死士對手,加上沒了裴二指揮, 一時頓落下風。

蔣和用極短時間就將他們分彆圍困,一一對付, 自己同時騎馬奔至“落單”的裴二麵前, 目光森冷,手中長槍直刺向裴二咽喉。

今天他定要親自殺了此人,為弟弟報仇!蔣和握槍的手背青筋突起, 帶著重重恨意想, 然而——

裴二向右微一側身, 輕易避開刺來的槍尖,同時右臂瞬動, 握槍的手腕一轉,長槍攜帶萬鈞力道, 輕易擋開對方槍身。

蔣和竟瞬間被槍身傳來的力道震得手臂一麻,不由錯愕。

裴二麵無表情,右手握槍指著他,語氣平常,卻猶如挑釁:“你弟弟死有餘辜,你替他報哪門子的仇?”

蔣和森冷怒視他:“你——!”

“莫非你乾了跟他一樣的事?”裴二不等他說完,就繼續道,並且——

“不過你槍法太弱了。”他語氣平靜,卻莫名像居高臨下地嘲諷,“真正的槍,應該這麼用!”

話未落,長槍瞬出,劈空刺向蔣和眉心,快得不及眨眼,仿佛空氣都被刺破,發出撕裂聲響。

凜冽殺意直撲麵門,蔣和竟被駭得一時僵在馬上,完全無法動彈。

就在這時,他後方一個一直騎在馬上沒有動作的黑衣護衛忽然抬手,舉起一種裴二從未見過的弓弩。

弩箭瞬間射出,破空聲嘯耳!

裴二餘光一直注意那個一直不動的黑衣人,發覺他拿出弓弩丨的瞬間便立刻偏身閃避,同時急轉槍身,去擋射來的弩箭。

蔣和危機瞬間解除,回神後,驚覺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大腿克製不住打顫。

這是他有生以來離死亡最近的一刻,沒有人不怕死,蔣和也不例外。他咽了咽唾沫,立刻將正在圍殺張虎等人的二十名護衛喊來十幾人,一起對付裴二。

先前他還想自己一個人殺死對方,現在卻是不敢了。

另一邊,二十幾名圍殺的護衛忽然走了十幾人,張虎等人的壓力驟減,裴二這邊卻是瞬間危險。

且蔣和有意要將他和張虎等人分開圍殺,帶人拚命將他往遠離張虎等人的方向逼困。

不多時,張虎等人就已看不見裴二身影,心中不由焦急,可偏偏又被黑衣護衛困住。

但對裴二來說,最危險的,卻是那個拿著鐵弩一直緊緊跟的黑衣護衛。

就在他被圍困之際,黑衣人又連發數支弩箭,其中一支堪堪擦著他右臉射過,在臉側留下一道血痕,另有兩支擦著甲衣射過。

此弩箭威力甚大,射中甲衣的兩支竟直接將甲片震碎,也得虧是射中的是邊緣,否則恐怕不止皮肉會被射穿,骨頭都會被射裂。

裴二麵色冷寒,心知應該先解決那個拿弓弩的黑衣護衛。但他被蔣和等十餘人圍攻,黑衣護衛又隻跟在不遠處,一直保持距離,遠超出長槍所能到的攻擊範圍。

他俊眉緊蹙,邊設法突圍邊思索。弩箭每次能射出的箭有限製,就在黑衣人低頭上箭時,他目光一凜,忽然轉槍丨刺中一名攻來的護衛,緊接著尋到間隙,手中長槍猛地擲出。

正給弓弩上箭的護衛忽感一股寒意襲來,猛一抬頭,瞬間被長槍貫穿咽喉,雙目不由睜大,僵立片刻,“砰”地從馬上摔下。

這一變故來得太快,圍攻的護衛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同伴已死,不由震驚。

但裴二長槍擲出,手中一時隻剩黑鐵彎刀,刀能攻擊遠比槍短。

蔣和當即抓住機會,對使槍的護衛喊:“快,趁現在!”

七八名用槍的護衛立刻同時出手,裴二彎腰向後躲過數槍,可仍被一槍丨刺中肩部。甲片擋不住長槍威力,應聲而碎。

刺中他的護衛目光一亮,可隨即,裴二一把攥住槍身,猛地拔出,帶出血後,又迅速將槍杆往自己方向猛拽。

持槍護衛一時震驚,被猛拽過去。同時黑鐵彎刀一閃,寒芒頃刻劃破護衛喉嚨。

裴二一把奪過長槍,臉上身上都被方才護衛濺了血,眼神凜冽,猶如地獄中走出的殺神。

饒是這這些護衛都是經過訓練的死士,此刻也不由被他神情駭住。

裴二奪得槍後,當即槍尖橫掃而出,連挑數名護衛,將其儘數刺下馬。

其餘護衛見狀,不由都驚退。

蔣和急忙怒喊:“不準退!他隻有一個人,我們這麼多人,怕什麼?!”

他這一喊,眾護衛這才又硬攻上來。

可裴二卻越戰越厲害,沾血的麵容俊冷凜冽,仿佛不知疲憊,更不知傷口疼痛。又連挑數人下馬後,他借轉槍的功夫,冷笑對蔣和道:“你挑這種時候下手,實在愚蠢。你以為我死了,胡人攻破防線後,你還能活?”

蔣和此刻也被他連挑數人的身手震驚住,但聽了他的話,又咬緊牙關,硬聲道:“你死了,才是我立功的時候!”

話是這麼說,可心中早已駭然。他從沒想過眼前這個曾被他看不起的小兵,竟有這般厲害的身手和本事,不說自己,他們這麼多人竟都圍攻不下。

裴二轉槍又刺中一名護衛,麵無表情:“那我就更好奇了,你如此奮力想殺我,真的隻是為弟仇?”

說著他眉峰一冷,轉身一記橫掃,槍身砸在正欲偷襲的蔣和腰側,力道之重,竟將對方直接掀下馬。

隨即槍尖直指對方咽喉,冷聲質問:“呂公公這些護衛為何聽你命令,跟來追殺我?說!”

蔣和猝不及防摔下馬,隨即又被槍指,瞳孔不由緊縮,可嘴上仍硬氣,咬牙道:“要怪就怪你知道得太多。”

裴二眯眸,立刻明白:“是為官鹽的事?你果然也參與其中。那個呂公公跟你們是一夥的?你們背後——”

忽然,一記冷風襲來!裴二忙側身閃避,可仍被槍身砸中頭,他本能調轉槍尖,瞬間將偷襲者刺死。

可頭盔在剛才打鬥時就已經掉落,這一擊令他腦中瞬間嗡鳴,眼前陣陣發黑。

他一時看不見眼前景象,不由抬手捂住頭。可疼痛卻愈發劇烈,周身一陣陣冒出冷汗。

不是被槍身打中後疼痛,而是腦海深處像有什麼要鑽出來似的疼,仿佛頭要炸裂!

裴二原本以為隻需緩一會兒就好,可身體卻越來越搖晃,終於意識模糊之際,他身體一歪,直直摔下馬。

不,不能倒下,不能昏迷,蔣和還沒被殺死。

他得活著回去,沈姑娘,沈……

可身體仍在落下,頭砸在沙土上時,又一陣更劇烈的疼痛襲來,眼前仿佛有無數白光襲來——

痛!腦海像被撕扯攪拌,無數畫麵紛湧而至。

恍惚間,他看見自己率軍在與胡人作戰,身旁人稱呼他“世子”“裴將軍”;白光一閃,又看見自己換上小兵衣服,混在被胡人抓去的戰俘中;白光再閃,是他單槍匹馬殺出重圍,身上甲衣被血浸透,最終力竭,倒臥黃沙。

昏昏沉沉之際,他好像被人抬起。他以為是胡人追來了,緊緊握住腰間刀,掙紮想爬起,可眼皮像有千斤重,手臂沉得像鐵,怎麼也睜不開,抬不起。

耳邊傳來嘈雜人聲——

“居然還有個活的被抬回來?”

“傷成這樣,跟個血糊人似的,還有救嗎?”

“胡郎中說沒救了,隻能放在角落,聽天由命吧。”

“唉,也是個可憐人。”

……好像是在大周,不是胡人的地盤。

他緊繃的心神稍鬆,可仍警惕地緊握著刀。可頭受過傷,越來越痛,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最後,在淹沒所有意識的黑暗中時,他感覺有一隻微涼的手輕觸他的傷口,很輕柔……

他竭力想睜開眼,卻抵擋不住黑暗,徹底失去意識。

驟然,眼前白光炸裂,碎成無數片——

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倒在黃沙上,周圍是戰馬和黑衣人的屍體。

有兩三個還沒死的人,正握著刀圍上來.

幾息前,蔣和被裴二用槍指著咽喉,本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一個沒死透的黑衣護衛忽然爬起,從背後偷襲裴二,竟一舉成功。

眼看對方忽然摔下馬,蔣和心中大喜,急忙拔出刀,三步並作兩步急衝上前。

激動之餘,他心中又忍不住暗恨想——

可惜此處沒有懸崖,不然他定要讓這個裴二跟他弟弟當初一樣,死得不成人形。

可走到對方麵前,他剛舉起刀,忽見裴二猛然睜開眼,頓時被駭得後退,險些鬆開握刀的手。

那雙眼漆黑幽深,像看不見底的深淵,無端帶著令人冷寒的威勢。明明他站著,對方躺在地上,可蔣和卻有種被上位者居高臨下,睥睨俯視的戰栗感。

仿佛重新睜開眼後,裴二忽然變得不一樣了。

儘管對方之前氣勢也凜人,但絕不是此刻這般,肅殺凜冽中,又帶著身居高位的威勢,好像自己在他麵前,隻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

蔣和恐懼之餘,咬咬牙,雙手握緊刀,仍猛刺向對方。

然而——

鏘然一聲,寒光劃過!

蔣和陡然回神,發現自己手中的刀竟斷成兩截,他甚至沒看見對方是如何出手的。

躺在地上的人隨即翻身躍起,手中黑鐵彎刀橫掃向他腿部。蔣和頓時發出慘烈嚎叫,雙腿竟被齊齊斬斷。

同時彎刀攻勢不減,接連又劃過另兩名圍攻來的黑衣人腹部,兩人均應聲而倒,腰間血色瞬間染紅黃沙。

裴二站起身,用手肘處的衣料擦了擦刀上的血,看著倒在地上痛苦哀嚎的蔣和,黑眸一片平靜,語氣陳述:“蔣……和?你選錯對手了。”

說著,他一步步走向對方,竟像在閒庭信步。

蔣和心中一片膽寒,仿佛看著索命閻羅步步逼近。他忙忍著劇痛拚命往後挪,拖出一地血跡,滿頭冷汗道:“你、你不能殺我!若殺了我,回去後,呂公公不會放過你!”

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克製不住心中恐懼,他麵色青白,牙齒不斷打顫,身體抖得像篩糠。

“呂公公?”裴二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隨手拔起地上的槍,忽然刺進他右肩,俯身黑眸逼視,寒聲道,“我說過,你選錯對手了。”

幾乎同時,遠處傳來陣陣激蕩的馬蹄聲。楊元羿率四五十名玄鐵兵,彙合宣平等人,正快馬奔來。

第 66 章

宣平一行人按李禪秀給的路線尋找, 不多時就遇到正押送俘虜的錢校尉等人,剛好楊元羿帶著人也在。

從錢校尉口中得知裴二竟帶人去劫胡人糧草了,宣平心中不由暗歎:沈姑娘真是妙算!

隨即找個借口, 說自己大概知道方向, 便帶正不知該往哪走的楊元羿一行人直奔李禪秀給他指的糧草路線。

一路快馬奔尋,竟還真讓他們找到了!

宣平遠遠瞧見裴二手下騎兵正被一群黑衣人圍殺,忙快馬加鞭,帶人先趕去解圍。

楊元羿忙也讓三十餘名玄鐵兵先去幫忙, 自己帶剩餘十幾人焦急尋找裴二蹤影。

直到騎馬躍上一處低矮土丘, 看到下方七零八落的屍體, 和站在屍體中間,正神色平靜, 緩緩擦拭刀上血的裴二。

楊元羿懸著的心總算稍鬆。

隨即策馬快奔過去,到裴二麵前,又急忙勒住韁繩, 俯身盯著對方,仔細打量。

裴二忽然抬頭, 漆黑眼睛看不出情緒, 麵無表情和他對視。

楊元羿:……呃。

見他除了有些外傷,好像確實沒什麼大礙,楊元羿徹底鬆一口氣, 慶幸道:“儉之, 還好你沒事。”

裴二看他一眼, 語氣不疾不徐:“楊元羿,你來得很及時。”

楊元羿聞言, 哈哈笑道:“是吧,我也覺得我來得剛好……”

忽然, 他聲音戛然而止,目光不敢相信看向對方。

“你、你……”他聲音震顫,終於察覺哪裡不一樣,“你叫我什麼?”

儉之這是想起來了?

還是他之前告訴過對方,自己的名字?好像昨晚騎馬追對方時,是說過自己叫“元弈”,但有說過自己姓楊嗎?

楊元羿一時想不起,神情隻顧震驚。

“你該不會以為我剛才那話是在誇你?”裴二再次麵無表情看向他,忽然語氣一轉,擰眉道,“還不趕緊下馬乾活?”

“哦。”楊元羿立刻翻身下馬,但剛翻一半,動作又頓住,神情忽然激動,肯定道,“你、你……你記起來了!你是不是記起來了?”

這種氣死友人不償命的語氣神態,絕對是裴椹裴儉之沒錯!

裴二,或者說裴椹,此刻將刀收入鞘中,轉頭看他一眼,終於輕輕頷首,算是承認:“這段時間你辛苦了。”

但緊接著,他又問:“你是何時到的?”

楊元羿來不及再次激動,聞言一愣,說:“不就是剛到?”

裴椹掃他一眼,眉心微擰:“我問你什麼時候到邊鎮的。”

“……哦。”楊元羿頓時明白,說,“昨天剛到永定鎮。”

裴椹忽然轉頭看他:“既然昨天就到了,為何昨天不來見我?”

楊元羿:“……??”

裴椹皺眉:“怎麼不說話?”

楊元羿:“……”你問的這是人話嗎?

“你要不先看看這?”他直接指指自己青腫的左眼和青紫的右臉,語氣幽幽道。

裴椹目光一頓,嘴角不明顯地抽了抽,問:“怎麼回事?”

楊元羿:“哈?”

他一臉疑問,非常想說一句“是被狗打的”。

但裴椹這時忽然捂住頭,眉心緊皺,好像神情痛苦。

楊元羿一驚,忙上前緊張問:“你沒事吧?”

裴椹皺眉搖頭,腦海卻閃過一段畫麵,是昨晚在山道上,他和楊元羿互毆的記憶……瞬間,他表情僵住。

片刻,他緩緩放下手,語氣好像不太自然:“我想起來了。”

是他打的。

楊元羿:“……啊。”

但緊接著,裴椹又輕咳一聲,正色批評道:“一個月不見,你身手退步了,有待訓練。”

楊元羿幽幽:……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裴椹站著又沉默一會兒,最後拍拍他的肩,再一次道:“這段時間你辛苦了。”

收回手時,忽然見掌心有一抹鮮紅,這才發覺頭上被槍身砸中的部位竟然出血了。

他隨手將衣擺扯下一截,草草纏住受傷的位置,又熟練撿起地上一個破頭盔,拍拍塵土戴上。

楊元羿欲言又止,見他如今這樣,無奈想:罷了,就不跟他計較了。

剛這麼想完,就聽裴椹吩咐:“其他話等會兒再說,先幫忙把地上這個處理一下。”

他說著指指地上的蔣和。

楊元羿:“……”你繼續可憐著吧,沒人會再同情你!

這時,十幾名玄鐵兵也趕到,紛紛下馬,聽裴椹承認身份,忙要下跪喊“將軍”。

裴椹抬手止住,道:“先不要暴露我身份。”

楊元羿走過來,看向地上的蔣和,不由“嘶”一聲,道:“這怎麼處理?還活著嗎?直接埋了?”

裴椹瞥一眼,語氣輕描淡寫:“先給他止血,能活就活,不能活就埋了。”

楊元羿不由“嘖嘖”,道:“我說你真是,要留活口就留,不留就直接殺了,乾嘛搞得這麼血腥?”

瞧瞧這人,一雙腿被從膝蓋處斬斷,血跡拖了一路,肩上還插著一杆長槍,像被死死釘在地上,真是活著比死還痛苦……說不定已經死了。

裴椹此刻已經翻身上馬,正要去看張虎等人情況,聞言淡聲道:“你要是知道此人都做過什麼,也不會客氣。”

貪汙軍餉,私販官鹽,大敵當前給自己人背後捅刀子,無論哪一樣,在裴椹眼裡都是死罪。如果不是此人嘴裡還能撬出點東西,或是當個證人,剛才他就把對方解決了。

不過就算死了也無妨,營裡不是還有個呂公公?

裴椹唇角噙起冷笑,隨即右手勒緊韁繩,先一步策馬離開。七八名玄鐵兵忙上馬緊隨,留下三五名幫楊元羿。

楊元羿忍不住抱怨:“又讓我乾收尾的活。”

說罷帶人生起火,拔刀放在火上燒紅後,直接燙向蔣和斷肢止血。

蔣和早已徹底昏迷,此刻身體忽然劇烈抽搐痙攣,臉上表情痛苦到扭曲,可依舊沒醒。

楊元羿“咦”一聲,驚訝道:“居然真還活著?”.

裴椹帶人趕回張虎他們在的位置時,宣平等人和三十餘名玄鐵兵剛好將黑衣護衛儘數斬殺。

張虎原本還想留幾個活口審問,沒想到這幫人見事情失敗,當即服毒自儘。

“竟然都是死士。”宣平蹙眉,轉頭見“裴二”正駕馬往這邊來,不由心中一鬆。

等對方到眼前,便拱手高興道:“裴郎君,還好你沒事,這樣我回去也好向你娘子交代了。”

話落,裴椹騎在馬上的身影好似微僵一下,表情也變得古怪。

但很快,張虎抱拳道:“千夫長,我們的人傷亡不小,還去燒胡人的糧草嗎?”

裴椹立刻收回神思,看向受傷的士兵,蹙眉道:“先清點傷亡情況。”

很快,張虎清點完畢,還能跟去燒糧草的士兵隻剩不到一半。

宣平也趕忙告訴他們永豐的情況:“胡人二王子率兩萬人馬,正攻打永豐,永豐恐怕危急。”

這時,楊元羿也帶著剩餘玄鐵兵趕來彙合。

裴椹蹙眉片刻,最終決定讓楊元羿手下的丁宗帶走大半玄鐵兵,繼續按計劃去燒掉胡人糧草。其餘人則跟他一起,趕回去支援永豐。

楊元羿來雍州時,帶的都是玄鐵兵中的精銳,這個丁宗就是校尉,領兵能力足夠了。而張虎等人接連經曆兩場戰鬥,已經人疲馬乏,不便再執行燒糧草計劃,繼續奔襲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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