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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1 章

李禪秀飛快從金雕腿上解下信筒, 取出信紙展開,動作頗有幾分迫不及待。

裴椹在信中倒沒寫什麼重要事,畢竟隔三差五就讓金雕送一趟, 著實也沒那麼多事可寫。

他在信中隻說自己已經到冀州一帶, 剛和陸騭率領的青州軍會合,又說已經知道李禪秀要率軍去南邊,酸溜溜表示怎麼不來北邊,就差明著抱怨李玹是不是故意的。

最後才寫一些沿途風景見聞, 隱晦表達心底的思念。

信不長, 但每個字, 李禪秀都仔仔細細在心中默讀,眸底忍不住泛起柔光, 唇角也不覺微彎。

若是夢中的自己,實在難想象字裡行間總是透露端方、溫和的裴將軍,會在信中寫這種……情話字句。

自從和裴椹在一起, 總感覺夢中裴椹給他的形象好像崩壞掉了。但這樣的裴椹他也喜歡,更鮮活真實, 情深義重。

李禪秀唇角的笑一直沒消失, 看完信,他將信紙收起,又從囊袋裡取出一塊肉乾, 喂給送信的金雕。

這隻雕不是小黑, 是之前頭頂被染了一撮白毛的那隻, 叫金翅,已經被裴椹送給李禪秀。

說起來, 剛把這隻金雕送給李禪秀時,裴椹想給它改個名字, 李禪秀覺得沒必要,才一直叫金翅。

金翅顯然比小黑穩重許多,叼走肉乾,撲撲翅膀,便又飛到天上盤旋。

李禪秀騎在馬上,不好立刻寫回信,便又吹了聲哨,讓金雕不要飛遠。

旁邊騎馬同行的孫神醫見他自收到信後,笑容就沒消失,不由打趣:“殿下,可是北邊裴將軍的信?”

李禪秀麵皮薄,何況孫神醫是“解毒”這件事的知情人,頓時被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沒留神,像夢中一樣喊了句“師父”。

喊完意識到自己喊錯,忙想改口含糊過去。

孫神醫卻捋捋胡須,笑道:“師父?殿下喊我師父,我豈不跟魏太傅一樣,也成太子的老師了?嗯,不錯不錯,這個稱呼好。不過我這個師父,隻能教教殿下醫術。”

孫神醫之前幫李禪秀調理身體時,曾和李禪秀交流過一些醫術,驚訝發現他年齡雖不算大,但在醫術上很有造詣和天分,許多想法竟與自己不謀而合。

當然會不謀而合,李禪秀夢中就是跟他學的醫。

但孫神醫畢竟不知道,隻覺得他很有天分,早就心癢想收他為徒。這次聽他叫“師父”,也不管原因為何,乾脆就趁機應承下來。

李禪秀到底夢中跟他相處過,停頓一下,也瞬間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著答應,直接在馬上拱手拜師。

畢竟夢中對方就是他師父,現實中再拜一次師,也是應當。

孫神醫收到徒弟,亦是大喜,接著又想起什麼,忽然從袖中拿出一個瓷瓶,交給李禪秀道:“差點忘了,這是我那徒……咳,是裴將軍特意請我幫忙配的藥,有活血化瘀等功效,先前他走得急,沒來得及給他,但我想,直接給殿下也是一樣。”

李禪秀聽到一半,就覺得這話哪裡不對。

等軍隊駐紮,他尋個空把瓷瓶裡的凝膏取一些出來,仔細嗅聞,分辨藥材成分,再對比書上藥方後,神情瞬間變僵。

這竟然是那種事時或之後用的凝膏,裴椹竟然……還有師父也真是……

李禪秀忙將瓷瓶蓋好,黑著臉想了想,忽然拿出紙筆,給裴椹寫信,強調以後這種事不要去麻煩孫神醫。

要是真想要這種藥……他、他自己也會做。

反正最後也是用在他身上……

李禪秀越想臉越紅,寫完恨恨丟下毛筆,將信晾乾,便趕緊放進信筒,讓金雕送去北邊.

數日後,大軍抵達駐地。

閻嘯鳴得知李禪秀親自率軍來,急忙帶一眾將領前來迎接。剛一見麵,他就跪下抱拳請罪。

李禪秀忙翻身下馬,扶起他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閻將軍不必如此。”

說完又靠近小聲寬慰:“將軍放心,父皇知道此戰失利原因不在你,並未生氣。”

閻嘯鳴聽了鬆一口氣,忙再次拜謝。

李玹此次派李禪秀來,除了率軍支援閻嘯鳴,還有一件重要的事,代李玹巡視梁州和益州,順便從這邊調些糧草。

梁州和益州也算是李玹的龍興之地,對這邊的治理,李玹向來重視,尤其是益州。但益州地處西南,山地複雜,尤其南邊大小部族又多,極難治理。

李玹也是最近收到消息,知道薄胤的兒子薄軒在往西南伸手,挑撥當地守官和一些部族之間的矛盾,試圖從內部瓦解李玹在西南的經營。

若是以前,以李玹在西南的威望,他親自到西南巡視一趟,調解說和,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但李玹剛稱帝登基,新朝堂初立,事務繁忙,實在沒空也不宜此刻前來,於是派最能代表他的李禪秀來。

李禪秀是他親子,又是太子,無論身份地位,都足夠震懾,除了過於年輕了些,可能會經驗不足,手腕不夠老練成熟。

為此,李玹又讓魏太傅同行,好沿途教他。

擔心現在已經入夏,西南多瘴氣,怕李禪秀到了之後得病,又特意請孫神醫也同行。

李禪秀自己就會些醫術,但怕拒絕的話,李玹會擔心,最終還是答應,於是才有之前孫神醫馬上收徒一事。

不過李玹不知道,李禪秀夢中就帶兵在西南鑽過一段時間山林,不僅對防治瘴氣帶來的疾病有些手段,對如何跟當地的部族打交道,也有經驗。

除此之外,為了到西南後行事方便,自然還帶了本就是當地部族出身的伊潯。

李禪秀將大軍交給閻嘯鳴和趙律訓練後,便隻帶伊潯、魏太傅、孫神醫一行兩千人,先入梁州,再往益州。

兩個月後,將被薄軒挑撥起的問題解決、把人心安撫平穩,李禪秀也結束巡視,帶著押運的糧草返回閻嘯鳴的駐地。

在他離開的這兩個月,閻嘯鳴與薄胤又交戰數次,互有勝敗。

不過閻嘯鳴吸取教訓,揚長避短,儘量避免再與薄胤水戰。反正他們的目的是守,不是攻下薄胤的荊州,沒必要非到水上攻打對方。

所以這段時日雖有敗績,但都是小敗,沒像之前那樣敗得太慘。

但對薄胤來說,他們卻必須往北攻打,最好能直接打到洛陽。否則隨著時間推移,等李玹練好水師,他們荊州軍的優勢將會慢慢被彌平。

很顯然,時間在李玹這邊,而不在李楨和薄胤那邊。

所以這段時日,薄胤才拚了命地對付李玹,除了讓自己的長子薄軒想從內部瓦解李玹在西南的勢力外,他自己也親自率兵,對閻嘯鳴的攻打是一日比一日猛烈。

但就像閻嘯鳴的大軍不善水戰一樣,薄胤的大軍到了地麵,整體也弱於閻嘯鳴的大軍,打起來十分艱難,形勢反而陷入膠著。

這正是李玹和李禪秀想要的,他們依托西南和中原及以北的大片州郡,可以不斷往這邊運糧草,跟對方耗下去。

他們耗得起,可薄胤卻未必。等他們慢慢休養壯大,補足劣勢,再一舉反擊,勝利在望。

所以李禪秀認為不必急,對他們來說,如今能守住,就是勝利。

隻要能穩住,急的就是薄胤和李楨。

魏太傅聽完他的話,含笑捋了捋須,道:“大善,殿下可以出師矣。”

李禪秀淺笑謙虛:“是父皇和老師教得好。”

還有夢中裴椹教的,當然,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和經驗。

他心中靦腆想,不覺又想起此刻仍在北方的裴椹,不知對方仗打得如何,人……又是否安好?

見他忽然微微失神,魏太傅也不多打攪,笑著道彆。

李禪秀回過神,忙親自送他出去。

回到營帳,他想了想,又提起筆,將從西南回來的一路見聞,也寫到給裴椹的信上。

寫完頓了頓,又麵色微紅,在信尾加了一行小字詩句: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①.

冀州邊界,裴椹收到金雕送的信時,剛與陸騭聯合打退一夥胡兵。

手中長槍仍帶血腥,他將槍尖紮進身邊土中,便立刻打開信紙。看到最後,他唇角不覺微微勾起,指腹忍不住在最後那行字上輕輕摩挲。

旁邊一名將領剛要來問接下來是否回營,卻被陸騭攔住:“行了,不用問,跟我們一起率軍回營吧。”

見那名將領疑惑,陸騭又笑道:“有人要回去寫信。”

裴椹:“……”

他很快壓平唇角,轉頭看兩人一眼,沉穩嚴肅吩咐:“回營。”

非是他私心作祟,主要是戰事已經結束,且沒有追擊的必要.

閻嘯鳴軍中,李禪秀回來這幾日,不是去與對方商議軍事,就是自己在軍中看一些軍情奏報。

這天下午,他又在軍帳中看奏報時,忽聽外麵一陣吵鬨。

因為天氣漸熱,軍帳的油布都被挽起,好讓外麵的風能透進來。李禪秀隔著木樁看見軍營外一些情況,好像是有一群衣著襤褸的人跟軍中士兵起了衝突。

“外麵怎麼回事?”他擱下手中公文問。

護衛首領虞興凡很快進來,向他稟報:“啟稟殿下,軍中士兵在給附近難民施粥,難民中可能有南邊花錢買通的人鬨事,跟咱們的人起衝突了。”

給難民施粥,是李禪秀給閻嘯鳴提的建議。

他到這邊不久,就發現附近有不少此前因飽受戰亂和疫病,逃難到此,想過江到南邊的百姓。

這些百姓家園被毀,錢財又都在逃難路上被用光,如今大多窮困潦倒、快要山窮水儘。

李禪秀覺得軍中尚有餘糧,便讓閻嘯鳴給他們施些粥,然後看能不能把這些百姓遷回中原。

但除了此前南逃到此的百姓,也有南邊的百姓聽聞北邊已經平定,又過江想往北重回家園的。

李禪秀心思一動,便讓人每日都施些粥飯,再在這些人中宣傳一些北邊輕徭薄賦等利民的政策,好讓南邊的人知道北邊寬厚待民,讓他們心向北邊。

如此一來,以後可能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想回來。無論是打仗還是想讓一個國家繁榮昌盛,人口都十分重要。

如今李玹下令輕徭薄賦、休養生息,但北邊剛經曆戰亂,等人口再興旺起來,還不知是何年何月。但若南邊的百姓主動往回跑,就不一樣了,不僅快,還能讓南邊的人減少。

當然,李禪秀也沒指望能靠這種辦法吸引多少人回來,但有一些是一些。最主要的是好名聲傳出去了,以後攻打南方時,當地的抵抗也會沒那麼強烈。

不過薄胤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李禪秀的目的。所以這兩天,難民中常混入一些故意找茬鬨事的人。

此刻李禪秀一聽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也沒多管,隻吩咐虞興凡:“你出去看看,悄悄把鬨事的人抓了就行,彆鬨大打起來。”

“是。”虞興凡領命,立刻出去。

不多時,外麵的吵鬨聲就消停了,李禪秀也拿起奏報,繼續翻看。

次日,李禪秀與閻嘯鳴一起出營,打算去趙律操練水師的地方檢閱練兵情況。

經過施粥點時,又聽見一陣吵鬨。

李禪秀循聲看過去,就見一名士兵抬手重重推搡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語氣不快道:“去去去,一人隻能拿一個饅頭、領一碗粥,誰讓你拿兩個的?”

那少年衣衫破落,露出的手腕腳腕烏漆嘛黑,活像剛在鍋底灰裡滾過一遭,手指在鬆軟的饅頭上捏出好幾個黑指印。

他被推得直接摔到在地,懷裡還緊緊護著那兩個饅頭,臉上也沾著泥土黑灰,頭發亂糟糟,唯有一隻眼睛黑亮無比,帶著凶光,像護著食的狼崽子。

第 142 章

那少年隻露出一隻眼睛, 另一隻眼不知是受傷了還是其他緣故,被一根沾著泥土和黃漬的破布纏綁著。

每人隻能領一個饅頭一碗粥,也是李禪秀提的建議。

雖然知道這樣的分量, 有人會吃不飽。但沒辦法, 軍糧有限,不可能給每個人都發充足的飯食,眼下這樣,至少能讓他們不至於餓死。

其實最好的辦法是儘快把滯留在這一帶的難民遷到其他地方, 讓他們趕緊安頓下來, 重新耕種生活。

之前就已經遷走過一批, 但此處水陸發達,地處交通要道, 除了滯留在沿江一帶,正猶豫到底是回北方還是繼續南下的難民,也有聽聞北方已經安定, 又從南邊偷偷回來的難民。

東來西去,南來北方, 大都經過這一片。加上聽聞北軍這邊有施粥飯的點, 於是難民剛被遷走一批,很快又聚集一批。

眼看那少年被重重推倒在地,李禪秀微蹙眉, 剛要叫人將他扶起, 卻見他呸了一口不小心濺到嘴裡的沙土, 理直氣壯道:“我肚子餓,一個饅頭吃不飽!”

施粥飯的士兵一聽, “嘿”一聲,舉著大鐵勺就走過去:“沒見過伸手討飯吃, 還這麼理直氣壯的,去去去,滾遠點……”

眼看李禪秀眉越皺越深,旁邊閻嘯鳴回過神,忙上前喝止:“住手!讓你們在此施粥,是為了救助百姓,誰讓你這樣欺負百姓,口出狂言的?”

舉著鐵勺正要驅趕少年的士兵一轉頭,這才看見李禪秀等人站在不遠處,尤其見閻嘯鳴正大步朝自己走來,嚇得慌忙一跪,戰戰兢兢道:“將、將軍,小人知錯,實、實在是最近故意來鬨事的人有些多,小的以為又是南邊買通來鬨事的,就、就口不擇言了。”

李禪秀這時也走過來,閻嘯鳴立刻恭敬道:“太子殿下。”

李禪秀示意他不必多禮,又轉頭對士兵道:“起來吧,一人一碗粥一個饅頭是事先定下的,你按規矩辦事,本也沒什麼錯。但施粥飯是為了救助百姓,要客氣和善,不可這樣推搡、驅趕,更不可惡語相向。再有下次,定懲不赦。”

閻嘯鳴聽後,忙對那士兵道:“還不快謝過太子殿下?”

士兵忙磕頭:“謝太子殿下……”

旁邊排隊的百姓此時小聲議論:“是北朝的太子。”

“聽聞給咱們施粥飯,就是這位太子的命令,殿下果然仁厚。”

“我聽說北朝剛登基的聖人也是位仁德之君,比南朝那父子倆……”

“哎,不能說,這可不能說。”

“怕什麼?咱們現在是在北邊,又不是南邊。”

因洛陽的李玹和金陵的梁帝都自稱是大周正統,所以民間百姓私下把北邊的叫北朝,南邊的叫南朝。

但這話不能在官差麵前說,起碼在南邊不能這麼說,畢竟無論南北,都不承認對方的地位。

李禪秀轉頭又看向那名摔倒在地的少年,少年見他看過來,立刻瑟縮一下,沒被遮住的那隻眼中眸光閃爍。

見李禪秀走近,他警覺地往後挪了挪,懷中饅頭卻不慎滾落一個,沾了泥土。

沒等他伸手去撿,另一隻修長如玉的手先撿了起來。

少年一僵,眼中閃過一絲遺憾和懊惱。

李禪秀目光落在他那隻獨眼上,又漸漸移向旁邊綁著破布的右眼,最後彎腰扶起他,將手中饅頭遞給他,溫聲含笑:“已經沾了指印和塵土,不好再拿去發給彆人,就當是我買下給你了。”

規矩不好破,說完他讓身旁的虞興凡去給糧官幾文錢,又在彆人看不見的角度,在饅頭下放了一塊銀錠。

少年像隻警惕的小狼,僅有的一隻眼緊盯著他那雙含笑的清潤眉眼,漸漸目光又下移,落在他拿著的饅頭和掌心的銀錠,似乎在確認真實性。

忽然,他凶狠地一把奪過饅頭,卻沒拿銀錠,轉頭就跑。

閻嘯鳴一見,忙要讓人攔下他,李禪秀卻抬手阻止,目光微凝:“不必。”

少年跑了一段路,回頭看一眼,見沒人追上來,似乎放下心,又繼續悶頭往前跑。

李禪秀看了片刻,才收回視線.

荒郊野嶺的一處山腰,亂石荒蕪,野草高過人頭,偶有幾聲蟬鳴蟲叫。

獨眼少年一步三回頭,確定沒有人跟來後,才腰一弓,貓進草叢中。

一陣窸窣、野草晃動後,少年從過人高的草中鑽出,前方竟是一座低矮的山中破廟。

廟的四麵牆壁已經倒塌一麵,橫梁斜壓下來,被雨水侵蝕過的橫木上坑坑窪窪,長出碧綠嫩草,偶有蜘蛛等爬蟲掠過。

橫木下方,兩麵牆和半塌的屋頂圍成一個三角空間,角落裡蜷縮著一個同樣十五六歲的少年,比獨眼少年瘦弱許多,衣服雖破舊、打著補丁,但尚且乾淨,不像獨眼少年那般邋遢。

長著茅草的屋頂並不嚴實,幾縷光透過縫隙落下,照在牆角縮著的人影身上。

忽然聽到外麵傳來腳步聲,蜷縮的身影被驚動,倏地抬起頭,警惕望向破門方向。

見是獨眼的黑衣少年回來,牆角少年眼中瞬間露出驚喜,忙用雙手拚命打著手勢比劃。

抬起的脖頸間裹著一圈紗布,竟隱隱透著血跡。

“小舟!”獨眼少年看見他,立刻也加快腳步,小跑到他麵前。

蹲下後,他先抬手試試牆角少年的額頭,見燒得不嚴重,才從鬆一口氣,飛快從懷中拿出饅頭。

“餓壞了吧,快吃,這次多得很呢。”獨眼少年道。

小舟見他一口氣拿出兩個饅頭,微微疑惑,又打起手勢比劃:今天怎麼這麼多?

獨眼少年在他旁邊坐下,拿起一個饅頭先狠狠咬一大口,道:“今天運氣好,遇到……”

他皺了皺眉,艱難咽下饅頭,才道:“遇到北朝的那個什麼太子殿下,他在收買人心呢,就給了我兩個饅頭。”

旁邊小舟搖了搖頭,神情明顯不讚同,然後低頭,也咬了一口饅頭,細細嚼咽。

獨眼少年見他不認同自己,堅持道:“肯定沒錯,這種事我見多了,那個太子就是在收買人心。他還想給我銀子,但非親非故,我怎麼能要?萬一他有什麼圖謀怎麼辦?”

小舟聽了,又打幾個手勢。

獨眼少年看完,點頭道:“好啦,我知道咱們沒什麼值得他圖的。你說的對,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對咱們來說總歸是好事,還是要謝謝他。不過我們跟他雲泥之彆,也沒法真謝到他,就祝他每天都吃好喝好吧。”

小舟聞言,抿唇笑了笑,彎起的眉眼像兩彎新月。

獨眼少年看著他的眼睛怔了怔,半晌吭哧道:“小舟,我覺得……那個太子的眼睛跟你有點像。”

小舟聞言似乎愣了愣。

獨眼少年見狀抓了抓頭發,又道:“唉,算了,還是吃饅頭吧。”

小舟聽了這話,卻漸漸有些心不在焉,片刻,他忽然又朝獨眼少年打起手勢。

獨眼少年看了會兒,驚得手中饅頭差點落地:“什麼?你說你想把祖傳的圖紙送給他們?不行不行,咱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說好了等找到你家人,就尋一處山野居住,再不去……”

話沒說完,小舟又急急打了一陣手勢。

獨眼少年皺眉看完,仍是搖頭,道:“不行,就算是為了我,我也不同意。我早就不想當什麼將軍了,而且那是你家祖傳的圖紙,怎麼能……”

小舟還想再打手勢,卻忽然,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

獨眼少年立刻警惕,但沒等他把小舟護在身後,就見七八名身形高大、腰佩長刀的護衛走進破廟。

緊接著,先前那位給過他一個饅頭的太子殿下也彎腰走進來。

對方一身紫衣錦袍,腰係玉帶,氣質矜貴,正麵容含笑看向他們。

見廟中隻有兩人,李禪秀微怔一下,很快又微笑,看向獨眼少年道:“董堅一代梟雄,沒想到小郎君竟是董將軍之孫,方才沒認出,是我招待不周了。”

獨眼少年瞬間明白過來,登時麵色漲紅,一股怒氣湧上心頭,開口就道:“呸!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還派人偷偷跟蹤,卑鄙!無恥!”

李禪秀輕搖了搖頭,道:“非也,我是在你離開後,因身旁人認出你,才得知你的身份。”

這當然是假話,事實是,他夢中就知道這個獨眼少年——董遠。

此前流民軍的首領董堅在東南以白衣教名號起事,聲勢之大,一度險些拿下兩京。

但流民軍是各路起事的流民集合而成,內部並非鐵板一塊,盛極之後,很快又因內部爭權而衰敗。

之後董堅敗退到荊襄以南,因受不住打擊,大病一場,被部下範恩尋機殺害。

也因董堅忽然被殺死,李禪秀和李玹當時想聯合流民義軍的計劃也被迫中止。加上薄胤當時要討伐梁州,李禪秀才不得不去拉攏裴椹……

嗯……這就想遠了,李禪秀很快收回神思。

範恩殺死董堅,奪取流民義軍首領位置後,對董堅的家人同樣沒放過,打算趕儘殺絕。

但因為範恩當時盲目要稱帝,很快招來薄胤和李楨共同興兵討伐。

流民義軍扛不住壓力,沒多久,一個叫姚昌的人又殺了範恩,尋回董堅僅剩的孫子——董遠,也就是麵前這個獨眼少年,讓他繼續當義軍首領。

姚昌雖立董遠,實則把他當傀儡。不久前,這支義軍徹底投降薄胤,姚昌也親自將董遠又送到薄胤手中,並拿剩下的義軍換了榮華富貴和地位。

至於董遠,因他爺爺對義軍的影響力,薄胤自然不能像對姚昌那樣,也給他些兵權和地位。於是隻給一個虛名,實則繼續軟禁。

李禪秀不知董遠是怎麼跑到北邊來的,貌似還瞎了一隻眼。

不過他記得,夢中幾年後,在荊襄南部崛起一支義軍,首領就叫董遠,也是獨眼,據聞正是董堅的孫子。

夢中董遠的兵力不算多,占的地盤也不算大,實力更不算強,但不知為何,偏偏喜歡追著實力大他十幾倍的薄胤打。

心情好時,他打薄胤,心情不好時,他還是打薄胤,在彆的地方吃了敗仗,更要打薄胤。

偏偏他是個野路子出身,用兵總令人意想不到,還真讓他經常能打贏。

不過李禪秀看得清楚,除了董遠用兵出其不意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薄胤起初沒把董遠放在眼裡,一直沒大軍壓境打他。

李禪秀當時也被薄胤攻打,本著薄胤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心態,一度還招攬過董遠。

但董遠表示沒興趣,他唯一的興趣似乎隻有打薄胤,也不管雙方實力差距有多大,是不是該聯合其他勢力,徐徐圖之。

當時李禪秀就覺得,此人隻盲目攻打薄胤,沒有戰略,以後恐怕要吃大虧。

果不其然,之後沒多久,薄胤親率十萬大軍壓境,不僅大敗董遠,將其殺死,還順便收了他的一萬殘軍。

李禪秀回憶完,搖頭暗歎。

眼下流民義軍剛投降薄胤,很容易再生變故。此前薄軒挑撥西南諸部族和當地守官之間的矛盾,想攪亂西南。

現在董遠出現在北地,他何不也借董遠和其爺爺董堅對流民義軍的影響力,也攪亂一下荊州內部?

再者,董堅在東南沿海一帶起事,據說起事前還曾當過海盜。若能利用董遠將流民義軍中還忠於董堅的人招來,興許能招到一些會造船、善水戰的。

畢竟董堅就是海盜出身不是麼?

其實,原本李禪秀猜測,董遠可能正和那些還忠於他爺爺的人在一起。但董遠像個受傷的小狼,機警多疑,難以取信。

所以他之前才給饅頭又打算給銀子,想放長線釣魚,等見到董遠身邊的大人再商議,但沒想到……

他垂眸看一眼正被董遠護在身後,神情驚慌的少年,暗歎:沒想到隻有兩條小魚。

眼看兩個少年都身上有傷,尤其被董遠護在身後的那個少年,脖頸上的布條還洇著紅,麵色也極為蒼白,兩頰卻浮現不健康的紅,明顯是傷口惡化,正在高燒。

李禪秀皺了皺眉,對虞興凡道:“先請兩位小郎君到軍中,給他們治傷。”

無論如何,得先把兩人帶回去。至於勸說董遠,這小子太機警,得慢慢來。

董遠和那少年顯然不這麼認為,尤其董遠作為流民軍曾經首領董堅的孫子,被北軍認出身份,隻以為這下必死無疑。

見護衛上前,他立刻像個憤怒的小豹子,用力揮舞拳頭,色厲內荏道:“滾開!彆過來,要抓就抓我,不準碰小舟。”

他身後的小舟也臉色發白,渾身顫抖。

李禪秀微僵,忽然有種自己是大惡人的錯覺,不由輕咳一聲,正要開口解釋,卻不料——

那個叫小舟的少年忽然從董遠身後走出來,上前一步跪在地上,眼神急切看向他們,雙手拚命比劃著什麼。

李禪秀和虞興凡都再次愣住,有些沒看懂。

倒是董遠,生氣地想拉起小舟,口中嚷道:“小舟,你彆求他們,我爺爺說過,大丈夫寧死不——”

哪知小舟“啪”地拍開他的手,然後像是明白李禪秀他們看不懂,急忙又將手伸向懷裡,像要拿什麼。

他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手也在發抖。

董遠來不及阻止,就見他已經從懷中掏出一疊厚厚的紙,連帶掉出一枚金做的,類似腰牌的東西。

董遠趕忙去護住那些紙。

李禪秀目光一頓,卻沒落在紙上,而是落在那枚掉落的金牌上——牌上刻著雲紋,用篆體寫著一個“晉”字。

第 143 章

李禪秀忽然彎下腰, 董遠以為他要搶那疊圖紙,忽然一個撲身,將那些紙壓在身下, 眼神像狼崽子, 凶光畢露。

李禪秀動作一頓,並未看他,隻撿起旁邊那枚雲紋金牌。

嗯?董遠和小舟都意外看向他。

李禪秀撿起雲紋金牌,指腹沿著篆體字的紋路輕輕摩挲, 擦去塵土。

董遠覺得奇怪, 那牌子是純金做的, 自然值錢。但眼前這人可是北朝的太子,隨手就能拿出一塊銀錠, 不至於瞧上小舟的這塊金牌吧?

再怎麼樣,對北軍來說,也是自己身下的這些造船圖紙更值錢才對。

然而李禪秀像沒看出那是造船的圖紙, 目光隻落在雲紋金牌上,片刻終於抬眸, 目光柔和看向小舟, 聲音也輕緩許多,問:“這枚雲紋金牌是你的?”

小舟不能說話,遲疑一下, 點了點頭。

李禪秀目光微凝, 像是這才想起剛才掉落的那些圖紙, 轉頭看向旁邊趴窩在地上的董遠。

董遠立刻警覺地撲動四肢,將露一些在外麵的圖紙也摟到身下。

李禪秀:“……”

好在剛才圖紙掉落時, 他已經看到一些紙上的線條、圖案。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小舟, 聲音愈發柔和:“你叫什麼名字?”

這樣的金牌,他父親也有一枚。

據父親說,這是皇祖父當年命人給幾位皇室子弟打造的身份令牌,除了他父親和二叔公晉王,老皇帝李懋也有。

隻不過李懋和晉王李景的都是雲紋,他父親的是龍紋。幼時那枚龍紋金牌一直是他的磨牙工具,長大後還被他拿去墊過桌腿,所以剛看到這枚雲紋金牌,他一眼就認出了。

若所料沒錯,眼前這個叫小舟的少年,恐怕就是二叔公晉王的後人。尤其對方身懷造船的圖紙,這個可能性就更大了。

小舟聞言遲疑了一下。

李禪秀見他頸上有傷,麵色蒼白、兩頰浮紅,明顯正在發熱,須得趕緊救治,又道:“罷了,我就叫你小舟吧。不知你知不知道這枚雲紋金牌代表什麼,若知道的話,想必應該明白,我是你……嗯,應該是你的親戚。”

也不知小舟是晉王的第幾代後人,無法確定關係,李禪秀隻能先這麼說。

小舟聽了他的話,眼神卻露出一絲茫然,接著又忐忑不安地搖了搖頭。

他確實在父親醉酒後,聽對方吹牛說過他們是什麼王爺的後代,但父親醉酒時,說的話十句有九句都是假的,不僅母親不信,爺爺奶奶也說父親在胡說。

可現在,這位身份尊貴的太子殿下卻說他們是親戚,他、他怎麼敢認?萬一太子弄錯了怎麼辦。

小舟愈想愈惶恐,忙再次搖頭。

旁邊董遠卻“咦”一聲,驚訝道:“親戚?真的嗎?不過你們的眼睛確實有點像。”

小舟聞言,又一僵,愈發茫然。

李禪秀含笑,道:“是嗎?”

說著起身,對兩人道:“既如此,你們就先與我回去吧。”

一聽要跟他一起去軍中,董遠卻再次警覺起來,趴在地上壓著那些圖紙不動。

李禪秀無奈,道:“董遠,你便是不為自己考慮,也不為你朋友考慮嗎?小舟頸上的傷應該不輕吧?他正在發熱,需要救治,你沒發覺嗎?”

董遠一僵,扭頭仰起脖頸看向小舟。

李禪秀同樣看向小舟,向他伸出手,溫和道:“我看董遠纏住眼睛的布條上有草藥汁,他的眼睛應該受傷不久?或許還有得治,你不想讓你朋友治眼嗎?天下聞名的孫神醫現在就在我們軍中。”

這下不等小舟反應,董遠立刻爬起,道:“去去去,我們去!”

但語氣一頓,又道:“不過你得保證,真能讓孫神醫給小舟治傷。”

李禪秀含笑:“君無戲言。”

小舟遲疑一下,也終於握住李禪秀伸出的手。

一行人走出破廟時,小舟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遲疑想:真的像嗎?

他真的跟北朝太子是親戚?.

回到軍中,李禪秀立刻讓人去請孫神醫,同時讓人送些飯菜來。

兩個少年一路逃亡,忍饑挨餓,兩個饅頭根本吃不飽。另外小舟頸上有傷,李禪秀特意交代給他送流食來。

孫神醫很快拎著醫藥箱來,鑒於董遠後來真成了獨眼,他的傷自己估計治不了,於是請孫神醫幫忙醫治。

至於小舟,隻是外傷的話,他治就行。

不過解開小舟頸部的布條,看見傷口的瞬間,他還是禁不住皺了皺眉。

對方頸部顯然是被利刃劃傷,再深一點,估計就可能會沒命。但即便當時沒傷及性命,現在天氣炎熱,加上傷口沒得到很好的救治,已經出現化膿情況。

難怪會發熱。

李禪秀蹙眉,忙讓人將麻沸散拿來,又讓人將用開水煮燙過的工具遞來。

旁邊董遠正被孫神醫解開布條檢查眼睛,卻時不時關注這邊,期期艾艾道:“太、太子殿下,小舟他是為了救我,才被薄胤手下打傷的,你、您一定要救他啊。”

李禪秀無暇與他閒聊,隻“嗯”一聲,視線專注落在小舟的傷上。

孫神醫倒是一把將董遠的腦袋又掰回去,道:“小子,彆亂動,眼睛不想要了?”

董遠還是有些不放心,小聲念叨:“不是說好了,讓神醫給小舟治嗎?”

孫神醫老神在在:“放心,殿下是我徒弟,醫術好得很。”

這段時日跟李禪秀一起在軍中,他已經見識過了,就是有些納悶,自己教的針法,他怎麼學得那麼快呢?

董遠一聽李禪秀是神醫的徒弟,這才放下心,接著又不免慶幸,這樣的好事竟讓他遇到了,莫非是時來運轉,老天開始優待他和小舟了?

小舟用過麻沸散後,很快就睡去了,李禪秀仔細幫他處理傷口。

董遠因傷的是眼睛,不能用麻沸散,孫神醫決定直接給他動刀,但又怕他亂動,萬一傷到眼球,反倒弄巧成拙,於是令兩名士兵來把他綁起,又按住他的頭。

董遠信誓旦旦道:“神醫,真的不懂,男子漢大丈夫,我根本不怕疼。先前眼睛被刀劃傷,我都沒覺得有多疼。”

然而等孫神醫真的動刀落針,他剛開始還能忍,但忍著忍著,就忍不住,終於鬼哭狼嚎,慘叫聲遠在軍營外都能聽見,眼淚更是混著血嘩啦啦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有多悲傷。

已經睡著的小舟忽然被驚醒,吃驚看向董遠,眼神詢問:有那麼疼嗎?

他怎麼感覺不到?

李禪秀已經幫他重新敷藥,用乾淨的白布條包紮好傷口,這時也轉頭看向董遠,好笑搖頭。

他先前還覺得這小子狼崽子一樣,有點像失憶時的裴椹,自然,裴椹更寡言。

不過裴椹更能忍,被他縫合傷口時,一聲不吭。但話又說回來,裴椹那時畢竟比現在的董遠大很多。

他忽然想,不知裴椹十五六歲時,又是什麼模樣?

聽說對方那時打馬洛陽,結交李楨等京中子弟,正意氣風發,名聲冠絕洛陽。

可惜,他那時無緣得見。

李禪秀心中微微遺憾,晚上回帳後,忍不住將今日的事寫進給裴椹的信中,又順帶提了一句那點遺憾。

他自不知道,裴椹收到信後,得知他帶了兩個少年到軍中,酸得輾轉反側,差點一夜沒睡好,最後天沒亮就起身,點起燈給他寫回信.

李禪秀沒那麼快收到回信,他在信送出去的第二天,就召集軍中的匠人研究小舟的那些圖紙,想謄抄幾份,送到洛陽。

但軍中沒有那麼懂行的人,怕謄抄的過程出錯。所以要麼把圖紙送到洛陽,讓懂行的人謄抄,要麼讓李玹把懂行的人直接送過來,要麼……

李禪秀負手想了想,決定去見一見小舟。

關於小舟的身份,他也還沒告訴李玹,打算問清楚後,再派人送信去洛陽。

隔壁軍帳,董遠和小舟狀態都比昨天好了不少,尤其是小舟,用藥後睡了一晚,燒已經退去不少。

得知李禪秀來,兩人忙從各自榻上爬起,要給他行禮。

李禪秀忙抬手止住,道:“你們有傷在身,不必多禮。”

接著他在小舟床邊坐下,淺笑看向對方道:“今天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和身份了吧?”

小舟還不能說話,遲疑想打手勢,卻又怕他看不懂。

李禪秀會意,忙讓人拿來紙筆。

董遠經曆昨晚治傷後,倒是已經對李禪秀放下大半戒心,這時忙幫小舟道:“他叫木舟。”

“木舟?”李禪秀重複,心中暗忖:木子李,看來是晉王的後人改姓了木。

哪知小舟卻搖了搖頭,神情頗有幾分無奈的樣子,等士兵拿來紙筆後,他很快在紙上寫:木舸。

李禪秀:“……”

“你叫木舸?”他挑眉問。

木舸點頭,又無奈看旁邊的董遠一眼。

董遠撓頭:“呃,都一樣嘛,我看那個字就念舟。”他當然認識,隻不過是念錯念習慣了。

李禪秀:“……”雖然董堅早年當海盜,但發家時,董遠應該有十歲了吧?竟然不識字?

問過兩人才知,原來董遠這小子一到私塾就坐不住,是他自己不好學,隻想出去舞刀弄棒。

李禪秀:……行吧,知道你為什麼莽了。

接著又問木舸的身世,得知對方父親年齡也不算大,如今才剛三十一,比李玹還小八-九歲。

李禪秀算了一下,推測對方應該是晉王最小的兒子。晉王出事時,他應該隻有一兩歲,還不記事。

據木舸說,自他有記憶起,他們一家就住在東南沿海的一個小縣城,他祖父早年走南闖北,攢下不少積蓄,在縣城中也是殷實人家。

但祖父祖母對他父親太過寵溺,把他父親養成了遊手好閒、不事生產,總想出去闖蕩的性子。但偏偏對方身手一般,在外吃了幾次虧後,終於老實,回家安安分分跟父母妻子一起經營船坊了。

因為父親年輕時總喜歡出去闖蕩,不著家,與妻子團聚少,所以木舸至今沒有其他兄弟姐妹,但董遠算是他的兄弟。

董遠的爺爺董堅早年犯事,被官府緝拿,丟下一家人逃亡。

董家的老弱婦孺無法養活自己,便到木家的船坊做工,也因此,木舸和董遠算是從小一起長大。

雖然他們當時一個是主家的孫少爺,一個隻是長工家的孩子。但木舸的母親和祖父母待人寬厚,加上董遠從小就皮實能打,木舸的祖父也有心想培養他,讓他以後幫襯自己孫子經營船坊。

隻是沒想到,後來流民起事,一些匪徒也趁勢打劫,木家的船坊被洗劫一空,一家人頃刻一貧如洗。

再後來,董堅在外麵帶著起事的隊伍回到家鄉,接走一家老小,也順帶接走木家人照拂。

雖然身份、地位忽然對調,但董遠性子大大咧咧,倒是跟木舸的關係一直如舊。

隻是後來董堅敗逃荊襄時,流民義軍分裂,木舸也在動亂中跟父母、祖父母走散,最後跟董遠一起被董堅帶到荊襄。

說實話,董堅照拂木家,有幾分看重木家造船技術的原因在,但更多是感激他們一家在自己逃亡後,接濟了自己的妻兒老小。

隻是董堅很快死於範恩之手,之後木舸跟董家人一起逃亡,親眼見董家人被殺的殺,病死的病死,最後隻剩董堅。

好不容易姚昌殺了範恩,接回董遠,卻隻是把他當傀儡。後來他落到薄胤手中,更是連當傀儡都不如。

最後董遠實在忍不下去,咬咬牙,心一狠,帶著木舸從荊州一起逃了出來。

兩人一路經曆多少追殺、如何驚險,自不必說。原本到了漢水以北,他們以為就安全了,正打算去尋木舸的父母和祖父母,沒料到會又撞到李禪秀手裡。

李禪秀看完、聽完兩人的“話”,暗忖:木舸的祖父母,恐怕是晉王妃的家仆,當年是他們護著尚不知事的木舸父親逃亡。

第 144 章

李禪秀之前聽父親講晉王的事時, 得知晉王一家被害時,晉王妃的一對家仆僥幸逃脫,據說還帶著晉王的一名後人。

至於那位後人具體是誰, 李玹還沒查到, 就被老皇帝李懋察覺,不得不中止查探。

眼下聽完木舸和董遠的事,李禪秀幾乎可以確定,那名僥幸被家仆救走的後人, 就是晉王最小的兒子。

而木舸就是晉王的孫子……

李禪秀思忖完, 又看向木舸, 淺笑道:“如此算來,你父親應該是我堂叔, 我應該……稱呼你一聲堂弟。”

木舸怔住,張了張口,回過神, 忙又小心在紙上寫下一句話,然後忐忑看向他。

李禪秀低頭看完, 笑道:“應當不會弄錯, 放心,我會將此事稟報父親,父親自會核查。”

說完他又看向木舸, 目光愈發溫和, 道:“我還沒有兄弟姊妹, 你就先叫我阿兄吧。”

親兄弟姐妹沒有,但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其實不少, 不過大多是李懋那一邊的,有跟沒有一樣, 他自是不會認。

木舸小心翼翼看著他,眼中有幾分孺慕和緊張。他也沒有兄弟姐妹,雖然有董遠,但跟兄長還是不一樣。

他嘴唇囁嚅片刻,輕輕動了動,用口型喊出一句“阿兄”。

李禪秀摸摸他的頭,可能是自己也吃過漂泊流離的苦,所以有些憐惜這個小堂弟。

說起來,這兩個少年一路顛沛流離,又從荊州逃出來,也不知經曆多少危險。

昨天他幫木舸處理傷口時,就發現這小堂弟的傷若再拖下去,隻怕情況不妙。

而夢中沒有他和父親統一北方,尤其夢中此時他才剛從西羌輾轉回中原,被裴椹手下發現身份,而父親的舊部也還在西南山林中躲藏,眼下他腳下踩著的這片土地,當時還屬於薄胤。

所以夢中董遠和木舸逃到這裡時,是不是最終沒逃出去?甚至很可能,木舸當時因傷勢惡化而病重,再加上薄胤的人追捕,最終沒能活下來……

再想到這兩人幼時一起成長的情誼,以及後來一起逃亡、顛沛流離的經曆,李禪秀忽然有些明白董遠後來為何一心一意想打薄胤。

原本以為他是莽撞,沒有戰略眼光。如今看來,很可能是為了報仇。

正這麼想時,旁邊董遠已經忍不住跟木舸頭貼頭,小聲嘀咕:“哇,沒想到你竟然成了太子的弟弟,這樣一來,我豈不是又可以跟著你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了……”

李禪秀:“……”收回剛才那句話,這小子還是憨裡憨氣,莽裡莽撞的。

木舸聽了董遠的話,一陣赧然,忙向他打手勢:還沒有確定,萬一是弄錯……

“肯定沒錯啦,他都讓你喊‘阿兄’了。而且我瞧得分明,你跟太子的眼睛有點像呢,你爹的也像。”

李禪秀:……最後這句怎麼有點像罵人?

他輕咳一聲,打斷兩人,問董遠:“董小郎君,不知你日後有何打算?”

“啊?”董遠回過神,撓撓頭想:這還真沒想過。

之前他想跟木舸一起去找木叔和木爺爺他們,眼下木舸和北朝的太子相認,太子說會派人去尋找,而他和木舸也一下子不用再逃亡了……

董遠想了想,道:“我能繼續跟在小舟身旁嗎?給他當個隨從、護衛什麼的。”

董遠對身份轉變接受很快,雖然之前當少主時,他一度是主,木舸是從。但再往前,木舸還是木家孫少爺時,卻是木舸是主他是從,他適應一直良好。

但無論是主是從,都是外人眼中的身份,對他們來說,他們一直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鐵哥們。

木舸也期冀望向李禪秀,希望能留下董遠。

李禪秀卻沉吟,故作嚴肅問董遠:“那你爺爺的那些部下呢?流民義軍呢?你都不管了?還有……”

他原想說董家的仇,但想到這孩子才十五歲,還是不必提起那些悲慘過往,於是又及時打住。

但他不提,董遠哪能想不到,目光瞬間黯淡,低頭道:“能怎麼辦呢?人都說胳膊扭不過大腿,我、我又沒什麼本事……”

他能帶著木舸一起逃出來,就已經很是不易了。

李禪秀見狀,又循循善誘:“但你現在可以找個靠山,薄胤如何對你的,相信你已經清楚,你覺得流民軍投靠他真的是一個好出路?那些忠於你爺爺的部下,他們都願意嗎?”

董遠怔了怔,似乎不明白他為何跟自己說這些。

旁邊木舸瞬間明白李禪秀的意思,急急向他打手勢比劃。

董遠頓時恍然:“你想讓我號召爺爺的部下反水,都來投靠你?”

李禪秀微笑:“良禽擇木而棲。”什麼反水不反水的,這叫棄暗投明。

董遠呆了呆,卻苦惱道:“雖然你救了我和小舟,但……不行,義軍已經投降荊州,若再反叛,投靠北朝,這不是背信棄義、出爾反爾嗎?”

他雖然讀書少,很多書上的道理都不懂,但他爺爺跟他說過,做人要講信義。

木舸年齡同樣不大,一時也茫然了,不知該幫哪邊。

李禪秀含笑道:“這怎麼能叫背信棄義呢?我問你,姚昌投降薄胤時,跟你商量了嗎?征得你同意了嗎?那些忠於你爺爺的部下都同意了嗎?依我說,是姚昌把你們賣給了薄胤,換取自己的榮華富貴。

“如果姚昌現在要反叛薄胤,那叫違背信義。但你們不是,你們本來就是被迫的,事先不知情。你們離開薄胤,隻能說是棄暗投明。”

旁邊木舸恍然大悟,頓覺太子阿兄說的有道理,不由轉頭,朝董遠用力點了點頭。

董遠更被說得迷糊,茫然了好一會兒,忽然又想起一點:“可……姚昌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他殺了範恩,幫我報了爺爺的仇,我怎麼能恩將仇報?”

“這話是姚昌跟你說的吧?”李禪秀問。

見董遠點了點頭,又諄諄“教導”道:“這你就被騙了,姚昌殺範恩,隻是為了奪權,其目的並不是為了幫你爺爺報仇。隻是他想控製你,利用你是董堅孫子的身份,所以把那說成是恩情。

“當然,雖然他本意並不是要幫你報仇,但他殺範恩的舉動,確實也算是幫你報了仇,非說是恩情,也沒有錯。但你不是也回報過他了?他把你賣給薄胤,換了榮華和富貴,你們恩情已消,你不欠他什麼。

“但那些忠於你爺爺的部下們呢?還有那些流民軍,他們一路追隨你爺爺,從東南到兩京,又從兩京退到荊襄以南,現在被姚昌賣給薄胤,你問沒問過,他們是否願意?你已經拿自己報過姚昌的恩情了,可他們呢?”

董遠被越說越呆怔,隻覺得自己本就不聰明的腦子,已經快轉不過來了。

他以前確實沒想過這些,畢竟董堅死時,他才十三歲,跟著家人逃亡,吃儘苦頭,後來又成了傀儡,再後來又被薄胤軟禁。

他能帶著木舸一起逃出來就已經是萬幸了,哪想得到那麼多?

但他又覺得這個北朝太子的話,好像很有道理,把他之前的認知都推翻了。

但逃亡以來養成的警惕心又提醒他,不能這麼輕易相信彆人,尤其他跟這個北朝太子才認識不到一天,尤其他……他還不太聰明。

董遠對自己的腦袋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一時陷入糾葛。

李禪秀見目的達到,也不再多說,隻意味深長道:“情況都跟你分析了,不瞞你說,我確實需要你們流民軍投靠,但跟你這麼多,也是因為你是小舸的朋友。你可以好好想想我方才那些話,想好了隨時來找我。”

他半誠懇半拉攏,倒是讓董遠這傻小子一陣感動,用力點頭:“嗯,您放心,我一定會努力想的。”

然後等李禪秀出去,他立刻痛苦抱頭,哀嚎道:“快快,小舟,你快幫我想想,我腦子快炸掉了。”

木舸:“……”

剛走出帳門的李禪秀:“……”

剛走兩步,他忽然想起還忘了一件事,於是又折回來。

木舸和董遠見他回來,立刻也正襟危坐。尤其董遠,苦皺著眉,一副自己真有在認真思考的樣子。

李禪秀忍笑略過他,問木舸能不能看懂那些造船的圖紙。

木舸立刻點頭,旁邊董遠也趕忙附和:“小舟從小就跟木爺爺一起到船坊學這些,而且他過目不忘,聰明著咧,這些他都懂,比木叔懂得還多。”

李禪秀聞言驚訝,看向木舸道:“是嗎?”

木舸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搖頭,在紙上寫:沒有過目不忘。

隻是跟董遠比,他記得比較快而已。但董遠那腦袋,誰跟他比,記得都快。

李禪秀不知情,以為他謙虛,又問能不能幫忙謄抄那些圖。

木舸連忙點頭,甚至立刻下榻,要去幫忙。

李禪秀趕忙攔住他,失笑道:“不急,你先好好養傷養病,等養好了再說。”

安撫兩人繼續休養後,他再度轉身,去忙旁的事。

……

董遠沒思考太久,估計最後還是請木舸幫忙分析參詳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到李禪秀,說願意聽李禪秀的。

接著問李禪秀:“您打算讓我怎麼做?”

李禪秀沉吟片刻,道:“不急,具體如何做,交給我和閻將軍就行,需要你出麵時,我會找你。”

“哦。”董遠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半個月後,薄胤再次興兵攻打北軍之際,荊州內部卻忽然發生叛亂,之前已投降荊州的董堅舊部十餘人,率八千餘名流民舊軍叛出荊州。

薄胤得知後大怒,急忙退軍,並派心腹趕回平定叛亂。

但“叛軍”並未奪城,而是一路闖關向西,到梁州地界,而後在梁州接應下,直入梁州。接著從梁州轉道,抵達閻嘯鳴的駐地,宣布效忠大周正統——李玹。

此舉不僅把薄胤氣到差點吐血,金陵的李楨聽聞,也一陣不快——這群亂民竟然稱北邊的李玹才是正統,那他和梁帝算什麼?跳梁小醜嗎?

也怪薄胤,連已經投降的人都管不好。他直接令人擬旨,將薄胤申斥一通。

且不說薄胤收到聖旨後,如何憤懣,隻這八千多人跑了,就足以令他心火難消。

要知道,那八千人中有一半是當年董堅當海盜時,就追隨他到海上去的,都善水戰不說,另外還有數百人是董堅從東南帶來的造船匠人。之前他能造出晉王船,就是從那些匠人手中搶來了改良圖紙。

倒不是說薄胤缺水師或造船的匠人,舍不得這些人,而是不能讓這些人跑到北邊去。

聽聞這些人竟真的已經投靠北軍,薄胤氣得當場拔劍斫案,恨聲道:“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將他們全部坑殺!”.

北軍營中,閻嘯鳴等人難掩喜色,紛紛向李禪秀敬酒,讚道:“此次多虧殿下,往後我軍水師不愁矣。”

李禪秀含笑舉杯,淺抿幾口後,心思卻不由飄遠。

忙完招納流民軍的事,時間一眨眼,又過去月餘。

這期間,裴椹給他寫過不少信,先是幽幽問他:兩個少年?身份確定了嗎?真是堂弟?另一個呢?殿下很喜歡他們?

李禪秀從紙上都能聞見醋味,想起剛看到信時的那一幕,還有些好笑。

他忙給對方回信,再次說清木舸兩人的身份,並一通安撫,說且不論血緣關係,兩人都還是孩子,才十五歲,比自己還小五歲。

哪知裴椹立刻又來信,幽幽寫:五歲?殿下比臣也隻小五歲,昨夜臣挑燈夜讀,偶然發現頭上竟有一根白發,殿下可會覺得臣不年輕了?

李禪秀:“……”

他一陣無言,也不知對方為何看不到血緣等字眼,隻看到這點。

而且裴椹才二十五,出征前那晚,他晃動喘息之際,抓住對方垂在他麵頰的一縷汗濕的發,那時對方還一頭烏發濃密,哪裡有白發?

裴椹估計也知醋得有點過了,隻隔一天,又用另一隻金雕送信來說:昨晚陸騭約臣飲酒,不慎飲醉,寫了些狂言,殿下勿怪。

接著又是一些思念之語。

李禪秀心中一片柔軟,本就沒怪,何況他也無比思念對方。

隻是為防止裴椹再亂吃醋,他信中沒敢再提木舸兩人,隻寫了一些自己的事,說最近軍中繁忙,自己經常處理公務到深夜,好像也生了一根白發。你有白發,可能是最近操勞太過,可以多把事情交給下麵人去做,要好好休息。

本想著這次的信既安慰,又關心了對方,應該不會再出什麼幺蛾子。

沒想到隔幾日,裴椹又讓金雕送信來,信中語氣還頗有些急:殿下經常熬夜?你寒毒剛根除,身體本就不好,怎能如此操勞?切不可再這樣下去,我讓張虎給我回信,告訴我後續情況。若殿下不聽勸,我隻能上奏陛下,請他派人到軍中督促殿下,好好休息,早睡早起。

隔一日,又送來一封信,語氣溫和許多:上次沒看完信,就寫了回信。後半封信已看完,謝殿下關心,我聽殿下的,以後戰事儘量交給陸騭。

李禪秀:“……”他不是這個意思啊。

對不起了,陸將軍,您受累。

李禪秀想完這些,心中酸甜交雜,又忍不住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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