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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1 章

翌日清晨, 李禪秀和裴椹一起用早飯時,外麵親兵忽然來報——之前被楊元羿拉著一起去追擊鬆林穀那夥胡人的周愷已經率軍返回,估計今天就能抵達碎月城。

自然, 楊元羿也率軍跟他一起來了。

兩人聽完, 筷子都一頓,李禪秀吃飯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楊元羿率軍前來,意味著最遲這兩天,裴椹就要和對方一起離開。

其實不止裴椹, 他自己後日也要返回梁州。

廳中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方才的笑語閒談也停下。李禪秀慢慢吃著飯菜, 頓了一下,忽然想起還沒跟裴椹說自己馬上也要回梁州的事。

昨晚他雖然拒絕了裴椹, 可情正濃時,到底沒忍心完全拒絕,最後又被吻得大腦空白, 暈乎乎,於是就忘了這事。

李禪秀回想起來, 心中尷尬, 又暗唾自己竟被蠱惑,忘了正事。幸虧不是軍事,也不是急事, 否則他與史書上的那些昏君何異?

以前聽父親講史, 他實在不理解那些昏君, 如今……昏君竟是他自己。

他慚愧地低頭,驅散腦中雜念後, 終於開口,將自己後日就要離開的事告訴裴椹。

裴椹聽完士兵的稟報, 就一直沉默,再聽完他的話,不由抬頭看他,眼底看不出情緒。

廳中還有護衛和仆役在,裴椹沒看多久,忽而含笑點頭:“如此,我倒是跟殿下差不多時間離開。”

可用完飯,兩人回到房間,裴椹卻忍不住將李禪秀擁在懷中,語氣寥落:“殿下昨日竟沒跟我說。”

“我也是昨天收到父親催我回去的信,才臨時決定。”李禪秀乾巴巴解釋。

他剛反思過不該沉溺於此,可此刻看到裴椹幽幽失落的樣子,又一陣心軟,同樣難舍,猶豫小聲道:“要不,補償你再親一下?”

裴椹盯著他,目光漸轉幽深,視線緩緩掠過他眉眼,到秀挺的鼻尖,薄唇,最後落到頸間微微突起的那一小團。

李禪秀察覺他目光猶如實質般地移動,不覺喉間咽了咽,那一處也跟著滾動。

像是猜到裴椹的意圖,他小聲道:“這裡不行。”

裴椹目光頓時失落。

李禪秀見了又心軟,隻好商量:“要不就一下……”

下一刻,他就被緊緊擁住。裴椹埋頭在他頸間,手臂勒得他腰身發痛。唇齒碰到皮膚時,他不覺輕顫,也不知為何如此敏感。他下意識抱住對方的頭,手指緊緊抓著對方衣服的後領,微涼的布料被抓出深深的皺痕。

“不要……留下痕跡。”他很快近乎泣音,雙腿也要站不住。

裴椹擁著他向後走到桌邊,使他可以抓著桌子邊緣,聲音低啞,輕哄似的保證:“不會。”.

當天傍晚,周愷和楊元羿率軍準時抵達碎月城。

李禪秀和裴椹,以及陸騭等一乾將領都到城外迎接。

楊元羿之前就聽說裴椹在山崩時摔下山崖,險些被活埋。

雖然送消息的人說他已經無大礙,可楊元羿仍有些擔心。畢竟那可是山崩,就算沒被活埋,萬一被塊山石砸到,也會傷得不輕。

來的路上,楊元羿就一直想,儉之的傷勢恐怕不會太輕,估計是為了讓他不要過於擔心,才沒說實話。等會兒見了麵,對方要是過於憔悴,自己可要忍住,千萬彆又隨便打趣。

然而在城外見到坐在車輦上的裴椹後,他一陣沉默。

裴椹見他久久不語,問:“怎麼了?”

楊元羿:“……”

“沒什麼,碎月城的飯食挺好啊。”半晌,他終於乾巴巴憋出一句。

此時的裴椹和李禪秀坐在一起,清俊眉眼罕見含著笑意,猶如春風拂麵,氣色和精氣神都前所未有地好——除了斷了一條腿。

楊元羿心中納罕,小殿下這是天天給裴儉之吃了什麼補的?得一天一根老山參吧?

事實上,他還真不算猜錯。

因為裴椹這次受傷,李禪秀確實吩咐府中廚房,每天不重樣地給裴椹食補,因此補得裴椹氣血一日比一日盛。

偏偏他自己又隻給碰,不給吃,這幾日沒讓裴椹少受煎熬。

直到第三日,兩人都要離開碎月城時,仍沒到最後一步。裴椹問的話,李禪秀就說等他練好吐納法再說。

裴椹無奈歎氣,隻能每晚都認真練那勞什子口訣,心中更是費解:也不知殿下為何讓他練這口訣,莫非是拿這當推脫借口?

這日清晨,裴椹和楊元羿率軍先開拔,離開碎月城。

李禪秀騎馬送他們出城,臨彆時,李禪秀和裴椹並騎到遠離隊伍的邊上,靠近一陣私語。

“我給你的口訣,你要記得每天都練。”李禪秀紅著耳朵,小聲叮囑。

裴椹心不在焉地答應,頓了頓,問:“殿下中午出發?”

李禪秀點頭:“不是昨晚就跟你說過了?”

裴椹想了想,又問:“西羌王會不會也一起去梁州?”

李禪秀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他又在暗醋,不由無奈:“你為何總說他?我跟他真沒什麼,這兩日不是也沒怎麼跟他見麵?”

因為分彆在即,他這兩日幾乎都留在府中陪裴椹。

裴椹卻相信自己的直覺,這直覺幫他在戰場上多次敏銳發現敵情,避過危險,想必這次在感情上發現的敵情,也不會錯。

但這話說出來,顯得太過小心眼,於是他想了想,冠冕堂皇道:“西羌王遠來是客,我關心一下他的去向。”

李禪秀無奈,道:“西羌也不可長久無主,等我走後,他這幾日應該也會回去。”

裴椹聞言,終於徹底放心了。

臨彆時,他剛走兩步,忽然又調轉馬頭回來,目光定定看著李禪秀,問:“殿下可還有話要交代我?”

李禪秀:“……咳,好好練我給你的口訣。”

裴椹:“……”

他很快含笑點頭,保證道:“會的。”

再次駕馬離開後,他終於沒再回轉。

李禪秀目送他遠去,回過神後,也騎馬先回軍營。

裴椹率軍漸漸走遠後,楊元羿終於騎馬到他旁邊,好奇問:“你跟殿下……關係好轉了?”

裴椹皺眉:“何以見得?”

“看也能看出來,明顯比之前好。”楊元羿聲音含糊。

裴椹:“我是說,我們什麼時候關係不好了?”

楊元羿:“……”沒見過這麼嘴硬的,之前是誰惆悵寥落來著?

“對了,你之前追擊鬆林穀的那夥胡人,可有發現他們使用鐵火雷的痕跡?”裴椹又問起正事。

這幾日,李禪秀又派人去發生崩塌的山上仔細查過,確實發現了鐵火雷爆炸後的殘片,山崩的確不是意外。

若此事是胡人所為,說明鐵火雷已流入北地,以後與胡人作戰,需多加小心。

當然,若鬆林穀那夥胡人沒使用鐵火雷,也不能說明山崩就真與他們無關。隻能說除了胡人,還有其他可懷疑的對象,比如司州的朱友君。

……

另一邊,李禪秀也和陸騭在分析這件事。

裴椹率軍離開後不久,他和陸騭安排好碎月城的防守,便也率軍回秦州府城。

到秦州府城,與伊潯等軍彙合,將這邊事務全都安排妥當,並留下周愷守秦州後,他和陸騭等人又馬不停蹄,繼續趕往梁州。

路上,他和陸騭、宣平分析完此事,都覺得是大周人做的可能性更大。當然,也不排除可能是某些人和胡人聯手做的。

伊潯聞言微訝,胡人都把洛陽占了,竟然還有人會和胡人聯手?

陸騭和宣平都見怪不怪,這種事他們在北地都見過。李禪秀在夢中更是沒少見。

“若真是大周人做的……我看司州朱友君可能性很大。”陸騭沉吟分析。

李禪秀同意點頭,並道:“若真如此,朱友君已經知道裴椹加入義軍的可能性極大。”

剛這麼說完,當天晚上,李禪秀就收到長安來的消息——朱友君已和金陵和解,暫時結盟。

並且,趁李玹派嫡係兵馬向洛陽進軍之際,金陵已派薄胤率軍進攻梁州。同時金陵和朱友君各派一支軍,切斷李玹派向洛陽軍隊的後勤補給線後,聯手攻打長安。

自裴椹率軍由長安向北攻打胡人,長安便陷入兵力空虛。朱友君和金陵的聯軍雖未必團結,但打一個正空虛的長安,隻怕不是難事。

也因此,李玹在前不久迅速率軍過漢水,抵達長安防守。反正朱友君、薄胤,以及金陵方麵,顯然已經知道裴椹加入義軍,也沒必要再隱瞞。

據說李玹入主長安,義軍中的將領們直接在長安請李玹稱帝,把司州和金陵都氣得不輕。

不過李玹暫時沒說同意,隻寫信將情況告訴李禪秀,讓他先不必去梁州,直接和陸騭一起率軍來長安。

第 122 章

對於李玹為何沒聽手下將領的提議, 直接在長安稱帝,陸騭作為臣子,不好評說。

但李禪秀能猜到幾分原因, 一是時機仍不成熟, 眼下司州、金陵和荊州聯合攻打義軍,稱帝非但解決不了義軍困境,反倒會使聯軍更團結、猛烈地對付他們,並無益處。

二是此刻稱帝, 如何稱呼司州那位?像金陵一樣, 遙尊其為太上皇?

李禪秀覺得父親未必願意, 但若將老皇帝的所作所為公之天下,稱其為叛國奪位的反賊, 眼下亦不妥。

雖說老皇帝的皇位確實是當年謀反得來。為了奪得皇位,他也確實聯手胡人,丟了大片北地, 形同叛國。但他畢竟曾當了近三十年皇帝,曾經太祖的舊臣早被剪除, 如今有名望的士人或有頭有臉的文官武將, 大多在老皇帝一朝效過命,名義上來說,都是天子的門生故吏。

更彆說許多世家豪族, 早就跟老皇帝這一支牢牢綁定。

若李玹此刻就這麼做, 很容易被視為是要複仇、清算, 如此一來,不說那些世家大族, 就是天下士人,恐怕也多要往金陵或司州跑。

畢竟就算他們自己沒在老皇帝一朝為官或效命, 但他們的家人族親、親朋、恩師、弟子等,或多或少也有。

不說彆的,隻前段時間李玹入主長安,就嚇得不少士族拖家帶口想逃。

——雖然老皇帝被囚那次,聽聞胡人可能要打來,長安的士族就跑過一次。但裴椹帶兵進駐長安後,不少人又放心回來。儘管有一些已經跑去金陵了,但總歸還剩一些。

這次若不是裴椹留在長安的守兵攔著,剩下的這些,恐怕在李玹入主長安前,也會再跑一部分。

自然,也不至於天下的讀書人都往金陵、司州跑,但如非必要,李玹肯定不希望他們大半去那兩個地方效命,萬一當中有幾個有才能的呢?

所以不是不能清算老皇帝,而是眼下要先籠絡天下士人的心,需暫時隱忍、求穩。要讓那些士人明白,哪怕他們曾在老皇帝一朝為官,也可放心來長安投靠。

畢竟無論是現在打天下,還是以後治理天下,都需要用這些讀書人。

尤其眼下長安還危急著,更不是稱帝的時候。

李禪秀收好父親的來信,轉頭對陸騭道:“眼下父親的主力軍一部分留在梁州,應對將要到來的薄胤,另一支正往洛陽,長安依舊空虛,事不宜遲,我們需迅速趕往。”

陸騭亦明白情況緊急,立刻下令結束休息,繼續行軍。

幾日後,兩人率軍終於抵達長安。

李禪秀剛下馬,李玹身邊的謀士文鬆泉就急匆匆趕來,請他前往皇宮。

李禪秀見他神情難掩焦急,不由皺眉,問:“文先生,可是出了什麼事?”

文鬆泉歎一聲氣,附耳小聲道:“殿下,主上自昨日進了皇宮後,便揮退眾人,一個人留在昭陽殿,誰都不見,派人送去的飯食,亦沒動過。”

李禪秀聞言心一沉,立刻重新上馬,跟他一起前往皇宮。

到了宮門外,他翻身下馬,卻見宮門處站著一群士人或身著朝服的人,其中包括裴椹的父親——燕王裴淙。

似是看出他疑惑,文鬆泉又小聲解釋:“這些城中的士族和前朝舊臣,都是想來拜見主上。”

這裡說的前朝是指老皇帝一朝。

隻是李玹這兩日連自己的心腹都沒見,就更彆提這些人了。

不過這些人也不敢走,或是有的昨晚回去了,今天一早就又到宮門外來,等召見。

而且他們明顯以燕王為首,期望燕王能幫他們進宮打探打探消息。畢竟在他們看來,燕王世子裴椹早就投靠李玹,比他們能說得上話。

然而燕王卻一臉苦相,連連推辭,壓根不敢進宮。

李禪秀蹙了蹙眉,上前先與燕王見禮。燕王誠惶誠恐,趕忙回禮。

李禪秀含笑,對隨行親衛道:“給諸位大人、先生拿些吃的來,再搬些座椅來。”

說完再次朝燕王一拱手,辭彆對方後,便匆匆進宮。

他一走,在場眾人紛紛都看向燕王。

半晌,有人幽幽道:“王爺,您剛才不還說與太子殿下和那位小殿下不熟悉,說不上話?”

燕王:“……”是真不熟啊!

之前在梁州那麼多日,太子殿下可是從沒召見過他.

昭陽殿門外,夕陽如血,映照冷寂的飛簷殿瓦、宮柱回廊。

李禪秀上次到長安,來去匆匆,沒來過皇宮,這還是第一次來。

儘管是第一次來,可他也知道,昭陽殿,是皇後居處。這裡曾是他的祖母、父親的母親,大周太祖唯一的皇後居住的地方,亦是他父親幼時生活過的地方。

後來老皇帝登基,雖遷都洛陽,但每年仍會回長安住幾個月。彼時為籠絡父親的外祖一家、當時仍手握兵權的沈氏族人,剛登上皇位的老皇帝不僅仍立李玹為太子,又娶李玹的姨母——小沈氏為後。

小沈氏後來生了一兒一女,但對姐姐留下的唯一孩子——李玹,依舊疼愛有加。李玹與他的這位姨母,以及堂弟、堂妹,亦關係甚篤。

每年老皇帝帶宮眷回長安住時,小沈氏也住在昭陽殿,當時尚年幼的李玹常帶著堂弟堂妹一起在這處宮殿玩樂。

後來,亦是在這座長安的皇宮,李玹因“謀反”失敗被抓,心腹、下屬儘被斬殺,他自己也被枷鎖上身,押往洛陽看守。

李禪秀此刻站在這處宮門外,心中如同天際將落的殘陽,微微下沉。

父親進宮後就將自己關在此處,是因為又想起什麼,解不開、放不下嗎?

他在殿外站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終於輕輕推開殿門。

低沉昏暗的殿中照進幾縷殘陽的光線,將殿柱、地磚映得金紅。進了殿,一道清俊身影席地而坐,一動不動,猶如雕像。

李禪秀望著李玹的背影,眼睫輕動,很快關上門。

殿內一片清寂,過了許久,李玹終於回頭,見是他來,微微含笑,招了招手:“蟬奴兒來了?過來,到阿爹身旁坐。”

李禪秀聽話地快步走近,在他身旁另一個蒲團坐下。

走近後,他才發現父親眼底一片血絲,而殿上方本該是殿主人坐著的地方,供著幾個牌位,分彆是太祖的皇後沈氏,已被老皇帝廢後的小沈氏,以及小沈氏的一雙兒女。

李禪秀心中微凜,忙改坐為跪,恭敬朝牌位行禮。

行完禮後,李玹輕拍了拍他的脊背。

“陪阿爹坐一會兒吧。”他開口,讓李禪秀不必一直跪坐,也不必緊繃著。

李禪秀聽話地坐回蒲團上,李玹卻再度閉上眼,一言不發,隻右手緩緩轉著佛珠。

即便殿中光線昏暗,李禪秀也看得清楚,父親手背青筋微微突起,像在極力克製什麼。

李玹從沒跟李禪秀具體說過那些過往,隻在他知事時,大致告訴過他的身世和他們父子的處境。

但夢中李禪秀到西南後,在舊部中見到一位曾經追隨李玹的宮中老人,向他說過那些往事。

當年老皇帝在北征軍中發動軍變奪位時,年幼的李玹正在外祖沈家。當時的皇後沈氏提前得到消息,本想秘密送信到沈家,讓他們派兵護送李玹回長安,搶先登基。

然而她要送出去的信被老皇帝的人截獲,等沈家知道消息時,已是太祖在軍中駕崩,如今的老皇帝登基,皇後得知太祖崩逝的消息,殉情而亡。

沈家不是沒懷疑過,但當時大局已定,再要做什麼已經遲了。況且當時大周初立,胡人忽然大舉進犯,北邊接連失地,已經不起又一場奪位內亂。

加上老皇帝登基後立刻向沈家和先帝的一些舊臣示好,娶小沈氏為後,仍立李玹為太子,朝中一些大臣也覺得這樣穩妥,於朝局有利,沈家也隻能妥協。

畢竟那時李玹尚年幼,老皇帝又有先帝遺詔。而且剛開國,朝局動蕩不穩,為了局勢穩定,太祖確實有可能傳位給兄弟,眾人也就不再懷疑。

但李禪秀聽那宮人說,李玹在被圈禁前才得知,當年老皇帝奪位同時,曾密信給太後,讓太後幫忙處死沈後。

太祖出身寒門,起事後為拉攏士族,娶了世家出身的沈後。二人雖是聯姻,但琴瑟和鳴,伉儷情深。太祖亦沒納妾,加上常年在外征戰,以致隻有李玹一個兒子。

太後偏疼幼子,不喜歡身為長子的太祖。且因長子的緣故,後來與兒媳沈後亦不和。

但再不喜,太後也沒膽子殺了長子的皇後。畢竟沈氏出身世家,兒子又愛重她,她還是自己長孫的母親。

老皇帝也清楚知道自己母親不敢,所以派人來給太後送消息時,命人跟她講了漢朝何皇後與董太後的事。

東漢末年,董太後與何皇後爭權,後來何皇後的兒子登上帝位,董太後的勢力被剪除,最終憂懼而死,當然也有說是被何皇後逼殺的。①

老皇帝命人給自己母親講的版本,自然是後者。

太後出身寒門,不懂什麼曆史,聽了這個故事,再加老皇帝派去的人蠱惑,果然擔心萬一李玹登基,沈後必定垂簾聽政,會因過往齟齬報複自己。

又聽聞長子已打算讓丈夫妾室生的次子晉王輔政,沒有幼子李懋什麼事,心中愈發嫉恨,於是下定決心,協助李懋的人將沈後殺害,幫李懋奪位。

李玹年幼便失父失母,好在後來有姨母小沈後照拂,少年時亦算幸福。

但那場所謂的謀逆叛亂後,姨母小沈後在昭陽殿自戕,她的一雙兒女也倒在殿中的血泊中,而李玹當時就被壓跪在殿門口,眼睜睜地看著。無論他如何痛苦、哀求,老皇帝都無動於衷。

那天染紅殿磚的血,亦如此刻殘陽落下的血色。

第二天,沈氏一族被滅,太子妃一族亦受牽連,李玹被押往洛陽囚禁……

李禪秀抿了抿唇,想起年幼時,許多次李玹抱著他坐在太子府北院的枯樹下念誦佛經時,聲音含著慈悲,可眼底的瞳孔深處,卻仿佛還印著當年那一幕幕的刀光和血色。

李禪秀從很早起就知道,父親從沒因念誦佛經而真正平和過。他隻是借助信佛,來克製心中的仇恨與殺意。

他已經克製隱忍許多年,偏偏此刻,他再次回到長安皇宮的這一天,還需繼續忍耐。

李禪秀目光擔憂地望向父親,在李玹捏著佛珠的手越來越用力,仿佛緊繃的弦就要斷裂時,他忽然輕輕握住那隻轉動佛珠的手,傾身抱住父親,輕聲道:“阿爹,你彆怕,你還有蟬奴兒。”

頓了頓,他又笨拙安慰:“阿爹放心,用不了多久了,蟬奴兒會幫你報仇。等打下洛陽,我去把太後的陵寢炸了,給您解氣。再把司州的那個老東西抓來,讓他跪在祖母和姨祖母、母親他們的墓前謝罪,好不好?”

說話間,他還抬手輕順父親緊繃的脊背,如幼時父親哄他那般,反過來安慰對方。

李玹握著佛珠的手一頓,終於緩緩睜開眼,眸光中的血色仿佛頃刻褪儘。就像當年他在太子府北院,日日不得安寧之際,老皇帝忽然命人送來一個血糊糊的小嬰兒。

就是這個孩子睜開眼睛,用那雙安靜透徹的瞳仁看向自己的瞬間,他心中的戾氣與恨意仿佛瞬間被消弭,終於得了片刻安寧。

而現在,這小東西竟然反過來輕拍他這個當父親的背安慰,真是……沒大沒小,被寵壞了。

李玹很快放下佛珠,將李禪秀輕拍自己後背的手輕輕拉下,讓他坐回去,道:“好了,阿爹沒事。”

看出兒子擔心,他也出聲寬慰。

李禪秀眨了眨眼,問:“那沒事的話,阿爹可以陪我一起吃飯嗎?”

說完見李玹斜睨過來,一眼看穿他的樣子,忙又揉揉肚子,假裝很餓道:“我收到阿爹的信,一路急趕忙趕到長安,到現在一口東西都沒吃,實在是餓得不行。”

李玹自是知道他這是勸自己吃東西,不由抬手輕彈一下他的額頭,無奈道:“若是讓外人見到你此刻撒嬌模樣,隻怕你在軍中要無威信了。”

李禪秀:“呃。”

我犧牲形象,還不是為了勸您吃飯。

“好了,餓誰也不能餓著阿爹的蟬奴兒,走吧,讓趙忠擺飯。”李玹終於起身,牽著李禪秀的手走向殿外。

趙忠就是夢中給李禪秀講過李玹往事的那位老宮人,也是幫李禪秀隱瞞過性彆的那位宦官,是李玹的心腹。

見李玹終於從殿中走出,趙忠簡直喜極而泣,上前一個勁兒念叨“還是小殿下有法子,說的話殿下願意聽”。

李玹揮揮手,讓他先彆念叨。

“禪秀一路奔波,到長安後就來見我,還沒吃飯,你讓人先去準備些熱食。”

趙忠一聽,連連點頭,抹著眼淚退下。

因擔心李玹身體,李禪秀陪他先用了飯,然後才提及燕王等人在宮門外求見的事。

李玹沒說見不見,反倒先問李禪秀:“蟬奴兒應該也知閻嘯鳴他們請我稱帝的事,以為如何?”

李禪秀知道父親這是在考自己,若對方真有此刻就稱帝的意向,就不會跪在昭陽殿一天一夜,念誦佛經隱忍了。

不過來長安的路上,他就已經將此刻不宜稱帝的種種原因的都考慮過,這時聽父親問起,便坦然作答。

說完見解,他最後又道:“依我之見,父親應該先打下洛陽,打敗司州的朱友君,將近統一北方後,再稱帝,揮師南下。”

李玹聽完,神情顯是滿意,起身握住他的手,道:“隨為父一起去見宮外那些人吧。”.

皇宮外,殘陽在天際儘數隱沒時,宮中終於出來一名將領,請各位舊臣、士族進宮。

得知李玹終於要見他們,不少人長長鬆一口氣,其中幾位上了年紀的,更是抬袖擦了擦額上虛汗。

眾人仍以燕王為首,依次進宮。雖然燕王心中很慫,並不想為首,但奈何在場他身份最高,兒子裴椹又手握重兵,早已投靠李玹。

到了早些年上朝的宮殿外,遠遠就見兩人站在殿門外的丹陛上。高的那人身穿玄色錦袍,外罩一件繡佛經的大氅,握著佛珠,氣質溫和。而他旁邊個頭稍矮一些的少年,一身銀色甲衣,襯得眉目俊逸,腰瘦腿長。

眾人不需多想,就知這二人是誰,忙整齊行禮跪拜:“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小殿下。”

李玹轉動佛珠的手一頓,眉深如山,緩緩開口:“眾位不必客氣,請起。”

這一刻,他雖還沒稱帝,但已是長安皇宮的主人。而李禪秀站在他身旁,是他唯一的繼承者,亦仿佛是天下的未來之主。

……

深夜,燕王總算回到裴府。

燕王妃見他回來,趕緊命人將熱好的飯菜端來,又親自給他倒一杯熱茶,急問:“怎麼樣?可見著了?”

燕王“咕嘟咕嘟”牛飲了一杯上好的茶,總算能喘一口氣,道:“見到了,另外不用端飯,我在宮裡吃過回來的。”

燕王妃驚訝:“太子殿下還讓你們在宮中留飯了?”

“哪是我們?是隻留了我。”燕王看了眼左右後,壓低聲道,說完又歎一聲氣。

燕王妃不解:“這是好事啊,你看殿下不留彆人,單獨留你,是看重你……是看重咱們兒子呢。”

燕王看自己媳婦一眼,連連搖頭,又附耳對燕王妃道:“你當這是什麼好事?依我說,那位的心思深著呢,當年那些賬,早晚要算。”

說完他退回來,抻了抻酸痛的胳膊腿,又道:“現在還真就隻能指望咱兒子了,好在他手中兵多,得重用,又跟那位小殿下關係不錯,若是能再多立功……”

當年老爺子的那些事,太子殿下說不定就真不計較了。

但歸根結底,當初就不該投靠義軍,去金陵不好嗎?唉。

燕王心中哀歎,卻也隻敢在想想,不敢真說出來。

燕王妃幫他捏著肩,戳破道:“以前你不也是指望你兒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以前你兒子不得司州那位的眼,長安洛陽不少世家都瞧不上咱們,這下可好,太子殿下一來,你看長安這些個人對咱們裴府巴結的……”

燕王連連擺手:“都是虛的,一時而已。”

他現在心裡如履薄冰著呢。

“對了,還有件事之前一直沒跟你說,我聽說那位小殿下回長安了,你今日可見著了?”燕王妃又問。

“見著了,怎麼了?”燕王端起茶盞。

“那你看他究竟是男子,還是女子?”燕王妃忽然靠近,小聲問。

“自然是男子,為何這麼問?”燕王微訝。

燕王妃一聽,頓時遺憾:“原來真是男子……”

頓了頓,她又道:“還不是你兒子,他先前在雍州不是娶過親?娶的就是這位小殿下,我先前一直以為他是公主……”

“噗——咳咳!”燕王一口茶水直接噴出,擱下茶盞後,神情簡直驚恐,“你說什麼?”

燕王妃愣了一下,道:“我說……”

燕王卻立刻捂住她的嘴,看左右一眼後,壓低聲道:“小聲點,你不要命了?”

燕王妃一把扯下他的手,不滿道:“你這麼緊張乾什麼?”

“還乾什麼?”燕王壓低聲,神情少有的警惕,“你先前沒聽元羿說過?司州那位當皇帝時,就愛派人監視大臣,把人家晚上在家跟媳婦說過什麼都記在紙上,遞進宮給他看,元羿還看過那些信,萬一太子殿下也有這喜好……”

說著他抬抬眉,給燕王妃一個“你懂的”眼神。

燕王妃被他說的一陣發毛,小聲道:“應該不至於吧?”

“這誰知道呢。”他們都是一家子,萬一有個同樣的喜好也說不準。

燕王現在是膽戰心驚,總算明白以前要不是有裴椹在,自己有多少次差點腦袋搬家了。

尤其現在這位太子殿下又跟……

燕王不作深想,趕緊問燕王妃:“對了,你剛才說儉之在雍州……那事是真的?”

“真的,元羿親口跟我說的。”燕王妃點頭。

“我命休矣——”燕王一聽,臉都白了大半,往椅背一倒,就要暈過去。

“哎呀,你怕什麼?”燕王妃把他又推起來,道,“上次他們到長安,我又問了元羿,元羿解釋說是他弄錯了,椹兒跟那位是假成親,是為了幫他遮掩身份,在旁人麵前演戲。如今他們一切說開,已經隻是朋友了。”

“唉,既是演戲,想必那個叫陳青的小兵也被騙了,說的都是假的,隻是……”燕王妃捂了捂心口,惆悵道,“我這不是還有點遺憾嗎?咱們椹兒好不容易成回親,結果竟是假的,你說他要真是公主該多好?”

第 123 章

燕王一聽兩人當時是假成親, 而且成親的目的是幫李禪秀遮掩身份,頓時又鬆一口氣,直撫胸口念叨:“還好還好……”

念完又聽燕王妃說什麼“要真是公主該多好”, 嚇得險些又去捂住媳婦的嘴, 小聲提醒道:“你可彆胡說,那位就這一個兒子。”

還是千藏萬藏,好不容易才養活的兒子,珍貴著呢。

況且就算真是公主, 李玹也不太可能讓他們家尚主。就算不是他們家, 是彆的優秀人家, 李玹也未必舍得嫁,何況壓根不是公主。

彆人不知道, 但當年太子因“謀反”被押回洛陽時,同樣留守洛陽的燕王卻聽聞過——太子被押回來關在太子府北院沒多久,太子妃便受驚嚇早產。

當時兩人隻隔一牆, 聽著隔壁妻子一聲聲慘烈的呼喊,太子跪在院門向看守的侍衛一遍遍磕頭, 請他們給老皇帝傳話, 讓太醫來。

然而他磕到額上滿是鮮血,石階都被染紅,外麵的人依舊無動於衷。直到隔壁太子妃的聲音越來越弱, 一夜過去, 死訊傳來, 太子仍孤身跪在門邊,隻是整個人已僵如石塑, 臉色灰敗,如同失魂。

接連失去姨母、手足、心腹, 外祖一家被殺,妻子亦沒保住,自己又被圈禁,彼時的太子,已然了無生誌。

“也幸虧太子妃生的那個孩子沒死,雖說今聖……我是說現在司州那位,當時那位的本意是想折磨太子,讓他親眼再看著骨肉離去,但不幸中的萬幸,偏偏那孩子叫太子給養活了,也甚是不易。

“人都說太子養活了那孩子,但依我說,其實那孩子也救了太子。若沒這孩子,太子在那北院恐怕早就撐不下去,是這孩子讓他又活了過來。太子養活了那個孩子的命,那個孩子卻是救了太子的精氣神。

“但正因如此,太子和孩子一起度過那麼艱難的時候,心中對這孩子必然萬分看重和不舍。是兒子還好,是女兒隻怕如何都舍不得嫁。你見過那些失了丈夫,獨自一人將孩子養大的婦人吧?對她們來說,孩子就是她們的支柱,對太子來說,道理其實也是一樣。”

燕王妃:“……”

半晌,她幽幽問:“你是說,太子殿下也是寡婦養兒的心態?”

“哎呦,這話可不能亂說。”燕王嚇得趕緊又捂住媳婦的嘴.

宮中,李禪秀親自送走燕王後,轉身回殿。

李玹見他回來,牽著他的手,一起走到宮殿高處,在夜風中眺望繁星下的長安古城。

“蟬奴兒好像對燕王格外看重?”站了一會兒,李玹忽然開口問。

李禪秀微僵,很快淺笑一下,認真解釋:“裴椹正在北邊攻打胡人,又得父親重用,對他的父親,自然要客氣些許。況且老燕王在世時戰功累累,為大周守住北地,便是看在他的麵子上,對燕王禮重幾分,也是應該。”

自然……還有其他原因。

李玹輕輕點頭,又問:“那蟬奴兒如何看燕王這個人?在外人眼裡,他可是個軟弱無能,隻懂風雅文辭,依靠父親和兒子才能坐穩燕王爵位的庸人。”

李禪秀聞言深思,想起夢中的一些事。夢中長江天險被攻破,胡人大舉南下時,燕王正在吳郡。

彼時皇帝已經再次南逃,吳郡的郡守也棄城而奔,所有人都以為燕王定也早跟郡守一起逃了。

事實上,當時燕王身邊的人確實也勸他快走,但這個平日喜好吟詩作畫,懦弱了一輩子的人,當時卻歎道:“國破至此,再往南,又能逃到哪?”

後來他送走了次子裴棹,接過吳郡郡守的職責,與燕王妃一起死守城池。本來也想送走燕王妃的,隻是王妃不願,最後夫妻二人共同守城,城破後,雙雙殉節。

那時李禪秀還沒夢到裴椹死的消息,前段時間夢到那一幕後,再回想這些,便猜到這是發生在金陵被攻破之後的事,彼時裴椹已經戰死。

在裴椹還活著時,燕王的確先是靠父親,後來又依靠兒子。但在裴椹死後,燕王卻沒再逃。因為已經沒有退路。他擔起了責任,撐起了氣節,和他的父親、兒子一樣。

這也是李禪秀見到燕王後,對他有禮的緣故,不單單是因為裴椹。

回憶完這些,李禪秀深吸一口氣,看向父親道:“燕王殿下……一直被他的父親和兒子保護著,不經事,所以看著無能。但他畢竟是老燕王的兒子,人都說‘虎父無犬子’,這話雖不一定準,但我想燕王受過老燕王的教誨,又有裴椹這樣的兒子,聽說其次子裴棹也熟讀詩書,頗有文采,有那樣的父親,又能教出這樣的兒子,他本人應該不會太差。”

李玹聞言,含笑點頭,道:“還有一點,你或許不知。”

燕王可能確實沒有他父親、兄長、長子那樣優秀,但也不至於是庸人。隻是他剛成親不久,就到洛陽為質。那本該是一個人年少最意氣風發的年齡,但他卻整日在老皇帝的眼皮底下,沒少受憋屈。

在洛陽時,有些事確實是燕王自己惹禍,但有些事,卻是老皇帝要打壓裴家,故意挑刺。他不僅常被老皇帝宣到宮中訓斥,更被洛陽的勳貴笑話,說他無能,老燕王是虎父生了犬子。

老燕王身在北地,雖知道小兒子在洛陽委屈,可因老皇帝不許,加上也怕小兒子在洛陽哪天真惹怒皇帝,命都不保,隻能寫信常勸燕王要低調,彆惹事。

時日久了,燕王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漸漸乾脆隻吟詩作賦,養兒逗妻,變得真成一個庸人了。

李禪秀聞言微訝,在他印象裡,老燕王是老皇帝一手提拔,裴家也一直得老皇帝重用,而裴椹又得金陵那對父子重用。可沒想到在父親口中,老皇帝竟一直忌憚裴家?

“那是他手中實在無將可用,不得不重用老燕王,但把人提拔起來後,又日夜不放心,於是把裴淙夫妻招到洛陽為質。”李玹語氣淡淡道。

李禪秀輕“呃”一聲,想起夢中自己也是因為裴家和老皇帝的關係,一直以為裴椹對李楨同樣忠心耿耿。加上自己勢單力薄,連陸騭都不好意思招攬,就更彆提裴椹了。

但如今,父親卻告訴他,裴家和老皇帝的關係沒他想的那麼好。既然這樣,那裴椹與金陵那邊……

“為父打算讓燕王任長安令,暫管長安的大小事務,你覺得如何?”李玹忽然開口。

李禪秀的思緒驟然被打斷,回神後眨了眨眼,道:“父親英明,不過燕王殿下此前沒領過實職,不知是否有經驗,老父親可以先給他派一個得力的幫手。”

李玹微微頷首:“你先前說,燕王次子裴棹熟讀詩書,頗有文采?”

李禪秀:“聽聞是這樣。”

“那明日讓文鬆泉去考校一下,若確有本事,也給他安排一個實職。”李玹又道。

如今義軍正是用人之際,真有才能的人,他自然不吝提拔。當然,重點提拔燕王一家,也是要給天下人看,真正投靠他的,他都不會虧待.

翌日,李玹召眾人議事,除了義軍中的文官武將,昨晚被接見過的長安士族、舊官,也有數名在列,其中就包括燕王。

議事第一件,是先提拔了一些長安的士族、舊官,同時任命燕王為長安令。

燕王聽完任命,驚得整個人都呆住,回過神後,慌忙叩謝。起身時,他分明感到身後幾名長安的士族投來羨慕眼神。

燕王一顆心臟激動得“砰砰”直跳,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靠了一輩子親爹和兒子的他,早被世人的話語洗腦,覺得自己確實是個無能之輩,有負父親威名。

但現在,新來的太子殿下竟如此重用他?如此信任他?這可是長安令,如今義軍占領的地方有限,長安就相當於國都,這麼重要的地方竟交給他管?他他他……就算是看在他兒子的份上,也不至於這麼重用他啊?

莫非太子殿下真看重他有什麼才華?

燕王一時激動不已,之後議事,更是沒忍住開口,淺淺說了一下自己意見。

和以前總被老皇帝斥責不同,在太子殿下這,他說了見解,不僅沒人笑話,太子殿下還頻頻點頭,小殿下也不時含笑看他。

燕王簡直整個人都要輕飄了,這就是被肯定的心情?這就是不被當成庸人,而是被當成一個有用之人的感受?

散了會後,燕王仍感覺不真實,腳下像踩著棉花,麵頰也暈紅,像醉了酒般。他不時捋一捋自己的美髯,下台階時險些一腳踩滑。

“燕王殿下小心。”李禪秀從殿中出來看見,忙開口提醒。

燕王腳下一個踉蹌,險險踩實,回過神,慌忙轉身感謝。

李禪秀含笑走近,道:“王爺不必客氣,我與儉之是朋友,你拿我當尋常晚輩對待就行。”

燕王忙恭敬道:“不敢不敢,您能看得上儉之,都是那小子榮幸。”

李禪秀見他仍是拘謹,也不強求,送他一起往宮門外走幾步,又道:“我昨晚跟父親提了令郎裴棹熟讀詩書,頗有才能一事,父親說讓文先生考校他,若真如此,當授他實職。王爺回去後,記得告訴令郎一聲,請他今日到國子學來一趟。”

燕王聽了心下又驚,連他的小兒子也要被授職?而且聽起來,這事多虧小殿下舉薦。

再一聯想昨天李禪秀見到他,就對他十分客氣,先是讓人送吃的、送座椅,後來晚上又親自送他出宮……莫非他能當上長安令,也有對方的功勞?

燕王越想越覺得,八成就是這麼回事。

畢竟他和太子殿下實在沒什麼交情,甚至他們裴家一直是老皇帝那一派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長子手握兵權,得重用,又跟小殿下關係不錯。

辭彆李禪秀後,燕王一路腳步輕飄,心情愉悅。回到府中時,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燕王妃難得見到丈夫意氣風發的模樣,不由含笑迎上前:“喲,這是發生了什麼喜事?高興成這樣?”

燕王擺譜地揮揮手,道:“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你一個婦人也不懂——哎呦!”

下一刻,忽然被燕王妃擰住耳朵。

“你該不會是在外麵有了什麼相好吧?”燕王妃臉上的笑瞬間轉陰。

燕王趕緊救回耳朵,唬臉道:“彆瞎說!你夫君我這是得官了,還是大官。”

燕王妃一聽驚訝,趕緊幫他又揉揉耳朵並吹吹,問:“哪呢?什麼官?可是太子殿下決定重用你?”

燕王一聽,頓時又挺起胸膛,捋著胡須,得意道:“可不是!殿下今日任命我為長安令,總管長安……誒,你怎麼還哭了?”

話沒說完,就見燕王妃眼睛一紅,先拿手絹抹起了眼淚。

燕王一見,連忙又哄:“可是我剛才唬臉嚇到你了?唉,為夫錯了,但你下次也彆揪我耳朵行不行?”

燕王妃卻擦擦眼淚,喜極而泣道:“不,我是替夫君你高興,這麼多年了,你總算……”

這些年來,燕王妃跟著燕王,同樣沒少被人笑話,說她嫁了燕王這個庸人,夫妻倆都隻能靠兒子。

靠兒子也沒什麼不好,依燕王妃說,笑話她的人還沒有裴椹這樣厲害的兒子可依靠呢。

但丈夫的苦悶,她同樣看在眼裡,尤其在洛陽那些年。雖然後來裴椹想辦法把他們送到金陵,讓他們遠離了那些,但燕王依舊閒散在家,每日隻能吟吟詩、作作畫,仍是彆人眼中虎父犬子。

如今丈夫終於被重用,雖說隻是太子殿下任命的長安令,但好歹是有實職的官。萬一以後太子真得了天下,這就是實打實的京官。

燕王妃知道丈夫這些年來的憋悶,聽聞這個消息,怎能不替丈夫高興。

燕王不禁也環住妻子,好一番感慨。

回過神後,他又道:“對了,小殿下還說,太子殿下可能還要重用咱們棹兒,快叫人去通知棹兒,讓他去一趟國子學。另外此事多虧小殿下,我得寫信跟儉之說一聲,讓他也好好謝謝小殿下。”

燕王妃擦乾眼淚,忙道:“應當的,應當的。”

派人去通知裴棹後,夫妻倆一道去書房。

燕王妃研墨,燕王展開紙,思忖了一下,終於落筆。

燕王妃看著他寫了一會兒,又繼續研墨,道:“沒想到椹兒與小殿下關係竟好到這種程度,不僅重用你,連棹兒也要重用。”

燕王捋捋須,道:“說不定也是太子殿下聽聞我有才能。”

燕王妃一笑,沒戳破他,又接著道:“現在長安不少士族都想托關係、找門路,對了,聽說還有不少人想往宮裡送女兒。唉,幸虧咱們有椹兒的路子,不然咱們家可沒有女兒。”

燕王妃這話不算假,雖說如今天下未定,長安不少士族還在觀望,但也有想先押寶的。

不說李禪秀,就連李玹的主意,都有人在打。畢竟李玹如今還不到四十,看著又俊美無儔,比實際年齡還年輕幾分。尤其對方還隻有一個兒子,萬一送進去的人將來生下兒子,一切還都不好說。

雖李玹如今還大業未成,但真等成了事,還輪得到他們?況且昔年高祖劉邦起事時,還都四十八了呢。

至於打李禪秀主意的,也好理解,李禪秀如今畢竟跟著李玹一起打天下,身邊擁隨眾多,李玹也看重他。就算以後李玹萬一再有孩子,也未必能越過他。

何況李玹被關這麼多年,如今又清心寡欲地信佛,誰知道還有沒有世俗想法?這麼一想,還是小殿下更保險些。

燕王聽了輕嗤,道:“他們想得倒美,看著吧,不管打誰的主意,都不會得逞。”

今日在大殿上,看到李玹對李禪秀的態度,隻要是李禪秀說話,他都會含笑看過來,燕王心中更確定了之前的想法,太子對這個唯一的兒子,確實十分看重。

這些人打的主意,他都能看出來,太子能看不出來?太子就算真要給小殿下娶親,也不會選這些抱著目的來的人。

不過燕王筆鋒一轉,倒是把這件事也寫進給裴椹的信中,並洋洋得意表示:這些人還想跟小殿下聯姻,依我說,想來想去都是白瞎,不如你父我,深得太子殿下和小殿下重用!

寫完信後,他將信紙提起晾乾,又仔細折好,小心裝進信封,叫來仆役吩咐:“命人快馬加鞭,早日將信送到儉之手中。”

需得讓兒子早日知曉,他這當父親的如今也出息了,當官了,還是重要的職位。

燕王捋著胡須,心中滿意想。

等回過神,他趕緊又要換身衣服,要去官署。

新官上任,他需得好好乾,不能辜負了太子殿下和小殿下的信任。也讓那些總說他無能的人瞧瞧,他是不是真沒本事!

這麼一想,燕王簡直意氣風發,仿佛回到了當年初到洛陽,還二十歲時.

宮中,李禪秀送完燕王回去,見李玹已到偏殿批閱軍報、公文,不由快步走過去,挨挨蹭蹭到父親身旁。

李玹批完一份公文,頭也不抬問:“有什麼事?”

李禪秀輕咳一聲,在他旁邊坐下,道:“阿爹,你打算派誰去雍州?”

先前殿上議事,除了提拔一些長安當地的士族官紳,同時還商討了接下來的用兵方向。

如今司州、金陵、荊州三方聯合來攻,對荊州的薄胤大軍,李玹決定暫時以防守為要,堅固城牆,依靠西南益州提供的糧草,隻守不出。

隻要能堅守數月,等拿下洛陽,打敗司州的朱友君,就可騰出兵力再對付荊州。

但眼下,他們長安都正要被司州和金陵的聯軍圍攻,要打敗聯軍,並同時攻打洛陽和司州,必須先整合他們的兵力,無後顧之憂才行。

如今從西南向北到長安,益州、梁州、秦州和長安,都已被義軍掌握,連成一塊,自不必擔憂。但再往北,涼州被胡人占領,雍州是張伯謙張大人治理,隻有並州那一塊因裴椹的緣故,算是也屬於他們。

自然,雍州的張伯謙與裴家關係匪淺。裴椹加入義軍,對方跟著也加入義軍的可能性極大。

但眼下張伯謙畢竟還沒加入義軍,而裴椹從長安向北,一路打到涼州邊界,也還沒來得及親自去雍州勸說對方。

先前在殿中議事,眾人便提議,應該先派人往雍州,勸說張伯謙加入義軍。

至於人選,最好當然是裴椹,但李玹這邊也不能不派人,而且派去的人身份不能太低。

畢竟張伯謙也是手握八萬軍的邊疆大吏,就是李玹親自去招攬,也不為過。但李玹畢竟要守長安,還要總調度義軍各路兵馬。

但除了李玹,其他人身份又不夠貴重。燕王倒是可以,但燕王剛領了長安令,諸事繁忙。

“蟬奴兒有想法?”李玹繼續看公文,頭也不抬地詢問。

旁邊一隻白狸貓從他桌案下出來,挨著他的腿蹭了蹭。

李禪秀一把撈起那隻白貓,然後跟貓似的,又往李玹身邊挨挨,剛要開口,卻被李玹先打斷:“不要撒嬌。”

李禪秀:“……”

他抱著貓,一臉無辜。

清了清喉嚨後,終於道:“父親,我思來想去,覺得義軍中,還是我最適合代您前往雍州遊說張大人。”

李玹聞言,終於放下公文,轉頭含笑看他:“你想去?”

李禪秀捏緊懷中白貓的耳朵,激得白貓差點撓他。

他趕忙鬆開手,又給這隻從在洛陽起就陪著他們父子的貓祖宗順順毛,繼續一本正經道:“我是覺得……義軍中我最合適去,而且,我有這方麵的經驗。”

第 124 章

李禪秀說完, 下意識又捏了捏懷中白狸貓的耳朵。

這番話說得再在情在理,但不可否認,除去公心, 他也有幾分私心。

雍州毗鄰涼州, 在前朝時,兩州還曾是一個州。如今裴椹正率軍駐紮在涼州邊界,距離雍州甚近。自己代李玹北上,若再順便到裴椹軍中慰勞, 也合情合理。

何況勸說張伯謙, 最好也需裴椹同往, 成功的可能才更大。所以他能去雍州的話,很大可能會見到裴椹。

但也因存著這樣一分私心, 此刻說的再有理有據,他也不免有些心虛,尤其對上父親那雙深潭般平靜的眼睛時。

李禪秀眼睫閃了閃, 下意識垂頭,假裝在擼貓。

好在李玹並未看他太久, 很快放下手中公文, 起身道:“蟬奴兒先陪我去一個地方。”

他既沒說同意,也沒說反對。

李禪秀抱著貓疑惑起身,走到殿門時, 李玹忽然轉身捏住他懷中白貓的脖頸, 笑道:“就不帶小狸去了。”

說著將貓提起來, 輕輕放到地上。

這隻白貓是李禪秀八歲那年,忽然跳進太子府北院的。因李禪秀偷偷喂它, 它後來乾脆賴在北院,陪了父子倆十年寂靜歲月。

如今這貓應當也有十一歲, 是隻老貓了。李玹將它放到地上,它甩了甩尾巴,不緊不慢尋了處有陽光的柱腳,懶洋洋地臥倒,繼續睡覺。

李禪秀蹲下-身,摸了摸它身上柔軟的長毛,很快起身,快步跟上父親。

原以為李玹說的地方會是宮中哪處殿宇,但沒想到,對方帶他坐上馬車,竟直接出宮,往長安郊外去了。

眼下四月,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

雖然長安附近不久前剛經曆戰亂,但經過這兩三個月休整,加上春日萬物競發,到處又一片桃紅柳綠,勃然生機,隻是少了行人。

馬車停下後,李玹下車,帶李禪秀走過一座溪上木橋,到對岸的一間草廬旁。

草廬就建在溪水旁,旁邊搭著一個簡易草亭,亭旁有棵一人粗的老柳樹,柔軟的柳枝在亭前垂下,青綠葉片遙遙在風中輕晃。

柳枝下的草亭中,斜臥著一位看不清樣貌的老者,他正背對溪水而眠,方才李禪秀兩人的馬車聲竟也沒把他吵醒。老者身後的溪旁架著一根釣竿,溪水清澈見底,遊魚在沒有食餌的鉤旁遊來遊去,就是不咬鉤。

再仔細一看,那鉤雖不是直的,但也沒好到哪,估計就是放了餌,也未必能釣上魚。

李禪秀暗忖:莫非這人在學薑太公釣魚?

思忖間,李玹已帶著他走到草廬旁,向老者彎腰行了一禮,開口:“學生見過老師。”

李禪秀微驚,忙也跟著行了一禮。

老者顯是裝睡,長長伸了一個懶腰,轉身見是李玹,忙假裝“哎喲”一聲,起身道:“太子殿下前來,恕魏基失禮,不曾遠迎。”

聽老者自稱魏基,李禪秀心中再次驚訝。

魏氏在前朝時就是頗有名望的公卿世家,到太祖建立大周時,魏基更是天下士族之首。老皇帝奪位後,對世家采取拉攏一批、打擊一批的手段,魏家漸漸淡出朝野,但魏基仍在朝中任太傅。

隻是魏基從不站隊,看起來位高權重,實則哪邊都不沾。甚至很多時候,他站老皇帝的次數更多。

李玹雖稱他為老師,但實則,魏基當年受老皇帝之托,給諸位皇子講學,並不單單是李玹的老師。甚至在李玹出事被圈禁的前兩年,魏基就已經辭官隱退,不問世事,更不知蹤跡,就連魏家人都不知他在哪。

但父親為何知道魏太傅在這?莫非……

李禪秀正思忖時,旁邊李玹已含笑對老者道:“老師不是一直在等學生來?”

李禪秀聞言,驚訝睜大了雙眼。他果然沒猜錯,魏太傅應該早就站父親這邊?

李玹這時也輕拍拍他的頭,道:“禪秀,此前你能出洛陽,多虧太傅暗中幫忙,你需好好向他道謝。”

李禪秀一聽,忙深深向魏基行一大禮,心中同時思忖——此前他一直聽聞為他出京周旋的人是洛陽的趙大人,對方如今跟著洛陽官紳一起去了金陵,在金陵繼續為父親辦事。

但現在父親卻說他當時能離開洛陽,也多虧魏太傅,莫非……嗯,趙大人文官出身,又是寒門,興許他曾是魏太傅的學生,甚至被魏太傅舉薦過。

如此,李禪秀也大約明白父親帶他來見魏基的原因了。

魏基見李禪秀行禮,忙起身說“使不得”,親自將他扶起。

仔細端詳了李禪秀一會兒,他不由點頭,笑嗬嗬對李玹道:“一轉眼,小殿下都長這麼大了,長得像你,也像……”

本想說也像太子妃,但想到當年的慘烈,魏太傅又含糊頓聲,邀兩人到草亭坐下。

寒暄片刻,李玹和魏基在草亭對弈,李禪秀安靜坐在一旁觀看。

魏基落下一子,忽然歎道:“若非我親自遣人去長安送信,殿下隻怕不知哪日才能想起見老朽嘍。”

李玹搖頭:“剛到長安,諸事繁忙,今日才得空前來,還請老師勿要怪罪。”

事實上,魏基遣人送信時,他正在昭陽殿跪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李禪秀趕回,從終於從殿中出來。

魏基也知道他初到長安,必然會想起當年往事,心中痛苦。匆匆去信,也是想勸解。

這次見麵,見李玹神色平常,似已走出痛苦,魏太傅不由也放下心,道:“你能看開、忍下,甚好甚好。”

李玹轉動佛珠的手一頓,目光深了一分,繼而卻含笑,看向旁邊好奇支著耳朵聽李禪秀,溫聲道:“是禪秀及時趕到,勸解了我。”

魏太傅這時也看向旁邊的李禪秀,目光透露欣賞,道:“我都聽聞了,小殿下在梁州、秦州打了不少勝仗,還為你招攬來了裴椹,甚是厲害,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有你和你父親當年的風範。”

李禪秀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能打贏那些仗,多靠夢中經驗。至於招攬裴椹……他現在有些懷疑會不會跟裴椹對他的情感有關。

魏太傅誇完他,又看向李玹,笑問:“你特意帶孩子來,該不會是專門向我炫耀的吧?”

李玹竟不反駁,還點了點頭,接著才道:“除此之外,還想請老師收他為徒。”

“哦?”魏基捏著棋子的手一頓。

李禪秀也驚訝看向父親。

……

離開草廬時,李禪秀和李玹再次坐在馬車上,李禪秀卻沒了來時看風景的心情。

李玹握了握他微涼的手,將一個暖手爐放進他手中,含笑問:“蟬奴兒可知為父為何讓你拜太傅為師?”

李禪秀不假思索:“父親想借太傅在天下士人中的影響,讓他們都來投奔長安。”

甚至接下來他去雍州,父親也必會讓魏太傅跟他同行,一起去勸說張大人。自然,勸說張伯謙隻是表麵,實則借機將此事宣揚出去,讓天下士人都知道,魏太傅也為義軍效命。

沒錯,之前在草廬向魏太傅行禮時,李禪秀就猜到,李玹已經決定讓他去雍州,而且必然會請魏太傅跟他一起去。

不過有一點他確實沒料到,李玹會直接請魏太傅收他為徒。

李玹聽完他的話,滿意點頭,接著又道:“還有一點,太傅雖然隱退二十年,但在士人中的影響還在,你成為他的學生,日後也能拉攏天下讀書人的心。”

這話儼然與將來會把天下交給李禪秀無異,畢竟李禪秀如今在軍中已算有些威望,身邊更有裴椹、陸騭等得力將領擁躉。但在文官、士族中,卻無根基,眼下打天下要重用武將,以後治理天下,卻還需讀書人。

李禪秀聞言愣了愣,下意識道:“不是還有阿爹在嗎?”

他還沒想過這些。

李玹輕撫了撫他的頭,溫聲:“但早晚有一天,阿爹要將這一切都交給你。”

說到這,他語氣一頓,忽然轉了話題:“對了,聽說最近長安有士族想與你結親,想將女兒、姊妹嫁與你,你可有想法?”

李禪秀聞言更愣,有這種事嗎?

半晌他才乾巴巴道:“我、我沒想過這些。”

頓了頓,又硬著頭皮道:“阿爹,我覺得此事言之尚早,我、我暫時還不想成親。”

李玹聞言,反倒笑道:“既然不想成親,那晚兩年也無妨。你身中寒毒,本就體弱,為父也覺得應該先養好身體再說。至於成親……”

他蹙眉想了想,又道:“若你有喜歡的人,也可直接跟為父說。家世之類,不必那麼在意,重要的是你喜歡。”

話是這麼說,可語氣中的悵然之意,卻也明顯。

雖說李禪秀扮女裝的那些年,李玹不至於真把他當女兒養,但他一個人仔仔細細把當年那個細弱得像貓崽似的孩子養這麼大,一想到對方以後要離開自己,有新的家人,心中還……真有幾分惆悵和不舍。

想到這,他不由道:“說起來,裴椹二十四了,也尚未娶親,你比他還小五歲,倒也……不急。”

李禪秀乾巴巴:“是、是啊。”

他自是不知父親心中複雜,他此刻心中正慌著。畢竟他真有喜歡的人,隻是不敢說出來.

數日後,涼州邊界的並州軍大營。裴椹騎馬率軍回營,翻身下馬時,周身冷意與血腥氣尚未散儘。

營中一名親兵飛快跑來,恭敬呈上一封信:“將軍,長安送來的家書。”

聽聞是家書,裴椹沒太在意,左右父母都在長安,不會有什麼危險。伯母亦在他還沒加入義軍時,就已經離開金陵,被安頓在妥善之處。

此刻收到家書,估計又是家中擔憂他,來信詢問他之前因山崩受傷的事。

裴椹目光平淡,先接過旁邊士兵遞來的布巾,仔細擦乾淨手上血跡,才接過信。

拆開信封後,他垂目剛看幾行,忽然臉色微變,拿著信紙的手也不覺微緊。

旁邊楊元羿剛脫下戰甲,見他忽然臉色不好,不由擔心,探頭想看一眼信紙,問:“家中出事了?”

裴椹倏地將信紙收起,麵無表情道:“沒事。”

楊元羿愣了一下,隻來得及看到其中幾個字,好像是燕王在信中說自己被任命為長安令……奇怪,這不是好事嗎?

但裴椹剛才那神情,仿佛能立刻出去再殺十幾個胡兵一樣陰沉。

楊元羿有些莫名。

軍帳內,裴椹坐到桌案後,將信紙仔仔細細展開,又將油燈提過來,照亮上麵的每一個字——

沒有看錯,也不是他眼花,信中確實寫了長安一些士族想與李禪秀結親的事。

他漸漸攥緊拳,可片刻,又倏地鬆開。

……

隔壁營帳,楊元羿除去甲衣後,正準備舒舒服服地泡個腳,然後到榻上歇著。

接連幾日跟胡人打,他實在有些疲乏。

然而剛把熱水兌好,帳門忽然被人一把掀開。楊元羿怔愣抬頭,就見裴椹走了進來。

見他將已經打算洗漱休息,裴椹皺眉:“天還沒黑,你這麼早休息乾什麼?”

楊元羿:“……”不是,最近隻要哪天沒戰事,你不也都休息挺早的?

哦,也不是休息,好像是練小殿下給的什麼功夫口訣,神神秘秘的。

裴椹擰眉,催他起來:“先彆睡,起來跟我打一架。”

楊元羿:“……不是,儉之,你腿傷不是還沒完全好嗎?”

今天騎馬衝鋒都已經很不應該了,下午回來還要跟他打,不想要腿了?

“那個,你不是晚上還要練小殿下給你的功夫口訣?你還是回去練功吧,就彆來折磨我了。”楊元羿苦口婆心勸。

裴椹麵無表情:“今天不練,起來。”

楊元羿:“……”

半晌,他認命地起來,剛要重新穿上鞋時,外麵忽然又有士兵來報——

“稟將軍,長安快馬送來消息,太子派小殿下和魏太傅往雍州,遊說張大人,請您也同往雍州勸說”

裴椹聞言一怔,倏然轉身問:“可知他們到哪了?”

士兵搖頭:“尚不清楚,但聽說已經出發數日,興許快到雍州地界了。”

裴椹忽然掀帳出去,楊元羿愣了一下,趕緊穿上鞋,也疾步往外走。還沒到帳門口,就聽裴椹道:“速點三千兵馬,隨我到雍州地界迎接殿下和太傅。”

說完轉身,正對上楊元羿怔愣、還沒反應過來的眼神。

裴椹正色幾分,負手交代:“元羿,你守好這邊,我去趟雍州。”

楊元羿回過神,不由挑眉:“不打一架了?”

裴椹聽出他語氣中的調侃,看他一眼。

楊元羿立刻給他一個“我懂”的眼神,道:“知道知道,你得趕著去見殿下,放心,這邊交給我,你快去吧。”

話落,裴椹反倒嚴肅麵容:“勸說張大人這件事十分重要,我隻是必須親往。”

楊元羿:“……”.

數日前,李禪秀從長安出發時,李玹親自送他和魏太傅到長亭。

李禪秀出行一事,本就大張旗鼓,隨行人員甚多。燕王身為長安令,全權負責此事,亦送到長亭。

說起來,這也算是燕王任長安令後辦的頭一件大事,不僅格外用心,辦的也沒出任何差錯。

李禪秀辭彆他和李玹後,和魏太傅一起坐在裝飾算不上豪華,但處處精巧舒適,甚適合長途跋涉的馬車中。

魏太傅捋了捋胡須,笑道:“燕王用心了,沒想到殿下會用他為長安令。”

李禪秀禮貌回:“燕王殿下其實也有能力,隻是以前在洛陽,沒有施展的機會。”

魏太傅點頭,又道:“不過司州、金陵那邊知道這消息,恐怕會笑話你父親。”

李禪秀含笑:“但他們知道您也在長安的話,就不會再笑了。”

確切說,估計就笑不出來了。

事實也確如他所料,司州方麵得知李玹任用燕王為長安令,朱友君與一眾幕僚在席間哈哈大笑。

“看來李玹手底下確實沒什麼文臣可用,竟讓燕王那個庸人當長安令。”

“依我看,李玹不過是拉攏裴椹罷了。原本他得長安就是靠裴椹,現在進了長安,又隻能拚命拉攏裴椹的父親,若沒有裴椹,此人實在不足為慮。”

“哼,說得好!可惜上次在秦州,沒把裴椹給活埋了,那幫胡人也甚是沒用。”朱友君擲了酒盞,有些不快道。

他是萬沒想到,裴椹會直接投靠李玹。他就不明白了,以裴椹的實力,直接割據一方,在並州好好當個並州王,不比去給李玹當下屬強?

如今裴椹一加入義軍,李玹的實力大增。而李玹又有問鼎天下的心,必然會攻打司州和金陵。

尤其因為老皇帝在他這,李玹先收拾他的可能性更高。

這倒不是說朱友君沒有問鼎天下的心,要真沒有,他也不會把老皇帝“請”到司州。

隻是本來大家勢力都差不多,他可拉一方、打一方,徐徐圖之,未來大業可期。比如他最初就想拉攏裴椹,一起打下洛陽後,再攻打義軍,就算拉攏不來裴椹,暫時也不能為敵。

可誰知裴椹會加入義軍,義軍勢力陡增,彆說他一時半會兒打不了義軍,裴椹的並州更是就在他北邊的邊上,隨時能揮兵南下打他,簡直是肘腋之患。

既然拉攏不了,那就隻能除了。本想著裴椹一死,又是死在李玹的地界,此後並州軍必然不會再追隨李玹,自己也可趁機派人再去並州,勸說留守並州的楊老將軍和自己結盟。

可沒想到那些個胡人平時看著勇猛,結果有鐵火雷在手,竟殺不了一個裴椹。

還有李玹的那個兒子也是,到底是多好的關係,能冒著山崩的危險去救人?但凡他不去,那山再崩一崩,裴椹不就被活埋了?

朱友君越想越遺憾,正這時,外麵士兵忽然來報:“稟主公,李玹命其子和魏太傅前往雍州,可能要遊說張大人。”

“什麼?”在場文臣武將頓時一陣低聲議論。

“李玹此舉,是要聯合雍、並兩州的兵力,攻打我等啊。”

“那雍州張伯謙本就是老燕王的門生,與裴家關係甚篤,何需魏太傅,隻要裴椹去說一聲,他必投向李玹。”

“等等,魏太傅怎會出現在長安?”

“他老人家也為李玹效命了?”

半晌,終於有人恭敬朝朱友君道:“主公,李玹此舉是要圍魏救趙,攻打我司州,解他長安之困。且魏太傅曾為天下士人之首,此消息一出,必有不少士人開始心向長安,我們需速速應對。”

“依我之見,應請聖上下詔,責斥李玹為亂臣賊子,使天下人共唾之。另外司州離並州太近,一旦裴椹從並州攻我等,恐無緩衝之地,主公,是否應考慮東遷?”

朱友君臉色早已陰沉,此時捏緊酒盞,沉沉道:“我自有定奪。”

散了席,他神情陰沉,直接到老皇帝住處,不經通報,就直入內室,竟一把將正在休息的老皇帝拖拽下床,扔在冰涼地磚上,道:“你立的好太子!當初怎麼不斬草除根,做的徹底些?”

老皇帝如今頭發全白,佝僂憔悴,被扔在地上,竟微微瑟縮,不敢發怒,完全沒有之前當皇帝時的冷沉與威勢。

朱友君的心腹謀士緊跟進來,看到這一幕,頓時一驚,忙讓人將老皇帝扶起,同時勸朱友君:“主公,您若心中有氣,叫幾人陪您去打獵散心就是,何必來這裡?他畢竟是聖上,若被人知道他在司州被如此對待,各路兵馬豈不有理由來討伐我等?”

更重要的是,以後老皇帝的詔書就真沒人聽了。

……

江南,金陵。

聽聞魏太傅已經效命李玹,已被立為太子的李楨也重重一拳捶在桌上,恨聲道:“怎麼有用的人,都被李玹拉攏去了?”

而他們金陵,偏偏還來了薄胤這麼一個豺狼.

另一邊,李禪秀雖沒親眼見到金陵和司州兩方人的反應,但想也能想到,必然不會太高興。

不過他此刻坐在馬車中,捧著茶盞,與魏太傅一路對弈,倒是難得愜意。

燕王不愧是曾經鬥雞走犬、擅長享受的閒人,這馬車不僅不怎麼顛,車中的桌子和杯盞底部都有鐵和磁石,行車時將杯盞放在桌上,也不會輕易掉落。至於棋盤和棋子,也是鐵和磁石製作,在車中亦能下棋。

就連魏太傅都不禁感慨:“沒想到燕王如此細膩周到。”

李禪秀點頭,下完一局,忍不住掀開車簾,向外看去。

應該……就快到雍州地界了吧?

他心中忍不住升起期盼。

就在這時,隊伍最前的伊潯忽然調轉馬頭,飛快到馬車旁稟報:“殿下、太傅,前方有一支兵馬正往這邊趕來,旗上寫著‘並’和‘裴’字。”

李禪秀握著簾布的手微緊,身體也忍不住向車外斜探幾分。

魏太傅捋著須笑:“看來是裴將軍派人來迎接了。”

第 125 章

黃土路的官道上遠遠馳來數千鐵騎, 暗色大纛在風中獵獵。

眨眼間,這支兵馬就到李禪秀出行的車隊前。為首的將領一身玄甲,氣質疏冷, 正是裴椹。

勒馬停穩, 馬蹄激起一陣煙塵後,裴椹在馬上握著韁繩拱手,目光看向隊伍中央的那輛車架,聲音低沉輕柔:“敢問可是皇孫殿下和太傅的車駕?”

話音剛落, 一隻修長如玉的手掀開車簾。

李禪秀傾身從車中出來, 他頭戴玉冠, 身穿鴉青色緞麵錦袍,腰間係著繡金紋的腰帶, 將本就有些瘦的腰勾勒得似乎更細,抬眸含笑間,難掩矜貴與清冷氣質。

裴椹目光幾乎第一時間落在他身上, 眸色暗了暗,旋即要翻身下馬。

李禪秀忙抬手製止:“儉之腿傷未愈, 不必下馬, ”

裴椹動作一頓,便坐在馬上向他行禮,恭敬道:“見過殿下。”

李禪秀含笑:“儉之不必多禮。”

魏太傅這時也從車內出來, 看到坐在馬上, 身姿如鬆、冷肅俊逸的裴椹, 不由捋著胡須讚道:“久聞裴將軍在並州軍中的威名,今日一見, 果真不凡。”

裴椹看見他,猜到是魏太傅, 忙又行一禮。

三人一番寒暄後,李禪秀轉頭歉意對魏太傅說自己接下來要騎馬,就不坐車內了。

魏太傅以為他是坐了幾天車,覺得悶了,笑嗬嗬說:“也好,殿下陪老朽下這麼久棋,應當乏悶,正好和裴將軍一起跑跑馬。”

裴椹目光不覺移向李禪秀。

李禪秀聽了魏太傅的話,有幾分不好意思,卻也沒否認。

再次上路後,李禪秀騎馬與裴椹一起並行在隊伍中。他挺直清瘦脊背,極力維持平常的神情和鎮定,除了唇角忍不住微微彎起。

旁邊,裴椹目光不時看向他,猶如實質。

李禪秀見他仿佛實在不知遮掩,終於忍不住,輕咳一聲開口,狀似閒聊:“儉之是何時趕來的?”

“收到消息,立刻就趕來了。”裴椹望著他俊秀如玉的麵龐,聲音微啞。

頓了一下,他眸色微暗,聲音更啞幾分道:“殿下給的口訣,我也每天都在認真練。”

李禪秀:“……”

他玉白的臉上倏地漫上薄紅,如雨水洗過的海棠,帶著幾分灼豔。

這種事怎麼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

他忍不住輕瞪裴椹一眼,忽然駕馬向前快奔,借疾馳時迎麵吹來的春風帶走臉上微熱。

裴椹忽然被瞪,微怔莫名,隨後不假思索,也駕馬追上。

……

晌午時分,車隊抵達雍州府城。

張伯謙得知李禪秀和魏太傅前來,裴椹也同行,忙親自到府城外迎接。

見了麵後,雙方一番寒暄自不必說。

魏太傅曾是朝中老臣,又素有名望,張伯謙對他恭敬有加。李禪秀是太子之子,對他亦不能失禮,就連裴椹,也是恩師之孫。

張伯謙這一天甚是忙碌,當晚又親自設宴接待一行人。

原本遊說一事,更適合私下商談,但李禪秀和魏太傅此行目的就是要高調。

於是宴席上,酒過三巡,氣氛微酣時,魏太傅便沉吟開口,勸說張伯謙效忠李玹。

魏太傅飽讀詩書,博學多識,講起道理來更是一套一套,說得張伯謙一愣一愣,隻覺若不立刻答應,簡直上對不起蒼天和黎民百姓,下對不起一家老小,真是罪過。

接著裴椹也開口,他的話直接許多,開口就是請張伯謙跟他一起效忠李玹,沒有太多彎繞。畢竟他和張伯謙交情本就很深,而且道理、形勢的分析,之前他已經寫信跟對方說過,無需再贅述。

最後是李禪秀,他年紀小,又是代李玹前來,沒有魏太傅那麼多道理,也沒有裴椹直接,但言辭鄭重誠懇,請張伯謙以百姓和大義為重,務必慎重考慮,加入義軍。

張伯謙被這般輪番相勸,不由放下酒樽長歎。

說實話,在得知李禪秀和魏太傅前來時,他就知道他們的用意。甚至在知道裴椹加入義軍時,他就知道李玹早晚會派人來招攬自己,而且這個人極大可能是裴椹。

但他沒想到,對方還同時派了李禪秀和魏太傅。

李禪秀自不必說,是李玹唯一的兒子,若將來真成事,就是太子,身份貴重。而魏太傅,曾是天下士人之首,即便退隱二十年,依舊在士人中有極高的影響力。

派這三人來,可見李玹對招攬他確實重視。士為知己者死,被重視,沒人會不高興。

再者,如今他西邊的涼州被胡人占領,東邊,並州的裴椹已經加入義軍,往北是胡人,往南是李玹。除了加入義軍,好像也沒彆的出路。

況且為了雍州百姓著想,最好的選擇也是加入義軍。

張伯謙這些時日並非沒有權衡思考,當今天下,稱得上占據法統且又有實力的,隻有李玹,金陵,和司州。原本他傾向金陵,但裴椹加入義軍後,形勢就已經改變。

張伯謙搖頭苦笑,這幾日深思後,他心中已經有了傾向,否則今天也不會如此熱情接待李禪秀和魏太傅。

但他也沒想到,魏太傅會一晚都不耽擱,在宴席上就遊說他。

此刻席上除了李禪秀他們,也有雍州本地的一些官員和將領,當著他們的麵,張伯謙終於向李禪秀和魏太傅分彆拱手,鄭重道:“承蒙殿下和太傅厚愛,某願為太子殿下效力。”

話落,李禪秀微鬆一口氣,卻也在意料之中。

下方雍州的一些官員將領不由都互相對視,有的事先已經知道張伯謙的意向,並不意外,有的卻心中暗驚。

可想而知,要不了多久,這件事就會傳到司州和金陵。這也是魏太傅選擇在宴席上就勸說的原因。

不過此刻,席間眾人微訝後,很快紛紛祝賀。

這事談完,舞樂也繼續,眾人接著飲酒。尤其張伯謙,許是心事放下,反倒比之前輕鬆幾分,不時笑嗬嗬向李禪秀三人敬酒。

李禪秀不擅長飲酒,隻端杯沾了沾唇。裴椹在眾人敬酒之下,卻喝了不少。

散席時,他起身一個不穩,微微倒向李禪秀。

李禪秀忙一把扶住他,回過神後,不由微怔。

裴椹在席間時沒穿甲衣,許是他天生體熱,春日穿的衣衫也不厚,隔著布料,李禪秀清晰感受到掌下的手臂結實有力,像鐵一般,還是熱的鐵。

而裴椹輕輕靠在他肩上,微閉著眼,冷峻麵容帶著醉意,好像醉得不輕。

張伯謙見狀,忙令人去扶起裴椹,口中還怪道:“儉之今日酒量怎地變差了?”

李禪秀不動聲色,扶著裴椹道:“不用,我扶他去休息吧,請這位管家帶一下路就行。”

張伯謙對他脾氣不了解,聞言忙聽從。

廳外夜風微涼,吹散幾分酒氣。

李禪秀扶著裴椹,小心跟在引路的管家身後,中途儘量不讓對方舊傷未愈的右腿著力。

進了張伯謙給裴椹安排的房間,管家說自己再去叫人送些熱水來,同時又告知:“殿下您的房間就在隔壁。”

李禪秀點頭:“好,你先下去吧。”

話落,管家拎著燈籠恭敬退出,順手將門也帶上。

李禪秀扶著裴椹繼續往裡走,到了內室,剛要將人放到床上,卻忽然被人抓住手臂。

接著天旋地轉,倒在床上的人變成了他,帶著烈酒氣息的吻落下,迫切而炙熱。

李禪秀愣了一下,很快感到腰身被緊緊箍住,裴椹微燙的掌心覆在他後頸,托著他,迫使他無法逃避。

終於被放開時,李禪秀呼吸急促,霧濕的眼瞳微微失神。

裴椹伏在他耳邊,努力平緩呼吸,聲音低啞:“殿下今日對我,就像對普通的尋常人。”

李禪秀微亂的呼吸一頓,緩緩轉頭看他。

裴椹在他泛著光澤的唇上又輕啄一下,啞聲繼續:“我聽聞殿下來,立刻趕來迎接,原來殿下並沒有很想見我?”

李禪秀一陣無語,推了推他,道:“彆裝了,要不是想見你,今天來的就隻有魏太傅了。”

他不信裴椹沒猜到。

裴椹趴在他身上悶笑一聲,胸腔引動他心口也跟著震動。

“我隻是太想殿下了,就算心裡明白,可白天見殿下對我客氣有禮,又忍不住多想。”說到這,他漆黑眼睛望向李禪秀,片刻,忽然又低聲道,“我還聽說,長安的士族都想跟殿下聯姻,殿下可是在長安見了美人,快忘記我了?”

李禪秀聞言一呆,半晌磕巴:“誰、誰跟你說的?”

而且裴椹怎會用這種……幽怨的語氣說話?該不會是被什麼東西俯身了?

李禪秀不由伸手捏捏他的耳朵,又摸摸他俊朗的側臉,神情困惑。

裴椹順勢握住他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烏黑眼眸仍直直看他,啞聲道:“那就是真的了?殿下真要娶親了?”

李禪秀微睜大眼,忙解釋:“你彆亂想,沒有的事。”

頓了一下,又硬著頭皮道:“確實有士族有這個想法,但他們也就想想,而且我已經跟父親說了,暫時沒有娶親的打算,父親也覺得我年齡還小,過兩年再成親也不遲。”

裴椹聞言若有所思,殿下今年才剛十九,確實比他小許多。但若成親的話,十九歲其實並不算小,甚至許多世家子弟在這個年紀早已成親,李玹為何會希望殿下再晚兩年娶親?

李禪秀解釋完,見他遲遲不語,不由心虛和不安,想了想,忽然抬起頭在他下巴上輕輕吻了吻,貓兒似的。

親完見裴椹回過神,又握緊對方的手,漸漸十指相扣,視線與其對視,小心問:“你沒生氣吧?”

想了想,又自顧道:“我一開始真不知道,還是父親跟我說,我才知道,但我……”

還沒說完,忽然又被吻住。

裴椹咬著他的唇,聲音低啞含糊:“殿下得補償我。”

李禪秀微微睜大眼。

他努力避開,氣息微亂:“可我本來就沒有要成親,這話到底是誰跟你說的?根本亂造謠,明明沒有影的事……”

裴椹箍著他的腰,幾乎將他嵌入懷中,絕口不提是新任長安令說的。

第 126 章

李禪秀被吻得又一陣失神, 頭上發冠歪了幾分,鴉青色錦袍更是早已淩亂。

他微微喘息,秀麗麵容泛起薄紅, 修長脖頸也因薄汗泛起水光。喉間忽然被叼住, 他呼吸猝然急促,溢出一絲悶哼,秀白五指緊緊抓住裴椹肩上的衣料。

裴椹緊緊抵著他,要將他壓進床褥一般, 眼底早失去往日冷靜和理智。殿下實在是……隻親一親便軟成這樣, 他簡直不能想若將對方完全占有……

直到察覺腰帶被拽, 李禪秀終於心慌回神,緊緊按住握在腰間的寬大手掌, 急促喘息道:“不、不行。”

這裡是張伯謙大人的府邸,真在這弄出什麼動靜,他、他明天就沒臉見人了。更何況方才管家說去讓人送熱水來, 說不定隨時會有人來敲門。

李禪秀緊閉的濃睫輕顫,緊緊按著裴椹的手不鬆, 神情難掩羞恥。

裴椹動作頓住, 漆黑眼睛緊緊望著他,眼底難掩亢奮,神情卻格外克製和冷靜。

“那什麼時候可以?”他低頭親了親李禪秀, 聲音啞得厲害。

李禪秀頭皮微麻, 事實上, 除了時間地點不合宜,還有彆的原因。在山寨那次他就發現了, 裴椹的實在有些過於可怕,事到臨頭, 他、他有些膽怯。

總歸能拖一時是一時,尤其是此刻,他忽然仰頭親了親裴椹,手指羞恥伸向對方衣帶。

……

仆役在外麵敲門時,許久,房間內才傳來裴椹微啞的聲音,又過許久,李禪秀終於尋到機會離開。

翌日,裴椹清早剛起,就被張伯謙派人來請去。

書房內,張伯謙請他坐下,又讓上茶的仆役退下後,斟酌開口:“儉之,雖說如今你我都已加入義軍,但我還是想問一下,你……對金陵如何看?此前為何棄金陵,選太子殿下?”

裴椹端起茶盞的手一頓,目光微凝,沒有立刻回答。

張伯謙見了又道:“其實我原本傾向金陵,雖說聖上對你處處防備,但梁王和世子……”

“梁王和世子李楨非是明主,此前雍州貪汙軍餉、官鹽一事,就與梁王府脫不開關係。我與世子雖有舊情,但不能因我個人舊情,拿十幾萬並州軍,甚至並州百姓來報這個恩。”裴椹忽然打斷,聲音微涼。

張伯謙聞言點頭,神情凝肅:“也對,梁王在這件事上確實洗不乾淨。罷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說著看向裴椹,又歎道:“我是怕你雖然已效忠太子殿下,但仍被李楨當年的恩情束縛,日後左右為難,反倒不好。如今你能這麼想,倒也是好事。”

裴椹蹙了蹙眉,淡聲:“我欠李楨的恩情,早已還過。”

張伯謙聞言,不由微愣,但見裴椹不願多談的樣子,又沒多問。

“對了,還有一事。”張伯謙又開口,語氣多了歉意,“之前你托我照看你妻子,我實在是……”

張伯謙微微搖頭,神情萬分愧疚:“想必你已經知道,你妻子遭遇不幸,唉,是我對不住你,有負你的囑托。”

裴椹表情一陣微妙,半晌微僵道:“伯父不必如此,我妻子他……他……他並不是我妻子。”

“啊?”張伯謙愣住。

裴椹握茶盞的手不覺用力,隻能含糊遮掩:“我當時與他其實是假成親,幫他遮掩身份。他、他其實就是小殿下,你昨晚在席間已經見過。”

張伯謙:“啊……?”

“此事事關殿下聲譽,還請伯父千萬替我保密。”裴椹麵無表情又補充。

“……啊,好好,噢。”

張伯謙僵硬點頭,半晌沒回過神.

李禪秀清晨起得有些晚,昨晚雖然最後用手,但裴椹不知是不是屬犬的,他後頸肩上仍被留下大片痕跡。

穿好衣後,他特意對著銅鏡照了許久,確定遮掩嚴實,才終於敢放心出門。

用過早飯後,李禪秀和裴椹沒有在府城久待。

當天下午,裴椹便帶三千騎返回涼州。李禪秀帶伊潯等人,同往慰勞。

中途路過永豐鎮時,一行人特意到永豐駐地稍作休息。

陳將軍收到消息後,急忙出來迎接。

原本剛知道裴椹的身份時,他心中就震驚不已,好在時間過去這麼久,總算適應。哪知今日出來一迎接,又得知“沈姑娘”是太子李玹的兒子。陳將軍一個沒站穩,險些要暈。

太子的兒子和裴世子……

娘嘞!這兩人當時還是他主的婚,拜高堂時還向他拜過。天爺!太子和燕王不會殺了他吧?陳青這死小子,在長安遲遲不回來不說,怎麼連送信來時也不說一聲這事?

他哪知道,是燕王妃知道李禪秀不是公主後,特意叮囑過陳青不能將此事說出。陳青當初其實也震驚的不行,如今更憋著秘密憋得難受。

李禪秀看出陳將軍震驚,也有些尷尬,神情不自然地請他將此事保密。

陳將軍不知他倆如今是什麼情況,自然隻字不敢多說,甚至已經打算回去就讓其他知情的人也都閉口。

“對了,張虎可還在軍中?”李禪秀忽然問。

陳將軍回神,忙恭敬道:“稟殿下,張虎如今在軍中擔任百夫長。”

李禪秀看一眼身旁的裴椹,見他沒說什麼,便道:“陳將軍,張虎此前幫過我,我想調他到我軍中,不知肯否割愛?”

裴椹目光一頓,忽然轉頭看他。

陳將軍最近雖然看重張虎,但見李禪秀親自開口要人,尤其跟了李禪秀,是人往高處走,自然不拒絕,忙替張虎高興道:“殿下願意提攜他,是他之幸。”

於是張虎很快被叫來,連同他的弟弟張河也一同被李禪秀調走。就連陳青的那個小弟二子,也因李禪秀覺得他耳靈鼻敏,適合當斥候、探子,同樣要了過來。

張虎見到李禪秀後,也十分震驚,好在他性格老實,向來不多言多問。二子和張河見到他,驚愕之餘,倒是都有些戰兢。

李禪秀讓伊潯將他們妥善安排在軍中,隨後便與裴椹繼續往涼州地界出發。

裴椹一路都沒怎麼言語,李禪秀察覺後有些奇怪,特意讓他行慢些。等落後隊伍,沒人能聽見他們說話後,才斟酌小聲問:“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裴椹幽深目光看向他,道:“殿下對張虎很好。”

李禪秀:“呃。”

“張虎之前幫我……嗯,隱瞞行蹤,我回報一二而已。”他解釋道。

裴椹微酸:“……”可卻害苦了我。

當時他真以為李禪秀出事了,還好後來在戰場上又見到,虛驚一場。所以對張虎這家夥,他著實有些氣得牙癢癢。

不過麵上,他卻一派風輕雲淡,仿佛不在意。

李禪秀雖然和他在一起不久,但對他吃醋時的反應,倒是捉摸出了幾分。尤其提到張虎,他也想到裴椹當初可能得知他死訊的事。

當時不知對方已經喜歡自己,亦不知自己心意。如今都已知道,不必深想也知,裴椹當時必然十分痛苦。

難怪戰場相見時,看他的目光像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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