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椹沒錯過他眼底的擔憂,這樣的情形不是第一次出現,上次,上上次,對方送他出征時,都曾這樣“深情”看著他,而他會……
他忽然上前一步,輕輕擁住李禪秀。
李禪秀神情微怔,回神後想起昨晚的事,忙要掙脫。
裴椹此刻已經貼在他耳邊輕聲說:“彆擔心,我會平安歸來。”
頓了頓,想起什麼,又有些不自然道:“之前對不起,是我不好,以後……我會溫柔些。”
說完他很快鬆開手臂,又恢複冷肅神情,隻有盔帽下的耳廓微微泛起薄紅。再次跟李禪秀道彆後,他才轉過身,大步朝楊元羿的方向走去,帶著一身冷厲和肅殺。
李禪秀愣在原地,繼而困惑——
什麼……溫柔些?
第 76 章
裴椹要去武定關的事沒瞞著陳將軍, 用的理由同樣是楊元羿請他同行。
陳將軍本就希望他跟楊元羿打好關係,自然同意。何況武定關危急,他作為附近小關隘的守將, 即便幫不上大忙, 也不能袖手旁觀。
於是他當場點五百人讓裴椹帶上,怕裴椹職位低,到了那邊說話不受重視,還特意提拔他暫代校尉之職。
“雖然是暫代, 但我已經向上麵舉薦你, 等你從武定關回來, 正式任命的文書應該剛好能到。”陳將軍寬慰,接著又不無遺憾道, “要是你上次真活捉了那胡人二王子該多好,彆說校尉,就是將軍也當得。”
裴椹略過這些, 隻不放心一件事,提醒道:“呂全和蔣和這兩人要加緊審, 無論誰來要人, 都不能放。”
“這我曉得,你放心吧。”陳將軍道。
裴椹點頭,駕馬離開前, 又遠遠看一眼身後方向。
沒看到熟悉的身影, 他略微失望轉回頭, 卻正好對上楊元羿看過來的探究視線。
裴椹:“……”
“走了。”他瞬間麵無表情,揮鞭駕馬先行。
楊元羿:“嘖嘖。”讓我好奇一下怎麼了?
接著策馬, 趕緊跟上。
遠遠看著一行人離開,煙塵也漸漸消散, 李禪秀終於從營寨旁一棵一人粗的老槐樹後現身,遠遠凝視,眼睫微動。
陳將軍轉頭看見他,不由一愣,接著了然笑問:“來送裴二的?剛才怎麼不出來?”
李禪秀抿唇輕笑了笑,沒有回答。
裴二已經將他們的關係誤會成那般程度,他若再出來送,豈不加深誤會?
但相識一場,眼下對方要去隨時可能被攻破的武定關,不送也不好,於是便這樣偷偷送了。
陳將軍不知內情,頓時誤會,不由歎道:“也是,見了麵,離愁濃,隻怕更難舍難分。”
但小夫妻之間,既然關心對方,還是要讓對方知道才好,不然豈不白關心了?
也罷,他既給這小倆口牽過紅線、主過婚,索性好事做到底,等裴二回來,將此事告訴對方。
何況他剛才看得分明,裴二離開前還回頭尋找,不就是想看他娘子來送?這小夫妻倆真是……嘖嘖。
陳將軍一臉了然,捋著短須,笑得意味深長。
李禪秀卻被看得一臉莫名和困惑.
裴二離開後,李禪秀不必找借口搬到藥房住,但他並未覺得輕鬆,反倒愈發緊繃,時刻關注武定關那邊傳來的最新軍情。
陳將軍知道他擔心裴二,見他來打聽,隻要不是機密消息,也都不瞞著。
去中軍大帳次數多了,李禪秀很快發現一件事,府城最近接連來人,讓陳將軍交出呂公公和蔣和。
尤其有一次他剛到帳外,就聽帳中傳出府城幾位官員的怒斥和威脅,其中一人甚至氣急,開口訓罵陳將軍。
陳將軍次次都和稀泥,陪笑說呂公公早就離開永豐,自己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但這次被人指著鼻子訓罵,哪怕再能裝糊塗,也有點麵子上掛不住。
可偏偏來的是府城的人,官職雖沒比他高多少,但都在郡守府辦事,隨便哪個在嚴郡守麵前進言幾句,都能拿捏他,根本不能得罪。
於是陳將軍之後乾脆稱病,正好李禪秀常來他這邊打聽裴二消息,他便裝作是讓軍醫來給自己看病,叫李禪秀配合說自己病重,好躲著不見人。
如此過了一日,府城來的那幾人竟真走了。
陳將軍頓時鬆一口氣,一把拿下蓋在額上的濕布巾,對在帳中假裝燉藥的李禪秀歎道:“可算熬走他們了,小沈啊,這兩天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武定關今天的軍情還沒送來,我估計要晚點,到時一有裴二消息,我就叫人去告訴你。”
李禪秀起身含笑,點頭道了聲謝。
離開中軍大帳後,他眼中笑意瞬間消失,眉心輕蹙。
府城來的那幾人會這麼輕易就罷休?而且這幾人明顯是嚴郡守心腹,看來之前陸騭猜的沒錯,嚴郡守極可能也牽扯其中。
即便沒有,對方急著派人來撈呂公公,也說明呂公公背後的人能使喚得動嚴郡守,而且來頭不小。否則嚴郡守不會這麼上心,這麼著急。
他一路思忖,快到藥房時,忽見遠處營寨外馳來百來匹快馬,帶起一路煙塵。
為首之人一身深緋官袍,腰係金帶,穿的竟是郡守官服。
除了左右兩三人同著官袍外,緊跟在他身後的百來人,都是披堅執銳的官兵。
一行人到了營寨門口,絲毫不管守兵,直接闖寨而入。為首的中年男子更是麵帶不虞,直奔中軍大帳而去。
——是嚴郡守?
李禪秀連忙側身,躲到一處營帳後,等一行人都過去後,才慢慢探出身,隨即想到什麼,又皺眉。
嚴郡守竟然親自來了,也是為了呂公公和蔣和?
他想了想,立刻轉身去找來陳青的小弟二子,叫對方去中軍大帳外看看情況。
“小心點,彆被他們發現。”他叮囑道。
張虎跟裴二一起去武定關了,張河和陳青都在養傷,眼下他能用的人,隻有二子。
二子個頭瘦小又機靈敏捷,平時就擅長隱藏、偷聽,聞言立刻道:“沈姑娘放心,我保證一字不落地都聽來。”
說完趕緊小跑溜了。
李禪秀輕輕舒一口氣,隨即回藥房等待.
中軍大帳內,陳將軍剛舒心沒多久,忽聽說郡守來了,而且已經到他帳外,驚得差點從榻上摔下來。
他慌忙爬起要穿衣甲,可轉念一想,覺得不對,自己正裝病,現在忽然好好的,豈不太假?於是轉身要回榻上,可再一想,還是不對,郡守大人親至,他一個小小邊守將,就是真病到快死了,也不能在榻上躺著……
於是他著急忙慌,手忙腳亂,又要穿戴整齊,又要假裝病弱,才忙一半,帳門忽然被猛地掀起——
嚴郡守大步走入,麵色威嚴,寒聲道:“陳高峻,人呢?”
陳將軍頓時顧不得再穿衣,慌忙跪地行禮。
嚴郡守看見他後,絲毫不留情麵,開口便斥:“陳高峻,你真是好大的膽子,連聖上派來的監軍都敢抓!我幾番派人來叫你放人,你不是裝糊塗,就當聽不見,怎麼,你這小小永豐駐地是不歸我雍州管了?接下來是不是連我也要抓?”
一連串叱問加官威壓下來,驚得陳將軍不用裝病,臉色也不由一陣發白。
雖然早猜測郡守可能也牽扯其中,可他萬沒想到,對方會親自來撈人,心中不由暗歎:裴二啊裴二,這個莽小子可真是把我害苦了。
可人已經抓了,眼下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扛,他忙擦擦額上冷汗,緊聲解釋:“大人,呂公公真的前些日子就已經離開,小將完全不知……”
“行了,你少給我玩心眼,趕緊把人交出來!”嚴郡守厲聲斥責,“彆忘了,本官要想撤你的職,也隻是一句話的事。”
他身後,一名身著淺綠官服的年輕男子多看了陳將軍一眼,麵上不動聲色。
陳將軍跪在地上,一時手腳冰涼,正咬牙不知該如何繼續扛下去時,忽然,帳外士兵慌忙來報——
“將軍,緊急軍情,武定關被攻破了!”
“什麼?!”陳將軍一時驚駭,也不管嚴郡守還沒叫他起身了,趕忙爬起掀帳,把士兵叫進來問。
嚴郡守和他身後的年輕男子一聽,當即也臉色驟變.
藥房內,李禪秀直到天快黑,才從二子口中得知情況。
“沈姑娘,您是沒看見,那位郡守大人一聽武定關被攻破,頓時就顧不得責問咱們將軍了,趕忙出帳騎馬要離開,而且您猜怎麼著?他上馬時,連馬鐙都有些踩不穩,要我說,還不如咱們陳將軍有定力呢。”二子繪聲繪色地描述。
李禪秀聽了臉色卻驟變,立刻抓緊他手臂問:“你說什麼?武定關被攻破了?”
二子手臂上沒有護甲,竟被抓得一疼,心中不由暗暗吃驚:沈姑娘看著柔弱,手勁還挺大。
接著才磕磕絆絆道:“是、是啊,我親耳聽見的,那位郡守大人都被驚得不輕,趕忙就上馬要走,也不知是要回府城,還是要去支援。說起來,武定關被攻破,咱們這是不是馬上也要遭殃了?要是咱們這……”
沒等二子說完,李禪秀已經起身匆匆出去。
他一時間根本沒想此刻出去要乾什麼,又能乾什麼,腦中唯一的念頭隻有——武定關被攻破了,那裴二呢?他是否還活著?
剛走出藥房,卻險些撞到一個人。他急忙刹住腳步,抬頭見是一個身穿淺綠官服的年輕男子。
來人麵容溫潤,含著淺笑,見他差點撞到自己,忙抬手欲扶,開口道:“小心。”
李禪秀立刻退後一步,認出他是跟嚴郡守一起來隨行的官員之一,不由又避開一些,麵上不動聲色道:“多謝。”
男子不介意地放下手,仔細打量他後,不太確定問:“你是……沈秀吧?”
李禪秀心中微驚,麵色卻不變,警覺問:“你是……”
男子確認他身份後,像是鬆一口氣,接著笑道:“到底長大了,跟小時候一比,變化著實有些大,要不是先問過陳將軍,剛才我險些沒敢認。”
李禪秀越聽越心驚,這人該不會是……沈秀的故人?
“你是不是也不記得我?”麵前男子見他蹙眉,不由含笑,道,“我是顧衡,你表哥。”
李禪秀:“……”
他瞳孔不自覺緊縮,狠狠掐了掐指尖,才勉強維持住鎮定。
表哥?沈秀竟然還有個表哥?確切說,她竟然還有親戚家人在世?
當初父親的舊部幫他換身份,打點關係時,不是說沈秀的家人包括沈秀本人,都已經不幸去世?
李禪秀少見地因裴二以外的事慌亂了,但他很快又冷靜下來——這個表哥明顯不知道真正的沈秀長什麼樣,對方和沈秀應該隻是小時候見過,如今估計已經很多年沒見。
彆慌,能瞞住。
想到這,他又用力掐一下指尖,嘗試表現出一個被流放的女子乍然見到親戚時,該有的複雜神情,眼睛也微紅了紅,看似艱難開口:“表……哥?”
顧衡見到他這般楚楚可憐的神情,不由一怔,目光閃過憐惜,剛要再說什麼,忽然——
營寨外又有士兵快馬飛奔而入,一路急報:“報——!將軍,並州來援兵了,已經到武定關了!並州來援兵了——”
“什麼?”營寨外,上馬後還沒來得及走遠的嚴郡守急急勒住韁繩。
藥房外,李禪秀也一愣,隨即顧不得其他,抬手推開擋在麵前的人,快步往中軍大帳去。
走到一半,忽然想到萬一嚴郡守還在,自己不好露麵,又轉身喊:“二子,麻煩再幫我個忙。”
顧衡愣在原地,怔怔看麵前清麗出塵的女子和一名小兵匆匆離開。
第 77 章
武定關, 構築在兩座峭拔山間,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然而一旦被破了關, 前方地勢一馬平川, 胡人策馬快奔,輕易就可直抵府城,更彆提沿途還有其他郡縣可劫掠。若所率兵馬足夠強壯,甚至可以攻破雍州府城, 直逼長安。
烏烈大王子此刻目光激動, 興奮到表情近乎扭曲。
他猜的果然沒錯, 武定關空虛,竟隻有區區不到兩萬守兵, 被他僅用三天,就一舉攻破!
見手下士兵已經蜂擁入關,他不由拔刀高呼:“兒郎們, 快衝!去拿你們的糧食和財物——”
殺紅了眼的胡兵如狼似虎,個個拚了命地往前衝。
然而剛衝破關, 還未來得及到附近縣城劫掠, 忽然陣陣馬蹄聲如擂鼓密集,震得心臟發顫——
“不好,有埋伏!”
“不對, 是援兵, 大周人的援兵來了!”
有人很快反應過來。
一名胡人大將率先勒馬, 看見遠處騎兵持著的大纛後驚呼:“是並州軍!”
與此同時,遠處馬蹄聲已近, 喊殺聲衝天。三千名從並州趕來的輕騎兵快馬奔襲,眨眼就要到麵前。騎兵後方更是旗影重重, 能看出援兵不斷,恐怕有數萬兵馬。
胡人的兀那將軍急忙掉轉馬頭,去尋烏烈王子:“大殿下,有援兵,咱們是不是先退?”
“退?”烏烈聞言怒目,斥道,“此刻撤退,豈不功虧一簣?”
說罷揚刀怒喊:“眾人隨我殺!”
胡兵們早在剛才破關時就已經殺紅眼,此刻正群情激動,一聽號令,立刻呼應。何況他們都知軍中已經沒什麼糧草,現在好不容易攻破關隘,近在眼前的錢糧不去搶,等著活活餓死嗎?
隨著烏烈一聲令下,他們個個如餓狼見到血肉,凶猛衝上前拚殺。
然而他們不怕死,從並州來的援軍同樣勇猛。隨著第一波騎兵衝殺而來,後方壓陣的步兵很快也至。
曠野上一時兵戈相交,戰馬嘶鳴,有人喊殺,有人痛苦哀嚎,很快血流滿地。
這一戰從暮色將臨,一直打到黎明將至。
直到東方泛白,胡兵已是死傷近半。
兀那將軍眼中布滿血絲,死死拉著烏烈苦勸:“大殿下,快撤吧,他們大周人有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難道要把八萬大軍全葬送在這嗎?”
烏烈雙目赤紅,死死握著兵器,望著周遭一地殘骸。
就在這時,遠處又傳來隆隆震耳之聲,同時有胡兵驚恐喊:“黑鐵騎,是玄鐵兵的重騎兵——黑鐵騎!”
兀那一聽,臉色驟變,急勸道:“大殿下,玄鐵兵的重騎也來了,對麵指揮的定是裴椹,輸給他不冤,咱們快撤吧。”
玄鐵兵的重騎兵是裴椹親自打造的一支重騎利刃,選用的戰馬高大威猛、耐力持久,士兵也都經過層層選拔,每個都不止身手好,力氣更要大。無論士兵還是馬匹,都身負黑色重甲,刀槍不入,一人一馬就可抵擋千軍。
以前他們在並州,就曾數次敗給這樣的重騎兵。
不過重騎兵厲害歸厲害,但也有缺點,就是負甲太重,行得慢。
估計也因如此,這支重騎兵才會在此刻才到。否則按正常打法,定然會讓這支重騎兵先衝陣。
但就算來晚了,也不妨礙這些鐵甲怪物輕易絞殺已經快成殘兵的他們。
心知敗局已定,烏烈咬牙恨怒,仰天忿道:“裴椹!我誓殺此人!”
喊罷竟“噗”地噴出一口血。
“大殿下!”
“大王子!!”
左右急忙扶住他,麵色焦急。
烏烈身形晃了晃,抬手擋住眾人,目光死死望著前方,帶著恨意咬牙,一字一句道:“撤兵!”.
永豐駐地,近乎一夜沒睡的陳將軍得知胡兵已經被打退的消息,頓時長鬆一口氣,接著整個人都晃了晃。
李禪秀同樣在軍營等了一夜,從二子口中得知消息後,懸了一夜的心終於稍稍放下,疲憊地閉了閉眼。
很快,他又睜開眼,眼底已有些許血絲,問:“可有裴二的消息?”
二子“呃”一聲,小心看他一眼,道:“暫時還沒有呢。”
並州援兵一來,裴千夫長……不,應該是裴校尉了。
總之,據永豐派去探查的哨兵稟報,並州援兵來後,裴校尉就不知去哪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對方應該沒事。
李禪秀聞言也徹底放下心,在他看來,以裴二的身手,在武定關被攻破時都沒事,那並州援兵來後,對方就更不太可能出事了。
不過聽說並州這次來的援兵手筆不小,連被稱為“黑鐵騎”的重騎兵都派了一千來。須知整個並州軍,如今也隻有五千這樣黑鐵騎。
李禪秀忽然忍不住想,率兵來支援的人會不會是裴椹裴將軍?畢竟黑鐵騎是裴椹一手打造,是他手中的利刃,並州軍精銳中的精銳。
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可能。據他夢中與裴椹通信了解,對方此時應該正重傷不能起。
想到這,李禪秀有些遺憾,若是可以,他很想見這位夢中曾幫助過他的英雄一麵。
但夢中他就是被裴椹身旁官員認出身份的,彆說對方不可能來雍州,就算真來了,眼下這個時機,他也絕不能真去見對方。
看來隻能等以後有機會了。
他暗暗搖頭,接著又叮囑二子繼續去幫自己打聽裴二消息.
中軍帳內,因聽說並州來援兵了,忽然又選擇留下的嚴郡守麵色沉沉。
旁邊一名隨行官吏壓低聲問:“大人,還回府城嗎?”
嚴郡守倏地轉頭瞪他,低聲斥道:“梁王世子就在府城,如今武定關破,我匆忙回去,叫他和梁王如何看我?”
說罷,繼續沉沉坐著。
直到得知胡兵已退的消息,他終於鬆一口氣,隨即又麵色不好道:“這個裴椹,我還沒求援,他就直接把兵派來,當我雍州也是他並州地界?”
頓了頓,又道:“罷了,先將消息送到府城,給世子知道,其他人隨我去武定關。”
既然胡兵已退,他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起身剛走幾步,忽又轉身問:“那位顧大人呢?”
“這……聽說他有個遠親表妹被流放到此,他去看望了。”
嚴郡守一聽,麵色又不大好,但還是道:“他是世子的人,你們注意點,彆在他麵前說錯什麼話。”
“是。”左右官吏忙應.
武定關內,淡金晨光映照滿地亂兵殘骸,昨夜的慘烈戰況猶在眼前,今晨就已被寒風吹散血氣。
楊元羿掀開臨時搭建的一個普通營帳的帳門,進去彙報:“稟將軍,已經清點完傷亡情況,來支援的並州軍死亡兩百餘人,受傷……”
在有其他將領在場時,他一般不喊對方“儉之”,而是將軍。
裴椹聽完,微不可察地點頭,繼而語氣微沉:“好好安葬,妥善撫恤他們的家人。”
楊元羿點頭,還要再說什麼時,忽然有人來報:雍州郡守嚴大人到,請見領兵之人。
裴椹和楊元羿對視一眼,隨即吩咐:“你去見他,不要透露我在這的事。”
“好。”楊元羿立刻出去。
但沒一會兒,他就麵色不快地回來。
裴椹不需問,也能猜到情況,徑直端起旁邊的茶先喝起來。
果然,楊元羿很快抱怨道:“那姓嚴的竟然怪我們擅自發兵,笑話,我們不發兵,現在他嚴郡守的腦袋可能已經懸在城門上了。還好我們事先讓武定關守將寫了求援信,把他剛才那些話全堵回去了。”
“不管他。”裴椹擱下茶盞,輕描淡寫,“胡人雖然已經敗退,但雍州守兵不足,仍不安全。你帶人先在此駐紮,等我之後命令。”
楊元羿:“那你……”
裴椹:“……”
“我先回一趟永豐。”他很快輕咳一聲。
楊元羿:“……”我就知道!
你敢發誓你不是歸心似箭,想回去見你娘子?
像是看出他在想什麼,裴椹又咳一聲,板正臉色道:“不要多想,我是回去接著查呂全和蔣和他們牽扯的案子。”
楊元羿:“……”我多想了嗎?我沒說我多想啊,我隻是合理猜測。
“那需不需要我也跟去?”他忽然問。
裴椹忽然轉頭,黑眸質疑,仿佛在問:你跟去乾什麼?
楊元羿輕咳:“我跟去……給你打掩護,你不是要隱瞞身份?那不得說這案子是我要查?”
廢話,當然是跟去看戲。反正還有率領援軍趕來的趙將軍在,駐紮這種事,不需要他親自盯著。
裴椹:“……”
“隨你。”他一甩手,麵色不佳地離開.
裴椹依舊是一身千夫長的甲衣,騎馬帶著張虎等永豐的駐兵離開武定關,楊元羿也同行。
隻是剛經曆一夜拚殺,士兵們都又累又餓。經過一處邊鎮時,裴椹見眾人實在疲憊,饒是再歸心似箭,也還是下令先休息一會兒,讓眾人去鎮上吃點東西。
這類邊塞小鎮本就不甚繁榮,尤其昨晚聽說胡兵攻破武定關後,不少百姓都嚇得匆忙逃到附近山裡,這會兒很多都還沒回來,鎮上一片蕭條,路兩邊開張的店鋪也不多。
裴椹不怎麼餓,揮手讓楊元羿和張虎等人先尋個地方吃飯後,自己隨意在鎮上走走看。
往前沒走幾步,竟看到一家低矮的書肆,而且正開張,估計是這鎮上唯一一家。
裴椹腳步微頓,想起什麼,忽然快步走了過去。
楊元羿沒跟張虎等人一起,他尋到一家剛好開張的包子鋪,買了幾個大肉包後,就轉身出來找裴椹。
尋了半天,發現他竟在一家舊書肆內,手中拿著一本書,正神情專注。
楊元羿驚訝,能讓裴椹在這種時候都專注看的書,得是什麼厲害兵書吧?這窮山僻壤、山旮旯地方,竟還藏著罕見兵書?
他不由快步走過去,剛進鋪就喊:“儉之,在看什麼呢?”
書肆本就不大,他一進去,再一探頭,幾乎就和裴椹隻隔不到兩步距離。
裴椹聽到身後聲音,臉色倏地一變,瞬間將書合上,旋即轉身,拿書的手同時背到身後——
一連串動作,快得不及眨眼,簡直如閃電般迅速。
楊元羿愣住,本來沒怎麼好奇,這下忽然有點好奇了,忍不住探頭往他身後看,問:“什麼書?這麼寶貝神秘?”
裴椹臉色有些黑,斥道:“看什麼?該乾什麼乾什麼去。”
楊元羿:“……”這麼小氣?
“好心給你送包子,愛吃不吃。”他直接把包子塞對方懷中,轉身出去。
隻是剛走沒多遠,忽然又狐疑——剛才裴椹收書的動作雖然快,但他還是隱約看見一眼,書上好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莫非不是兵法,是練拳腳功夫的書?
嘖嘖,真是小氣,他看一眼怎麼了?
書肆內,裴椹見他走遠,微不可察地鬆一口氣。
隨即從身後拿出書,又看一眼後,他略微遲疑,到底還是走到書肆老板的櫃台前,敲了敲桌麵,問:“這本書怎麼賣?”
書肆老板是個有些精瘦的小老頭,眼神不太好,眯著眼仔細看了會兒後,才道:“避火圖啊,五百文一本。”
裴椹臉一黑,誰問是什麼書了?他沒眼睛,不會自己看?
還這麼大聲,幸虧店裡沒彆人。
“兩百五。”他直接怒砍一半。
小老頭被他陰惻惻的語氣嚇一跳,又見他一身甲衣,上麵還沾著血,終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開始害怕,連連擺手道:“不不不,軍爺,我剛才說錯了,您喜歡就拿去,不用錢,我這還有兩本,裡麵什麼樣式的都有,管您夠用。”
裴椹:“……”
最終他丟下一貫錢,帶走了三本書。
到底還是沒往一半砍。
第 78 章
裴椹將三本書仔細包好, 放進懷中,轉身剛走出書肆,忽然腳步一僵, 表情變為微妙, 像是終於回魂,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他怎麼又跟失憶時似的,腦子不靈光了,竟來買這種書冊?
但想到那晚妻子像受到驚嚇, 驚懼躲在牆邊的情形, 他麵色又微僵, 生出幾分尷尬和愧疚。
罷,買都買了, 何況學習不是壞習慣。
他抬步繼續往外走。
一行人吃飽、休息過後,上馬接著趕路。
快到永豐駐地時,對麵忽然有兩名玄鐵兵騎馬向他們奔來。
楊元羿遠遠看見, 很快想起什麼,忙壓低聲音對裴椹道:“是之前你讓我派去跟蹤宣平他們的那兩人。”
裴椹不動聲色, 轉身令張虎等人勒馬留在原地, 自己和楊元羿一起駕馬迎上前。
兩名玄鐵兵很快到裴椹麵前,急忙停住要下馬。
裴椹抬手止住,道:“就在馬上說。”
“是。”兩名玄鐵兵抱拳, 接著其中一人開始稟報。
裴椹起初還神色平常, 聽到後麵, 表情忽然沉凝,握著韁繩的手也微不可察緊了幾分。
楊元羿更是聽到一半, 就忍不住打斷:“你說他們在開采一個鹽池,販賣私鹽, 還招兵買馬,訓練私兵?這、這……”
他神情不可思議,甚至震驚,下意識喃喃:“真是人不可貌相,宣平看著熱心仗義,想不到竟然連這等殺頭的事都敢乾。”
說完,他忍不住看一眼旁邊的裴椹。據他所知,裴椹的娘子——那位沈姑娘,好像和宣平等人的關係很不錯。
“不止如此,”另一名玄鐵兵又道,“他們還將部分私鹽向西運出關,不知具體是販賣到哪。”
這下不止楊元羿,裴椹麵色也瞬間變了變。
向西出關,可能賣給的對象就多了,西羌,西域諸國,甚至……胡人。
若賣給西羌還好,起碼西羌名義上還歸順大周,西域諸國大多也是,可若是賣給胡人……
“還有……”玄鐵兵語氣忽然遲疑,飛快瞄了裴椹一眼。
裴椹皺眉:“說。”
玄鐵兵聞言,忙快速道:“我們還發現一件事,他們販私鹽賺的錢,曾第一時間就給……您、您妻子送了一些,之後又送過一次,不過兩次都不多。”
裴椹驀地攥緊手中韁繩,麵色緊繃。
旁邊楊元羿更是雙目睜大,掩不住驚訝。
他之前向裴椹問過宣平等人的事,知道當初招安山寨眾人,是對方的妻子——那位沈姑娘提議,後來單獨放走宣平等人,也是沈姑娘極力促成。
至於後來陸騭和李禪秀私下談話,裴椹主動“守門”的事,楊元羿自然不知道,裴椹也不可能連這都跟他說。
隻是沈姑娘身份本就有疑,再加上這件事,還有上次宣平去塞北,明顯很了解地形,像有人給過他地圖……諸多疑點,難免不讓人多想。
楊元羿麵色不由複雜起來,等兩名玄鐵兵離開,下意識看向旁邊的裴椹,猶豫開口:“你妻子……”
他本來想問“你妻子會不會知道宣平在做這些事”,畢竟算上上次的“診費”,宣平應該給了三次錢,但裴椹隻知道上一次,還是以診費的名義。
當然,也可能其他兩次裴椹也知道,隻是他忘了。加上給的錢並不算多……所以楊元羿猶豫一下,到底沒問。
但裴椹怎可能不知道他想問什麼?甚至,因為知道的比楊元羿多,他想到的也更多……
比如陸騭原本打算離開雍州,甚至酒樓見麵那次,對方都還是這個打算,酒席最後說了“餞行”之類的話,但後來妻子私下跟對方談了話,如今的情況又是他們不僅沒走,還在販私鹽。
裴椹不知道這跟妻子那天和陸騭私下談話有沒有關係,但有件事可以肯定,妻子和陸騭這群人之間,有事情瞞著他。
不然那天的談話,為何不能讓他聽?還有上次宣平給的錢,明顯不是診金,又為何要特意哄騙他?
但是——
裴椹麵上看不出情緒,握著韁繩的手卻愈發用力。
他腦海不斷浮現李禪秀的身影——幫他治傷時,專注認真的神情;幫他發現軍中飯菜缺鹽時,嚴肅凝重的神情;送他出征時,依依不舍的神情……
對方明明聰慧靈秀,善良美好,應當……應當不知道陸騭他們在做的事才對。
裴椹下意識想,可妻子和宣平他們之間,又確實有事特意瞞他。
恢複記憶至今,他其實一直刻意避免去深想妻子身份的事,畢竟無論對方是什麼身份,他們都已經成親,這點不會改變,隻是今天……
過了許久,裴椹終於緩緩吐出一口氣,目光平靜,語氣更聽不出起伏:“我回去會問她。”
楊元羿心中“咯噔”一下,清楚他表麵越平靜,心中其實越在意。
隻是……他想了想,還是又試探問:“那對宣平這些人……”
裴椹看他一眼,很快道:“先繼續盯著,不要打草驚蛇。”
說罷策馬揚鞭,一個人疾馳而去。
楊元羿歎氣,心想:但願小嫂子完全不知情,跟宣平這些人做的事也沒有牽扯吧。
說起來,去洛陽查小嫂子身份的人,是不是也該快回來了?
他搖搖頭,趕緊追上。
……
裴椹一路疾馳回到軍營,下馬後連陳將軍都沒去見,就先往藥房方向去。
經過藥廬時,正好遇到在和小阿雲一起玩耍的胡圓兒。
對方見到他,忽然眼睛一亮,“噌”地跑過來道:“裴姐夫,你回來啦。”
裴椹“嗯”一聲,剛想問“你沈姐姐在不在藥房”,就聽這小子脆生生道:“姐夫你快點去藥房,沈姐姐家來親戚來了。”
裴椹聞言一愣:“親戚?”
“對,沈姐姐的表哥來了。”胡圓兒用力點頭,接著又小聲神秘道,“聽我爺爺說,是以前定過娃娃親的表哥。”
裴椹:“…………”
他臉瞬間變黑,對這小屁孩說了聲“謝”後,立刻快步往藥房去.
藥房門口,李禪秀正一臉無奈對麵前錦衣男子道:“顧……表哥,既然這是你我年幼時,長輩們玩笑時定說的話,並無定親信物,如今沈家敗落,家中長輩都已不在,我又已經成親,我想此事還是當沒存在過吧。”
若是真正的沈秀還活著,李禪秀自然不好這麼說。畢竟他借用人家身份,再幫人做決定,委實過分。
但不幸的是,真正的沈秀已經去世,而他要避免身份被戳破,更不能跟這位顧表哥多接觸,果斷撇清關係是最好的做法。
何況沈家出事時,沈秀在牢中病死之際,他用“沈秀”這個身份流放到邊塞時,都沒見這位顧表哥出現。甚至昨天見麵時,對方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沈秀長什麼樣,兩家關係應該早就不親近。
李禪秀覺得自己這麼做沒問題,麵前這位顧表哥可能也隻是出於道義良心,才來見一見他,敘敘舊,未必真想跟一個罪女有牽連。
所以他這麼說,對方應該也會鬆一口氣。
然而顧衡聽完他的話,卻輕歎一聲,語帶憐惜道:“表妹,我知你這段時日處境艱難,可你切莫自棄。雖然沈家已經不在,但你我兄妹情分仍在,我既找到了你,又怎能棄你於不顧?你放心,如今我在梁王世子那還算能說得上話,你罪籍的身份我會幫忙解決,至於你那夫君……”
說到這,他皺了皺眉,又道:“我聽說他隻是個寒酸軍戶,粗莽武夫,你嫁給他應是迫不得已。隻要多給他些錢,應能贖你自由——”
李禪秀瞠目怔然,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忙打斷道:“不,顧公子,你誤會了。我夫君人很好,他樣貌英俊,待人真誠,勇武過人,又善領兵,我嫁給他並非是被迫,他待我尊重有加,我對他亦一片真心,雖然我們日子過得清貧,但相敬相愛,相濡以沫,請你不要再說這些。”
說到最後,他語氣甚至有些嚴肅。
這麼說,自然不是他真愛上裴二了,他畢竟是男子。隻是,他也聽不慣麵前這人詆毀裴二。
更重要的是,這人認識梁王世子,還想借梁王世子幫他脫籍、和離,帶他離開,他瘋了才會答應。雖然不知道對方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但果斷說自己和丈夫恩愛,對現狀也滿意,不需要幫助,應該能打消對方的念頭。
然而,即便他把話說到這種地步,顧衡怔了怔後,卻依舊勉強笑道:“表妹,你是不是因為當初沈家出事時,你給我寫信,我沒能相救,而怨我?”
李禪秀:“?”
他微微皺眉,還有這種事?
“表妹,實不相瞞,當時我並未收到你和姨母的信,等我知道時,你已經被流放。”說到這,他歎息一聲,似遺憾,又有些憐憫,“當初之事是我不對,可你不該賭一時之氣,不顧自己前途,你那夫君實在配不上……”
李禪秀實在聽不下去,皺眉道:“顧公子,我夫君幾度領兵擊退胡兵,悍不畏死,是難得一見的英雄,請你不要再詆毀他。還有,如果你沒有彆的事,還請先離開,不要耽誤彆人來拿藥。”
說著,他抬手指向旁邊,清冷目光也跟著手勢轉移,然後整個人忽然愣住——
右邊的木柵旁,裴二從藥廬方向拐過來,正站在那裡,目不轉睛看他。
甚至,對方見他終於看過來,忽然朝他露出一抹笑容。
李禪秀指向那個方向的手一僵,手指漸漸蜷縮,耳廓倏地通紅,如白玉瞬間變成粉玉。
他慌忙放下手,藏進袖中緊緊攥著,心中慌亂想:裴二怎麼忽然回來了?對方站在那聽了多久?該不會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對方都聽見了?
顧衡見他神色忽變,下意識朝他剛才指的方向看去。
裴椹此刻也大跨步朝這邊走來,他臂間夾著頭盔,步伐恣意,唇角抑製不住微揚著,眸光亮如星辰。
直到對上顧衡的視線,他笑意才瞬間消失,眼睛也幽深幾分。
顧衡一眼注意到他身上的破舊甲衣,以及衣服上沾染的血跡,看起來風塵仆仆,皺了皺眉問:“你是……”
裴椹走過去,在李禪秀錯愕目光中,直接握住他的手,安撫地朝他笑笑後,才轉頭看向麵前的顧衡,語氣不鹹不淡:“表哥是吧?幸會,我是她……”
他轉頭又看李禪秀一眼,才繼續道:“……的夫君。”
顧衡:“……”
李禪秀:“……”
“很抱歉,我寒酸粗莽,讓你見笑了。”裴椹握著李禪秀的手緊了緊,又微笑補充道。
李禪秀:“……”
果然,對方都聽見了。
李禪秀木著臉,恨不得立刻找個縫鑽進去。
第 79 章
顧衡神情一僵, 他一直維持溫文爾雅的形象,縱然之前確實瞧不上表妹的這位夫君,但背後說人不是, 還被當事人聽見, 仍令他一陣尷尬。
好在他很快反應過來,拱手麵不改色道:“原來是妹夫,幸會。某姓顧,名衡, 字君直, 乃吳郡顧氏子弟, 是阿秀的表兄。”
他開口報了名姓,又說了出身, 讓人知道他是世家子弟,最後才說是沈秀的表兄。
裴椹卻像是隻聽到“阿秀”兩字,忍不住磨了磨後牙。好在妻子未必真叫沈秀, 這假表哥喊了也白喊。
這般想著,他麵色不動, 點頭道:“原來表兄出身吳郡顧氏, 幸會幸會。”
顧衡心中有些不自然,他並非是吳郡顧氏主支出身,而是分支, 而且因為家道中落, 早已不被主支承認, 如今與寒門無異。
方才那麼說,不過是想麵上有光, 再唬一唬表妹的丈夫而已。可沒想到此人完全不當回事,罷了, 想必是粗野之人,不懂這些。
他佯裝雲淡風輕,正欲再說什麼,卻被裴椹打斷。
“對了,不知表兄是何時來的?我先前在外打仗,沒能招待,實在失禮。”裴椹含笑道。
說著轉頭看一眼李禪秀,握著對方的手又緊了緊,才轉回頭,繼續道:“這樣吧,我娘子正忙,應當沒空招待,不如我請表兄到附近鎮上尋一家飯館,先給你接風洗塵。”
顧衡微僵,心想:我跟你有什麼可聊的?
何況剛才還那麼尷尬。
他很快淡然笑道:“多謝妹夫美意,不過我今日也還有事,就不多打攪了。”
裴椹當即點頭:“那就不遠送了。”
顧衡:“……”
他麵色微僵,但到底曾是世家旁支出身,哪怕聽出對方巴不得他趕緊走,麵上仍能維持笑意,拱手客氣道:“那我就先告辭了。”
說完轉頭看向自裴椹來了後,就一直沒再出聲的李禪秀,笑容溫潤了幾分,道:“等哪日有空,再來叨擾表妹和妹夫。”
伸手不打笑臉人,李禪秀微微點頭,等他轉身後,眼底一點笑意便轉瞬消失。
顧君直?這個名字……
正出神時,忽覺手被攥得一疼,他不由“嘶”一聲,瞬間收回神思,轉頭不解看向裴椹。
裴椹這才察覺自己用力過甚,忙鬆開幾分力道,可想到他剛才凝視顧衡背影時的神情,又微握緊幾分,沒有完全鬆手。
“你……”他凝視李禪秀白淨秀麗的麵容,遲疑開口,但想問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
“怎麼了?”李禪秀眼中浮現困惑。
裴椹對上他清湛如水的眼睛,再度一怔。
這時,張虎忽然來報,說陳將軍知道他回來了,請他過去一趟。
裴椹瞬間回神,皺了皺眉,道:“跟他說我沒空。”
張虎聞言一愣,下意識想,校尉是不是最近戰功多,開始輕視上級了?竟讓他這麼跟將軍回話?
他猶豫一下,還是提醒道:“校尉,陳將軍說是重要事情,關於審問呂公公的進展。”
裴椹再度皺眉,李禪秀幾次想從他掌心抽回手,都沒成功,這時也推推他道:“既然有正事,你就先去看看吧。”
裴椹歎氣,抬手幫他理了理鬢邊有些亂的碎發,低聲道:“那等我回來再說。”
李禪秀不自然想避開,可裴椹很快就收回手,沒給他機會。
對方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黑眸深邃望向他,似乎欲言又止,可最終,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
李禪秀目送他身影徹底走遠,微不可察鬆一口氣,隨即想到那位顧表哥,又皺眉。
之前對方說自己叫顧衡,他完全沒印象,但方才又說自己字君直時,他忽然有了些印象。
夢中,胡人攻陷大半中原,打到潁川時,時任潁川郡守就叫顧君直。這位顧大人在胡人還沒逼近城池,隻是聽說大軍將到時,就帶著妻女匆忙逃走。
當然,如果隻是這樣,還不至於讓李禪秀有印象。畢竟中原淪陷時,像他這樣不戰而退的守官不知凡幾。
真正讓顧君直聲名遠播的,是他在逃亡路上,得知胡人就快追來,說是為了一家人不被俘,親自將妻子和還不到一歲大的女兒殺死,之後舉劍要自殺時,卻因怕死,膽怯下不了手,最終投降胡人。
但當時已經逃到金陵的大周小朝廷不知。因顧君直逃走後,潁川守將曾死守兩天城池,朝廷不知詳情,以為是顧君直死守,又聽說他妻女都死,以為他也壯烈戰死,一時朝堂上下都讚揚他的節氣。
哪知沒過多久,他投降的事就傳到金陵,狠狠打了朝中上下官員的臉。大周小朝廷一時麵上無光,胡人卻十分得意,為羞辱小朝廷,特令顧君直娶胡女,在北地成家。
而顧君直也真就娶了,後來還生了好幾個兒女,直到李禪秀的夢境結束,這人仍好好活著,隻可憐了被他親手殺死的原配和女兒。
李禪秀先前不知此人,對他倒沒什麼感覺,如今發現他可能就是夢中那個顧君直,再想到他剛才竟還瞧不起奮勇抵抗胡人的裴二,不由一陣皺眉。
而且,如果真是夢中那位顧君直的話,依其人品,李禪秀不太相信他會對一個已經是流放罪女的表妹有什麼情義。對方剛才極力想說服他,要帶他離開,很可能有彆有目的……
正思忖時,陳青的小弟二子忽然跑來,氣喘籲籲說:“沈姑娘,鎮上的衣鋪夥計找你,正在軍營門口。”
李禪秀一愣,很快明白,是宣平送消息來了。
為方便他聯係,對方在永豐鎮上安排了一個暗樁,正是衣鋪新來的夥計。
隻是他和宣平不久前才見過,怎麼忽然又聯係?
他點頭謝過二子,帶著疑問,快步向軍營外走去。
到了營寨門口,夥計見他出來,立刻上前堆笑道:“沈姑娘,您先前在鋪子裡定做的衣服少給一個尺寸,這快到交期了,時間太趕,我隻好來這邊問您。”
說話間,偷偷遞給他一團紙。
李禪秀不動聲色接過,再假裝驚訝地和夥計交談幾句,給了一個做衣服的尺寸。
回到藥房,他迅速走到裡間,打開紙團,剛看沒兩行,瞳孔倏地緊縮——
紙團上是宣平寫的信,對方跟他說,今天發現有人查到他們開采的鹽池,派人悄悄跟蹤後,發現暗查的兩人離開後,去見了裴二和他身旁的楊姓軍官。
宣平覺得應該是那姓楊的在查他們,畢竟上次在城牆邊,對方就對他諸多試探,尤其這人看起來還是個不小的軍官。
至於裴二,在宣平眼中,自山寨那次放走他們後,對方就已經算是半個自己人了,要是想查他們,當初就不會放他們。何況對方還是沈姑娘的夫君,隻是沈姑娘讓他不要把鹽池的事透露給裴二知道,他才隱瞞而已。
因為這層關係,宣平寫的信時,直接告訴李禪秀,是楊元在查他們,裴二應該也被詢問。
畢竟在他看來,那兩人是楊元的手下,會認為是楊元在查也正常。隻是這樣一來,卻誤導了李禪秀。
李禪秀越看越心驚,看完後,迅速將紙團扔進炭盆燒乾淨,麵色一片凝重。
他沒想到這件事會暴露這麼快,如果是夢中西北已經淪陷的情況下,這自然不是什麼大事。但現在雍州還好好的,販鹽被發現,就是死罪。宣平匆忙寫信來,也是提醒他,讓他最近注意安全。
當然,他相信宣平能妥善處理這件事,就算不幸被抓,也不會供出他。
至於那位楊元,對方不知道他和宣平等人的來往,應該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懷疑到他,可是……裴二!
裴二知道他和宣平等人的來往,那次酒樓談話,裴二雖沒聽,但一直守在門外。
李禪秀清楚,有些時候,不知道一些事時,就不會往那方麵想。可知道之後呢?會不會發現諸多疑點,繼而猜想、聯想?
尤其信上說,裴二是在回來的路上,和楊元一起遇到了對方的手下。至於楊元的手下都彙報了什麼,因為怕被發現,宣平的人沒敢靠近,也就無從得知。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裴二現在已經知道宣平等人在乾什麼。
再想到剛才裴二被陳將軍叫去時,幾次欲言又止看向他,李禪秀心不由愈沉——對方當時可能就是要問他這件事。
又或者,對方已經懷疑他了?
李禪秀坐在木床邊,五指不自覺抓緊被褥,麵色微微發白。
不知靜靜坐了多久,忽然,外麵響起熟悉腳步聲。
是裴二?
李禪秀瞬間回神,忙抬手搓了搓臉,讓氣色儘快恢複。
裴椹已經走到門簾旁,詢問一聲後,抬手掀開門簾。
微暗的帳內,李禪秀正坐在炭盆旁烤火,臉頰有少許不自然的薄紅,見他掀開門簾,抬頭朝他輕輕一笑。
裴椹撩開門簾的動作一頓,明顯微怔。
麵前女子笑意清淺,麵容素淨秀麗,如山頂被晨光照見的第一捧雪。
回神後,他很快走過去,坐在李禪秀旁邊,抬頭又看見對方臉頰上的不自然薄紅。
“你……剛才出去過?”他輕咳一聲掩飾問,以為那薄紅是在外麵被凍的。
李禪秀抬手又搓了搓臉,點頭淺笑:“之前我在鎮上的衣鋪給你定做衣服,給尺寸時漏了一項,鋪中夥計擔心誤工期,剛才特意來問我。”
給他做衣服?裴椹目光一動,不由試探性握住他的手,道:“我平時在軍營裡,穿軍衣就行,不需要經常做衣,你多給自己做一些。”
接著又想起之前去縣城,對方也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他定做衣服,甚至不需要丈量,就知道他的身高尺寸。
如此關心照顧,事事想著他,怎會不是真夫妻?
何況之前他剛回來時,對方跟顧衡說的那番話,他也都聽見了,他們的確是恩愛非常。
至於之前,可能確實是……
裴椹輕咳,想到此刻還揣在懷中的三本書冊,覺得下次應當不會了。
“對了,還有件事……是關於宣平的。”遲疑一下,他忽然又道。
李禪秀心中一緊,知道擔心的事終於來了。尤其他此刻還被裴椹握著手,不能表現出絲毫異樣,甚至不能立刻抽回,免得顯出心虛。
他極力克製,平靜微笑問:“什麼事?”
裴椹幾經斟酌,終於還是開口:“也不是我想問,是楊元……他之前覺得宣平不一般,讓手下跟去查了查,結果發現宣平竟然在販賣私鹽,這事……你知道嗎?”
說完,他目光緊緊望著李禪秀,握著對方的手也有一絲不明顯的緊張。
李禪秀迎著他的視線,原本以為自己會露餡、會緊張,可真正被問起時,卻有種塵埃落定的鎮靜。
“什麼?竟有這種事?”他震驚睜大雙眸,表現得格外正常,仿佛真不知此事一般。
裴椹微不可察鬆了口氣,覺得他果然不知,想了想,又道:“是楊元手下發現的,他們還說……”
他又看李禪秀一眼,頓了頓,才接著道:“他們說宣平販鹽賺錢後,給你送過兩次,今天楊元來問我……”
李禪秀聞言,清麗眼眸瞬間浮現不安,聲音更帶了幾分輕顫和無措:“我、我不知道……他之前見我們生活清貧,加上我們曾有恩於他和陸騭,便想幫我們一把,可又覺得直接送錢給你,你可能不會收,便送給了我。”
他語氣頓了頓,帶了幾分不安:“那時家裡正缺錢,還要養一隻金雕,花費甚多。而且一開始,他們是把錢放下就騎馬走了,我追不上就……對不起,如果知道那是販私鹽的錢,我肯定不會收。”
說到這,他眼睛微紅,神情滿是懊悔——是真懊悔,萬萬沒想到,對方連錢的事都查出來了。
本來他就沒想要,實在是宣平他們不想讓他吃虧……好在他明麵上拿的不多,未必會被看出是拿分成。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哄住裴二,找個借口圓過去,讓裴二不往更深的方麵去想,不把他和宣平他們之間的來往告訴楊元。
隻要裴二不去想、不去說,楊元在不知道他和宣平等人有交情的情況下,就不會懷疑到他。
“我真的不知道這些,是不是給你帶來麻煩了?”李禪秀愈發無措和害怕。
他微微抬頭看向裴椹,朦朧眼中盈著水光,眼皮因為太薄而微紅,纖濃的睫毛似乎就快被浸透,白淨秀麗的麵容滿是擔憂和惶然。
裴椹呼吸微滯,望著他清潤中帶著不安和無助的眼睛,心中忽然一陣柔軟,忍不住將他輕輕擁入懷中,安慰道:“彆怕,楊元也沒查出什麼,隻是一點錢而已,我跟他說是向宣平借的就行。”
頓了頓,又道:“何況我聽說,那個鹽池並非官府發現、記錄在冊,楊元又不是雍州郡守,他現在忙著查呂公公的案子,未必會真管。而且就算真有事,也是宣平他們有事,跟你我無關。”
李禪秀忽然被他攬入懷中,身體不由微僵,可怕被察覺異常,又慢慢放鬆脊背。
“真的嗎?”他微微抬頭,語帶希冀,同時不太明顯地想掙脫出來。
裴椹低頭對上他濕漉不安的眼睛,心中愈軟,反將手臂又收緊幾分,將他攏緊,薄唇輕輕碰觸他額頭眉眼,吻去眼中將落未落的水珠,輕歎安慰:“真的,彆怕,有我在。”
李禪秀一時更僵,心中錯愕,可偏偏不能表現出來,更不好直接掙脫。
他雖然想哄裴二相信自己,可也沒想……
“對了,之前你跟顧衡說的那些話,我也都聽見了。”裴椹想了想,還是決定一起都說了。
難得他和妻子再次親密溫馨,對方還如此依賴他,趁這個機會說清,希望妻子以後不要再躲著自己。
“之前是我做的不好,你放心,以後不會了。”他再次輕吻李禪秀的眉眼說。
李禪秀下意識閉緊薄紅眼皮,像受驚的小動物,眼睫劇烈輕顫。
裴二竟在此時提這件事,這下本來就說不清的事,變得更沒法解釋了。
第 80 章
李禪秀心底一片混亂, 但很快又冷靜下來。
他明白裴二之所以輕易就相信他的話,還這樣安慰他,都是因為對方以為他們是真夫妻, 以為他們很恩愛。
尤其對方現在還有他對顧衡說的那番話當佐證。若是之前, 李禪秀肯定會解釋一下。
可現在……隻有讓裴二相信他,幫助他,不把他和陸騭、宣平等人的來往往可疑方向想,更不告訴楊元, 他才能保住身份。否則, 萬一楊元懷疑到他, 開始調查他,很有可能發現他身份的秘密。
何況, 就算他再解釋一次是假成親,裴二也不會信。之前又不是沒解釋過,對方已經認定他們是真夫妻, 尤其除了山寨那晚,如今又有他跟顧衡說的話被對方聽見, 想解釋清楚更難。
既然如此, 既然已經說不清,那不如……
李禪秀咬咬牙,漸漸放鬆微僵的脊背, 乾脆任由自己被緊擁著, 靠在裴椹懷中。
他慢慢睜開眼, 伸出的細白手指遲疑一瞬,輕輕捏住裴椹胸口的一處冰涼衣甲, 輕聲道:“謝謝你,夫君, 多虧有你。”
清落的嗓音有些低,像清晨山中的霧氣,輕柔縹緲。
裴椹的心弦像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動。
感受到懷中人害怕的身體漸漸變軟,像受驚的小鳥蜷縮依賴著自己,他心中又像被什麼填滿,充盈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
他不由握住對方捏著自己衣甲的手,吻了吻對方發頂,輕聲哄:“彆怕,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護著你。也不用說謝,我們是夫妻,是一體的。”
李禪秀輕輕“嗯”一聲,心中暗暗說了聲“抱歉”。
最多騙對方這幾日,明天他就找個借口再去趟縣城,看之前留的暗號還在不在,能不能尋到父親舊部的蹤跡,為何他們遲遲沒來?
最多等這個月寒毒發作結束,也就是三天後,若還沒有父親舊部的消息,就是找宣平等人幫忙,他也得想辦法離開了。
再待下去,他真怕哪天身份忽然暴露,何況他也不能騙裴二太久。幾天還行,時間一久,裴二要……跟他圓房怎麼辦?他找什麼借口推辭掩飾?
李禪秀越想越心亂如麻,甚至有些後悔剛才喊了那聲“夫君”,可眼下又確實沒彆的辦法……
就在兩人一個覺得溫馨,一個心亂之際,忽然,張虎在外間傳話,說楊元來找裴校尉。
李禪秀忙坐直身體,終於有理由從裴椹懷中離開,但聽說是楊元來找,神情又不可避免浮現緊張,轉頭看向裴椹。
裴椹對上他眼中的不安,以為他被嚇到,再次安慰:“彆怕,真的沒事,楊元什麼都不知道,我也不會跟他說。何況我們夫妻一體,你跟宣平他們有來往,我又何嘗沒有?”
說完,心中甚至有些後悔,覺得之前不該問那麼直接,有些嚇到妻子了。
李禪秀輕輕點頭,目光輕柔,送他出去。
但在裴椹離開後,他神情卻迅速冷靜,轉身踱步,拇指抵著唇,皺眉思索。
藥房外,裴椹見到楊元羿後,語氣有種被打擾到不高興:“什麼事,這麼急?”
楊元羿趕緊把他拉走,到他的校尉營帳後,才鬆開手,壓低聲音道:“並州那邊傳消息來,說西南出事了,那位太子殿下在西南起兵造反了。”
裴椹聞言,神情閃過意外,隨即臉色凝重,沉聲問:“洛陽被攻破了?”
楊元羿說的這位太子,乃是先帝嫡子,當今聖上的皇侄。
據說先帝當年在北征途中重傷,突然薨逝,去世前擔心自己兒子年幼,又遠在京畿,不能順利繼位穩住局勢,便下詔命他的三弟——當時還是楚王的今上於陣前匆忙登基,保住了大周國祚安穩。
今上感念先帝,繼位後仍立先帝嫡子為太子,同時穩住朝堂和先帝的舊臣。但十八年前,這位太子勾結異族造反,令今上傷心不已。
可即便如此,今上念及先帝,仍不忍廢,隻將他圈禁在太子府北院,令其反思悔過。
要楊元羿說,這跟被廢也沒什麼兩樣,被關在一方小院裡悔過悔了十八年,正常人都瘋了。
當然,眼下這不是重點,而是洛陽如今被流民圍困,那位本該被圈禁在洛陽太子府的太子殿下,卻忽然出現在西南造反,裴椹第一反應是洛陽城破、太子趁亂逃離了,也實屬正常。
畢竟今上對太子府的看守,不可謂不森嚴。
但楊元羿卻搖了搖頭,低聲道:“洛陽沒被攻破,但這事應該也是真的。並州來信說,昨天長安被圍之困已解,今上旨意已到並州,讓你速速帶兵去救洛陽,然後去西南平亂。另外就在並州援兵出發來雍州那天,梁王世子也到並州了,他肯定是想去見你,讓你出兵……”
說到這,他小心看裴椹一眼,才斟酌問:“儉之,你要不要先回並州?呂公公的案子可以讓我留下繼續查,你總裝病拖著也不行,現在長安危機已解,聖上又騰出手了,萬一被他知道你根本不在並州,這段時日是欺君……”
裴椹目光沉了沉,權衡片刻,卻道:“等再過兩日。”
說完轉頭看向有些不讚同的楊元羿,沉眸道:“呂全的案子牽扯到梁王,你留下查,鎮不住他們,必須是我。而且——”
他語氣頓了頓,才繼續道:“讓我去洛陽、西南平亂,他們總該拿出些誠意才行。呂全不是已經招了?你立刻派人去府城查清楚。”
不把這些蠹蟲拔除,將雍並兩州安排好,他不能放心離開,還有……
想到李禪秀,想到自己還沒告訴對方,自己的身份,他又微微失神。
等安排好一切後,他也該告訴對方了。隻是該如何開口,他還沒想好。
楊元羿猜到他不會同意離開,聞言歎氣:“好吧,那就先按你說的辦。”
頓了頓,可能是為了緩和氣氛,他又笑道:“說起來,你猜我今天是怎麼收到消息的?爺爺讓小黑給我們送信,結果這家夥直接帶著信飛到你那小院了,幸虧你娘子不在家,不然這信就被她看到了。我說,這金雕現在是真不認你,隻認你娘子了?”
裴椹淡淡看他一眼,沒說話。
楊元羿早就習慣,倒也不在意,不過提到李禪秀,他又想起一事,再次問:“對了,你今早不是說,回來會問你娘子關於宣平的事?問過了嗎?”
裴椹:“……”
見他沉默不語,楊元羿忍不住要催。
但還沒開口,裴椹便不疾不徐問:“你派去洛陽查的人,怎麼樣了?”
楊元羿一愣,道:“還沒回來。”
洛陽正被流民圍困,哪那麼容易進出?
裴椹默了默,又道:“你說,她有沒有可能真是沈秀?”
楊元羿:“?”
裴椹解釋:“今天她表哥來了。”
“表哥?”楊元羿疑惑。
“嗯。”裴椹點頭,想了想,又道,“你讓人去查一查這個顧衡,看他到底什麼來曆,近幾年是否見過沈秀?”
如果對方近幾年見過沈秀,又真是沈秀的表哥的話,是不是能說明他妻子身份沒有疑問?確實就是沈太醫的孫女?
畢竟顧衡好像沒覺得他妻子不是沈秀。
想到這,他沉思著敲了敲身旁桌案。
楊元羿覺得不太可能,他雖然沒見過真正的沈秀,但有一次去沈太醫家時,隔簾聽見過那位沈姑娘的聲音,跟裴椹妻子的聲音並不一樣。
真正的沈秀,可能因為常年抱病,聲音細弱,有點中氣不足。但裴椹的妻子,雖然聲音也輕柔,但給人一種很平穩的感覺,像清風拂麵,並不細弱。
不過裴椹讓他查,他自然得去查一下,說不定這表哥是假冒的呢?
他忙點頭說“好”,轉身剛要走,忽然想起什麼,又回來:“等等,所以你問了嗎?”
裴椹看他一眼,繞到桌案後坐下,邊倒茶邊淡然說:“問了,她說不知道。”
楊元羿:“……然後呢?”
裴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有什麼然後?”
楊元羿:“……”你這跟沒問有什麼區彆?
裴椹倒完茶,端起茶杯輕抿一口後,才接著道:“她應該真的不知道,會收宣平的錢,是因為家中清貧,金雕吃的又多。何況……”
他語氣頓了頓,才繼續道:“她有事情瞞我,我又何嘗沒有事情瞞她?無論如何,我跟她都已經成親,夫妻一體,她若真牽扯在這些事裡,我豈能不管不問?何況,現在不是還不確定宣平他們把鹽賣去哪了?”
反正不是官鹽,隻要不是賣給胡人,也未嘗不能輕拿輕放。畢竟這跟貪汙本該給百姓和邊軍的官鹽,轉手倒賣給胡人,是兩回事。
楊元羿:“……”之前是誰說自己不會被私情左右來著?
他神情一片複雜,想想又道:“那她的身份……”
裴椹再次沉默,片刻後道:“等去洛陽的人回來再說。”
頓了頓,又補充:“隻要她不是什麼胡人的細作,便是她真不是沈秀,身份有疑,也沒什麼。無論如何,我跟她已經是夫妻,這事已成事實,總歸不能不負責。”
何況妻子和他成親時,他隻是個窮酸落魄的小兵,哪個細作會特意潛伏到他身邊?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妻子的身份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何況他們夫妻一體,便是妻子的真實身份真有什麼問題,隻要不是犯過殺人放火的大罪,他都能幫忙遮掩。而且妻子那般柔弱善良,定也不可能犯過什麼大罪。
依裴椹推測,對方興許隻是被人花錢買去頂罪,代替真正的沈秀被流放。這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有些有門路的人,確實可以花錢買通官吏和獄卒,讓彆人代替本該被流放的人。
畢竟沈太醫常在宮中行走,未嘗沒認識幾個有地位,又願意幫他這麼做的人。
也許他妻子是因為家貧,被家中人賣去代替貴人被流放。也許她是被有權勢的人安排,身不由已……總之,若有一個好的出身,定然不會落到這一步。
這般一想,再回想之前妻子因害怕,被他擁在懷中的情形,他忽然有些心疼。
“對了。”見楊元羿再次要離開,裴椹忽然斟酌提醒,“你最近,儘量少來營中走動。”
楊元羿疑惑,問:“怎麼了?”
裴椹:“……”
他斟酌了又斟酌,輕咳說:“我娘子見到你,可能會害怕。”
楊元羿:“……”
楊元羿:“???”
“不是,我長得應該不醜吧?”他一臉費解。
甚至不謙虛地說,他覺得自己還挺俊的,乾嘛害怕他?
裴椹:“……”
在李禪秀麵前把所有鍋都甩給楊元羿,說都是楊元羿在查宣平的他默不作聲,甚至端起茶杯假裝喝茶,遮掩心虛.
傷兵營內,因裴椹之前帶五百人去武定關支援,今天又新增不少傷兵。
李禪秀在裴椹離開後,很快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想了想後,先拎著藥箱來給這些人處理傷勢。
進營帳沒多久,正在幫一名傷兵縫合傷口時,他忽然聽說一件事——洛陽那位被圈禁了十八年的太子李玹逃出太子府,在西南起兵了。
頃刻間,他腦中“嗡”地一下,仿佛忽然耳鳴,手指險些捏不住針。
腦海像是空白了一瞬,回神後,他忙強壓下震驚,目光倏然看向正在小聲議論這件事的兩名傷兵。
西南叛亂並不是什麼秘密事,尤其叛軍還打著太子的名義,遍發檄文,稱當今皇帝得位不正。
隻是永豐地處邊塞,位置偏遠,消息傳來得慢,大家才一直不知。
但到今天下午,軍營裡顯然也有人漸漸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