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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宴後,他帶著輕微醉意回軍帳。

翌日醒來,得知李玹竟真給他派了一個文吏。說是文吏,實則是來看著他的起居生活,防止他又熬夜不顧身體。

而且好巧不巧,來的人竟是裴椹的弟弟——裴棹。

李禪秀再次無言,暗忖:裴椹該不會施了什麼妖法,竟真能說動阿爹。

裴棹初來乍到,戰戰兢兢,生怕太子以為自己是兄長派來抓奸……哦不,是盯梢的。

李禪秀反倒寬慰他幾句,然後帶他一起去見董堅的部下。

前不久,木舸的事已經被上報給李玹,並核實。加上這次招納流民軍,董遠作為董堅的孫子,出力不小。尤其舊部們多是因為董遠在這,才願意投靠。

李玹昨日已經下旨,封木舸為晉王世子,董遠為忠勇侯,以示恩澤。

當然,木舸已經改名李舸。將此事昭告天下,也是希望能引李舸的父母主動現身。

董堅的舊部沒想到他們的少主能被封侯,他們也都被提拔重用,這比在薄胤那邊受到的對待好得多。

見到李禪秀後,他們一時都有些激動,紛紛行禮感謝。

李禪秀將善水戰的人都交給閻嘯鳴,安排去訓練水師。至於那些會造船的匠人,也都安排到水寨,等木料運來,就著手造船。

李舸這幾日都與匠人們一起研究圖紙,並未露麵。

倒是董遠,見舊部中的叔叔伯伯們如今又能領兵,心中羨慕,一直小尾巴似的跟在李禪秀身後。

等李禪秀終於忙完,轉頭問他有何事時,他才終於撓頭上前,不好意思說:“太子殿下,我……臣也想當兵。”

李禪秀略一思忖,道:“你到趙律軍中,先跟水師一起訓練吧,你爺爺的那些舊部也在那。”

董遠眼睛一亮:“那殿下,下次薄胤再來攻打時,我能上戰場嗎?”

李禪秀失笑:“你才十五歲,刀劍無眼,先好好訓練,不必那麼早就上戰場衝鋒。”

董遠立刻挺起胸膛,道:“十五不小了,之前我族中的兄長,十五歲都成親了。再者,我聽說北地的裴椹十三歲時就已經上戰場,豈不比我更小?”

李禪秀一愣,道:“你敬仰裴椹?”

“不,我覺得我以後比他還厲害。”董遠繼續挺胸。

李禪秀啼笑皆非,鼓勵道:“嗯,有誌氣。”

不過董遠自己倒先泄氣,嘿嘿笑道:“其實是有一點敬仰他,另外我不夠聰明,可能還是比不上他。”

但很快又說:“不過我跟小舟加起來,再過十年的話,說不定能跟他比一比。”

這樣應該就有勇也有謀了。

李禪秀忍笑:“你加小舟,那他也加彆人怎麼辦?”

董遠愣住:“他加誰?”

李禪秀笑而不語,道:“你先去水師訓練吧,若訓練得好,等你過了十六歲,就讓你上戰場。”

……

又過兩月,從西南山中運來的木料終於陸續抵達,北軍也開始如火如荼地造船。

李禪秀期間回過兩次洛陽,但因要監造造船,每次都很快又返回水寨。

直到深冬,細雪微飄,年關將至時,李玹不知第幾次下旨催李禪秀回京。

而李禪秀在得知北邊暫時安穩,裴椹也已經率軍回京時,終於帶著李舸、董遠等人,同樣踏上回京的路。

官道漫長,思念萬千。

快到點洛陽時,李禪秀便不時從馬車探出身,向前方張望。

董遠在車後好奇跟李舸咬耳朵:“殿下好像迫不及待要見誰。”

李舸輕輕瞪他一眼,讓他到了京城後要謹言慎行,彆再跟以前一樣亂說話。

城門處,李玹知道李禪秀回來,特意到城外接他。

李禪秀遠遠看見父親身影,便忍不住露出笑意,馬車剛停穩,就忍不住跳下車,一步並作兩步上前,高興道:“阿爹!”

因李玹是微服前來,他便沒喊聖上或父皇。

李玹站在細雪中,數著佛珠的手微頓,很快抬起撣去他肩上幾片雪花,而後凝視他愈發成熟但依舊秀麗的麵容,歎道:“瘦了,也沉穩了。”

李禪秀眼睛微濕,道:“阿爹也有些瘦了,是不是最近又經常熬夜批折子?您還讓裴棹去盯著我,我看下次應該我叫人也盯著阿爹……”

父子倆一番寒暄,而後李禪秀又忙向李玹介紹李舸和董遠。

兩個少年好奇看李玹一眼,但攝於對方的氣勢,都沒敢多看,很快恭敬行禮。

李玹淡笑讓他們起身,先仔細看了一陣李舸,點頭道:“長得像你爺爺,但更像你祖母。”

對董遠,他同樣問了幾句,並感慨:“若你祖父當初沒出意外,我們興許早與你祖父結盟,說不定能早日認識,也早日認出李舸。”

李禪秀在旁靜靜聽父親說話,目光卻忍不住望向城裡。

然而可過了許久,也沒人再出來迎接。

終於,在李玹帶他們一起回宮時,他忍不住湊近到李玹身邊,小聲問:“阿爹,不是說裴椹也回洛陽了嗎?怎麼沒看見他?”

明明他之前特意給裴椹寫信,說過自己今日能到。

第 145 章

李玹聞言腳步一頓, 偏過頭,眼神意味不明地覷他。

李禪秀被看得莫名心虛,輕咳一聲, 小聲找補:“我也分外思念阿爹, 隻是……隻不過……也關心北邊的戰事……”

眼看李玹的神情愈發似笑非笑,他終於編不下去,趁身後兩個小的好奇東張西望之際,忙扯扯父親衣袖, 小聲央問:“阿爹, 裴椹是不是還沒到洛陽?”

不然怎麼會不來接他?

李玹無奈, 歎氣道:“剛說你成熟沉穩了,這一看, 還是之前樣子。”一團孩子氣。

頓了頓,他又解釋:“前日金陵向淮河一帶增兵,連下數城, 楊元羿緊急發信來求援。昨日半晚,裴椹已率軍趕往了。”

“什麼?”李禪秀聞言怔住。

雖然明白軍事要緊, 可乍一聽聞, 期待落空,還是免不了失落。

因為期待見麵,這一路, 他看著雪景都如晴日繁花, 直到此刻, 才頃刻感受到天氣的陰沉與寒涼。

李玹見他難掩落寞,又道:“原本想留裴椹過完年再去, 但情況危急,實在拖不得。”

說到這, 他拿出一封裴椹留的信,交給李禪秀。

李禪秀怔愣一下,伸手接過。

李玹順道抬手輕撫了撫他頭頂,溫聲道:“阿爹知道你想見他,等年後戰事不吃緊時,就調他回來可好?或者等過完年,也可調你去東邊。”

竟有幾分哄小孩的語氣。

李禪秀有些赧然,尤其身後李舸兩人看完周圍景致,這會兒又轉回注意力,繼續好奇望向他們。

他忙飛快收起信,掩飾道:“知道了阿爹,我們快回宮吧。”

說完竟也不上馬車,一個人踏著細雪,故作輕快地往皇宮方向走。

李玹搖頭,令身旁侍從追上前,給他送上擋風雪的鬥篷.

新年是在皇宮和李玹一起過的。

這是他離開圈禁他和父親的那座北院後,過的頭一個像樣的年。

雖然不是剛離開那裡,重獲自由。但第一年流放西北,過年期間,他剛好在趕往梁州,去與父親會和的途中。

第二年,又趕上攻打朱友君。不止他,父親、裴椹、陸騭他們,也都在軍中征戰,沒人過過一個安穩年。

至於圈禁的那十八年,因為隻有他和李玹兩人,過年和平日沒什麼不同。頂多父親會免了他的學習,讓他好好玩一天,又親自烤些栗子給他吃。

夢中在西南那些年,他倒是與軍中將士一起慶祝過新年,比在太子府北院時熱鬨許多,但都不及這一次的熱鬨。

李玹在新年前一日,就封筆不再批折子。宮中也早就張燈結彩,被裝點得十分喜慶。

除了宮人,還有一些大臣家眷也被特許進宮,共度除夕。加上多了李舸、董遠兩個少年,原本一向安靜的皇宮,也多了些鮮活氣。

李禪秀第一次體會到當兄長的感覺,給李舸兩人都發了壓歲的銀子。

夜晚宮中煙火繁盛,映著雪景,分外美麗。

李禪秀望著眼前星星點點的煙火,望著這些過去隻能在太子府北院聽見聲音,卻無緣得見的火樹銀花,不禁想起史書中描繪的盛世,繼而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裴椹。

盛世要將士們浴血奮戰去打下和守衛,如今正在軍中的裴椹,是否能看到這樣的煙火?

前幾日前線傳來捷報,說裴椹率軍抵達後,已經穩住形勢,正上書請奏,要繼續向南攻打,徹底拿下淮河。

“守江必守淮”,對金陵來說,淮河必然寸步不能讓。並州軍雖操練半年,但在水戰方麵,仍劣於金陵。

加上新造的戰船仍不夠,李玹深思後,批示:再等等。

李禪秀卻清楚,這個“等等”,不會等太久。

而按李玹的計劃,一旦開始攻打南邊,必然會讓裴椹繼續負責從東線進攻。

李禪秀其實不太希望裴椹負責東線,這會讓他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東線進攻,必然是拿下淮河後,再渡江攻打金陵。這難免讓他想起夢境中,裴椹就是戰死在長江邊。

雖然夢裡的裴椹是守長江,抵抗從北邊來的胡人。而現實中,裴椹將會是從北邊攻過去的那方。

而且時間也不一樣,夢中是許多年後的事,距今尚遠。況且形勢也早已不一樣。

但想到夢境中那種真實刻骨的體驗,加上又是同樣地方,怎能不擔憂心亂?

許是白天時想太多,晚上又飲了些酒,有些微醺的緣故,看完煙火,回去就寢時,李禪秀拿出裴椹請李玹轉交給他的書信細細重讀,最後不小心握著信紙睡著,又夢見收到裴椹死訊的那一刻。

“裴椹……”他攥緊手中信紙,仿佛被夢境中的悲傷感染,無意識地呢喃,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沒入鬢中。

李玹因見李禪秀在席間飲了酒,離開時步伐似有些不穩,不放心過來看看,卻剛進內室,就聽見這聲呢喃。

他腳步微頓,接著快走幾步,來到床前。

李禪秀身上的衾被隻蓋到胸口,手中還攥著信紙,正閉眼緊皺著眉,麵容有些許蒼白,眼角還帶著淚痕,仿佛沉浸在難過中。

李玹輕輕從他手中抽出信紙,隻掃一眼,便知是裴椹寫的。再想到剛才李禪秀呢喃的那句“裴椹”,不由輕歎一聲,抬手將他放在外麵的胳膊拿到被子底下,又輕輕往上拉一下被角,掖好.

翌日,李禪秀起得有些晚,但剛起床,就有內侍來報,說李玹讓他去太極殿一趟。

李禪秀心中覺得奇怪,李玹讓人來叫他很正常,畢竟初一一早要一起用飯。但太極殿是處理政事的地方,難道初一就開始處理政事?

簡單洗漱後,他穿好外衣,帶著滿腹疑問前往。

然而到了太極殿東堂,卻不見李玹身影,隻有一名內侍守著,見他來了,忙恭敬說“聖上剛才有事暫離,一會兒就回,讓殿下到了後,先幫忙看會兒折子”。

李禪秀:“……”難道阿爹一大早把他喊來,就是為了讓他乾活?

帶著更多疑問走到桌案前,坐下剛看兩三個折子,就看到一本參奏裴椹的。

“!”

李禪秀瞬間提起十二分精神,一字字仔細閱讀。

參奏的人是淮水一帶的一名守官,說裴椹駐紮在淮水後,金陵方麵多次派使者到軍中,不知與裴椹談了什麼,如今裴椹大軍原地駐紮不動,遲遲不向南進攻,他懷疑裴椹可能是被南邊收買了。

李禪秀:“……”他懷疑是這人被南邊收買了,在配合金陵使離間計。

正這麼想時,殿外傳來腳步聲,李玹帶著一身外麵的寒氣走進來。

見李禪秀正在看奏折,他走到炭盆旁烤手,渾不在意問:“看多少了?”

李禪秀:“……呃,沒看多少。”

頓了一下,又忍不住拿起折子問:“阿爹,這本你看了嗎?”

李玹隻抬眼瞥一下,就點頭道:“看過了,折中所言屬實,裴椹確實不像話。”

李禪秀原以為父親會說“這是胡言亂語”,沒想到對方會認同,一時愣了一下。

很快回神,他忙替裴椹辯解:“阿爹,兩軍對峙,互派使者是常有的事,不能說明什麼。況且裴椹不繼續向南進攻,是您下的旨意啊,說不定這是金陵使的離間計。”

李玹抬眼瞥他:“我才說一句,你就這麼多句等著我呢?”

李禪秀:“……呃。”

但李玹很快又道:“你所言不錯,但你可知,就在除夕前兩天,李楨秘密離開金陵,在淮水上親自見了裴椹。”

李禪秀再次愣住,回神後急忙辯解:“阿爹,這定是金陵那邊的陰謀,挑撥之計,您不能輕信……”

“但裴椹和李楨畢竟有舊,我聽聞李楨還救過他的命。”李玹皺眉思索。

“……那他肯定隻是舊情難卻,才去見一麵,但我想也僅限於此。”李禪秀急急解釋,“裴椹這個人對是非、公私都分得很清楚,既然已經投靠我們,肯定不會——”

李玹忽然淡下神色,語氣也多了分嚴肅:“這隻是你被情感影響,作出的判斷罷了。依朕看,應該立刻派監軍前往,時刻盯著裴椹,看他究竟有無二心……”

“阿爹,這事明顯有蹊蹺,何況裴椹立下如此多功勞,您怎麼能輕易就懷疑他,還要派人去……”李禪秀沒聽完,就急著又要辯解,隻是說到一半,忽然就僵住,接著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他狐疑地看李玹一會兒,忽然小貓似的湊上前,抓住重點:“阿爹,您要派監軍前往?”

李玹翻了下手背,繼續烤火,老神在在道:“是啊,裴椹身居要職,手握重兵,牽一發而動全身,絕不能出意外,必須派人去看著他。”

“那您打算派誰去啊?”李禪秀幾乎立刻問,眼睛眨巴,滿是期待。

李玹看他一眼,板臉道:“這嘛,朕還在考慮……”

李禪秀立刻殷勤給他捶肩倒水,問:“阿爹,那您看我合適嗎?”

李玹點評:“諂媚。”

李禪秀:“……”

倒是李玹先沒忍住,搖頭失笑,不再逗他。

“行了,拿去吧。”他忽然從袖中拿出昨晚就寫好的聖旨,遞給李禪秀,“明日出發,快的話,元宵節前就能見到裴椹。”

說完見李禪秀先是怔愣,又瞬間驚喜,他又道:“這下高興了?彆再半夜哭鼻子了,出息!”

李禪秀一愣,很快意識到什麼,不由赧然,悶聲反駁:“誰哭鼻子了?”

原來父親昨晚去他房中了?

李玹看他一眼,暗暗搖頭,接著又道:“放心,金陵的打算,我和裴椹都知道,這不過是演給金陵探子看的一場戲罷了。”

李禪秀:“……”所以乾嘛也演我?

把他嚇一跳。

李玹像看出他在想什麼,不鹹不淡道:“你是關心則亂,這次給你個提醒,遇事要冷靜。”

實際當然是逗一下兒子。

李禪秀心中門兒清,展開聖旨仔細看了又看,然後小心合上,高興給李玹端上一杯茶,道:“阿爹,謝謝你。”

“行了,先跟阿爹一起用早膳,然後趕緊去收拾行李。”李玹板起臉道.

十多天後,一支千餘人的隊伍風雨兼程,護送一輛馬車抵達並州軍駐紮地。

軍帳中,得知洛陽派的監軍到了,據說派頭還不小,楊元羿心中“咯噔”一下,轉頭對裴椹道:“糟糕,聖上怎麼忽然也來這套?派個監軍來指手畫腳,咱們還得像個祖宗一樣供著對方……”

話沒說完,就被裴椹皺眉打斷:“慎言。”

隨即拿起盔帽戴上,淡聲道:“隨我一起出去迎接。”

楊元羿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也是,如今的聖上可不是以前那位,派的人想來不會難纏。

裴椹一路眉心緊鎖,大步往軍營外走。

實際上,他心中也有些擔憂。和李楨見麵,確實是他事先稟報過李玹後,故意麻痹金陵方麵演的戲。

但監軍實在沒必要派來,尤其萬一像楊元羿說的那樣,對方是個不懂軍務,還事事都要插手的人,他一定……

還未想完,裴椹腳步忽然頓住,怔怔看向軍營外的那道熟悉身影。

楊元羿緊跟在他身後,因他忽然停住,險些一鼻子撞上去,正想問“怎麼了”時,一抬頭,先看到軍營外的人,也愣住,隨後識趣地往後退了退,給兩人讓出空間。

李禪秀一路想象過很多次他和裴椹久彆重逢時的情景,有欣喜,有迫不及待的相擁……

但此刻,他身著雲龍錦袍,負手而立,一切情緒都被壓在心底,眼睛隻看向對方,唇角噙笑道:“裴將軍,不歡迎?”

第 146 章

水寨營外, 雨雪霏霏。

李禪秀肅身站在斜風細雪中,烏發微濕,唇色薄紅, 被雨絲沾濕的皮膚像浸透水的薄瓷, 清雋動人。

隔著一道轅門,他就這樣突然出現在裴椹麵前的風雪中,眉目帶著淺笑,像從畫中走出來一樣不真實。

裴椹怔住, 沉寂的心臟忽然發緊, 跳得輕而急促。

輕吸一口寒氣, 他終於回神,忽然快步上前, 在旁邊人都沒反應過來之際,一把解下披風,緊緊將身上已經被雨絲沾濕的李禪秀攏住。

借披風落下一瞬, 恰好籠罩住身影之際,他微低下頭, 一半臉也藏在披風下, 額頭幾乎與李禪秀相抵,烏黑眼睛望進對方眼底,暗啞低聲問:“殿下怎麼忽然來了?也不打傘。”

下一刻, 披風從李禪秀頭頂滑過, 落在他肩上。裴椹也恭敬後退一步, 神色平常地幫他係好披風的帶子。

李禪秀望向他,清潤眼睛眨了眨, 同樣壓低聲道:“忘了。”

因為下車太急了。

話剛落,沒來得及給他打傘隨從這才撐著傘趕到, 誠惶誠恐地請罪。

李禪秀剛要說“無事”,裴椹先一把接過傘,撐在他頭頂,對那隨從說:“無事,你先退下吧。”

然後將傘柄往李禪秀的方向又偏許多,溫聲含笑:“臣為殿下撐傘。”

李禪秀站在他身旁,淺笑望進他眼中,忽然,溫涼如玉的手指握住他沾著雨水的手背,道:“裴將軍也淋濕了,不必隻顧著孤。”

說著握緊他的手,將傘往他那邊又傾一些,恰好停在兩人中間位置。

裴椹目光落在他白皙素淨的指尖,眸色微不可察深了一瞬,很快移回,不動聲色道:“臣先送殿下進營。”

李禪秀沉吟點頭,兩人一路並行。

楊元羿在他們經過身旁時,忙恭敬行禮,然後和李禪秀的隨行部從一起跟在後方。

裴椹走了幾步,餘光忽然瞥一眼後方,見眾人離得不近,又將傘微微向後擋一些,偏頭靠近李禪秀,壓低聲音問:“殿下還沒告訴臣,怎麼會忽然前來。”

尤其最近多雨雪天氣,道路難行,算算時間,對方恐怕得是初一初二就出發,才能在這個時間趕到。

大年初二就趕來……儘管心中思念萬千,可也從未奢想過,對方忽然出現,更沒想到李玹會舍得讓他在剛過完年就來。

裴椹麵上不動聲色,握著傘柄的掌心卻微熱。從轅門到營帳短短的一段距離,以往走過無數遍,從不覺得遙遠,今天卻覺得格外漫長。

想快點到軍帳,想快點隻有兩個人獨處。

李禪秀偏頭看他一眼,卻含笑道:“孤自然是領了旨意來監軍的,裴將軍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來迎接誰?”

裴椹一怔,這才驟然想起,他確實是出來迎新來的監軍……所以殿下就是新來的監軍?

他轉頭又望向李禪秀素淨的麵龐,聲音暗啞問:“不知監軍大人今日有何安排?若沒有的話,不如先到軍帳一敘,由我親自為大人講一下軍中情況……”

“不急。”李禪秀抬手打斷,含笑道,“本監軍要突襲檢查,先看一下軍中糧草和防務情況,如此才能探明實情,才能不辜負聖上派我來此的用意。”

說著他還往洛陽方向拱了拱手,仿佛此行真的隻是公乾。

裴椹見他唇角噙著絲笑,像隻頑皮的貓,不覺也勾起唇,道:“好。”

說是要突襲檢查,但因為淋了雨雪,兩人還是先到軍帳中,各自換了身乾衣。

裴椹事先知道監軍要來,但當時不知來的會是李禪秀,所以隨口吩咐楊元羿,讓給對方安排好軍帳。

現在發現來的是李禪秀,心中多少有些後悔,他應該親自安排對方軍帳才……不,應該借口其他軍帳條件太簡陋,不能委屈殿下,直接安排對方住自己軍帳才對。

但現在想,顯然已經晚了。

裴椹遺憾撐著傘,陪李禪秀先檢查軍中糧草是否充足、保存是否得當。

中途雨雪漸小,慢慢竟至停止。裴椹卻像未覺,一直撐著傘,與李禪秀說話時,不時借傘沿遮擋,靠得極近。

看完糧草,又看軍中防務,中間用了一次飯,接著又去看士兵操練情況……

等這些都看完,裴椹問:“監軍大人,如何?”

李禪秀沉吟點頭:“不錯,裴將軍治軍有方,沒辜負聖上的囑托。”

裴椹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像隻驕矜的貓,不覺淺笑。

抬頭看一眼天色,見已經快黑,他又不動聲色道:“大人可乏了?要不要先到帳中休息,我同時為大人詳細說一下軍中情況?”

李禪秀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我來之前,聽聞裴將軍對監軍甚是不喜,尤其是那種隨意插手軍務的監軍,這樣會不會不太適合?”

“怎會?”裴椹幾乎立刻接話,頓了一下,卻又緩和道,“殿下也說了,臣是不喜歡不懂軍務,還隨意插手之人。殿下常年領兵,頗曉軍事,自然是……不同的,臣也期盼殿下能撥冗一敘,不吝指點一二。”

李禪秀差點沒憋住笑,強忍著正色道:“那好吧,就到將軍帳中一敘。”

裴椹竟微不可察鬆一口氣,隨後淺笑,忙做一個“請”的手勢。

到了軍帳中,裴椹立刻揮退其他人,掖好帳門後,轉身沒說正事,卻溫聲道:“今日元宵,軍中將領可輪番休息半日,臣正好下半日休息,聽聞附近城中晚間會有燈會,不知可否邀請殿下一同前往……”

“不急,裴將軍先坐。”李禪秀卻打斷他,一副要說正事的模樣。

裴椹心中有些奇怪,抬步走過去。

李禪秀反客為主,給他斟了杯茶,等他坐定後,終於開口:“裴將軍,孤在來之前聽聞,你前段時間在淮水上私見金陵的李楨,可有此事?”

裴椹微挑眉,心知此事原委,聖上早已知道,沒道理殿下不知。

那就是殿下還在故意逗他。

於是也假裝凝眉,嚴肅道:“確有此事,不知殿下從何……”

話未說完,李禪秀忽然起身繞過桌案。

裴椹望著他走到自己麵前,微微俯身,清潤的眼眸看向自己,輕聲問:“那你被他說動了嗎?想去金陵嗎?”

方才那句確實是故意又逗裴椹,但這一句,卻是心底真的隱憂不安過。

並非擔憂裴椹真會去金陵,這一點他有自信確定,絕不會發生。但他……確實擔心過裴椹與李楨的交情,擔心他被舊日友情羈絆,心中煎熬。

畢竟他也聽聞過,李楨對裴椹有救命的恩情。

當年老燕王和長子、長孫戰死北地,裴椹親率兩百鐵騎,衝進胡人大營,在三萬人中來回衝殺,回程又遇胡人截殺,戰至筋疲力竭時,是李楨不顧老皇帝不可出兵的命令,親自帶兵趕去,把他從死人堆裡救出來。

所以夢中李禪秀從未敢開口拉攏過裴椹,除了立場不同、自己勢力太弱,也因清楚裴椹和當時的新帝李楨之間交情非比尋常。

裴椹看到他目光中的猶豫、遲疑和不忍,似是明白他心中想什麼,不由抬手覆在他光滑側臉,輕歎:“殿下誤解了,李楨當年救我,其實是與李懋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前段時間聖上告知我,說已經查明祖父他們當年戰死的真相,是李懋忌憚祖父兵力愈盛,又因祖父一再為當時還是太子的聖上上書,懷疑他已經投靠聖上,於是狠下殺心。

“他們原想趁祖父死後,立刻派人接手並州,沒想到我又將並州軍撐起來了。但沒想到胡人來勢洶洶,又擔心幽州的情況重演,正好我當時打退部分胡人,他們鬆一口氣後,既想讓我守住並州,又怕鎮不住我,於是才用了那個辦法,表麵施恩於我。”

頓了頓,他又皺眉補充一句:“李楨當時是特意等我快戰死之際,才出手援助。”

即便如此,他也認了這個救命恩情,後來有機會便還了回去,同樣救過李楨一命。

說完這些,他抬起眼眸,再度看向李禪秀,啞聲道:“殿下這下可以放心了吧?我與他之間並不欠什麼恩情。”

李禪秀確實放心了,但指尖又在他肩頭的衣料上輕輕劃圈,蠱惑問:“不欠恩情,那你和他之間的交情?我聽說你們年少時就結交,情誼非比尋常……”

裴椹捉住他作亂的手,聲音更啞幾分,看著他問:“殿下是在吃醋嗎?”

李禪秀微僵,立刻否認:“怎麼可能?”

裴椹悶聲輕笑,繼而握著他的手送到唇邊,吻了吻指尖,道:“我其實很歡喜,殿下終於也為我吃一次醋了。”

接著哄道:“殿下放心,我跟他的交情,還沒有跟元羿的深。況且我早幾年就已經看出他不值得結交,這些年友情早就淡了。”

李禪秀堅決不承認是吃醋,但聽他這麼說,又確實有幾分高興。

仔細想想,可能是羨慕他們年少就相交。若自己沒與父親一起被圈禁,裴椹在洛陽時,他也正年少,或許也能與對方成為好友。

這般一想,他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殿下笑什麼?”裴椹問。

李禪秀搖頭,淡笑:“沒什麼?”

說著凝視裴椹清俊的眉眼,稍許,忽然輕撩衣擺,跨坐到對方腿上。

裴椹心中微訝,殿下麵皮薄,即便早已經與他心意相通,但在一起後,也從未如此主動過。

還未驚訝完,李禪秀便已俯身,在他耳畔輕聲道:“你表現很好,孤決定獎勵你。”

這種時候稱“孤”,有種說不出的彆樣意味,裴椹心跳忽地變快,下意識伸手欲扶住他,下一刻卻被打退。

“不許動。”李禪秀說,接著用衣帶蒙住他的眼睛。

裴椹感受眼皮上的微涼布料,喉間不自覺滾了滾。

軍帳內一陣衣料摩擦聲,少傾,一陣淡淡梅香飄出。

裴椹呼吸微重,啞聲問:“這是什麼?”

“……你上次想請孫神醫配的藥。”李禪秀低聲道,熱氣輕拂,聲音很輕,又有幾分澀意。

他第一次這麼做,實在艱難和羞恥,動作慢吞吞,甚至幾次想停下。

很脹。

第 147 章

晚間外麵又起了風雨, 將細微聲響淹沒。

裴椹的營帳中特意燒著炭盆,暖意融融。他下頜緊繃,汗水不時從額際滾落, 沾濕蒙住眼睛的衣帶。

許是李禪秀係的不夠緊, 又或是布料被汗水打濕,有些微透明。透過布料,視線朦朧看到李禪秀模糊的身影。

他實在太過溫吞,又“嬌氣”, 似乎不願吃苦。但這對他來說是一種煎熬, 對裴椹來說更是。

裴椹呼吸愈重, 舌尖緊緊抵著齒縫,放在座椅兩側的手臂緊繃到線條鼓起。這實在是太難熬了, 尤其李禪秀還不讓他動,與其說是獎勵,倒不如說是懲罰。

偏偏這時, 李禪秀又不想吃“苦”,秀麗的眉緊蹙, 雙手扶在他肩上, 停著微微喘氣。這簡直要命,裴椹隻覺太陽穴鼓脹,血管一跳一跳, 就快要衝破理智。

終於, 在李禪秀徹底沒了力氣, 含糊說“就這樣”時,他忽然心下一狠, 雙手握住對方的腰,往下一按。

“——!”李禪秀驀地睜大眼, 一瞬間失聲,呼吸都好似斷了一瞬。

裴椹眼睛上的衣帶忽然被扯落,眸底泛紅。李禪秀來不及驚呼,一切聲音都被吞噬。

外麵忽然風聲大作,雨越下越急。

細密的雨點打在軍帳油布上,沙沙聲淹沒了一切。

另一頂軍帳內,楊元羿拉著李禪秀的隨行護衛虞興凡喝酒套話。

“來來來,虞大哥,你年長,我再敬你一杯。”楊元羿舉起酒杯道。

虞興凡蹙眉,望了一眼外麵的雨勢,道:“還是不了,喝酒誤事。”

頓了頓,又道:“殿下去了裴將軍的軍帳這麼久,應該快聊完了,我先去外麵候著,或許等會兒殿下會叫我。”

說著就要起身。

“哎,等等!”楊元羿急忙拉住他,笑道,“虞大哥,軍務繁雜,裴將軍要說的事也比較多,一時半會兒恐怕說不完,興許要和殿下秉燭夜談,你就彆去打擾了。”

接著又套話:“對了虞大哥,殿下這次怎會忽然以監軍的身份前來,是殿下主動請命,還是……聖上對我們裴將軍……呃,嗯?”

言外之意就是,是殿下想來見裴將軍,還是聖上對裴將軍有所不滿,才派他來。

有些話不能說太明白,意思到了就行。

虞興凡聽了皺眉,道:“我也不清楚此事,隻知是聖上忽然決定。”

說完又不放心道:“我還是去軍帳外候著,萬一殿下有事叫我……”

說著再次起身,徑直往外走去,這次連楊元羿攔都沒用。

楊元羿“哎”了幾聲,見實在攔不住,隻好將人硬拉回營帳,苦口婆心道:“虞大哥,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你現在去,肯定會打擾殿下。”

虞興凡不解:“我隻在外麵候著,不會打擾他們談話。”

楊元羿:“……”

“唉,你一直跟在殿下身邊,怎麼還看不明白呢。”楊元羿實在替這位已經四十歲耿直漢子著急,不由提醒得更明顯點。

“殿下跟裴將軍的關係非同一般,之前在西北,殿下救過裴將軍,後來從青州回洛陽的途中,殿下遇刺,裴將軍也貼身親自照顧殿下,情誼非比尋常。現在他們分彆這麼久,終於見麵,今晚除了公事,肯定還有很多私事要聊,甚至可能吃住都會在一起,就不出來了,這麼說……你懂嗎?”

楊元羿拚命暗示,反正據他觀察推測,聖上應該都已經默許這兩人的事了,他暗示一下應當沒問題吧?

虞興凡聽完愣了愣,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說殿下和裴將軍有過命的交情,非是尋常友人,而是堪比伯牙子期、廉頗藺相,乃刎頸之交。此一見麵,必會敘一敘舊情,秉燭長談、抵足而眠?”

楊元羿:“……”

“你、你說的也對吧。”他語氣斟酌,神情複雜。

……

深夜,雨勢漸小,可落在軍帳上,依舊沙沙,又綿綿,如蠶食桑葉,催人入睡。

軍帳內卻一片暖意融融,一隻修長白淨的手從衾被下伸出,五指緊緊抓著床沿,手背泛著薄汗的水光,黛青色的血管在薄紅皮膚下隱現。

李禪秀如同在水裡浸透過一般,濕發貼著麵頰,另一隻手的食指關節咬在口中,緊閉著眉眼,溢出的聲音夾雜痛苦和歡愉。

“夠、夠了。”他聲音沙啞艱難,帶著喘丨息。

裴椹低頭吻了吻他前額,被子下的手卻牢牢箍緊他的腰,沒有絲毫減緩,哄道:“乖了,馬上。”

這是騙他的假話,李禪秀已經不知第幾次被騙了。意識浮浮沉沉,瀕臨滅頂之際,他竟忽然有功夫想,還不如之前答應對方一起去看燈會。

現在燈會沒看成,自己腦海中的煙火倒是不知炸過多少回。

意識陷入黑甜夢境時,李禪秀已累得不知是在哪。

再次恢複意識,是聽見外麵有壓低的說話聲。

此時雨水已停,天色大亮。

他躺在暖和的被中,閉著眼睛下意識往旁邊伸手,卻摸了個空。

同時聽見零星的壓低說話聲,“裴椹”“江水”“死”……

李禪秀驟然驚醒,加上聽到這些字眼,一時竟忘了身在哪。

怔愣一瞬,他忽然起身,胡亂拿起一件衣服披上,連鞋都沒穿,就疾步往外走。

“什麼江水?什麼死?裴椹呢?”他一把掀開門簾,急聲問。

隔著一道門簾的外間,正壓低聲談話的裴椹、楊元羿驟然抬頭看過來。

李禪秀此刻隻著一件素白裡衣,卻披著一件裴椹的深色外袍,身影似搖搖欲墜,麵容也秀麗蒼白,竟有種孤伶脆弱感。

更要緊的是,他攥著衣領的手指隱約露出些許痕跡,被深色衣料襯得尤為白皙的脖頸也是……

裴椹麵色驟變,忽然快步上前,擋住楊元羿的視線。

楊元羿呆怔,等回過神,頓時冷汗“刷”地下來,手腳一陣冰涼。

救命!這是他能知道的事嗎?那可是太子殿下!

他倒是沒看見什麼,但殿下披著裴椹的衣服出來,這還不明顯?

雖然久彆重逢,猜也能猜到,但這跟真撞見還是不一樣啊。

就在楊元羿冷汗直冒,猶豫到底是跪下請罪,還是假裝不知告退時,裴椹迅速將旁邊一件大氅拿過來披在李禪秀身上,將他從頭到腳遮掩住。見他沒穿鞋,又親自拿一雙鞋來給他穿上。

李禪秀全程怔怔看著他,目光緊緊望著他鮮活的麵容。

直到裴椹做完這些,轉身對同樣愣住的楊元羿說“你先出去”時,他才終於回神,忽然道:“等等!”

楊元羿上一刻如蒙大赦,下一刻頓時又僵住,不敢看李禪秀地低下頭,恭敬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李禪秀披著大氅,緩步走到他麵前,蹙眉問:“你剛才說什麼‘裴椹’‘江水’‘死’?”

楊元羿怔愣,很快又低頭,恭敬解釋:“啟稟殿下,臣私下偶爾稱呼裴將軍‘裴椹’‘儉之’,方才是跟他說,我們安插在長江那邊的探子回報,因連日下雨,江水上漲,加上昨夜大風,南軍在江邊翻了數艘船,死傷不少,包括李楨也在其中一艘船上,現在可能下落不明……”

李禪秀聽著聽著,終於鬆一口氣,扶著旁邊座椅坐下。方才一時著急,竟然忘了他們此刻根本沒打到長江,裴椹也根本不可能戰死江邊。

可那種餘悸仍殘留心頭,讓他麵色仍有些蒼白。

裴椹看他臉色不好,很快揮手,再次讓楊元羿出去。

然後他半蹲在李禪秀麵前,握住對方微涼的手捂了捂,抬頭看向對方的眼睛,溫聲安撫:“殿下怎麼了?可是做了什麼噩夢?這樣急匆匆就出來,還……”臉色這般蒼白?

李禪秀遲疑了一下,竟點點頭。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對方,讓對方以後征戰時切記要小心。

“我夢見你在江的南岸抵抗胡人,最終……戰死,身體……”他頓了頓,心中好似又被那場夢的情境影響,眼底不受控製浮現霧水,眨了眨斂去霧氣後,才輕聲繼續,“身體……沉入了江裡。”

最後一句甚至帶了一絲顫音,目光惶惶,仿佛真的目睹了那一幕。

裴椹愣了一下,回過神後,忙將他擁入懷中,輕撫後背安慰:“彆怕,夢都是假的,我這不是好好的在殿下麵前?況且胡人被擋在北邊,怎麼都不會出現我們在江邊抵抗胡人的情形。”

李禪秀搖了搖頭,不是的,夢中真發生過這樣的事,甚至……他現在覺得那根本不是夢。

他忍不住將臉埋在裴椹肩頭,借對方肩上的衣服擦去淚水。

並非他想哭,而是想到那件事,心情便無法自控地難過,尤其此刻是在裴椹麵前,仿佛真的經曆過夢中那些事。

他努力平複情緒,才終於抬起頭,聲音悶悶:“無論如何,你日後打仗一定要小心,尤其是在江邊時。”

“好。”裴椹好笑地答應,覺得他甚至可愛,竟把一個夢當真。

但這何嘗又不是在意他?這般一想,心中頓時又一片暖意。

“對了。”回過神後,他忽然鬆開李禪秀,道,“殿下等我一下。”

說著便起身,到旁邊翻找什麼。

李禪秀狐疑看向他,沒一會兒,見他拿出兩隻小燈,一個是玉蟬形狀,一個是貓的形狀。

他將玉蟬的那隻遞給李禪秀,道:“昨天沒能陪殿下一起去燈會,所以今早起來,給殿下做了一個燈。”

這燈也算是少見了,畢竟燈會上魚燈、龍燈、兔燈都好買,蟬燈還真不好買到。

李禪秀捏著燈的手柄,愣了愣,抬頭問:“為何是蟬的形狀?”

裴椹沉吟:“我聽聖上喊過你蟬奴兒,想來是你的小名。”

頓了一下,又拿自己的貓燈去碰一下蟬燈。

那貓燈比蟬燈大一些,這一碰,看起來就像貓要銜咬住蟬一樣。

裴椹同時一本正經編道:“說來也巧,臣也有個小名,叫狸奴,狸奴和蟬奴,正是……”

李禪秀看出他胡編,故意打斷他:“其實我還有個小名,也叫狸奴。”

跟裴椹不一樣,他並非瞎編,而是幼時頑皮時,李玹訓責他,就會說他跟白狸貓一樣頑劣不聽話,以後叫狸奴算了。

裴椹頓了頓,有些不自然,卻又繼續一本正經:“……說來也巧,臣也還有個小名……”

“叫什麼?”李禪秀追問,然後想到貓對犬,裴椹又行二,不由故意道,“莫非是叫二……”

話沒說完,忽然被裴椹按倒,壓在椅子上親到氣喘籲籲。

“聖上說的沒錯,殿下確實頑劣。”裴椹邊親邊含混道。

不過總算讓方才的低落氣氛一掃而空,也讓李禪秀轉笑,目的算是達到了。

第 148 章

元宵之後, 軍中訓練加緊,事務也開始繁忙。

李禪秀作為監軍,同樣參與到這些事中。

李玹原打算讓他在這邊待一段時間就回去, 但察覺他不舍得回, 有些無奈,卻也沒召他回去。

又過兩月,並州軍的水師操練愈發成熟。

李禪秀對此並不意外,裴椹的祖父發跡於江南, 當年在吳郡郡守手底下當一名小將時, 負責的就是水師。隻是後來李懋手底下無將可用, 才把他調到北方。

裴椹雖然大部分時間是在並州長大,但因為祖籍在金陵, 年少時也常到江南。加之他祖父老燕王善領水師,也不可能不把經驗、戰法教給他。

所以他對統領水師,並非一無所知。

夢中裴椹初守長江時, 確實因並州軍不善水戰,失誤過多次。好在胡人也不擅長, 給了他緩衝時間。沒過多久, 他訓練出的水師,戰力就已經不遜於李楨手下的精銳。

現在沒有北邊胡人緊逼,裴椹有充足的時間訓練, 加上李禪秀特意從閻嘯鳴那給他調了一批水師將領來, 之前楊元羿也已經訓練了大半年, 現在初有成效,並不意外。

二月底, 為並州軍監造的戰船也新成一批,為了檢查、勘驗這些戰船是否合格, 李玹將李舸這個熟知晉王船的人也派來了,同行的還有不少工匠、師傅,董遠自然也跟來。

裴椹之前聽李禪秀說,覺得董遠有些地方像失憶時的自己,見到這小子時,特意不動聲色打量一眼。

恕他眼拙,實在沒看出哪裡像,就是一傻裡傻氣的小子。他就是失憶時,也比這小子聰明。

莫非殿下以為他失憶時,是真的傻?

但想到失憶時的自己是為了能和李禪秀在一起,故意裝傻,裴椹又決定還是不點破這件事比較好.

另一邊,之前在長江邊金陵軍翻船事故中,被傳已經下落不明的李楨近日也有了消息。

原來當時翻船後,李楨並沒有身亡,而是落水被下遊漁民所救。

但這種話,李禪秀他們幾乎沒什麼人信。能在大冬天的風雨夜落江,飄到下遊被漁民救起,還一點事都沒有,隻怕李楨不是人,是神仙。

“依我猜,他當時根本就沒落水。”楊元羿肯定道。

李禪秀和裴椹也點頭同意。

李楨和他父親到金陵後,一起跟去的北方朝臣和當地的南方豪族一直不和,多次博弈。

之前幾次博弈,都是南方的豪族世家占優勢。而這次翻船事故,船上剛巧有幾名朝中南方派係的大臣和一些當地世家豪族的精英子弟。

“不可能這麼巧,很可能是李楨以自己做餌,誘殺了這些人。這樣一來,朝中阻礙他施政的南方派係實力大減,他就可以團結身邊的北方勢力,對剩下的南方豪強重新洗牌,拉攏一波再打一波。”李禪秀分析。

畢竟李楨的祖父——老皇帝李懋當初剛登基時,就是這麼做的,也算是他們這一支的傳承了。

尤其李楨自己都在船上,他也落水了,隻是僥幸才活命,你們南方派係還能說什麼?哪怕心裡懷疑,麵上也不能說出來。

裴椹聽完,也點頭同意。

金陵的梁帝自登基後,便大病小病不斷,一直不怎麼能處理朝政,全靠太子李楨主持朝政。

這段時間,因為李楨“失蹤”,無論洛陽還是裴椹自己軍中,都有不少人認為應該趁機攻打金陵。

但在裴椹軍中,這樣的聲音都被壓了下去。

至於洛陽,李玹既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隻發信來詢問是否該攻打,在裴椹上奏說“不該”時,便不再做聲,等到得知李楨安然無事,又下詔來將裴椹輕斥一通,說他誤了軍機。

李禪秀自然知道這又是父親和裴椹演給金陵的探子看的,但李楨確實相信了。

他現在心中已有八-九分確定,裴椹和李玹確實不合,而且裴椹已經傾向金陵。否則他“失蹤”的這兩個月,就是裴椹出兵的好時機,然而對方沒這麼做。

想必是自己那日在淮水與裴椹見麵,提及自己曾冒著危險到北地把對方從死人堆裡挖出來這件事,到底還是觸動了裴椹。

他就知道,裴椹這個人重情義。

李楨心中思量,眼下若與裴椹硬打,他們兩敗俱傷,反倒讓還在荊州的薄胤撿桃子。

但李玹已經統一北方,越來越勢大,又不能什麼都不做,任其壯大。

所以打還是得打,但時機要選好。

李楨又召集心腹,仔細商議後,決定還是賭一把,再次去見裴椹,看能不能招降他。

“上次孤在淮水親自見他,提及當年對他的救命恩情,他麵有愧色,默然不語,想必是已有些動搖。孤再親去一趟,極力勸說,事必能成。”

幾名心腹皆拱手說“大善”,喬琨更是稱讚他不顧及個人安危,以太子之尊涉險,乃大義之舉,有勇有謀。若真能招降裴椹,李玹將斷去一臂。

也因如此,在荊州薄胤幾次寫信催李楨攻打裴椹時,李楨都找借口敷衍了過去。

他要先把精力放在平衡朝堂和南北方士族勢力上,等解決了內患,再北上拉攏裴椹。

然而這一拖,就為裴椹他們訓練水師拖出了時間,這也是裴椹和李玹打配合的目的之一。

直到裴椹的水師已經在新戰船上訓練,兩邊局勢又緊張起來。

李楨遠遠看到裴椹軍中那些高大戰船和威武水師,心中忽然開始沒底。他忽然又懷疑先前的判斷,不確定是否真能勸降裴椹。若不能,這一趟豈不如入虎口,自尋死路?

如此一想,他又有些退縮。

偏偏喬琨等心腹不知,一再催問他何時動身北上。

李楨自不好說自己是膽怯了,於是找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說還要仔細想想,覺得此事還得慎重,要不先派其他人去北邊探探口風?。

喬琨等心腹麵麵相覷,他們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李楨這是怕了?於是又一番苦勸。

然而李楨依舊遲疑不定,拖延不允。

直到三月,喬琨等心腹見實在說不動他,隻能無奈改主意,道:“殿下,北伐拖不得,既然不招攬裴椹,那我們就該迅速攻打。”

李楨鬆一口氣,忙同意道:“好,就依喬公說的辦。”

然而這個決定做下時,已經太晚了。

他們誰都沒料到,薄胤因李楨遲遲不攻打裴椹,隻顧跟朝中的南北方士族爭權,忽然率軍沿長江而下,直抵金陵。

變故發生時,李楨還在宮中與剛娶的側妃一起用飯,驚得筷子當場掉落。

薄胤打著“清君側”的名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金陵,又迅速奪下皇宮。

梁帝在病中得知消息,竟驚懼而亡。

隨後薄胤斬殺喬琨等李楨的心腹,血洗皇宮,立李楨為傀儡新帝,親自坐鎮金陵,命大軍克日出發,向北攻打。

裴椹也沒料到金陵會突然發生如此變故,不過能為李玹的南征計劃拖出這麼多時間,已經夠了。

但李禪秀得知梁帝驚懼病死,李楨被立為新帝時,臉色卻微不可察白了一瞬。

不是梁帝不能死,也不是李楨不能被立為新帝。而是偏偏和夢中一樣,梁帝也是驚懼而亡,李楨也是被薄胤“擁立”。

自然,不一樣的地方其實更多,起碼胡人沒占領中原,中原現在是李玹統治,而裴椹也是他們這邊的。

這麼一想,他微緊的心又稍稍緩和。

軍帳內,裴椹與眾將商議完對策,令眾人散去後,終於轉頭看向一直沒說話的李禪秀,聲音瞬間柔緩,問:“怎麼了?”

李禪秀抬頭看向他,神情猶豫。

其實這段時間,他幾次想,要不上書李玹,請對方調裴椹去打荊襄算了。

可臨戰換將,乃兵事大忌,怎麼想都不妥,最後他自己就先在心中否定了。

隻是因心中擔憂,他麵色仍有些許蒼白。

旁邊,裴椹見他這般神情,很快明白,問:“還在擔心那個夢?”

李禪秀遲疑一下,點了點頭,又道:“你萬事一定要小心。”

“嗯。”裴椹無奈點頭,又溫聲安撫他幾句,最後說,“彆想太多,隻是一個夢罷了,況且……”

想了想,他忽然從心口位置的衣服裡拿出一個熟悉的灰布荷包,道:“況且我有殿下給的護身符在,不會出事。”

李禪秀看見一愣,繼而驚訝,下意識問:“是佛珠?你之前不是不見了?”

裴椹輕咳:“那是因為殿下當時實在無情,要跟我把一切都劃清,還要我還回佛珠。我不想還,想留個念想,所以撒了個謊。”

他說的是在畫舫見麵那次。

李禪秀一陣無言,不過想到這佛珠在夢中保佑過自己,之前在西北,也“救”過裴椹,到底還是沒要回來,反倒叮囑裴椹一定要帶好。

四月底,隨著薄胤令下,金陵大軍終於浩浩蕩蕩,向北而來。

李玹立刻命裴椹、李禪秀等率兵,分三路迎敵。同時閻嘯鳴在漢水一帶攻打荊襄。

這場戰從年中打到了年底,薄胤的長子薄軒親自鎮守襄陽、江陵,閻嘯鳴久攻不下。

而裴椹、李禪秀在幾經爭奪後,終於在年底徹底拿下淮水一帶的多個要塞、城池。

年後,李玹調陸騭支援閻嘯鳴,同時命裴椹、李禪秀繼續南攻。

次年十月,金陵軍徹底潰逃回長江南岸。

就在李禪秀結束戰事,打算率軍先去與裴椹彙合,商議如何渡江攻打金陵時,卻忽然聽士兵來報:裴將軍昨日在追擊敵軍時,不慎中箭落江……

如同耳邊忽然擂響鑼鼓,嗡地一下,李禪秀腦中瞬間空白,全身失力,幾乎聽不清士兵後麵說了什麼。

回過神時,他忽然在眾人疾呼聲中,拚命策馬,直奔向裴椹大軍所在方向。

耳邊風聲呼嘯,眼尾似乎有水痕劃過,可他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也感受不到。唯一還能察覺的,隻有劇烈心跳,和心臟被一隻巨手攥緊般的痛苦和窒息感。

快要喘不上氣,像沉入無邊無際的冰冷潮水,被頃刻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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