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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這樣一來,隻有三十名玄鐵兵去燒糧草,人手有些少。

正皺眉思索時,宣平觀察眾人一眼,忽然開口:“裴郎君,我看去燒糧草的人有些少。如果是人手不夠,我可以帶人一起去幫忙。”

裴椹不由看向他,目光深邃,像是在審度。良久,他終於點頭:“好,就麻煩宣義士了。”

宣平聞言朗笑,抱拳道:“裴郎君客氣了,之前你跟你娘子幫過我和大哥,這是應當的。”

楊元羿不認識這位宣平,聞言不由轉頭看一眼裴椹,不知是不是錯覺,總感覺裴椹在聽到“娘子”兩字時,身影好像微僵一下。

決定後,兩路人馬很快分開。

裴椹換了一匹玄鐵兵騎來的駿馬,一路策馬快奔,往永豐方向趕。

楊元羿幾乎和他並行,將其他玄鐵兵和張虎等人遠遠落在後方。

快到永豐駐地時,剛好遇到永定、永勝兩個駐地的兵馬也趕來支援,帶兵的正是之前和裴二一起伏擊胡人的錢校尉,及永勝的那名校尉。

原來兩人押俘虜時遇到宣平,從宣平口中得知永豐被圍的情況,回去後都勸說各自的守將出兵。

本來永定、永勝都不敢輕易出兵,但得知來攻打他們的胡兵已經被裴二帶人成功伏擊,沒有後顧之憂後,這才敢大規模派兵襄助。

“裴二兄弟,我和老梁都聽你的,你說怎麼打,咱們就怎麼打!”錢校尉遇到裴椹十分高興,當即駕馬上前要與他對拳。

裴椹嘴角微抽,握拳跟他對了一下後,隨即將兩支援兵重新整編,打算分兩路,分彆由自己和楊元羿率領,從兩側包抄正在攻打城牆的胡兵。

錢校尉看著裴椹隨手在沙土上畫的進攻路線,不解道:“為何要留個口子,不把他們全部包圍?”

楊元羿聞言哼笑,看見這老兄,就想起他之前騙自己的事,不由抬起胳膊壓在他身上,道:“錢校尉是吧?我問你,咱們兩個駐地加起來,總共來了多少人?”

錢校尉“呃”一聲,有些怵他道:“總共不到五千。”

雖然他不知楊元羿具體身份,但也清楚對方是並州來的厲害人物,起碼職位應當比自己高,尤其自己之前還騙過他。

楊元羿點頭,又道:“那我再問你,攻城的胡人有多少?”

錢校尉:“……”

楊元羿乾脆自問自答:“據說是兩萬,就假設他們已經傷亡五千,隻剩一萬五吧,你覺得靠我們這點人,能把他們都圍住?”

錢校尉:“……”

最後,楊元羿拍拍他的肩道:“留個缺口,是為了讓敵兵有方向可以逃,這樣容易潰散。一旦開始潰散,剩下的人就沒什麼士氣了。但如果沒有缺口,被圍的人不能逃,反會做困獸之鬥,會激起他們的士氣,跟咱們死拚。咱們兵力充足的話,是可以圍而殲之,兵力不足時,圍是能圍上,但能把對方殲滅?”

裴椹看兩人一眼,扔掉畫路線的樹枝,直接翻身上馬,道:“出發。”

楊元羿聞言,趕緊也扔了樹枝,快步跟上。

錢校尉抹了抹額上的汗,心想:這人到底是誰啊?居然聽裴兄弟的。

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小半天不見,裴兄弟好像變得更寡言,氣勢也更嚇人了。

楊元羿上馬後,特意追上裴椹,跟他並行一段路,期間幾次欲言又止。

裴椹皺眉,道:“有話就說。”

楊元羿鬆一口氣,試探道:“馬上要回去了,你想不想你娘子?”

裴椹倏地轉頭,看向他。

“哈哈,當我沒說,當我沒說!”

楊元羿乾笑兩聲,趕緊駕馬追上永勝的梁校尉,帶隊往另一側繞去.

永豐關隘口,城牆上下喊殺震天,無數胡兵正借助雲梯、攻城器械拚命往城牆上爬。

守城的士兵正不停往下射箭投石,將快爬上來的胡兵擋下去。

下方不遠處的胡人同樣在用攻城箭弩和投石機,不斷往城牆上射箭投石。

不時有守軍和被組織來的民兵中箭或被石頭砸中倒下,可很快就有其他士兵或民兵趕來堵住缺口,城牆上到處血跡斑斑,戰況慘烈。

受傷的士兵、民兵一個接一個地被抬下城牆,李禪秀和胡郎中根本來不及給每個人都醫治,隻能看見一個救一個,或者先救傷情嚴重的。

又一個重傷的人被急匆匆抬下來,李禪秀忙快步過去幫忙止血。穩住對方情況後,見這人臉上被血糊住,完全睜不開眼,又拿過一條像是從血盆裡撈出的布巾,擰乾後幫對方草草擦了下臉。

這一擦乾淨,他才發現被抬下來的人竟是徐阿嬸的兒子——丁成海。

他忙喊正在幫忙削箭杆的徐阿嬸來照顧,低頭見丁長海好像恢複了些意識,又急聲問:“你受的怎麼是刀傷?胡人攻上來了?”

丁成海看見是他,喘著氣,聲音艱難:“已、已經……攻破缺口了,要、要守不住了……”

什麼?!

聽見這話,不止李禪秀,旁邊先被抬下來的傷兵也都惶然。胡郎中更是臉色煞白,一時呆立,忘了要給傷兵縫合。

李禪秀隻怔神一瞬,回神後,他忽然扔下布巾,轉身快步往城牆上走。

“哎,沈……你、你不能上去啊。”胡郎中忙急喊。

李禪秀恍若未聞,一臉凝重地快步爬上城牆的台階。

剛走一半,上方忽然又傳來振奮人心的大喊:“援兵來了!有援兵來了!”

霎時如沸水入油鍋,城牆上一片沸騰喜悅,原本快要頹喪的士兵一時士氣大振——

“兄弟們,快頂住!援兵來了!”

“快把缺口堵住,把攻上來的胡人推下去,都堅持住!”

李禪秀爬台階的腳步一頓,不覺鬆一口氣,緊繃的心神也跟著稍鬆。隨即抬手擦了擦前額,發現竟出了一層冷汗。

他搖頭輕笑,接著走上最後幾級台階。

到了城牆上,更多激動喊聲傳來——

“援兵來了,是裴千夫長帶著援兵趕來了。”

“好像是永定、永勝的士兵!”

“裴千夫長他們把胡人圍住了!”

“快!射箭,不要省著用,都給我拚命射,配合下麵援兵夾擊他們!”這是一臉疲憊,但仍揮著刀怒吼的陳將軍。

李禪秀目光不由望向下方,正看見裴二騎著一匹棕黑駿馬,身影如電,率領一支騎兵衝殺進胡人陣中。外圍兩支隊伍則像包餃子,借助城牆合圍住攻城的胡兵,偏偏在後方又留一缺口。

正在攻城的胡兵一聽有援兵來,正驚疑不定,忽又被衝來的騎兵砍殺,一時驚慌,攻不是,退也不是。

沒多久,缺口位置就有胡兵開始潰散。

李禪秀看著下方騎在馬上,身影冷峻,正率兵縱橫衝殺的裴二,不覺抿起唇角,露出一絲自己沒察覺的笑。

“哎,儉之,快看城牆上。”楊元羿剛好和裴椹彙合,手中長刀一轉,砍殺數名敵兵後,忽然對裴椹說。

裴椹下意識抬頭,沒看到什麼特彆之處,不由轉頭,黑眸涼涼看他。

楊元羿:“……”

他咳了一聲:“那什麼,我剛才看見你娘子在上麵。”

裴椹:“……”

李禪秀看過一眼,見形勢已經逆轉,不需自己再想辦法後,便轉身回去,繼續救治傷兵了。

城牆外,裴椹剛好錯過這一幕,麵無表情對楊元羿道:“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

說罷策馬持槍,轉頭又去戰胡人一員將領,幾招便將其刺於馬下。

胡人連失將領,一時潰散得更厲害。

半個時辰後,眼看大勢已去,胡人二王子咬牙暗恨,隻得帶人從缺口處突圍奔逃。

見下方敵軍大舉潰逃,城牆上頓時響起震聲歡呼。

裴椹和楊元羿率兵乘勝追擊,直至三十裡方還,殺得胡兵殘軍七零八落,一度險些生擒胡人二王子。

回程路上,楊元羿神情亢奮,難掩喜悅道:“實在可惜,沒捉住那個二王子。不過這一仗打得真是痛快,自從你領並……咳,總之,咱們是好久沒這樣一起在戰場上暢快衝殺了。”

尤其他們領的還是一群不那麼厲害的邊軍,不僅以少勝多,大敗二王子親自領的兵,還打得這麼酣暢,實在難得。

雖然這一戰跟他們這些年打的那些大戰沒法比,但卻少有地讓楊元羿想起他和裴椹剛領兵的那段意氣風發的歲月。

然而裴椹麵上卻沒什麼波瀾,隻“嗯”一聲,回應得有些漫不經心。

雖然自老燕王走後,他一貫這樣,沉默冷淡。但楊元羿還是敏銳發覺,他此刻的沉默與往日有些不同,像是……有心事。

至於什麼心事,楊元羿想來想去,隻能想到剛才曾短暫出現在城牆上的沈姑娘。畢竟,馬上就要回去,和對方見麵了。

說實在的,楊元羿不是不好奇裴椹恢複記憶後,怎麼看待失憶時娶了小娘子這件事,他簡直抓心撓肺地好奇。

但想到裴椹之前頭疼,一時記不起昨晚他們就見過麵,還打過一架的事,他又覺得對方的情況有點不對勁。

再想到裴椹失憶時,對沈姑娘那種不容彆人說一句不好的在意程度,他實在摸不清對方現在到底是什麼態度,一時也沉默下來,不敢多說什麼。

哪知裴椹忽然駕馬快奔,並把他也叫上。

楊元羿隻好快馬緊跟。

距離後方隊伍有些遠後,裴椹終於開口,語氣斟酌,竟主動問:“你對……我那位娘子怎麼看?”

楊元羿眼皮一跳,暗想:這是在考我呢?還是在釣我?

他不由看對方一眼,語氣小心:“沈……你娘子自然是冰雪出塵,聰慧靈秀,溫柔善良,治病救人,心懷大義。我之前不了解,都是胡說八道,你彆在意,哈哈。”

最後還乾笑兩聲。

裴椹:“……”

“我記得你之前說,她身份有疑,並非是沈太醫的孫女?”裴椹這次沒再拐彎,語氣沉著。

楊元羿:“……”這次可是你自己說的,我沒說。

裴椹半晌不見他反應,皺眉問:“怎麼不說話?”

楊元羿:……我不敢說。

不過——

“那你……現在怎麼看待她?”他遲疑一下,還是先試探問。

裴椹瞬間陷入沉默。

恢複記憶後,發現自己失憶期間竟然娶了小娘子,他第一反應是茫然,不敢相信。

之後發現自己不但已經成家,還沒出息地貪戀美人鄉,心中更是自慚,羞愧。

毫無疑問,他的妻子非常貌美,雖然他此刻想不起對方的具體容貌,可仍記得在傷兵營醒來,第一眼看見對方時,那種心神動蕩的感覺。

之後每次見對方,他都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卻又努力表現得鎮定。可見不到對方,又心神不寧,日日期盼。

裴椹一度無地自容,自己竟是個貪戀美色的好色之徒?

不止如此,恢複記憶後,他發現自己不但每天滿腦子美色,像犯了相思似的,天天想人家,腦袋也變得不再靈光。

以裴椹如今的視角來看,那位“沈秀”身上疑點頗多,不論是擅醫術,還是懂兵法,甚至是對胡人的了解程度,都不是一個此前一直生活在洛陽的閨閣柔弱女子所能為。

而且對方身上明顯藏著秘密,像有目的地在做什麼,但自己就像睜眼瞎,看不見一樣,被對方哄得團團轉。

譬如他的箭毒早就痊愈,但他的小妻子拿他的箭毒做借口,要去縣城時,他被對方戳了戳心口,就暈乎乎地相信自己的箭毒真沒解。

再譬如招安陸騭他們,也是被小妻子一哄,軟聲懇求幾句,他就答應放陸騭等人離開。

其實招安沒什麼,即便是現在的他去攻打山寨,也會選擇招安陸騭。但他不會輕易放陸騭等人離開,可他的小妻子好像知道什麼,又或者說,是對陸騭等人很了解,格外幫助他們。

而陸騭這夥人又明顯不尋常,尤其今天宣平能帶這麼多人馬來,也證實了這點。方才他一眼就看出,宣平手下那些騎馬的所謂鏢師,都被按士兵標準訓練過,水平恐怕不比守軍差到哪。

山寨才被剿幾天,他們就有這樣的能力,迅速又集結這麼多人?目的又為何?

自然,宣平今天是來幫他,他暫時不願把事情往壞的方向想。

但他的小妻子……是否知道陸騭這些人不尋常?

還有那天在酒樓,他的小妻子要和陸騭私下談話,他也是被哄了兩句,就完全暈了頭,不僅主動到外麵守門,離開時,又隻被小妻子牽一牽手,就暈乎乎地完全不問對方跟陸騭在“密謀”什麼。

想到這些,裴椹頭疼地按了按額角。

以前他最不屑色令智昏之徒,也從不覺得自己是個見色起意的膚淺之輩,但失憶這段時間,他發現自己好像……確實……

總之,他實在無法為自己辯駁。

他大為困惑,十分不解。隻是一個……長得好看些的小娘子,何以將他迷到這種地步?

楊元羿見他遲遲不答,又忽然抬手按頭,以為他又頭疼,生怕他被問出什麼毛病,趕緊道:“那個,我隨便問問,你彆在意。”

但裴椹此時放下手指,神情好像也恢複,語氣平常:“此女身份有疑,先派人去洛陽調查核實。”

楊元羿:……怎麼忽然……此女了?早上還沈姑娘冰雪出塵呢。

他不由看對方一眼,小心試探:“那要是查出來……有問題怎麼辦?”

裴椹忽然沉默。

楊元羿見狀,又小心翼翼道:“你失憶時,不是很喜歡她嗎?”

裴椹這次沒沉默太久,很快道:“我不是會被私情左右的人。”

說罷揚鞭,策馬飛奔而去。

楊元羿:“……”完了。

他趕緊駕馬追上.

永豐關隘,殘陽鋪照,映著滿地折斷的兵器和血跡,一片蒼涼冷寂。

忽然,城牆上有人看遠方煙塵,激動大喊:“回來了!裴千夫長他們回來了!”

霎時,無數人湧過去往下看。一時城牆邊人頭攢動,張張臉上都映著興奮和激動。

李禪秀在塔樓下幫傷兵包紮,很快也聽見動靜。

得知是裴二回來了,他驀然抬起頭,神情一時微怔。

緊張和壓力都不在後,他驟然又想起那件被他刻意忽略的事——裴二說等回來後,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他。

究竟是什麼事?會不會是……說喜歡他?如果對方真說了,他該如何應對?確切說,他該如何拒絕?

李禪秀頓時又陷入心亂。

徐阿嬸和胡郎中這時都一臉高興,忙催促他道:“哎呀,你快彆忙了,趕緊也去迎你夫君吧,他現在指定迫不及待想見到你。”

李禪秀表情微僵,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胡郎中搶走手中的活,接著被徐阿嬸半拉半拽,一起拉到路邊迎接的人群裡。

陳將軍也在迎接的人中,見他來了,趕緊示意他旁邊的士兵讓開些,讓李禪秀站的位置忽然顯眼起來。

李禪秀有些不自然,想往人群中擠擠,可不遠處,腳步聲已經傳來。

裴椹進了城牆後,就已經下馬,此刻正和楊元羿一起大步走來。

方經曆一場大戰,他周身帶著冷意和肅殺,麵容冷峻,身影被殘陽拉得很長。

忽然,他腳步一頓,目光穿過人群,看見一個今天反複在他腦海出現,但此前一直看不清麵容的女子。

殘陽的橘光,照在對方出塵秀麗的容顏,眉目如水墨描繪,目光清湛,含著淺淺笑意。

像是心臟被什麼擊中,裴椹怔然,目光牢牢鎖在“她”身上。

忽然,一陣寒風吹來,李禪秀冷得打了個顫。

沈姑娘畏寒。一個念頭忽然閃過。

裴椹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匆匆解下披風,迅速將對方裹緊,動作仔細小心,甚至伸出手臂,欲將對方環住。

裴椹:……

第 67 章

裴椹舉起的手微僵, 神情也閃過一絲異樣,像是不明顯的狼狽和尷尬。

他不自然地想偏開頭,可目光不期然, 又落在麵前人清冷秀麗的麵容, 烏發間露出的白皙耳朵,還有因微微仰頭看他,暴露在冷風中的一截纖瘦頸項。

破舊不堪的大紅披風正緊緊包裹對方,粗糙的紅布在領口處收束, 正好貼著對方頸側白皙纖薄的皮膚, 最後被自己抓緊。

裴椹抓著披風布料的手指不自覺輕顫了一下, 目光微緊,忽然覺得這破披風跟麵前女子實在不搭, 布料粗糙不說,還被自己披了那麼久,在戰場上摸爬滾打, 也不知是不是沾了血漬和塵土。

可驟然,他又回神, 驚覺自己怎麼跟失憶時一樣, 一見到此女,腦子就變糊塗?

他臉色不由微僵,餘光下意識瞥一眼身旁的楊元羿。

楊元羿一雙眼睛正炯炯有神, 饒有興味地盯著他們看。見他餘光忽然瞥過來, 對方忙收回視線, 假裝四處看風景。

裴椹:“……”

他不由收回餘光,雖然麵前“女子”正微仰起蒼白秀美的麵容, 怔怔看他,像是妻子見到出征的丈夫歸來時, 驚喜到忘了反應的神情,可他仍狠狠心,動作粗中帶細地幫對方係好披風。

接著語氣硬邦邦道:“天冷,外麵風大,你到屋裡等我就行。”

李禪秀驀地攥緊藏在披風下的手,微微垂下眼睫。

裴二上次出征回來,也不過是當著陳將軍的麵,目光有些直白地看他而已。這次竟無視陳將軍,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就先來給他披披風,動作仔細小心不說,還讓他到屋裡等……

等什麼?

聯想到對方出征前,突如其來的那一下擁抱,還有那句“等他回來”,莫非他沒猜錯,對方真的喜歡他?要表明心意?

李禪秀一時心亂無比,匆忙避開他的視線,倉促道:“我……還有事,先去給傷兵換藥。”

說完不看對方,轉身便腳步匆匆離開。

裴椹一時怔住,望著他的背影,心頭忽然湧起失落和不安。

是因為自己剛才係披風的動作不夠溫柔,語氣太僵硬,對方生氣了?

定然是的。

任誰滿心歡喜地來迎接丈夫,卻被對方不冷不熱地對待,心裡都不會好受。

裴椹麵色微僵,覺得自己有些不應該。

身份的事可以等慢慢核實,無論如何,對方現在是他的妻子,他既娶了人家,就該負責。

這般想著,他下意識抬步欲追上。

楊元羿這時忽然拽他一下,眼神提醒:陳將軍還在呢,你不想暴露身份,起碼走個過場吧。

裴椹腳步一頓,像是瞬間又冷靜。

陳將軍倒是不介意,或者說習慣了。他揮退士兵,問完裴椹追擊胡人的情況,便徹底放下心,接著就忍不住拍拍他的肩,笑嗬嗬道:“行了,知道你著急有事,我也不多留你,趕快去見你媳婦吧。”

裴椹:“……”

楊元羿:“……”

兩人一起離開時,楊元羿搖頭“嘖嘖”,忽然感歎:“我不是會被私情左右的——”

還沒說完,忽然被一道冰涼視線盯上。

楊元羿忙輕咳:“我說我自己,說我自己呢。”

裴椹麵無表情,收回視線後,快步去他和李禪秀在這邊的臨時住處。

然而進了屋,卻一個人影都沒見到——他的小妻子並沒回來。

“什麼情況,人不在?”楊元羿在他身後探頭問。

裴椹忽然轉身,麵無表情問:“你很閒?”

楊元羿:“呃。”是不怎麼忙。

裴椹:“很閒就去幫忙拿些吃的來,另外派人給武定關送信,把最新軍情告訴他們。”

說完便關門大步離開,去傷兵那邊找李禪秀。

楊元羿:“……”.

李禪秀沒想到自己都刻意躲避了,卻還被裴二找到,帶回了城牆腳下的臨時住處。

而且裴二不知怎麼回事,莫名冷著一張臉,氣勢也比往日嚇人,好像誰招惹他似的。

李禪秀倒不怕他這樣,但確實有些害怕他忽然表白心意,說什麼喜歡之類。

萬一真是那樣,他需隱瞞身份,必不可能接受對方。而且裴二不知他其實是男子,他又不能說出實情。

何況對方就算真喜歡,也是喜歡女子的他,並非男子的他……唉,這實在是混亂。

他隻能祈禱,最好是自己猜錯了,裴二要說的“重要事”是彆的事,這樣就什麼麻煩都沒有。

可萬一裴二真是表白……自己也該及時拒絕,這樣對自己和裴二都好。

這般想著,李禪秀儘量讓自己麵色冷靜,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著,像是繃緊神經,隨時準備應對。

忽然,攥緊的手被一隻乾燥溫暖的手掌握住,指尖被一點點抻開。

李禪秀倏地抬頭,清麗眸中掩蓋錯愕和僵硬。

——所以是真的?裴二真的……喜歡他?

一時他心更亂。

裴椹見他僵硬看著自己,一直不說話,好像還在生氣,不由輕咳一聲。

他麵色有些不自然,回想每次母親生氣時,父親是如何哄的後,終於開口,聲音有些低道:“剛才外麵人多,我不是故意那般。”

說著,他握著李禪秀的手又緊了緊。

小妻子定是生氣他方才冷落,自己好好道歉,再與對方親近一些,應當能哄好?

總歸,不能露出破綻。

李禪秀聞言一怔,很快也“明白”他的話意——裴二剛才不是與他親近,隻是人多,需要假裝一下恩愛,才像夫妻?

這麼說,對方不是喜歡他?不是要表白?

想到這種可能,他緊繃的神情不覺稍鬆。

裴椹察覺,也微鬆一口氣,低頭問:“不生氣了?”

聲音莫名像在哄人。

李禪秀聞言失笑:“我怎會生氣?我隻是……”

他頓了頓,決定還是提醒對方:“以後不要再這樣了。”實在引人誤會。

裴椹沒想到“妻子”這麼好哄,因自己一些親近,就原諒自己,想來十分愛重依戀自己。

想必他們平時相處,都是這般親密,所以今日自己稍一疏離,對方就生氣了。看來妻子不僅漂亮柔弱,還很黏他。

雖然記憶中,自己像今日這般親近對方的舉動不多,但他連昨日見過楊元羿的事都一時不記得,想必是有些記憶不全,把和妻子相處的許多親近事都忘了,隻記得僅有的幾件。

不然,自己給對方披披風、牽對方手的動作何以如此熟練?定是平時就經常這樣哄對方。

這般想著,他又牽李禪秀一起先坐到桌旁。

李禪秀心中狐疑,怎麼解釋之後,還牽著他的手?莫非自己又誤會,想錯了?

對,剛才在外麵的事,可能是因為人多,裴二不得不假裝一下。但早晨那個一觸而逝的吻呢?分彆時突如其來的擁抱呢?說回來後要說的“重要事”到底又是什麼?

李禪秀心中再次升起疑雲,不由嘗試稍稍用力,將手抽出。

裴椹察覺,微微蹙眉,有些不解看他。

不是剛哄好?怎麼又……生氣了?

正好楊元羿這時端著餐食過來,將這一幕儘收眼底,心道:兩人還僵著呢?

他趕忙進屋,插科打諢地緩和氣氛,先笑著喊李禪秀“嫂子”,接著又替裴椹解釋:“嫂子你彆生氣,他今天被蔣和帶人圍殺,頭被砸傷,可能記憶出了點問題,若說了什麼不當的話惹你生氣,定不是故意的。”

李禪秀一聽裴二頭受傷了,記憶還出現問題,忽然緊聲問:“你受傷了?”

裴椹皺眉掃楊元羿一眼,似是嫌他多言。

楊元羿一臉“我這是替你遮掩”的表情,何況他之前打聽過,這位小嫂子在軍營裡據說是神醫,裴椹恢複記憶後,情況有點不對勁,最好還是讓郎中看看。

李禪秀顯然也這麼想,當即不顧裴椹反對,伸手去摘對方的頭盔。摘下後才發現,對方頭上纏著一根臟兮兮的破布帶,後方受傷的位置洇出一抹深色。

李禪秀眉立刻緊皺:“受傷了怎麼不早說?之前給你的金瘡藥呢?怎麼也不用,就這麼隨意綁著?”

裴椹被“訓”得一怔一怔,一時竟說不出反駁的話,像是……自己以前很享受被這樣對待。

瘋了吧?怎會這麼認為?他心中有些荒誕地想。

李禪秀這時已經動手幫他解開破布,接著打來一盆清水,皺眉幫他清理傷口。

裴椹僵硬坐在桌旁,手腳一時都無法動,越來越覺得……自己好像確實享受。

小妻子處理傷口的動作很輕柔,數落他的聲音也悅耳動聽……怎會又這麼想?自己定是瘋了。

他一時僵著臉色,一動不動。

楊元羿端著餐食站在旁邊,也有些僵硬,他為什麼站在這、為什麼看這兩人“恩愛”來著?

李禪秀幫裴椹處理好傷口,上完藥,又用乾淨的布條重新包紮後,蹙眉問:“記憶哪裡出問題了?具體什麼症狀?”

說完,他心頭忽然一跳,對方該不會是想起什麼了?

裴椹蹙了蹙眉,還沒回答,楊元羿忙搶著說:“他有些記不清最近發生的事,比如昨天晚上他見過我,今天就沒想起來。”

不插嘴一句,他一直乾站在旁,實在尷尬。

李禪秀聞言怔住:“又失憶?”

裴椹斟酌:“……好像是這樣。”

其實他還記不清和妻子成親那晚的一些事,比方……圓房。

李禪秀:“……”

他看了一眼站在旁的楊元羿,忽然試探問:“你今早離開時,說回來後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講,你還記得嗎?”

這是最好的時機,有這位姓楊的士兵在旁,就算裴二是想表白,也不會選擇在這時。如果不是,他又能試探出實情。

裴椹聞言一愣,皺眉想了想,頭忽然一陣隱痛,忙抬手按住,神情痛苦。

李禪秀和楊元羿見狀,趕忙都讓他彆想了。

“算了,想不起來也沒事,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李禪秀寬慰道。

想不起來好像……確實也好。

不管裴二要說的是什麼,是不是喜歡他,現在都不重要了。對方又失憶了,他們的關係也可以和之前一樣,他不用再擔心了。

可裴椹卻像心中缺了一塊,仿佛忘了此生最重要的事,皺眉低喃:“但你剛才說,是很重要的事。”

李禪秀:“……”

楊元羿這時放下餐食,眼神暗示裴椹。

裴椹會意,頭疼緩解後,便緩緩起身,對李禪秀道:“我出去一下,你乾了一天活,應該餓了,先吃點東西吧。”

李禪秀看他一眼,摸不清他為何跟這姓楊的士兵忽然熟,但還是點了點頭。

裴椹和楊元羿很快到外麵。

裴椹問:“什麼事?”

楊元羿看一眼他,斟酌道:“我大概知道你要跟她說什麼重要的事。”

裴椹抬眸,示意他繼續。

楊元羿看了眼左右,壓低聲道:“你應該是想回來後,跟她說你是裴椹的事。”

頓了頓,小心看他一眼,又解釋:“你是不是記不太清了?你失憶時非常喜歡她,用魏子舟的話來說,就是‘你滿心滿眼都是你娘子,對她跟前跟後,言聽計從,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裡稀罕’……咳,所以你知道這麼重要的事後,會想告訴她,一點也不奇怪。”

裴椹:“……”

第 68 章

裴椹表情僵硬, 勉力維持鎮定,才沒在楊元羿麵前表現出異狀。

他知道自己失憶時,一直沉醉美人鄉, 每天滿腦子都是家中的漂亮妻子。但也沒想到, 這事竟然……人儘皆知。

看來他之前沒猜錯,自己平日和妻子相處,遠比他現在記得的更親密,甚至在人前都不避諱。

至於自己為何隻記得其中寥寥幾次, 甚至連洞房的具體情形都沒印象, 定然是自己頭被砸傷, 忘記了。

楊元羿見他遲遲不說話,甚至忽然蹙眉, 以為他在努力回憶什麼,又頭疼,忙問:“儉之, 你沒事吧?”

若裴椹沒受傷,他此刻定會笑話一番。但對方畢竟受傷了, 記憶還出了問題, 這就不好再笑話了。

裴椹微僵,接著抬手按了按額角,狀似從容, 實則皺眉掩飾:“先……不說這些, 剛才讓你派人送信給武定關, 送了嗎?”

“送了,人剛走。”提到正事, 楊元羿忙也正色。

“嗯。”裴椹點點頭,想了想又說, “武定關兵力不足,聖上又未必會把調走的守兵還回來,這樣下去,定然守不住。”

洛陽一帶發生民亂,聖上恰在出宮途中被亂軍圍追,一路倉促逃到長安,又緊急調兵前去護駕。雖然調兵時不知胡人來犯,但眼下亂軍正欲攻打長安,聖上即便知道了,恐怕也不敢輕易將守軍還回。

但從並州調兵,或者裴椹親自過去守,也不妥。他本就總領並州軍事,若在沒有旨意的情況,再插手雍州,難免會被聖上猜忌,認為他想擁兵自重。

事實上,之前他和雍州前郡守張大人時常配合,一起調兵攻打北胡的事,就已經讓聖上不悅,懷疑他和張大人兩個邊關重將聯手擁兵。否則不會他一疑似出事,就將張大人明升暗降,從雍州調走。

但雍州的情況,又不能不救。

楊元羿跟他是多年好友,自然能猜到他此刻在想什麼,不由道:“可以讓武定關的守將先向並州求援,並州守軍得知軍情緊急,再發兵來助。”

軍情緊急的情況下,兩州互相調兵支援,也是能理解的事。就算聖上仍猜忌,可明麵上也不能說什麼。

按理說,現下這種情況,武定關的守將和雍州嚴郡守肯定早該上奏,請聖上調兵。聖上即便不把那六萬多守軍還回來,也該調其他地方的兵來支援,比如調並州的。

但不知是守將和嚴郡守沒上奏,還是長安那邊正亂,奏書沒遞上去,又或者聖上旨意還沒下。總之,目前完全沒有援兵趕來。

“也許,他在逼我現身。”裴椹聽到這,唇邊浮起冷笑。

楊元羿小心看他一眼,也不知這個“他”指的是誰。

不過說到這,他又想起一件事,忽然聲音壓得更低道:“你‘養病’這段時間,聖上連下好幾道旨意,讓你領兵到南邊平亂。我都用你受傷,暫時起不來床給搪塞了,就在我來雍州前一天,聖上還剛發一道旨到並州。”

裴椹麵色沉了沉,片刻後說:“不必理會,就說我還病著。”

這也是他需要繼續隱瞞身份的原因,一旦他好端端地出現在雍州的事傳出去,聖上猜忌不說,必然會再調他去南邊平亂,到時他也沒理由再抗旨不遵。

流民之亂,本就是上麵那些人逼出來的。其中又有士族豪強摻和進去攪渾水,裴椹冷眼旁觀,壓根沒有領兵去解救兩京的打算。

何況在這個節骨眼上,他若離開,雍並兩州如何抵擋胡人大舉進犯?靠那位至今仍在府城,沒來過前線的嚴郡守?

楊元羿很快也道:“這我自然知道,你放心,並州那邊有爺爺幫你盯著呢。不過你平安的事還是得告訴他一聲,讓他好放心。”

裴椹點頭,接著又道:“另外,讓武定關先求援,並州再出兵的話,一來一回,太耽誤時間。”

而且支援武定關,不可能隻調區區幾千兵,定然得是幾萬兵力的調動。這麼重大的事,底下的守軍做不了主,等上報給楊元羿的爺爺,拿到調令後再調兵,又要多耽擱一天時間。

自然,裴椹也可以調,但他身上現在一件能調兵的符印都沒有。若他親至並州調兵,暴露身份不說,一來一回,同樣耽擱。

而武定關情況危急,恐怕等不了那麼久。

楊元羿也想到這點,不由歎道:“可惜金雕不在,不然可以讓它送信給爺爺,讓爺爺那邊先私下準備,這樣武定關的求援一到,並州的大軍就能立刻出發。”

說到金雕,他忍不住又痛惜:“說起來,你養的那隻金雕‘黑將軍’,前些日子被我放出來尋你,也不知是不是飛到了胡人那邊,被哪個該死的王八羔子射了,至今沒回,也不知是不是還活著。”

裴椹聞言,表情忽然變得古怪。

楊元羿察覺,忙問:“怎麼了?”

裴椹輕咳一聲,道:“金雕……倒是有。”

“啊?”楊元羿聞言驚喜.

半刻鐘後,李禪秀領著兩人,推開小院的院門。

“怎麼忽然要用金雕?”他一邊去開偏屋的門鎖,一邊奇怪問。

裴椹輕咳:“之前你不是說這金雕應該是誰家馴養的?我看它傷差不多也養好了,現在軍情緊急,我想試試看能不能用它給並州方麵送信,替武定關求援。”

楊元羿忽然轉頭看他,目光驚訝:不是,兄弟,你怎麼恢複記憶了,也什麼都跟她說啊?

這好歹也算是個軍事機密吧?

裴椹也表情一僵,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

李禪秀倒是沒察覺兩人異樣,對聽到的“軍事機密”也沒什麼反應。應該是習以為常了,畢竟之前陳將軍寫信去並州武城求援的事,就沒瞞過他。

但對裴二要用金雕送信這件事,他微蹙了蹙眉,遲疑道:“這麼重要的事,能交給它嗎?它看起來的確像被馴養過,但並非是被你馴養,恐怕未必會聽你的。”

沒想到裴二對此好像很有把握,聞言竟說:“沒事,我臨時訓訓它就可以。另外除了金雕,也會派人去送。”

李禪秀:“……好吧。”

訓雕可不容易,但……看裴二很有把握的樣子,他決定還是先不打擊對方。

說著,他打開偏屋的門鎖,推開門。

站在兩人身後的楊元羿忍不住探頭,好奇裴椹說的金雕長什麼樣。沒想到對方失憶了,也養一隻雕,還真是喜好不變。

正這麼想時,就見黑屋的陰影裡踱出一隻昂首挺胸,足有半人高的金雕。隻見這雕圓眼凶厲,羽毛順滑,氣勢唬人,走路卻一搖一擺,鐵鉤似的鷹爪邁著滑稽的八字步。

楊元羿目瞪口呆:“這這這……”

這不是他放出去尋裴椹的那隻金雕——黑將軍?

他絕對沒認錯,這雕是裴椹親自馴養的,因從頭頂到後背有一溜黑羽,被取名“黑將軍”,但平時他都叫這金雕“小黑”。

裴椹失憶時養的金雕竟然就是小黑?也就是說,小黑被他放出來後,其實尋到裴椹了?隻是被裴椹給射下……

他不由轉頭,驚訝看向裴椹,複雜想:原來你就是那個王八……咳,羔子。

裴椹很快咳嗽一聲,示意他彆露餡。

李禪秀這時也轉頭,見他一臉震驚,有些奇怪:“楊……公子認得這隻金雕?”

“不不不……”楊元羿忙搖頭,維持著震驚,僵硬道,“我是有些震驚,這……這金雕真胖啊。”

這還真不是他瞎說,小黑這一個月也不知是吃什麼長的,不僅羽毛油光水滑,體型也比被他剛放出來時足足大了一圈。這、這還能飛起來嗎?

楊元羿十分懷疑。

可能是察覺到他質疑的眼神,金雕忽然凶厲地瞪他一眼。

楊元羿:……嘶,脾氣倒是一點都沒變,隨主人。

這雕被裴椹養得非常凶,平時也就給裴椹摸摸頭和羽毛,彆人彆說摸了,多看一會兒都要挨這金雕瞪。

哪知剛這麼想完,就見裴椹的小娘子忽然抬手,摸了摸金雕的頭,又捏捏它的羽翅。

楊元羿:“……”

李禪秀聽了楊元羿的話,才忽然意識到,因為金雕受傷,自己平時隻喂它,沒怎麼帶它去放飛,竟然把雕喂胖了?

不過捏捏金雕的翅膀後,他又放下心,胖是比剛來時胖了一些,但主要是羽毛變好看後,有些蓬了。

楊元羿見他這麼“折騰”金雕,不由替他捏一把汗,生怕他被啄,一句“小心”險些喊出口,可下一刻,卻又愣住。

隻見那金雕被捏了翅膀後,竟挨著裴椹的小娘子蹭了蹭,還把腦袋往人家手心擱。被摸摸頭,喂了根肉條後,更像沒了骨氣一般,小狗似的,繞在小娘子腿邊轉悠。

楊元羿目瞪口呆:這這……

這也是隨了主人?金雕也失憶了?怎麼跟失憶的裴椹似的?

他不由轉頭,狐疑看向裴椹。

裴椹輕咳一聲,走過去要把金雕拎過來。

哪知走近後,剛抬起手,金雕忽然圓眼一瞪,直接躲到李禪秀身後。

裴椹:“……”

他抬起的手僵了僵,轉個方向再去捉,哪知金雕又往李禪秀另一邊腿側躲。

裴椹:“……”

楊元羿:“……”

不是,你家崽現在不聽你的啊?到底是不是你養的?

裴椹不是完全不記得失憶時的事,自然知道金雕躲他的原因。他緩緩站直身,目光嚴肅,正要喊“小黑”。

——也是巧,他失憶時,剛好給這金雕取名“小黑”。

但還沒開口,李禪秀就摸摸金雕的頭,接著像哄似的,把金雕從身後推出。

金雕這才不情不願似的,踱著步走出來。

裴椹:“……”

——經過一番折騰,總算把信筒綁在金雕腿上。

要送信時,倒是沒再勞煩李禪秀。裴椹親自喂它幾根肉條,又拍拍它頭,總算把這祖宗哄飛了。

就是飛的時候,翅膀撲騰了幾次才飛起,可能是真有點胖了.

暮色降臨,天已經黑透。

放飛金雕後,李禪秀不必再回軍營或城牆那邊,加上裴二出征回來,到現在還沒吃飯,他便把對方早晨做的飯食端出來,再熱一熱。

至於一起跟來的楊姓士兵——裴二之前已經向他介紹過,說此人叫楊元,是武定關的一個小千夫長,之前聽說永豐關隘告急,被派來支援。

因“楊元”今天在塞外救過裴二,裴二很感謝他,主動告知對方自己家中有金雕,可以幫武定關送信,這才引對方來家中。

李禪秀得知後,自然也客氣地留“楊元”一起吃飯,沒想到對方真不客氣,真留下了。

李禪秀頓覺自己不該這麼隨便邀請,應該先去買些酒菜回來。

“楊元”忙說:“不用不用,嫂子彆忙了,先去休息吧,我跟裴兄弟一樣,隨便吃點就行。”

李禪秀隻好點頭,雖然他和裴二假成親後,沒請過外人來家中吃飯,但也知道,一般這種情況,家中女主人是不陪客的。

加上他剛吃過,於是叮囑裴二幾句,就先回主屋了。

他一離開,上一刻還拘謹的楊元羿立刻端起碗,一陣狼吞虎咽,邊往嘴裡扒飯,邊唔嚷:“趕緊趕緊,快一天沒怎麼吃了,差點沒把我餓死,說起來,你娘子做的飯……”

說到一半,忽然被裴椹黑漆漆的目光盯上。

楊元羿一僵,謹慎開口:“……還怪好吃的。”

裴椹收回視線,麵無表情:“是我做的。”

楊元羿:“……啊?”

裴椹蹙眉:“啊什麼啊?你少吃點。”

他辛辛苦苦做的早飯,小妻子沒吃多少,全進了楊元羿的肚子,想想就不快。

但……算了,涼了的飯,反複熱也不好吃。

“要不你還是多吃點吧。”裴椹又改口。

隻是剛說完,他就反應過來,一陣微僵後,眉心微蹙。

自己怎麼又跟失憶時似的?

楊元羿一聽這飯是他做的,還讓自己多吃些,頓時大為感動:“儉之,我就知道,你心裡是有兄弟的。”

裴椹:“……”倒也不必如此。

隻是不想讓小妻子吃剩飯罷了。

他端起碗也一起吃些,因跟楊元羿一個月沒見,現在又剛恢複記憶,少不得要向對方詢問並州的情況。

加上要等去劫糧草的丁宗、宣平的消息,這一聊,竟快到半夜。

楊元羿聽到外麵打更聲,忽然想起什麼,道:“糟糕,你跟我一起吃飯吃這麼久不回去休息,你娘子不會生氣吧?”

裴椹微愣,神情不解。

楊元羿常年在軍營,知道有些軍漢閒暇時會聚在一起喝酒,有時喝到半夜才回。家中娘子知道,一般都會生氣,要是厲害些的,直接關緊房門,不給上床也是有的。

想到這,他忙解釋一通,接著又催裴椹:“你快回去吧,我自己回軍營就行。要是丁宗他們有了消息,我及時差人來告訴你就是。”

說完抬起手,聞聞衣袖,又慶幸道:“還好咱們沒喝酒,你娘子應該不至於不讓你上床。”

裴椹:“……”

第 69 章

李禪秀之前問過裴椹, 也知道宣平又帶人去燒糧草的事。

回到主屋後,他同樣想先等一會兒消息,等確定宣平他們平安回來了, 再休息。

於是他點起油燈, 坐在桌旁邊製桑皮線,邊想一些事情。

這幾日戰事不斷,傷兵驟增,他之前備下的桑皮線又快用完了。還有, 聽說洛陽、長安兩京被流民圍困, 不知身在洛陽的父親如今是否安全。

夢中父親就是在洛陽被亂軍攻破時, 趁亂離開圈禁他近二十年的地方。但洛陽城破,又是一場生民塗炭, 血流成河……

李禪秀按了按眉心,不知是燈光太暗,還是白天忙碌, 太過疲倦,他忽然覺得眼睛有些乾澀酸疼。

按了按眼周穴位後, 他吹熄燈, 決定先上坑躺著,閉眼休息一會兒。

但大約是白天確實太累,原本沒打算睡的他, 躺到暖熱的炕上, 隻閉目不到片刻, 就陷入沉沉夢鄉。

……

裴椹送走楊元羿後,又在院中獨自站一會兒, 才轉身往主屋去。

許是被楊元羿那番話影響,邁步時, 他抬起的腳遲疑停頓一下,隨即又堅定落下。

那是他的妻子,他晚上本就該和對方一起休息,若不回去,豈不被對方瞧出端倪?

何況他又沒喝酒,隻是和友人一起吃飯時稍微多聊……好吧,確實不是稍微多聊,而是聊到快半夜。

但他堂堂裴將軍,縱橫沙場、浴血奮戰,麵對幾十萬的胡人大軍時都沒怕過,何故心虛,怕家中的柔弱妻子?

他現在又不是失憶時,腦子不靈光,被妻子哄得團團轉的裴二。

這般想著,他輕咳一聲,定了定神,終於掀開臥房的厚重門簾。

走到床邊,卻忽然怔住——

窗外朦朧月色透過窗紙照進,讓視線隱約能看到火炕上的情形——兩床繡鴛鴦的新被疊成筒狀,並排放在炕上,中間楚河漢界分明。

而他的小妻子睡在靠裡的被筒裡,被子邊緣隻露出小半張秀麗的臉,眉目輕閉,睡顏安靜,烏黑的發柔順披散在枕側。

裴椹微僵,怎麼……還分被筒睡了?

雖然在他記憶中,他們新婚還不到一個月,回家一起睡的次數不多,但在他能想到的畫麵中,都是他抱著妻子一起睡——比如新婚的第二日醒來,比如今日清晨,都是睜開眼就看見妻子被自己緊緊擁在懷中。

尤其今晨離開時,因為自己將要出征,心中依戀不舍,還輕吻了一下對方唇角。

所以平日他們隻要回家一起休息,定然都是睡一個被筒的,何以今天忽然分被子睡?莫非……真是因為自己和楊元羿吃飯,聊得太晚沒回來?

裴椹心中尷尬,又微微心虛和暗惱,這小娘子未免氣性太大,自己隻是晚歸,又沒喝酒,而且本就是在自己家。

何況自己現在不是滿腦子風月的裴二,定不會慣著她。

這般想著,他神色故作冷硬,仿佛床上人能看到似的,轉過身,卻輕手輕腳地出去,簡單洗漱後,又輕手輕腳回來,再輕手輕腳地掀開外麵那個被筒。

——罷了,分被子睡就分被子睡。

他已經恢複記憶,不會再像失憶時那般,被對方拿捏。

裴椹仰躺在炕上,身體像站樁時一樣筆直,定定閉著眼。

可過一會兒,心中忽又不寧靜。

若是失憶的他,此刻定然早就靠過去了,現在他不靠過去,豈不被察覺端倪?

這麼一想,裴椹又在黑暗中睜開眼。猶豫一下,他掀開自己被子,輕輕去拉李禪秀的被子——竟沒拉動。

看來確實是生氣了。

裴椹想了想,抬起手,隔著被子輕撫李禪秀清瘦的脊背——太瘦了。他皺了皺眉,覺得定是對方近日太過操勞的緣故。

明日應該去跟陳將軍說一聲,少給他妻子安排些活,不是還有個胡郎中在?

裴椹動作不由更輕柔幾分,像輕撫小貓一樣。

李禪秀之前醒來發現自己在裴二被窩,一直以為是睡著後自己滾進去的。擔心今晚再不知不覺滾進對方被窩,他睡著後,一直下意識緊捏被角。

可夢中,他恍惚又見到父親,像回到了小時候,被對方寬大的掌心輕撫著後背哄睡。

攥著被角的手指也漸漸鬆了力氣。

裴椹聽他好像在呢喃什麼,忙俯身側耳,卻沒再聽到什麼。

但有意外之喜,被角終於能拉動了。

裴椹小心翼翼,掀開被子一角,動作嫻熟地鑽了進去。

幾乎是他剛躺下,李禪秀就循著暖源鑽進他懷裡,還像小貓似的拱了拱,主動尋找一個舒服的位置。

裴椹微僵,隨即輕舒一口氣,將他抱緊,繼續輕拍脊背哄著。

果然,這麼做沒錯。

夢中,李禪秀回到了小時候,正窩在父親寬厚溫暖的懷中淺眠。

冬日時,太子府北院的屋裡是有炭盆的,雖然炭的質地不怎麼好。他幼時每次寒毒發作後,最喜歡窩在父親懷中,嗅著對方身上的檀香味,被抱著一起烤火。

偶爾宮裡的太後會命人送來一些冬栗,父親便一邊抱著他單手輕拍,一邊用炭火烤栗子。

從院外跳進來的一隻小白貓懶洋洋地臥在他們父子腳邊,有時一起烤火,有時又會頑皮跳到他身上,用毛茸茸的尾巴輕掃他的臉頰耳鼻,很癢。

李禪秀閉眼抓住貓尾巴,教訓似的放進口中輕咬。

貓尾巴瞬間僵了僵,像是怕了。他磨磨牙,要教訓這小狸奴,又輕輕咬一下。

黑暗中,裴椹一手懷抱著李禪秀,另一隻手的手指被對方輕輕咬在口中,麵色有些尷尬。

他方才剛擁緊懷中人,腦海就控製不住回想起一些他們以前親密相處的畫麵,等回過神時,手指已經不自覺伸出,輕輕碰觸對方的漂亮眉眼,耳朵,鼻尖。

碰到唇時,手指忽然被抓住,送進口中咬了咬。整齊細密的牙齒輕磨指腹,不疼,反倒有種酥麻的癢意,沿著指尖傳遞到心臟,讓心臟也跟著麻痹,跳動忽然變快。

裴椹腦海不自覺又想起許多畫麵,清晨的輕吻,喝鹿血酒的那個夜晚,還有山寨那晚……

忽然,指尖被什麼濕潤柔軟的東西碰到。裴椹驀地繃緊身體,喉間不自覺滾動,目光忽如隱沒在黑暗中的猛獸,變得危險幽深。

……火炕,好像有些太熱了。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儘量不再回憶山寨那個夜晚,也努力忽視手指上傳來的異樣感。可不知為何,就是沒收回,甚至指尖不可控製地,輕動了動。

可能是幅度有些大,李禪秀輕唔一聲,舌尖躲避,皺眉後退,像靈活的小魚。

裴椹頭皮一陣發麻,深吸一口氣,終於不能在躺下去,忽然掀開被子起身。

李禪秀終於被動靜吵醒,隻是他睜開眼時,裴椹正要下炕,被角也已經被重新掖好。

他沒察覺異狀,蹙眉直起身,困惑問:“你去哪?”

問完他一愣,才反應過來,裴二什麼時候回來睡的?但轉念又想,對方失憶了,不記得最近的事,回來睡好像也沒什麼。

裴椹身影明顯一僵,好在黑暗中看不出什麼。他微微偏頭,昏暗光線中,看見李禪秀半披衾被坐起的清麗模糊身影,呼吸忽又微亂。

幾乎是倉促轉回視線,他語氣微僵解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要出去一下。”

一開口,才發覺嗓子竟啞得厲害。

李禪秀皺眉:“什麼事?要這麼晚出去?”

裴椹:“……隻是一件小事,片刻就回,你先繼續休息吧。”

說罷匆匆起身,胡亂穿上衣服,衣帶都沒係緊就先往外走了。

李禪秀看著他身影消失,愈發不解。難道是宣平他們回來了?可如果是,也沒必要不告訴自己才對。

一時想不通,他乾脆又躺下,接著後知後覺……發覺唇舌都很累,甚至有些酸軟,明明他睡著前還不覺得。

難道是做夢時吃東西……可他夢中隻咬了貓尾巴,也沒吃什麼。

連父親烤的栗子都沒來得及吃,就被裴二吵醒了。

回想夢中烤栗子的香氣,李禪秀十分遺憾.

院中,裴椹站在冷白月光下,任深冬的冷風吹走陣陣熱意。

冷靜下來後,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妻子,剛才其實可以不必匆忙逃……不必匆忙出來。

但……罷了,他本就因晚歸惹惱了妻子,哪好在這種時候……還是下次吧。

而且恢複記憶後,他竟不記得洞房時的情形,有些……生疏。

裴椹自不會承認自己是心中沒底,但緊張總歸是沒跑。且想到這些,好像又有些熱。

裴椹咬咬牙,乾脆去廚房舀些涼水飲下。為平複心緒,出來後,他又在院中打起拳。

李禪秀剛要睡著,忽聽院中傳來一陣打拳聲,不由困惑抬頭:不是說出去有事?怎麼忽然練起功了?

不過裴二練功很沉穩,拳風有力。伴著規律的聲音,李禪秀漸漸又入眠。

翌日,李禪秀醒來時,身旁另一個被筒仍是平整放著,也不知裴二昨晚回沒回來睡。

他起床去廚房舀水洗漱,正看見裴二在做飯。

對方見他醒了,還來舀涼水,很快放下燒火的棍,皺眉說:“鍋裡有熱水,你畏寒,彆用涼水洗。”

李禪秀一愣,看向他眼下淡淡青色,驚訝問:“你昨晚沒睡?”

裴椹一僵,有些不自然道:“睡了。”

淩晨才回去睡,不到兩個時辰,就被雞鳴叫醒了

李禪秀皺眉放下水舀,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活,道:“你去休息吧,早飯我來做。”

對方在外奔波打仗一天,不休息怎麼行。

裴椹本就想今早要哄好妻子,才特意早起做飯,哪能讓他搶走活?於是又搶回去。

“不用,我來就行,你歇著。”他淡著眉眼說。

李禪秀:“……”

如果裴二說這話時,不是眼底青黑,一臉疲倦的話,他說不定就真鬆手了。

好在“楊元”這時趕來,跟他們說:“丁宗、宣平他們回來了。”

李禪秀頓鬆一口氣,對裴椹道:“要不還是去軍營吃?”

這樣誰都不用做飯。

裴椹皺了皺眉,見哄“妻”計劃不成,有些遺憾。但軍務要緊,隻能再想彆的辦法,於是點頭答應。

離開時,李禪秀落後一步鎖門。

一直暗暗觀察他倆的楊元羿終於找到機會,趁機對裴椹擠眉,小聲問:“昨晚怎麼樣?這可是你恢複記憶後的頭一晚,怎麼著,也算是個小洞房吧?瞧你這眼底青黑……”

話沒說完,忽然收到裴椹一記冷眼。

楊元羿:……呃。

第 70 章

說是要去軍營吃飯, 但宣平他們剛回來,都在城牆那邊,三人還是一道先去城牆。

楊元羿是騎馬來的, 但裴椹和李禪秀都步行, 他便隻好牽著馬也一起走。

不知是不是錯覺,裴椹好像看了他兩眼,還麵無表情的,看得他後頸直發毛。

他往右看一眼, “沈秀”走在裴椹右側, 自己走在裴椹左側, 中間隔著裴椹,好像也沒礙著什麼, 乾什麼忽然盯他?

裴椹很快收回視線,他原本想在去城牆的路上,找機會先把妻子哄好。

可偏偏楊元羿有馬不騎, 非跟著一起走,又打斷他的計劃, 讓他一路麵色都不太好。

李禪秀見他一路沉著臉, 以為是沒休息好,便也沒說話,免得吵他頭疼。

裴椹不動聲色看他一眼, 顯然誤會了, 以為他仍不高興, 忽然試探性牽住他的手。

李禪秀忽然被丨乾燥溫暖的手掌握住手,身形一僵, 腳步險些停下。抬頭見已經快到城牆邊,不遠處就是宣平等人, 頓時又明白什麼。

——此刻人多,裴二是刻意在人前展現恩愛。

“不用這樣。”他不著痕跡地抽回手,提醒對方不必時時如此。

接著快步先往宣平他們那邊走。

裴椹掌心驟然空落,看著他忽然走遠的身影,心中微沉,接著又麵無表情看楊元羿一眼,才抬步也跟上。

楊元羿:“?”……我今早到底哪招惹他了?

李禪秀見到宣平才知,對方昨天跟丁宗他們一起到胡兵運糧草路線附近,發現胡兵運的糧草不少,隻靠他們一行人,時間太短的話,沒辦法全給燒了。

本著來都來了,不如搞個大的念頭,宣平他們乾脆到前方埋伏,等天黑時突然殺出。不僅一舉燒了糧草,還把護送糧草的胡兵也打得七零八落,算是報了之前永豐駐地一千名運糧兵被殺的仇。

尤其沒想到,這個主意還是宣平出的。作戰時,他指揮手下眾人奮勇殺敵,更是出力不小。

裴椹聽到這,不動聲色看宣平一眼,目光隱含打量。

楊元羿有所察覺,看了看他,又看向宣平,忽然笑著上前,拍拍宣平的肩,熱情道:“厲害啊宣兄弟!說起來,昨天忘了問,你當時怎麼猜到裴兄弟可能在哪的?”

李禪秀聞言目光倏地一緊,悄悄攥住藏在衣袖中的手,生怕宣平會說露什麼。

儘管他之前提醒過對方,但此刻,哪怕宣平隻往他這邊看一眼,也容易被猜出此事跟他有關聯。

裴椹此刻目光也落在宣平身上,並未察覺身旁李禪秀的細微變化。

宣平聞言一愣,隨即笑道:“我自幼在北地長大,對胡人頗有了解,也知道北地一些情況。昨天聽說裴郎君去劫糧草,又有錢校尉指了他離開的方向,便猜他可能是往其中一條胡人可能走的運糧草路線,沒想到還真讓我蒙準了,都是運氣,見笑見笑。”

說著他笑嗬嗬拱起手,期間餘光都沒朝李禪秀看一下。

李禪秀微不可察鬆一口氣,攥緊的指尖也稍鬆。

楊元羿眼神飛快與裴椹對視一下,都不太相信這番說辭,但又挑不出什麼毛病,何況人家宣平還是來幫他們的。

於是楊元羿笑著拱手回禮:“宣兄弟一路辛苦。”

接著又惋惜道:“說來,兄弟你這般有本事,竟不參軍,實在是可惜。”

宣平哈哈笑道:“山野粗人,自由自在慣了,不喜約束。”

楊元羿心道:長相挺俊朗,倒不算粗人,主要是實在不像尋常人。若是穿上衣甲,說是個校尉將軍都有人信。

剛這麼想完,就見宣平忽然朝裴椹拱手,道:“裴郎君,我有些話想跟沈姑娘說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楊元羿:啊……啊?剛誇完你長得俊朗,你就要找嫂子說話?

裴椹麵色不變,轉頭看李禪秀一眼,李禪秀神情同樣疑惑。

他很快轉回頭,淡笑道:“當然,你們也算是舊友,不必避諱。”

說完,還特意往旁邊站站,像是大度地讓出位置,絕不偷聽。

宣平本想說不用,自己當著裴郎君的麵說就行,但人家位置都讓出來了,也不好拒絕,於是又拱手道了聲“謝”。

接著走向李禪秀。

李禪秀卻以為他要說什麼不能被其他人聽的事,默認地帶他又往遠一點的僻靜處走。

裴椹察覺,目光倏地跟了過去,麵上仍是一派平靜。

楊元羿:“……”不是,你剛才窮大度什麼啊?

想聽就靠近幾步偷聽唄,彆以為他沒看見,耳朵都在動了。

但可惜,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人家再刻意一壓聲音,耳朵再怎麼能動,也聽不見。

坍塌的一段舊牆邊——

李禪秀站定後,轉身含笑問宣平:“什麼事?”

宣平很快從衣袋中掏出一個分量不輕的錢袋,交給他道:“沈姑娘,是最近一次的分成。”

袋子裡一看就都是碎銀,明顯是特意送來,方便平日生活取用的。

李禪秀接住後一愣,道:“不必這麼急著給我。”

他暫時還有錢用。

宣平卻笑道:“大哥特意叮囑過,一定不能晚給、少給。其實不止這麼多,但剩下的整銀不好拿來,我埋在一個地方,具體位置寫在錢袋裡的紙條上,您需要的時候讓裴郎君去挖就行。”

至於袋子裡的這些,確實是先送來給李禪秀當家用的,甚至他都找好了理由,剛才若是當著人前,就說是付之前的診治費。

但沒想到裴郎君胸懷如此寬闊,並不介意娘子與外男私下單獨說話。不過也對,沈姑娘和她郎君都不是尋常人,胸襟氣度自然不是普通人能比。

不遠處——

胸襟氣度不是普通人能比的裴郎君正麵無表情,周身像在散發涼意,黑眸越來越幽深,背在身後的手不時摩挲著拇指和食指。

雖然麵上仍一派平靜,但熟識他的楊元羿清楚,此刻他心情非常不好,而且已經有些不耐。

……就,人家也沒聊幾句,至於嗎?

楊元羿心中叫苦,本來想看戲,沒想到莫名像挨了場凍。

他轉身躡手躡腳想離開,卻冷不丁被叫住——

“站住,去哪?”裴椹忽然轉頭問。

楊元羿身影一僵,轉頭乾笑:“我去城牆上看看布防。”

裴椹皺眉:“先留下。”

若隻剩他一個人站在這,豈不顯得他很不放心,刻意在這盯著?

需知他並無此意,隻是……隻是宣平此人不尋常,他觀察一下宣平而已。

楊元羿聞言退回,一臉無奈:“要是真想聽,不如找個理由直接過去。”

裴椹倏然轉頭,麵無表情:“誰說我想聽?”

楊元羿:“……”那你耳朵一直動什麼?炫耀你耳朵會動,彆人不會?

好在李禪秀和宣平沒聊太久,很快就一起回來了。

宣平將錢交給李禪秀後,餘下無事,也該拱手告辭。

裴椹在他們轉身時,臉色就瞬間變換,此刻也拱起手,神色平常,客氣道:“一路慢走,軍中事多,就不相送了,還請見諒。”

“哪裡的話,裴郎君客氣了。”宣平翻身上馬,朝他拱拱手,又朝李禪秀致意,接著才駕馬帶人離開。

李禪秀和裴椹並排站著,淺笑目送。

裴椹收回目光後,不著痕跡朝楊元羿使了個眼色。

楊元羿會意,立刻去安排人悄悄跟上宣平他們。

李禪秀直到宣平等人的身影徹底消失,才收回視線。一轉頭,發覺裴二正目光深深,一直在看自己,不知看了多久。

他明顯微僵,回神後,不解問:“你看什麼?”

裴椹目光被抓到,不由輕咳一聲,隨即乾脆光明正大看向他漂亮的麵容,語氣微頓:“你……”

他幾經斟酌,終於看似平常地問:“他剛才跟你說什麼?”

頓了頓,又好像很不在意地說:“隻是看他好像給你一個袋子,有點奇怪,要是不方便說也……”

話未說完,麵前的李禪秀忽然莞爾,本就秀麗的眉眼含著笑意,眸底光影清湛,好看到……動人心魄。

裴椹聲音瞬間止住,目光凝固,定定落在他麵上,像是一瞬也移動不了。

李禪秀微笑道:“沒什麼,他把上次給陸騭看病的診費給我了。”

裴椹幾乎隻是下意識點頭,幽深眼中仍映著他生動眉眼。

“陸騭?”路過的楊元羿腳步忽然一頓,好奇問。

裴椹瞬間回神。

“你不是要去城牆上查看布防?”他目光倏地看過來,語氣寒涼。

楊元羿:“……”不是你剛剛說讓我先彆走?

算了,他知道,現在不需要他了!懂,懂,他走!

楊元羿一臉無奈,剛要轉身離開。

沒想到李禪秀要去給傷兵看傷,此刻笑著跟他們說一句後,竟先一步離開了。

楊元羿:“……”

眼看裴椹臉色又開始不好,他趕緊轉身快步往城牆上去.

李禪秀想著軍營裡還有個宮裡來的呂公公,為避開對方,打算今天也留在城牆這邊。

哪知沒過多久,裴二讓胡郎中來接了城牆這邊的活,他隻得一起回軍營去。

好在去軍營的話,他還可以一直躲在傷兵營。想必呂公公那樣的人,不會屈身前往汙濁雜亂的傷兵營帳。

到了軍營,裴椹先讓人去打來飯菜,正和李禪秀一起吃時,張虎忽然來傳話,說陳將軍請他過去。

說完不等裴椹詢問,又緊接著壓低聲對兩人道:“千夫長,陳將軍讓您找個借口推脫掉,或者趕緊回城牆上去,最好去塞外巡個防,或者去永定駐地躲躲。那個呂公公知道蔣和跟那一百個護衛都死了,正發火要拿您問罪。”

“問罪?”李禪秀筷子一頓,眉心微凝,不由替裴椹擔心。

呂公公畢竟是宮裡來的,又是監軍。裴二現在隻是小小千夫長,縱然本領再強,又如何強得過權勢?

裴椹目中卻劃過冷意,本想吃過早飯再去處理此人,沒想到對方竟主動撞上來。

也好!

他擱下筷子,麵色微沉,打算直接過去。

隻是起身時,對上李禪秀的目光,卻又微怔,下意識緩了聲音,輕聲道:“彆擔心,我隻是去看看,不會有事。”

眸中寒意也瞬間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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