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玹:“哦?失憶?”
“是的,裴椹當時什麼都不記得,必不可能冒犯殿下。而且裴椹失憶後老實憨傻,什麼都不懂,興許殿下就是看中他這點,才假裝跟他成親。”
李玹:“……孤倒沒看出他哪裡傻。”
據那個叫陳青的小兵描述,這人失憶了還跟花孔雀一樣,又裝冷酷又是打架又是奪頭名,整日在蟬奴兒麵前顯擺,彰顯自己跟彆人不一樣,他看聰明得很。
楊元羿:“……”呃。
翌日,陳青在一陣宿醉的頭疼中醒來,呻丨吟坐起身,揉了揉後腦勺,忽然“咯噔”一下,整個人都僵住。
正好二子端來一盆熱水,見他醒了,趕忙問:“青哥,你咋了?”
陳青僵硬轉頭,脖頸骨頭“哢哢”作響。
“我問你,我昨天是不是在太子殿下麵前失態了?”
二子一聽他提起那場景,就忍不住摸摸脖子,一陣後怕道:“不止,你還喝酒了。”
“喝醉了?”
“醉到失態,還在太子殿下麵前好一陣吹噓。”
“我、我都吹什麼?”陳青聲音哆嗦。
“打著酒嗝說你跟裴將軍是兄弟,還說小殿下親自給你包紮傷口,你還鬨過他們洞房……”
“完了完了完了……”陳青往後一倒,心如死灰,“二子,相識一場,你記得給哥找個好點的地方埋了。”
二子莫名:“青哥你說啥呢?太子殿下不僅沒怪罪,還賞了咱們金子。”
“什麼?”陳青激動得“噌”地又坐起.
泰山之行結束,李玹率軍隊、儀仗又回縣城駐紮。
離開這幾日,基本把李禪秀和裴椹在西北的事查清,也明白兩人估計那時就已經產生情愫。
李玹心中悵然,有種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間,親手養的孩子就長大了,然後在他沒留神時,又被隔壁野小子騙走的感覺。
大軍不能一直在縣城停留,從泰山回來這天,軍中開火,做了頓好飯,打算今晚吃完,明天就繼續上路。
李玹從泰山回來的途中,與眾將打了些獵,這晚也置下酒席,令眾人暢飲。
隻是歡鬨的是彆人,李玹一直端坐上位,麵色淡淡,有人來敬酒時,才含笑飲酒,無人敬酒……竟也獨自酌飲不少。
自念佛後,他鮮少會這樣不克製自己。
雖然一開始信佛,是裝給李懋看。但佛經念得久了,確實也能令他心中平靜,於是便靜心修身起來。
隻是自李禪秀遇刺以來,貪嗔喜怒,便屢屢破功,怪道人都說兒女是前世欠的債。
李玹無奈歎息,看向因李禪秀和裴椹沒出席而空著的座位,搖搖頭,兀自又酌一杯。
旁邊孫神醫看出他煩擾,不由笑嗬嗬問:“太子莫非還在為小殿下的事煩惱?”
李玹抬眸,微微看向他。
孫神醫當年為李玹的父親——大周太祖皇帝刮毒治傷時,就見過李玹,那時李玹還是個孩子。如今這麼多年過去,見他已為人父,又被圈禁多年,再登高位,人生起起落落,也甚是不易,不由勸道:
“太子,兒女自有兒女福,你經曆這麼多,怎還看不開呢?我想當年太祖皇帝若知曉後來的事,興許寧願你一輩子當個尋常人,平安過一生,也不想你如此辛苦。為人父母,大抵如此,若小殿下從此和裴椹分開,過著自己不喜歡的生活,你又會高興嗎?”
李玹端著酒樽,沉默半晌,忽而輕笑。
“左右不過是個男人,雖然裴椹身份特殊了些,但蟬奴兒喜歡,孤也沒打算攔著,隻是……”
李玹端起酒樽飲了一口,聲音含糊:“……裴椹自幼練武,實在粗蠻,沒輕沒重,不知敬主……”
孫神醫微愣,揣摩半晌,終於弄明白,太子這是嫌棄裴椹粗魯,伺候不好小殿下。
想到那天幫李禪秀把脈時,看到對方手腕已經淺淡的淤痕,孫神醫猜到什麼,不由好笑地開解:“殿下,老朽行醫多年,曾見過一類人,體質極易留下淤痕,有時隻是輕微磕著碰著,就青紫嚇人,實則並無大礙,也非受傷嚴重。”
李玹:“……”
若是平日,他定不至於說這些,但今晚飲了酒,有些微醉,才會失態。
不過聽完孫神醫的話,他倒是想起,李禪秀小時候確實經常不知在哪磕著碰著,弄得手臂小腿青紫。有時睡著時做夢,手往旁邊一砸,碰到床頭,第二天醒來,手背也會青一片。
更彆提李玹有時把他從泥土堆裡提出來,攥著手腕拎回屋時,一鬆手,就能看見這孩子細伶伶的手腕紅一片。
原來又是自己誤解了。
李玹沉默,又有些尷尬,片刻,忽然對旁邊侍從道:“把……這釜鹿肉端去給裴椹,就說……”
頓了頓,又麵無表情,一字一頓道:“讓他不必過於操勞。”
席上,眾將見李玹給裴椹賜肉,不覺鬆一口氣。
尤其是並州軍的一些將領,雖然此前裴椹已經到過軍中,安撫過眾人說沒事。
但先前去泰山,裴椹沒有同行,今晚宴會,裴椹亦沒出席,再加上他之前忽然被看押數日,眾人心頭難免又不安,猜測李玹可能已對裴椹不滿。
畢竟不止文鬆泉他們怕並州軍出亂子,並州軍其實也擔心李玹忽然對他們下手。
如今見李玹對裴椹似乎還好,將親自獵的鹿肉賜給對方,又覺得君臣二人之間應該隻是小齟齬,無大礙。
房間內,裴椹忽然收到李玹賜的鹿肉,有些不解,和李禪秀對視一眼後,問侍從:“主公為何忽然賜肉?”
還是鹿肉。
“小的不知,隻說讓裴將軍不要過於操勞。”侍從恭敬道。
裴椹:“……”他懷疑李玹是懷疑他不行。
“這是太子殿下親自獵的鹿,還請裴將軍千萬莫辜負殿下的心意。”侍從又道。
裴椹:“……”
李禪秀:“……”
這下連他也表情微僵了,又有些尷尬。李玹去泰山這幾天,他和裴椹……解過一次毒,偏巧李玹又讓人送來鹿肉.
金陵。
李楨得知派去刺殺李玹和李禪秀的刺客失敗,氣得重重將信摔在桌上。
旁邊人忙勸:“殿下勿怒,刺客雖然沒成功,但此次行動也並非完全沒作用。屬下聽聞,李玹的兒子這次受傷不輕,李玹因此遷怒裴椹,竟命人將其關押起來……”
第 136 章
“哦?有這事?”李楨臉色稍緩, 問那屬官。
屬官喬琨忙道:“千真萬確,據探子回報,李玹在其子出事後, 將裴椹關押數天, 嚇得燕王都急忙趕去求情。殿下,這正是我們的機會啊。”
“你是說,派人去接觸策反裴椹?”李楨瞬間會意,眯起眼眸問。
“不錯, 殿下試想, 裴椹何等身份?他手握重兵, 占據雍、並二州,當初就連殿下和聖上, 都對他禮遇萬分……”
“哼,隻是孤沒想到,他會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父皇和皇祖父都看錯了人。”李楨忍不住冷聲。
喬琨一頓,語氣變得小心:“誰說不是, 當初裴椹投靠賊軍之舉, 實在令人料想不到。但話又說回來,若非他當初突然投靠,李玹焉能有今日之勢?但李玹得了裴椹大軍支持, 卻因裴椹沒保護好他兒子這點小事, 就將其關押責罰, 殿下您想,裴椹心中能好受?”
李楨:“哼, 這就是他當初背叛孤,選擇投靠李玹的下場。”
喬琨:“……”
他斟酌一下, 又小心開口:“殿下,依屬下愚見,李玹此舉恐怕是故意為之,他對裴椹早有不滿。”
“哦?”李楨來了興趣,示意他繼續。
“殿下您想,裴椹的並州軍和張伯謙的雍州軍加起來,占據李玹賊軍近半兵力,其勢之大,恐怕連李玹也不敢輕動。裴椹剛加入賊軍時,對李玹來說自然是好事。可如今,朱友君敗了,北邊除了被胡人和一些流民占領的州郡,其餘儘歸李玹。
“李玹就要一統北方,可偏偏,裴椹手握的十幾萬並州軍和張伯謙的幾萬雍州兵,恐怕都更聽裴椹的,而非李玹。這種情況下,李玹能不忌憚?而裴椹手握重兵,屢立戰功,輕易就能撼動義軍,他又能不想要更多?”
李楨被他一點,不由道:“你是說,李玹和裴椹之間早有不合,裴椹沒保護好李玹的兒子,不過是李玹拿來懲戒、敲打裴椹的一個借口?”
“不錯。”喬琨點頭,“殿下,如今在北邊,李玹最大的敵人,實則就是胡人和裴椹。胡人尚遠,可裴椹近在臥榻之側,李玹能心中安穩?這次李玹留陸騭處理青州事宜,而非裴椹,不就是證明?”
李楨若有所思:“不錯,不留裴椹在青州,就是怕他在青州經營自己勢力,繼續壯大。”
還有拿裴椹沒把護好李禪秀來敲打裴椹,不就跟他皇祖父總拿燕王的一些小錯事,敲打裴椹,是一個道理?
隻怕李玹這邊敲打完,李玹那兒子還要再施恩示好一下裴椹,穩住其不生出反心。所謂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打一棍再給顆甜棗,不外如是。
當初他們父子和皇祖父不也是這麼做的?皇祖父時時敲打、打壓裴椹,而他和父皇則常為裴椹說好話,示好於他。
想到這,李楨不由又冷笑:裴椹啊裴椹,還以為你背叛孤,到了李玹那,能得到什麼好處,原來也不過是繼續被當成家犬馴養。
但想到正是因為裴椹“背叛”,才使得如今李玹勢大。一旦李玹徹底統一北方,揮師南下,金陵形勢將岌岌可危,他臉色又一陣難看。
冷靜下來後,他才皺眉道:“但裴椹非是會反複反叛之人,而且隻是一次小小的關押責罰,隻怕不足以讓他再倒向我們金陵。”
喬琨卻說:“殿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隻是一次關押,但時日久了,這樣的衝突必然會更多,裴椹的不滿也會慢慢積累,總有爆發的那天。況且我們未必一定要裴椹來金陵,如今形勢,隻要裴椹與李玹鬨翻,哪怕他回並州去,對我們來說都是大利。我們隻需派人潛伏,伺機遊說便可。”
李楨思索片刻,道:“可。”
“此外殿下還要常派兵到北邊侵擾,切不能讓李玹能安下心治理北方,休養壯大。”喬琨又建議。
畢竟之前李玹攻打朱友君時,他們原想趁機攻打洛陽,可又聽聞洛陽有重兵把守,一時舉棋不定,最終錯失良機。
誰都沒想到,洛陽當時其實隻有不到萬人防守。李玹那時把四萬精兵都帶去支援李禪秀和陸騭,抵抗朱友君的六十萬大軍了。
喬琨歎氣,誰能想到李玹會這麼大膽,為打敗朱友君,竟孤注一擲?那是他們最有可能打敗李玹的機會,可偏偏失去了。
眼下為防止李玹統一北方後進一步壯大,隻能時時派兵去疲擾,令其不能休養。
但用兵之事,卻不是李楨一人能決定,於是先派人到李玹大軍駐紮的縣城,繼續打探消息。
然而就在他們商議之時,李玹的大軍已經開拔,繼續往洛陽行軍。
李禪秀因之前落水導致寒毒發作,最近雖解了兩次寒毒,可身體仍弱,暫時不能受寒,便乘坐馬車。
馬車是李玹命人親自打造,寬敞不說,車內更鋪著柔軟的毯子、裘皮,車窗也被厚棉簾遮實,確保不透入一絲寒風。
裴椹自然也坐在車內,對外稱是他上次沒保護好李禪秀,心中有愧,特意到車中照顧。實際原因,隻有李禪秀和李玹知道。
幾天後,探子將消息傳回金陵。
李楨命人叫來喬琨,將消息給他看。
喬琨看完,遲疑:“這……”
“李玹已經將裴椹放出,並州軍也沒出亂子,我們的人更沒機會見到裴椹。”李楨麵無表情道。
喬琨思忖一下,勸道:“殿下勿急,此事不急於一時。待我們派兵侵擾北邊,李玹必派裴椹來應對,到時就有機會派人到裴椹軍中勸說。況且裴椹好歹是手握十幾萬軍的大將,又為李玹屢立戰功,李玹卻把他當下人一樣,讓他去伺候自己兒子,這不是羞辱又是什麼?裴椹此刻心中必然不甘,並州軍諸將知道此事,恐怕也要為其不平。”
李楨聽完,微微點頭:“公言之有理,那就再等等。”.
馬車中,李禪秀裹著狐裘,微微閉目淺眠,麵容在一圈白裘毛映襯下,愈發白皙秀麗。
喬琨口中“心有不甘”的裴椹正將他小心攬在懷中,脊背倚靠車廂,免得李禪秀被顛到。
目光輕輕描摹懷中人如雪山青黛的眉眼,他忍不住低頭,在對方眉心印下一吻,然後確實有些心不甘地將人抱緊。
李禪秀被勒醒,睜開困倦的眼看他一會兒,又閉上,有些疲倦道:“又怎麼了?”
裴椹在他唇角親了親,歎道:“不知何時才能到洛陽。”
“嗯?”李禪秀聲音慵懶地輕應,帶著幾分倦怠。
實在不能怪他,昨天在城中停駐時,他和裴椹又解一次毒。尤其用那口訣,他又分外敏感。偏偏裴椹一次比一次熟練,總能許久。
若不是怕丟人,今早他簡直都不想起來。裴椹倒是說讓他裝病,要抱他上馬車,但那不是一樣丟人?
雖然其他人不知緣由,但李玹、孫神醫能不知?
於是李禪秀還是硬著頭皮,自己一步步走上馬車。隻是上了馬車,他就不想動了,窩在裴椹懷中,一直睡到中午。
裴椹替他按了按腰,附耳輕聲問:“是不是還酸?”
李禪秀終於睜開眼,一雙水潤眼眸無聲譴責他。
裴椹卻吻了吻他,道:“殿下不要這麼看我。”
正好馬車忽然停下,大軍臨時駐紮。
李禪秀努力推開裴椹,微喘道:“我要下車一趟。”
裴椹立刻扶住他,道:“殿下要做什麼?吩咐我就可以。”
頓了頓,又道:“主公明我照顧殿下,殿下不必客氣。”
他現在是奉“旨”照顧。
李禪秀:“……”
“人有三急。”半晌,他咬牙低聲道,說完便披著狐裘跳下車。
裴椹卻仍跟上他,問:“那殿下可需要我幫忙扶著。”
李禪秀:“……”
裴椹:“……我是說殿下身體虛弱,可需要我扶你過去?”
李禪秀:“不、必、了。”
裴椹這幾日實在太黏,就算是父親令對方照顧他,也不必如此吧?.
數日後,大軍終於抵達洛陽。
裴椹原以為不再是行軍路上,自己終於可以好好地、沒有顧忌地和李禪秀相處,順便解毒。
畢竟行軍中途,除非是在縣城駐紮,否則馬車中的話……雖然他很願意,但殿下實在臉皮薄,難以接受。
況且李玹萬一知道,也不好。雖然這已經是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
隻是沒想到,大軍剛到洛陽,就聽聞金陵和荊襄分彆派兵來攻,似乎連一刻都不打算讓他們休息。
李玹沒來得及準備稱帝的事,就緊急招眾人先議此事。
裴椹自然不好再與李禪秀膩歪。李禪秀因這一路解了幾次寒毒後,身體也有所好轉,同樣參與了這次議事。
其實也沒什麼好議,雖然朱友君被擊敗,但北方各地仍有一些小股勢力沒被平定,包括北邊胡人仍蠢蠢欲動。
而李玹剛打下朱友君的地盤,也需慢慢消化。此外各地幾番經曆戰亂,百姓也需休養。
總之,眼下不宜立刻與南邊開戰。這也之前查出刺客是金陵派來時,李玹沒做表示的原因。
眾人一致認為,應該先派兵去守住重要的關隘、城池。不必主動進攻,堅壁清野,堅守即可。
他們現在需要的就是時間,畢竟真要和南邊開戰,糧草要準備、水軍要訓練……哪一樣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等北方安定,百姓休養過來,糧草充足,兵甲齊備,就是攻打南邊的時候。
但眼下,派誰去守,卻是個問題。
有人建議派裴椹,但李玹看一眼站在下首的李禪秀,默了片刻,卻派了閻嘯鳴。
第 137 章
洛陽, 太極殿東堂。
聽李玹命閻嘯鳴率軍前往抵擋從襄陽來的薄胤大軍時,殿中不少文臣武將都頗感意外。
和金陵那幫人猜測一樣,他們也覺得李玹必派裴椹前往抵擋。
畢竟, 李玹打敗朱友君後, 雖然在青州吸納不少朱友君的潰軍敗將和各路來投的兵馬,但為防止北邊胡人趁機南下,以及東邊還有一些小勢力的叛亂沒平定,離開青州時, 李玹又給陸騭留五六萬兵。
而裴椹的十餘萬大軍, 卻是跟李玹一起, 到了洛陽。
即便加上閻嘯鳴等留在洛陽的守軍,李玹如今在洛陽的兵力, 也沒比裴椹多到哪。
如此情況,把裴椹的大軍調去抵抗南邊的李楨、薄胤,是最妥當的。
這樣既防止裴椹在洛陽可能擁兵自重, 也抵擋了南邊大軍來犯,還能保證的李玹的嫡係軍隊留在洛陽, 放心休養, 不被消耗,可謂一箭三雕。
但偏偏,李玹出人意料地命閻嘯鳴率其嫡係軍隊前往抵擋。這樣一來, 李玹留在洛陽的兵力就被進一步削弱, 遠不如裴椹的並州軍了。
幾名剛投靠李玹的文臣心中疑惑, 李玹竟如此信任並州軍?絲毫不怕對方反叛?
不止這些剛投靠來的人,就是李玹的一些舊臣, 也忍不住有此顧慮。
但很快,李玹又命楊元羿率六萬並州軍, 前往淮水一帶,阻擋金陵來犯的大軍。
殿中不少人頓時明白過來,暗道:原來如此。
……
消息傳到金陵,李楨很快也將喬琨等謀臣叫來,重重將信扔給他們看,道:“李玹並未派裴椹前來。”
喬琨疑慮接過信,看完後,卻眉頭舒展,道:“原來如此。”
接著恭敬向李楨道:“殿下,情況果如我們所料也,李玹不信任裴椹。他將裴椹的並州軍分割,由楊元羿率其中一半兵力來阻擋我軍,不就是要分裂、削弱裴椹?尤其李玹隻讓楊元羿領軍,卻將裴椹留在洛陽,這不就是變相將裴椹困在洛陽,削其兵權?”
否則,以裴椹的領兵能力,李玹真信任他的話,怎會不讓他領兵?
李楨聽完分析,蹙眉道:“雖有道理,但如此一來,想派人前往裴椹軍中勸降的計策就無法成行了。”
喬琨略一思忖,又道:“殿下,楊元羿與裴椹關係頗深,派人到軍中勸說他也是一樣。裴椹被李玹忌憚,楊元羿身為並州軍將領,又是裴椹的好友,心中定然也不平。若由他勸裴椹,效果定會比我們的人勸說更好。此外我們在洛陽並非沒有暗探,也可設法接近裴椹。
“裴椹如今被困在洛陽,心中必然也苦悶,正是我們出手的好時機。”
李楨思索片刻,點頭:“嗯,就依公說的去辦。”
頓了頓,忽然又道:“另外若真能見到裴椹,還有一件事可告訴他。”.
洛陽,燕王府。
裴椹自到洛陽後,就住在這座他父母當年在洛陽為質時住的府邸。
若可以的話,他倒是更想搬去東宮,和李禪秀住一起,但想也知道不可能。當然,也可以李禪秀搬到宮外來住,但想也知道更不可能,李玹肯定舍不得。
而且宮外的太子府,就是當初圈禁李玹和李禪秀的那座府邸。彆說李玹,就是裴椹,都想一把火將那府邸燒了,更彆說還讓李禪秀去住。隻是想想,他都覺得心疼。
沒錯,李禪秀如今雖然還沒被立為太子,但住的地方,吃穿用度等,都已經與太子無異。
隻是住在宮中,實在有諸多不便。如今李禪秀需要解毒,裴椹還能三五不時就進宮一趟,等以後李禪秀徹底解了寒毒,還真不好說。
裴椹歎氣。
今日李禪秀和李玹一起去祭拜先太子妃了,他沒理由跟去,在府中又閒著無事,便在院中躺椅上看本閒書,打發時間。
他不知道,他三五不時就進宮的舉動,在有心人眼裡,卻成了他被忌憚,需要常常被宣進宮,讓李玹知道他是否老實的體現。
傍晚,夕陽漸落,倦鳥歸林。
裴椹從躺椅上起身,估摸李禪秀和李玹這會兒應該已經回宮了,不知今晚李禪秀會不會“召”他入宮。又或者,對方會不會出宮來尋他?
他當然不是又想解毒那些事,隻是……殿下今日去祭拜先太子妃,不知心情如何,會不會正低落?
想到李禪秀可能難過,他心情便也如沉落的夕陽一樣,有些微暗。這種時候,他想陪在李禪秀身邊。
但沒等他遞信到宮中,傳達想進宮的意願,府中小廝就先來報,說他一位舊友來訪。
這個時間,又不是什麼重要朋友,裴椹本想命人將其打發,但那人又說有要事相告。
裴椹思忖一下,決定還是見一麵.
夕陽餘暉中,李禪秀祭拜過母親,帶著沉重低落的心情,和李玹一起走下山道。
一路靜謐,父子倆都沒說話,直到晚霞完全隱沒,天際漸暗。
李禪秀終於忍不住轉頭,問李玹:“阿爹,我娘是什麼樣的人?”
“你娘……”李玹語氣悵惘。
他和太子妃是老皇帝李懋指婚,指的又是太後娘家的遠房侄女。老皇帝本意是想讓對方監視他,但成婚後,妻子並未如老皇帝所願,反而與他相敬如賓,琴瑟和鳴。
或許正因如此,加上對方當時懷了他的骨肉,即便是太後的娘家人,在他出事時,老皇帝也沒放過她。
李玹歎氣,握緊李禪秀微涼的手,道:“是我對不起你母親。”
李禪秀仰頭微微看他,片刻,又回過頭,望向那片漸漸隱沒在山林,想象父親曾向他描述過的,嫻靜如水的母親樣子。
父子倆再度無話,一路寂然。
回到皇宮,得知裴椹忽然來求見。
聽到“裴椹”兩字,李禪秀低落的心情才終於好轉些。
但又想起今晨去父親處理政務的殿中,聽到有人向李玹諫言,說什麼“裴椹手握重兵,主公提防他一些是對的,可也不能做得太明顯,以免將人激怒”雲雲。
他才知道,原來在有心人眼中,父親和裴椹已經互相忌憚。
他不免覺得好笑,裴椹此前被關押,明明是因為他,如今被“困”洛陽,屢屢被宣進宮,也是因為他,這些人未免太能想象。
不過一個手握重兵,又屢立戰功的將軍,尤其他的一切並非全依靠李玹得來,有人會這麼想,也不足為奇。
李禪秀倒不擔心李玹也這麼想,李玹並非沒有魄力和容人之量的人。而裴椹,也沒有自己當君主的心。
但李禪秀不由得又想起之前燕王請他去救裴椹時,跟他說的那番話。
和李玹一起走進殿中後,他忽然猶豫問:“阿爹,之前燕王跟我說了一件事……”
“哦?”李玹轉頭。
李禪秀心中微緊,攥了攥手心道:“燕王說,裴椹的祖父曾幫李懋奪過皇位……”
殿外,剛被內侍引到門口的裴椹腳步一頓,同樣想起今天那個所謂舊友替金陵李楨傳的話。
而他此刻前來,也正是因為那番話。
殿中,李玹輕笑了一聲,繼而摸摸正微仰頭,有些不安看向自己的李禪秀的頭,問:“擔心那小子?”
李禪秀不好意思承認,微微低頭。
李玹反倒牽著他,一起走到桌案後坐下,道:“燕王說的不算錯,但也並非全是他說的那樣。”
說到這,李玹語氣變淡,繼續道:“當年前朝皇子為奪位,引外族兵幫忙,致使中原陷落,群雄並起,你祖父也是其中一支。老燕王最初在吳郡郡守手底下當一名小將,不得重用,後來投靠李懋,才被不斷提拔。
“雖然李懋跟隨你祖父征戰,是你祖父手下將領,但他提拔的兵,名義上是義軍,實際上也算是他的親兵。”
這倒不難理解,就像陸騭,名義上效忠李玹,但實際上,大概率更忠於李禪秀。
“但老燕王為人正直,雖感念李懋提拔,卻不會同意、甚至參與進李懋的奪位計劃。李懋也清楚這一點,所以用胡人要犯並州為由,讓老燕王率軍前往並州,實則是為牽製你曾外祖父。
“但那時你祖母已經被害,被你祖父托付輔政重任的晉王同樣已經戰死,隻是消息還沒傳到。不管老燕王當時去沒去並州,大局都已落定,改變不了什麼。隻是老燕王當時不知情,多年後明白過來,又認為一切都是他的過錯罷了。”
李禪秀聽完,緊緊握住父親的手,像無聲安慰。
李玹好笑地拍拍他,道:“好了,阿爹沒事,你身體還沒好全,今日又爬山吹風,先早些去休息吧。”
李禪秀還想等他見裴椹,但聽他這話意,顯然是不打算讓自己在場,隻好“哦”一聲,有些不舍離開。
他剛走不久,李玹便傳話讓裴椹進來。
裴椹進入殿中,單膝跪下,恭敬行禮。
李玹看了他一眼,道:“方才都聽見了?”
裴椹低頭,道:“臣代祖父謝主公寬宏。”
李玹擺手:“都是過去事,暫且不提,你今日來是有何事?”
裴椹沒有隱瞞,將今日見了舊友,對方是李楨所派,來給他講了同樣一件事的情況,悉數告知。
李楨一開始還真不知道老燕王當年的事,是去向梁帝稟報,說自己想勸降裴椹時,梁帝才跟他說了此事。
他得知後大喜,覺得必然可以離間裴椹和李玹,才迫不及待讓人告訴裴椹。
哪知裴椹一轉頭,就將一切都稟報給了李玹。
李玹聽完,轉著佛珠思忖:“看來金陵那邊很急,洛陽這邊也有不少他們的暗探。”
說完又問:“你那位舊友,如何處置了?”
“臣隻令人將他趕出府,沒做過多表示。”裴椹恭敬回。
“嗯。”李玹滿意點頭,道,“不必驚擾,多加監視。”
一來可放線釣魚,看有無其他同夥;二來也讓金陵那邊摸不準情況,不知道裴椹到底有沒有可能被說動。
這話不必明說,裴椹自然明白。
隻是……想到今日李楨那名暗探的挑撥之語,裴椹忽然又恭敬表示,願將仍駐紮在洛陽城外的七萬並州軍悉數交給李玹,無論是打散並入李玹的嫡係軍中,還是交給其他人指揮,他都無異議。
倒不是他真被那暗探挑撥了,而是他領兵這麼多年,也並非是隻知打仗,不知朝局和不懂進退之人。
連金陵和新投靠李玹的一些人都知道,他手握重兵,為人忌憚,他自己又怎會不知?尤其打敗朱友君後,他吸納了一部分潰軍,兵力更盛。
以前老皇帝時,他抓著並州軍不放,是因為一旦他放了,以老皇帝的能力,恐怕轉眼就要丟了並州。
如今情況不一樣,李玹是明主。而他,並不想做被忌憚的權臣。
李玹聽完,轉動佛珠的手一頓,目光靜靜看他。
殿內一片安靜,針落可聞聲。
許久,李玹終於開口,語氣平淡:“你也以為,孤在忌憚你?”
裴椹忙恭謹道:“臣絕無此意,隻是臣無此意,主公無此心,卻免不了外人如此猜測,甚至我手下的將領可能也會如此居功……”
李玹聽完他的話,歎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孤非是兔死狗烹、自毀長城之人,眼下無論金陵、荊襄,還是北邊的胡人,都需並州軍出力。尤其胡人,要奪回當年失地,非是一年兩年之功,可能十年,甚至二十年,到時都需用你。方才那些話,孤不想再聽,禪秀若知道,也會難過,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裴椹心中微動,深吸一口氣,道:“臣明白。”
李玹點點頭,也緩了語氣,道:“你先起來吧。”
等裴椹起身後,他又話家常般,語氣尋常道:“朱友君敗後,北邊胡人一直蠢蠢欲動,原本想過幾日就調你去北邊,隻是蟬奴兒……他需要你,才暫時沒開口,不想你如此小心謹慎,倒是先要上交兵權。罷了,今日將實話告訴你,你可放下心,但也不必急著去北邊,等……兩月後,大典結束再去吧。”
他說的大典,是指稱帝,屆時會同時立李禪秀為太子。
知道李禪秀喜歡裴椹,他才特意將裴椹留下,讓對方能觀看立太子的典禮。
不然,就算這小子能解寒毒,也讓他趕緊解完毒滾蛋了。
裴椹也瞬間明白李玹的用意,倏然抬頭,眸中閃過微光,忽然拱起手,語氣壓下不平靜道:“臣謝過主公。”
李玹擺手,卻又有幾分惆悵,但還是道:“今日天晚,宮門已經落鎖,你就在宮中住一晚吧。”
至於住哪,李玹沒說。
但裴椹告退後,自覺往東宮去了。
第 138 章
李禪秀回到住處, 遣人去太極殿外等候,交代若裴椹出來,先帶對方到自己這。
等待的時間, 他握著書卷, 在燭燈旁翻閱。
但心中想著人和事,實在不能靜心。
父親也不知在和裴椹說什麼,以致他交代的人遲遲沒把裴椹帶來。
直到“劈啪”一聲,眼前的燭火炸開一朵細小的燭花, 李禪秀才驟然回神, 發覺自己竟已經盯著眼前的燭光走神許久。
莫非是父親和裴椹說完話, 就讓其出宮了?
他心中忽然有些失落想。
眼看夜色漸深,裴椹應該不會來了, 他終於起身,令人送來熱水,然後屏退侍從, 解開腰間玉帶,打算先洗漱就寢。
就在這時, 外間忽然又傳來腳步聲, 熟悉沉穩。
李禪秀動作一頓,不多時,裴椹清俊的身影就走進內室, 停在屏風後。
因最近經常進宮幫李禪秀解毒, 裴椹對東宮的布局不說是了如指掌, 也可說是熟門熟路。
尤其今晚李禪秀等他來時,就交代過侍從:若裴椹到了, 不必通稟,讓對方直接進來就行。
可那時他在看書, 後來又以為裴椹不會來了,怎會料到……
裴椹的身影在屏風外隻頓了一瞬,接著就繞過屏風,出現在李禪秀麵前。
他一身深紫朝服,帶著寒夜的微微涼意,比穿甲胄時時少了幾分冷銳,整個人清雅不少,眉深如山,容貌俊逸。
李禪秀剛解下玉帶,如玉的手指微弓,僵在領口位置,手腕清瘦白皙,腕骨處戴著一串青玉佛珠。
衣領已經被微微扯開,露出雪白的裡衣,鎖骨和喉間的凸起清晰分明,微微燭光映照下,在瑩潤皮膚上落下明暗交疊的影。
裴椹一雙黑眸落在他身上,漸漸如被煆燒的寒鐵,漆黑中透著火紅星子。他緩步走近,在李禪秀還沒反應過來時,輕輕握住對方的手,目光凝望他,聲音暗啞:“我來伺候殿下。”
李禪秀心頭微跳,感受到一絲危險,剛想說不用,下一刻卻失了聲。
……
寒風忽起,窗外一陣樹影婆娑。
李禪秀被微涼的衣袍裹緊,抱到床上時,累得手指都懶得動一下。他微微閉著目,白皙修長的頸上濕漉漉,泛著水光,尤其是凸起那一小團,布滿痕跡。
裴椹如今毫無顧忌,膽大妄為,總愛在他喉間那一處親吻舔舐。偏偏李禪秀每次被碰那裡,都忍不住輕顫。
明黃燭燈下,裴椹用寬大布巾幫李禪秀將烏黑長發擦至半乾,鋪在枕旁。低頭見他輕閉眉眼,一副累極了的模樣,心中反倒升起更多渴望,想將這副已經無力、隻能任人施為的柔韌軀體揉入懷中,索取更多。
但到底還是心疼更多一些,他放下布巾,俯身在李禪秀倦怠的眉眼間吻了吻,又一點點向下,溫潤舌尖輕輕舔舐喉間那一小片,似乎覺得這樣的輕撫,能讓這片剛飽受“摧殘”的皮膚舒適些。
李禪秀輕顫睜開眼,瞳中霧濕,仍未聚焦。抬起的手一點點向上,摸到裴椹的側臉,繼而五指插進對方發中,喘丨息著緊緊抱住對方的頭。
直到翌日清晨,李禪秀醒來,才想起昨晚還沒問裴椹跟李玹說了什麼。
此時兩人仍躺在床上,裴椹奉“旨”住在宮裡,自然不慌不忙。
李禪秀手指繞住他鬢邊一縷頭發,扯了扯,把裝睡的人終於扯“醒”後,聲音帶著過度用嗓之後的輕啞,問:“昨晚你跟我阿爹在談什麼?竟那麼久?”
裴椹握住他的手指,送到唇邊親親,道:“沒什麼,昨天有個金陵的暗探來見我,說了些挑撥之語,我去向主公稟報。”
接著指尖向下,碰到他腕間的青玉佛珠,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又道:“殿下畏寒,更適合戴暖玉,等過段時日,我送殿下一串暖玉珠子。”
說這話時,他聲音不知為何有些啞。
李禪秀正在想他剛才說的事,聞言略帶疑惑地“嗯”一聲,回神後,又下意識道:“我有暖玉的佛珠,阿爹送過我一個。”
裴椹卻輕抵著他額頭,低聲:“我送的不一樣。”
李禪秀以為他說的是意義不一樣,也不再拒絕。
因暫時無政務、軍務要處理,兩人就在殿中用了早膳,然後膩歪到中午,才相攜走出東宮。
東宮的侍從都是李玹親自為李禪秀挑選的,知根知底,不會亂說什麼。
出了宮,兩人又騎馬在洛陽城中逛了一圈,直到半晚才分彆。
然而直到一個多月後,李禪秀才知道,那晚李玹和裴椹不但談了金陵探子的事,還說了要派裴椹去北邊的事,而裴椹居然一字都沒跟他提。
李禪秀有心要找裴椹算算賬,但李玹稱帝在即,他也要被立為太子,諸事繁忙,又實在沒尋到機會。
五月,洛陽牡丹盛開,滿城儘帶花香之際。
李玹在洛陽皇宮正式稱帝,承襲大周國號,改年號建武。
李玹稱帝後,並未如金陵那對父子一樣,奉老皇帝李懋為太上皇。有人不禁猜測,老皇帝或許在青州那一役中,就已經崩逝。
但已經崩逝的話,也該上諡號、廟號,可李玹也沒提要給老皇帝上什麼諡號,更沒讓群臣商議此事,就仿佛大周從太祖之後就是他,中間不曾還存在過一個皇帝。
除了少數知情的幾人,眾臣心中不由都疑慮,可也不好在李玹剛稱帝時提這些。
倒是金陵,梁帝和太子李楨得知李玹正式稱帝,即便心中早有所料,也仍氣得不輕。
金陵很快以李玹忤逆、害死太上皇為由,向淮水一帶大舉增兵。
但這都是後來的事,眼下,洛陽正沉浸在一片歡騰和喜悅中。
李玹稱帝後大赦天下,輕徭薄賦,鼓勵耕種,休養生息。當然,僅限於已經收複的北方諸州郡。
百姓聞言,無不大喜,都覺得亂了這麼多年,總算又可以安穩。洛陽城內到處張燈結彩,一派恭賀與慶祝。
就在李玹稱帝後的第二天,李禪秀迎來他的二十歲生辰。或者說,李玹是特意選在他生辰前一天稱帝。
在他生辰這天,李玹親自在太極殿為他加冠禮,正式冊立他為太子。
加冠禮意味著正式成人,李禪秀身穿深色九章服,頭戴九旒冕,手持玉圭,在一片山呼般的跪拜聲中,恭敬向李玹行禮。
李玹走下台階,親自扶起他,而後牽著他的手,如同他還幼時那般,帶著他一步步踏上台階,走到禦座前,接受眾臣跪拜。
裴椹身為燕王世子,手握重兵的征北將軍,站在武將行列之首。
隻需輕輕抬頭,他就能看見禦座前的李禪秀,對方一身太子冕服,依舊是修長如玉的身姿,俊秀麵容,但比往日更多幾分貴氣和莊重。
裴椹目光近乎灼熱看著他,若非老皇帝陰謀奪位,若非李玹被圈禁,對方早就該站在那個位置,如明珠燦然,奪人眼目。
如今,不過是明珠上的塵埃被拂去,終於露出原本光彩。
而這樣尊貴矜雅,“茂德淵衝,天姿玉裕”①的殿下,是他的,獨屬於他的。
在眾人都恭敬跪拜,為殿下的風姿傾倒時,隻有他知道,剝開那代表地位與尊貴的冕服,是何等如玉美景。但隻有他能這麼做,也唯有他如此幸運,能這般犯上,將其占有。
跪拜之後,裴椹站起身,視線再度落到李禪秀身上,毫不遮掩眼底幽深。
李禪秀如何察覺不到他的視線,但父親在旁,又有群臣跪拜,他禁不住頭皮微麻,隻能用餘光輕輕瞥向對方,示意收斂些。
晚上,群臣在宮中宴飲,一派喜慶。
李禪秀經過這段時日“治療”,已經將寒毒徹底根除。加之今天是他生辰,又是他被冊立為太子的大喜日子,免不了端起酒樽,與敬酒的群臣共飲幾杯。
也就幾杯之後,便有些醉意。
裴椹知道他不善飲酒,又生來畏寒,哪怕寒毒已經解了,但酒水寒涼,仍需少飲。所以他並未單獨敬酒,隻在眾臣敬酒時,跟著端起酒杯,說了許多祝福詞。
除了美好華麗,但帶著恭敬、隔著距離的祝福,他自然還有許多私下的悄悄話想說。
但宴席之間,不好上前與李禪秀舉止太過親昵,他也隻好忍下,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成了他獨自喝悶酒。
李禪秀氣他不告訴自己要領兵去北邊的事,也故意沒去找他。
誰知幾杯酒下肚後,有些微醺,等再清醒過來時,發現宴席已散,而自己也不知何時被扶到東宮。
他怔然片刻,忙問侍從:“諸位大臣都回去了?”
“啟稟殿下,宴席散後,就都回去。”侍從恭敬道。
“裴將軍也回去了?”他又問。
“……宮中一般不留大臣過夜,應當是回了。”侍從遲疑道。
李禪秀:“……”
他有些懊惱地按了按額角,想著要不就算了,明天再見也一樣。
可今天是他生辰,又是他被冊立的日子,他和裴椹又不太可能再成一次親,下次再有這麼重要的日子,隻怕已是他登基之時。
這般一想,他心跳又忍不住加快,忽然有些迫切想見對方。
深夜時分,一輛馬車悄悄駛出宮門,停在燕王府門口。
下一刻,還未來得及換下冕服的李禪秀走下馬車。
燕王府的守門護衛就是裴椹的親兵,認出李禪秀後,嚇得慌忙要跪。
李禪秀抬手止住,道:“不必通報,我直接進去就行。”
護衛一時遲疑,便被他走進府內。
李禪秀進了府,熟門熟路走到裴椹的住處,還未進院落,就見對方房間的燈亮著。
裴椹竟然也還沒睡。
他心下微動,快步走過去,剛想敲門,卻想起裴椹兩次撞見自己沐浴的事,不由微勾唇角,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裴椹應是剛沐浴過,正站在桌案旁“寫”什麼。因為已經是五月,天氣轉熱,他隻披一件素白中衣,衣襟微開,流暢的線條若隱若現,緊實但不誇張。
李禪秀不喜歡過於單薄,也不喜歡肌肉鼓脹的,裴椹就恰到好處,完完全全長在他的審美上,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李禪秀甚至看到他沒擦淨的水珠如何滾落,沒入腰間收束的褲帶。
李禪秀恨自己眼神這麼好,本想嚇對方一下,沒想到受到衝擊的還是自己,不由深吸一口氣,剛想“砰”地關上門退出去。
裴椹聽到有人不敲門就闖入,迅速攏緊衣服,不悅抬頭,眼神鋒利,語帶寒意:“誰讓你不敲門就——”
話未說完,看清來人是誰,表情又一怔,手中的筆差點掉落。
李禪秀眼睫低垂,匆忙道:“我不知道你……那個,你先忙。”
說著就要關門退出去。
“等等!”裴椹忽然擱下筆,疾步走到門口,不等他後退,就先一步將人撈到懷中。
“砰”地一下,門又關緊。
裴椹將他帶進房間,啞聲問:“殿下怎麼來了?”
李禪秀:“……”
他眼神遊移,有些發虛,儘量不落在裴椹胸膛。
裴椹見他不說,悶笑一聲,也不多問。隻是目光落在他秀麗眉眼、光潔的額頭,漸漸向上,忽然問:“殿下怎麼沒戴旒冕?”
李禪秀回過神,奇怪道:“戴那乾什麼?”
壓得腦袋沉不說,眼前還有一排珠子亂晃,晃眼。而且冕服是逢重大日子和祭祀才穿,若非來得匆忙,他應該把衣服也換了再來才對。
裴椹靠近,清冽氣息籠罩而來,吻了吻他眉心額角,啞聲道:“穿來了,臣好一一為殿下摘下,除去。”
李禪秀:“……”這、這是什麼話?
“不過殿下穿著章服來,也一樣。”裴椹忽然又說。
李禪秀:“?”
“殿下,臣可以大逆不道一次嗎?”裴椹忽然目光微燙看著他。
李禪秀:“……??”
“你、你想乾什麼?”他莫名有些心慌,像自己撞進陷阱的獵物。
裴椹俯身將他抱起,轉身將他放到身後床上,緩緩壓下身,看著他的眼睛:“臣想看殿下穿著這身衣服和臣……”
他聲音漸低,李禪秀眼睛卻不由微微睜大。
“等、等等。”李禪秀忽然雙手抵在他胸口,隔著薄薄衣料,掌心卻感到一陣微燙,驚得差點又縮回。
“那個,等一下,我阿爹是不是跟你說過,讓你在大典結束後,就領兵去北邊?”李禪秀終於想起,自己還有一個賬沒跟他算。
裴椹一僵,目光果然也有些遊移。
李禪秀抓住主動權,輕哼一聲,就要推開他。
裴椹卻忽然將他攬進懷中,也岔開話題,道:“對了殿下,我還沒送你禮物。”
李禪秀奇怪:“不是送過了?”
他今天一早就在東宮看見了,和其他大臣的賀禮一起送到的,不算特彆貴重和出格,但勝在用心。
裴椹隔著太子章服環緊他,道:“那是賀殿下被冊立的禮,之前還說要送殿下一樣禮物。”
“哦?”李禪秀聞言,有幾分好奇。
裴椹很快從床頭拿過一個錦盒,交到他手中。
李禪秀接過,抬頭看他一眼,才緩緩打開。
錦盒中裝著一串暖玉,質地瑩潤,在燈火下熠熠生輝,一看便是上品。李禪秀想起兩個月前,裴椹說要送他一串暖玉珠子,莫非就是這串?
但這串暖玉珠有點奇怪,每一顆都比他平時戴的佛珠大許多,串起來足夠繞他手腕兩圈,不像是戴在手腕上,但要戴在頸處,又不夠長。
他不由看向裴椹,奇怪道:“好像不能戴在手腕上,而且……我以為會是佛珠。”
裴椹輕咳,低聲道:“佛珠不太適合。”
“嗯?”李禪秀更加奇怪了。
下一刻,裴椹附耳說了一句什麼。
“轟”地一下,李禪秀耳垂嫣紅,像忽然被熱氣熏燙過。
第 139 章
李禪秀被冊立為太子的第二天, 驚聞北邊胡人又欲南下,裴椹率軍匆匆北上。
清晨意識朦朧之際,李禪秀感覺到身邊溫暖的懷抱遠離, 下意識靠過去。可那人還是走了, 隻俯身幫他掖了掖被角。
李禪秀意識到什麼,撐著手臂想起身,眼睛仍困倦地閉著,聲音含糊:“現在就出發嗎?我送你……”
一個“你”字還沒說完, 聲音又被封住。裴椹吻如羽毛, 一隻手輕撫他清瘦脊背, 柔聲哄:“殿下太累了,就不必起了。”
許是昨晚胡鬨太久, 確實疲憊,李禪秀在他輕撫下,很快被困意席卷, 不知不覺又睡著。睡夢中,似乎有一隻大手覆在腰間, 輕輕幫他揉按。
再次睜開眼, 已快正午,身邊衾被早涼,裴椹亦不見蹤影。
李禪秀支身坐起, 墨發如錦緞披散在素色裡衣上。微開的領口處, 鎖骨瑩潤如玉, 落下點點紅痕。
他抬起手按了按額角,輕柔衣料滑落到手肘處, 腕骨清瘦白皙,手指皮薄骨豔, 指關節處都落下星星點點痕跡。
李禪秀餘光正好看見,動作不由一僵,隨即忙放下手,將手肘處的衣袖往下扯了扯。
有心想腹誹裴椹幾句,但想到清晨的朦朧夢境,就知對方此刻必然已經率軍開拔,不知何時能再見。於是又無心再抱怨,隻有些惆悵。
裴椹離開前應是交代了府中下人,一直沒人來打擾。直到快中午時,似乎怕他餓著,才終於有人輕輕敲門,詢問他是否醒了。
李禪秀抱著薄被在床上呆坐,聞聲終於抬起頭,輕“唔”一聲,道:“不必進來,我等會兒出去。”
下人聞言,很快恭敬退下,去準備飯食。
李禪秀又坐片刻,才終於歎氣起身,隻是雙腳剛著地,還沒起身,就感到身體內一陣異樣,接著目光落在床頭的錦盒上,麵色瞬間又變了變,不由暗暗咬牙。
昨晚他壓根沒想答應裴椹,在裴椹說出那句話後,更是嚴詞拒絕。
但裴椹實在詭計多端,一邊吻著他的耳朵,一邊蠱惑輕哄:“臣馬上就要率軍出征,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殿下。現在殿下的寒毒已解,說不定陛下正打算讓臣這一走,從此跟殿下斷了關係,殿下也忘了臣才好。
“臣定不會忘了殿下,殿下會不會忘了臣……”
李禪秀被吻得迷迷糊糊,險些不知天南地北,自然搖頭說“不會”,又仰起下巴,艱難哄他“父親也不會那麼詭計多端”。
“那就是臣詭計多端了,臣明天就要率軍出征,離開前隻這一個願望,殿下可否滿足臣?就當可憐臣……”
事實證明,裴椹這句話還真沒說錯,他確實詭計多端。
李禪秀從沒聽裴椹語氣這麼可憐過,一時心軟,意誌本就有些動搖。
裴椹見他已經迷糊,忽然又俯下身。李禪秀頃刻抓緊床單,足弓緊繃。等裴椹再度起身,吻住他,讓他也嘗到時,他已經瞳孔微微渙散,隻顧喘丨息,唇舌無力地被攪動。
再後來……他糊裡糊塗,被裴椹哄著,終究還是答應對方用那禮物。
李禪秀視線遊離,僵硬片刻,抓起床頭那錦盒打開後看一眼,又恨恨合上。禮物已經又在錦盒中好好躺著,可他身體卻有種那東西還存在的錯覺。
忍著不適起身後,他思忖片刻,忽然在房間內一番翻找。沒找到後,又穿好衣後出門。
府中下人忙上前要伺候,李禪秀擺擺手,道:“不必跟著,我去裴將軍的書房看看。”
下人顯然被裴椹叮囑過,沒有任何阻攔。
李禪秀到了書房,一番翻找後,總算找到之前在永豐鎮見裴椹偷偷藏在懷中的那兩本“兵書”,打開一看,果然是小人打架。
沒錯了,這就是罪魁禍首!
明明夢中的裴椹心懷大義、君子端方,怎麼看不像是孟浪之人。至於失憶時裴二,也靦腆老實,可見對方本性如此。怎麼跟他在一起後,就變得……什麼大膽的想法和技巧都懂了?
尤其還會一些詭辯,說什麼暖玉對他身體好,尤其這串是浸了藥的,平時無事也可用。
誰平時沒事要用?又不是戴在手腕上。況且已經被用作其他用途,就算能戴在手腕上,他也不要戴,實在是太……
李禪秀簡直耳朵要冒煙,認定是這兩本“兵書”帶壞了裴椹,讓對方學會這些稀奇古怪、不該學的東西!
將這兩本罪魁禍首揣進懷中,沒收後,李禪秀佯裝無事離開書房。
府中下人見他出來,又來問:“殿下,請問您要在哪裡擺飯?”
李禪秀本想直接回宮,但不著痕跡按了按腹部,又覺得確實有些肚餓腿軟,應是昨晚消耗太多。若是就這麼回宮,半道暈倒就丟人了。
於是決定在府中用完飯再走。
……
通往北地的官道上,旌旗招展,車馬轔轔。
裴椹騎著一匹深棕駿馬,走在隊伍中央,目光一直望向遠處。
忽然,他想起什麼,抬手按了按心口。接著像確認了什麼,不由微皺眉,良久後,又輕輕歎一聲氣。
旁邊心腹將領見了,遲疑問:“將軍?”
裴椹回神,搖頭道:“沒事,忘帶了一件東西。”
將領下意識問:“什麼東西?”
裴椹:“……兩本兵書。”
他語氣含糊。
將領一聽,不由擔心:“可是什麼罕見兵書?莫非是專門對付胡人的……”
“不,隻是兩本普通兵書,任何書鋪應該都能買……”
話未說完,裴椹語氣忽然一頓。
也對,避火圖哪裡都能買到,又不是非要研究那兩本不可。況且那兩本的內容他已經熟記於心,,沒帶就沒帶,也是時候再買兩本新的了。
這般一想,方才的悵然之情消減,倒是又迫切思念起李禪秀了,明明才分彆不到半天.
李禪秀在裴府用過飯,回到皇宮,已經過了午時。
本想直接回東宮,卻不料經過太極殿時,一名小內侍忽然小跑過來,恭恭敬敬行禮後,道:“太子殿下,陛下有請。”
李禪秀微僵,懷著莫名心虛,抬步跟上小內侍。
進了殿,就見李玹正在桌案後處理政務。
小內侍很快退下,順帶幫忙關上門。
李玹仍在看公文,並未抬頭,像是沒察覺有人進來。
李禪秀摸了摸鼻子,正好白狸貓走過來,挨著他的腿蹭了蹭。
他彎腰抱起狸奴,摸摸它身上的白毛,才走到桌案旁,在李玹身旁坐下,假裝若無其事道:“阿爹,你找我?”
李玹瞥他一眼,而後繼續看公文,語氣不鹹不淡:“昨晚半夜出宮,去哪了?”
李禪秀:“……”呃。
“我去……跟裴椹探討兵法了。”他隨口胡謅道,但仔細想想,好像也不完全是胡謅。
“什麼兵法,要半夜去探討?”李玹漫不經心。
李禪秀:“……”
他摸了摸小狸,忽然岔開話題,探頭去看李玹手中的公文,道:“阿爹你在看什麼?是不是金陵又有什麼動作……”
話沒說完,李玹將公文往旁邊一移,道:“裴椹不是今早就率軍開拔了?還有空跟你探討兵法,他倒是挺忙。”
頓了頓,又語氣意味深長:“兒大不中留啊。”
李禪秀:“……”
他麵色微微尷尬,繼而微惱,又轉開話道:“說到這,我還沒問阿爹呢,您兩個月前就打算讓裴椹去北邊,居然不告訴我。”
“哦。”李玹收回視線,繼續看公文,“我以為裴椹會跟你說,怎麼,他竟沒說?”
李禪秀:“……”
他磨了磨牙,頓一會兒,又有些惆悵,把玩著白狸貓的肉墊,問:“阿爹,北邊戰事吃緊嗎?裴椹什麼時候能回?之後打金陵,阿爹不打算用他嗎?”
李玹:“暫時不好說,興許一年就能調他回來,興許要十年八年。”
李禪秀:“……”
“怎麼?要不派你去北邊督軍?”李玹忽然道。
“可以嗎?”李禪秀眼睛微亮,捏小肉墊的手都不自覺稍稍用了些力,激得白狸貓差點又撓他。
李玹拿起手中公文,及時擋住狸貓的爪子,又在他額上輕敲一下,道:“想都彆想。”
“從明日開始,你正式跟隨魏太傅學習,多結交一些士人。”
“哦。”李禪秀捂了捂額,有些悻悻。
李玹見了,終於放緩聲音,道:“隻是暫時派裴椹去北邊,不會超過一年,等對金陵用兵時,會再調他回來。”
李禪秀聞言,眼睛明顯微亮。
李玹無奈,又道:“你跟他不是常用金雕通信?就是不見麵,不也可以寫信?”
李禪秀:“呃,阿爹什麼時候知道的?”
李玹輕“嗬”一聲,換了本公文,繼續看.
另一邊,金陵方麵得知裴椹忽然率兵前往北地,卻陷入費解。
“喬公,你之前說李玹和裴椹之間不和,李玹將裴椹留在洛陽,是變相奪其兵權,讓裴椹和並州軍分開,但現在李玹忽然又派他去北邊,你如何看?”李楨皺眉問。
“這……”喬琨幾經思索,忽然眉頭一鬆,道,“殿下,想必是李玹也不敢逼太狠,怕裴椹直接反他。又或者,是北邊戰事確實吃緊,不得不用裴椹。”
其他幾位大人一聽,紛紛讚同:“有理。”
另一位白須老者卻道:“殿下,依老朽看,李玹和裴椹未必是真不和,此事還需謹慎對待。”
但他話剛落,席間另一名四十餘歲,麵白短須的中年男子卻道:“殿下,太尉大人所言有理,但據我方探子回報,裴椹在李玹冊立太子的晚宴上,獨自一人喝悶酒,甚至不曾單獨給李玹的兒子敬酒祝賀,恐怕不和之事,也並非空穴來風。”
李楨點頭:“嗯,張大人所言也有理。”
李楨有些拿不定主意,在他看來,裴椹在知道當年老燕王的事後,應該非常惶恐,擔心李玹清算才對。就算他不即刻倒向金陵,也該有些動搖和表示。
但又如張大人所說,裴椹雖沒什麼表示,可從洛陽傳來的種種消息看,他又確實與李玹父子關係微妙。
見李楨搖擺不定,席間眾人很快也為此爭吵起來。
就在這時,一名武將忽然跑來,對守在外麵的內侍耳語幾句。
內侍聽了大喜,匆忙到殿內稟報:“太子殿下,大喜,薄胤在漢水一帶大敗李玹派往的守軍!”
殿中眾人聞言,俱都大喜,李楨甚至激動地夢拍桌案,連說三個“好”字。
唯有方才那位麵白短須的張大人,先是微不可察僵了一下,接著才轉笑,與眾人一同道“大喜”。
洛陽。
李禪秀聽聞閻嘯鳴所率大軍被薄胤打敗時,正在與魏太傅以及一些士人說書論道。
聽完內侍耳語的消息,他麵色不變,令眾人繼續討論後,忽然起身,到魏太傅身旁耳語幾句。
魏太傅聽完臉色微變,抬頭與他對視一眼,很快起身,和他一起先離席,前往李玹議事的太極殿。
第 140 章
李禪秀和魏太傅到殿中時, 李玹正召集眾臣議前線戰敗一事。
原本李玹沒打算這麼快對南邊用兵,派閻嘯鳴和楊元羿前往迎戰,主要目的是阻擊和防守。
但防守並不意味著隻守不出, 有時為了更好守住要塞、城池, 也需主動出擊,將防線往前推。否則到了真隻能死守城牆時,就已經退無可退了。況且即便他們不主動出擊,敵人也會攻打。
此前閻嘯鳴率軍從洛陽出發, 到了南邊, 與薄胤打得也算有來有回。但閻嘯鳴所率部眾有個致命缺點——士兵有近半是北方人, 不善水戰。
儘管李玹已經儘量給他調此前在梁州時的南方士兵,但經過打朱友君, 這些南方來的士兵犧牲不少,所剩兵力本就有限。而僅剩的這些兵,除了要調一部分給閻嘯鳴, 還要調一部分給楊元羿,畢竟楊元羿所率的並州軍都是北軍, 更是旱鴨子居多。
這個時候, 李禪秀之前招攬的趙律就派上用場了。而他也沒辜負李禪秀和李玹的期望,最近一直在幫閻嘯鳴訓練水師。
可除了士兵不善水戰,閻嘯鳴他們還有一個弱點, 戰船遠比不上南方的薄胤。
關於這點, 趙律早就上奏李玹, 闡明此事。
李玹也不是不知這一點,但北方初定, 百姓亟需休養,一來是沒那個條件立刻大量運木造船;二來, 厲害的造船匠人,大多都在南方。不是說北方沒有,而是即便有,之前北方大亂,胡人禍禍中原時,不少人也都逃到江南去了。
儘管李玹已經下令招攬人才,但一時半會兒,肯定沒辦法招到太多。
第三就是,即便招攬來匠人,也隻能造一些普通戰船,造不出金陵和荊州軍的那種高大戰船。
李楨和他父親也並非完全是廢物,此前南逃金陵時,就知以後必然要據守長江天險,於是將朝中的造船匠人及圖紙,能帶走的都帶走。
原本洛陽宮中應該還留一些,但胡人占領時,已被胡人劫掠過,如今也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除了朝中養的匠人和珍藏的圖紙,其他能造出金陵那種高大戰船的,隻有南方沿海地區或生活在水係發達地方的一些造船世家。
但他們總不能派人去南方,偷偷綁一些人回來。
彆說,之前議事議到這些事,還真有人這麼提議。但考慮到難度太大,中途要跋涉的時間太長,途徑任何一處關卡都可能被發現,所以沒等李玹開口,就被其他人否定了。
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打北邊的胡人,把他們之前從洛陽搶的匠人、圖紙,再搶回來。
但想也知道,這個難度更不小。胡人將這些搶走後,定然已經運回草原的王帳。想奪回來,恐怕得等徹底打敗他們。
但胡人在草原上依舊強大,大周的中原和北方剛經曆戰亂,不休養一段時間,然後再花個十年八年的功夫,隻怕很難將他們打敗。
要知道,太祖當年花了五年時間就統一中原,但後來要收複北方時,卻與胡人死磕十幾年,還沒完全收回,最終崩逝在北征途中。
本來李玹沒打算那麼快就對南方用兵,所以戰船、水師雖缺,但也不必過於急迫。
但前幾日,閻嘯鳴在漢水一帶被薄胤率水師擊敗,急將戰情上奏給李玹,才讓眾臣了解到真實情況。
原來經過趙律一段時間練兵後,閻嘯鳴軍中的水師雖然仍比不過薄胤的,但也並非完全沒有一戰之力。然而兩軍相遇,閻嘯鳴這邊的士兵看到薄胤水師駕的高大戰船時,當場就一個個都傻眼了。
儘管事先已經對雙方的戰船差距有心理預期,但真正直觀麵對時,哪怕是閻嘯鳴,也無法不被對麵戰船的高大、堅利所震撼。
尤其跟對麵一比,他們駕的戰船說是小帆船也不為過,到了對麵戰船麵前,簡直像獵犬到老虎麵前,被一撞一個翻。
自然,船小靈活,也可利用這個優勢。但閻嘯鳴的水師本就是剛練出來的,完全沒能力發揮這點優勢。
何況“船小靈活”若真是優勢,人家為何要造高大的樓船,還用鐵皮加固?不過是小船實在難打贏,不得不利用靈活這個特點罷了。
太極殿中,聽完戰況,眾臣神情都不由凝重。
尤其除了閻嘯鳴的請罪奏報,趙律也寫了封奏報,詳細說明當時情況。
據趙律說,此次戰敗不能怪閻嘯鳴,薄胤水師此次用的戰船,比以往的都高大堅利,他此前也沒見過。不過據他了解,這種船應是當年晉王水師用的主力戰船,而且經過改良。
晉王李景是太祖皇帝的庶弟,李玹的二叔,李禪秀應稱呼他一聲“二叔公”。
當年太祖打天下時,就是令晉王統率水師。後來中原統一後,為集中兵力對付北方的胡人,才又調這位二弟前往幽州。再後來,太祖在北征途中重傷,本想讓李玹登基,令自己的二弟晉王輔政,誰知晉王卻先一步被老皇帝李懋害死。
不過晉王當年統率水師時,曾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要打造天下最厲害的戰船。當時的晉王妃剛好出身江南一個造船世家,為晉王的計劃提供不少幫助。
後來戰船果然造成,助太祖成功滅掉南雍。當時是研造出的戰船,就是趙律在奏報中說的晉王水師戰船,也被稱為晉王船。
不過晉王被害死時,一家老小悉數被殺。當年晉王船的圖紙估計也落到了老皇帝手中,就不知如今是在金陵,還是在北胡。
眼下看來,應該是在金陵了。不過李楨竟舍得將這圖紙給薄胤?不怕薄胤哪日轉過頭來,攻打他?
李禪秀心中有些懷疑,但眼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殿中眾臣很快紛紛建議:造船!咱們也要立刻馬上造船!
另外閻嘯鳴此次被打敗,損兵不少,應立刻向荊襄方向增兵,防止薄胤攻破防線,直逼洛陽。
至於閻嘯鳴戰事失利,應不應治罪,眾臣卻意見不一,很快又爭論起來。
李玹抬手止住眾人聲音,問李禪秀:“太子如何看?”
李禪秀心知父親定然早有決定,特意問他一遍,是讓他參與進來,加強他的分量和地位。
他思忖後,立刻拱手道:“啟稟聖上,前線戰事吃緊,不宜此時治罪,可令閻將軍先戴罪立功。至於向荊襄方向增兵,兒臣也讚同諸位大人的意見。”
“嗯。”李玹聽完,果然點頭,道,“就按太子說的辦,另外,令駐守西南的鄒文驥派兵從山中運木料,加緊送到趙律軍中。”
李禪秀聞言心中微凜,明白李玹這是要造戰船,攻打金陵和荊襄的時間恐怕會提前。
眾臣散去時,李禪秀被李玹留下。
時間已至正午,父子二人在西殿用膳。
李禪秀夾一筷子魚肉,喂給挨著自己腿邊不停蹭,一直“喵喵”叫的白狸貓,抬頭問父親:“阿爹,你準備造戰船?”
“嗯。”李玹點頭,令內侍來將貓抱走。
李禪秀小時候習慣邊吃飯,邊給貓喂一點,離開圈禁的地方後,許久沒再這麼做過,今日難得來興致,悄悄把貓往桌底撥一撥,又眼神示意內侍不必抱走。
“可咱們匠人還沒召集到多少,厲害的戰船圖紙也沒有。”他擔憂道。
李玹蹙眉,片刻緩緩道:“先運木料吧,匠人可以繼續召集,至於圖紙……”
其實當年晉王戰死,一家老小都被胡人殺害時,據聞還有生還者,隻是不知為何,對方一直沒露麵。李玹當太子時,還曾尋找過這位二叔可能幸存的家人,後來發現二叔一家其實是被老皇帝李懋設計害死後,他也就明白幸存之人為何一直不露麵了。
打敗朱友君後,李玹也再次派人尋找過,但都無果。
李禪秀聽完這番話,立刻明白,除了想照顧補償二叔公的後人,父親估計也期望二叔公的後人手中能有戰船圖紙。
李玹點頭,歎道:“但幾經戰亂,各州凋敝,想找到他們,隻怕不易。”
這話是不願往壞處想,實際上,從流民起事,到官兵叛亂,再胡人入侵,天下大亂,中原大地已幾遭戰火,百姓活著尚且艱難,何況此前一直躲避追殺的晉王後人?隻怕人是否還活著,都是個未知。
“有二叔公和皇祖父護佑,他的後人定然無恙。另外天下人才倍出,阿爹廣招英傑,說不定剛好就招到可以設計製造厲害戰船的人。”李禪秀安慰父親道。
李玹失笑,道:“此事不急,倒是向荊襄增兵一事……”
李禪秀正想跟他說這,忙道:“阿爹,我正想跟您說這,讓我領兵前往吧。”
說起來,他夢中就一直在西南,對那邊的氣候、地形很是了解。而且他也訓練過水師,更沒少帶著義軍跟薄胤的荊州軍交手。
與其派彆人去,不如派他。他好歹了解情況,更能幫到閻嘯鳴。
李玹“哦”一聲,舉箸的手微頓,問:“你不想去北邊了?”
李禪秀眼睛立刻微亮,跟桌子底下正“喵喵”叫,想要飯吃的白狸貓似的,驚喜問:“有去北邊的任務?”
李玹含笑,逗貓似的搖頭:“沒有。”
李禪秀:“……”沒有您還說。
見他瞬間又蔫頭耷腦,李玹也收起笑意,道:“好了,不逗你,就是你不提,阿爹也正想派你去南邊。方才沒說,是怕你舍不得。”
李禪秀立刻正色:“阿爹儘管吩咐。”
雖然確實舍不得,但問題是,留在洛陽他同樣見不到裴椹。還不如忙碌起來,讓自己忘記些思念。
三日後。
在李玹的叮嚀囑咐下,李禪秀率軍前往閻嘯鳴所在駐地。
大軍剛從洛陽開拔,一隻從北邊飛來的金雕就在上空盤桓。李禪秀發現,立刻吹了聲哨。
金雕鷹眼銳利,發現他後,很快落向他抬起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