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剛要開口說些什麼,葉薇就瘋狂對他使眼色。
“沒有啊,小琅,我們沒聊什麼。”葉薇可不想生日的事情暴露,她要給裴君琅一個驚喜。
小姑娘裝傻充愣的模樣很靈動,但裴君琅心裡莫名不悅。
他難以啟齒,或許是羞於啟齒。
因為他發現,葉薇古靈精怪的可愛一麵,並不是隻有他獨享。
仿佛他一廂情願,把自己當成葉薇心裡特殊的那一位。
難堪的情愫滿溢,裴君琅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心尖生澀,猶如針紮的隱痛。
他抿唇,收斂了所有不該有的、僭越的情緒。
“嗯,如若沒事,早些回府。”這句話是裴君琅對青竹說的。
“是,主子。”
青竹也沒覺察到主子的不快。
畢竟在他心裡,葉薇都親自來關心裴君琅生辰了,兩人明明蜜裡調油,怎可能因為他而心生芥蒂呢?
青竹走了,葉薇站起身,拍了拍衣裙後的塵土,追著裴君琅入屋。
她剛想撩裙,邁進裴君琅的房間,小郎君便抬袖,以風揮動門板,徐徐壓來。
他要將葉薇拒之門外。
幸好葉薇眼疾手快,於門縫間,卡進半隻繡鞋。
緊接著,小姑娘的腦袋小心翼翼探進來。
她朝裴君琅討好一笑:“小琅,很晚了,光線也不好,咱們不看書了吧?”
裴君琅沒有轉身,他悶著嗓子,低語:“有燈。”
“那……夜裡你再點燈看書也是一樣的,現在我們先去膳堂吃個飯?”
“不必,我不餓。”
說話間,裴君琅又從竹骨書架上撚來一本書。
清瘦的指節抵在書脊上,燭光照亮他雪白的腕骨。葉薇後知後覺回過神來,原來裴君琅還是那麼瘦啊。
有沒有喂胖裴君琅的機會呢?
葉薇好心再勸:“就當是……陪我吃?”
“不。”裴君琅拒絕得乾脆,書卷在他掌心攤開。
他是真心要看書,言語間,頭已經低下。臉頰兩側攏著烏黑的發,自下頜蜿蜒至後腰。小郎君沒戴玉冠,今日是用一條鬆霜綠的發帶鬆鬆垮垮束縛。
比起平素的冷酷與銳利,很顯然,眼下的裴君琅多添了一絲溫軟與柔和。
如果他沒有冷著一張生人勿近的臉的話,那葉薇應該會更想靠近他。
葉薇總覺得,眼前的裴君琅,又變回當初那個躲著人群、燕居於偏僻小院的孤僻貴公子。
以前送糕才能討好他,可眼下裴君琅已經不吃這套了呀。
那她該怎麼辦呢?
葉薇挪來一塊軟綿綿的毛毯,墊在地上蹲坐。
她捧臉,真誠地問:“小琅,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不高興嗎?”
裴君琅翻書的動作中止,一臉莫名:“葉薇,我沒有不高興。”
“是嗎?”葉薇鼓了鼓臉,“可是,如果是從前的你,就算不想吃飯也會陪我一塊兒出門的。”
裴君琅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一些,不要流露不滿的跡象。
他說:“我有時想陪你,有時不想,這是稀鬆尋常的事。倒是你……葉薇,你為何回回都要我陪你一起?”
葉薇翹起嘴角:“因為我和小琅關係最好啊。”
“最好?”裴君琅一怔,薄薄的紙張正好夾在兩指之間。
“是。”
原本還打算生葉薇氣的裴君琅,心中鬱氣忽然散了不少。
他臉頰生熱,一團火自腹腔一路燒到脖頸。
小郎君做賊心虛地舉起書頁,掩飾臉上升騰的潮紅。
然而,裴君琅再遮掩也沒有用。他的耳尖染上了胭脂色,即便藏在烏發底下,也遮掩不了。
隻可惜,他坐的位置逆了燭光,肩背坐得筆直,又有書籍掩蓋,葉薇沒有發現端倪。
“你……想吃什麼?”裴君琅隔著書卷,語氣生硬地詢問。
桐花納悶:“小姐,這是你的東西嗎?”
葉薇看了一眼,困惑地掀開壇蓋子,她伸手搗鼓半天,摸出一個三角符。
葉薇沉默一瞬,悄悄問:“誰啊,大白天用骨灰壇子對我下咒!”
桐花:“咳咳,好像是沈彥老師府上送來的。”
葉薇:“沈彥老師?”
葉薇困惑不已,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展開那張黃符紙,一探究竟。
幸好,這不是詛咒人的符籙。
黃紙黑字,赫然寫著四個字:“小心君主。”
第九十七章
收到沈彥的警醒符,看到紙上的那一句話,葉薇頓時茅塞頓開。
她擁被坐起來,回想那日在紅龍殿裡發生的所有事。
沈追命死了、有異心的朝臣們死了、世家長者受到了驚嚇不敢輕舉妄動,所有人都被皇帝裴望山拿捏住。
假設罪魁禍首真如沈追命所說的那樣,實情是裴望山所為……
沈追命在二十年前為了奪回紅龍血眼石,確實偷運軍械贈予敵國部落,並且指點格圖部落攻打齊鎮。
齊鎮是沈家旁支鎮守的藩鎮,隻要蠻族人凶悍,把沈家軍殺個片甲不留,沈追命帶援軍趕來善後,自有能夠掩蓋那一批軍需輜重的法子。再後來,蠻族手持沈家刀槍發動奇襲,沈追命就有蠻族騎兵早早掠奪了齊鎮備用軍資的借口,供他逃脫通敵罪名了。
葉薇本是端坐的姿勢,卻被蕩得頭暈,她腹內翻江倒海,不舒服地趴在窗邊,遠眺崇山峻嶺。
幸好她的月事昨日就已經走了,否則再添一樁腰疼,又得遭罪。
裴君琅抬眼,涼薄的唇瓣微啟,問:“葉薇,你能在外留宿幾日嗎?”
若是尋常小姑娘,聽到單身小郎君問出這種曖昧的話,早就羞紅了臉。偏葉薇不是正常人,她太信賴裴君琅,不覺得他這種守身如玉的君子會做出什麼狎昵冒犯的事。
葉薇想了一會兒,說:“可以。隻要給府上報個信兒就行,反正焦蓮和葉心月都不在府上……唔,祖母也會幫我擔待幾分。”
葉薇隱隱有一個預感,葉老夫人一定會為她撐腰的。
裴君琅頷首:“既如此……明月,我們出京城。”
葉薇沒有再問目的地為何處。
她和裴君琅借了墨條,往紙上塗塗畫畫,寫下幾行字:一張紙由春鷹阿嬌帶給箬葉姑姑,另一張紙由裴君琅的春鷹帶到謝芙府上。
她借口要和謝府住幾日,再和謝芙一道兒去潛淵官學。
如若葉家人問起,葉薇也有了萬全之策,她讓謝芙幫忙打掩護,搪塞自家人。
雙管齊下,再不怕出紕漏。
葉薇鬆了一口氣,總算有空閒問裴君琅:“小琅,我們要上哪兒去?”
裴君琅勾唇:“你上回不是說,想殺焦蓮?”
葉薇驚喜:“你有計劃了?”
他似笑非笑:“雖迂回點,但也算得上是良策。”
“願聞其詳。”
“官學的焦玄鳴老師是焦蓮的嫡親弟弟,也是將來占天者焦家的少家主。我用了點人,打聽到他時不時會上京城外靠海的金水鎮留宿幾日。即便來官學授課,也十有八九抽空和其他老師調動課程,省出日子外出。”
葉薇懂了:“你猜他在金水鎮定有秘辛?”
裴君琅:“嗯。如想讓一個人服軟,最好的法子便是揪其把柄,威逼利誘,使其從命。”
葉薇感慨:“小琅,你還真是心狠手辣呢!”
裴君琅一言難儘地看了葉薇一眼:“你是在誇我?”
“當然啦!”
“……多謝。”
“不客氣,我倆誰跟誰,說這話生分了不是。”
說話間,馬車已行往京城外,停在一片密林間。
原野廣袤,薄霜覆路。霜白的蘆葦迎風飄蕩,天色暗下來,沒了星辰與月亮的照耀,天地混沌一片。
然而,不遠處的海麵,竟有一豆漁火晃動,那一點黃澄澄的光由遠及近,最終停靠至岸邊。
裴君琅丟給葉薇一個可觀遠物的望遠鏡筒。
她不解地擰動鏡筒,對準眼睛,朝外眺望。葉薇竟然發現坐船攏岸的人是焦玄鳴!
他把漁船拴上渡頭,運用輕功,一路踩踏枝椏,往金水鎮的方向飛身而去。
葉薇問:“焦玄鳴走了,我們要追嗎?”
裴君琅搖頭:“不必。他的東西不在金水鎮裡,而是在海上。”
“海上?”葉薇不明白了。
“沒錯,他每回來金水鎮,都要坐渡船過海。”小郎君的指骨蜷曲,指尖輕敲馬車板壁,“我讓青竹觀察過他一段時日,焦玄鳴出海,上船前卻沒帶包袱與鋪蓋,輕車簡從。這就說明漁船的目的地必有人家,興許是座島。”
葉薇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那一艘漁船,讚同地道:“漁船很窄小,僅僅能坐兩三人。焦玄鳴要去的地方應該是不遠的,萬一小船出海,遇到風浪便翻船了,他沒必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那我們一起上船看看?”
裴君琅點頭:“嗯,走。”
他召出青竹幫忙劃船,兩人一起上了船。
焦玄鳴留下的那一盞馬燈還未熄滅,火光幽幽,照亮黑峻峻的海麵。
海上潮重,葉薇提著一盞馬燈照明,一葉帶篷漁船在海上隨波逐流,駛向遠方。夜海遼闊,一眼望不到邊際。
葉薇掌心沁滿熱汗,她有點擔心,自己的判斷太淺薄,會出現差池。
幸好,小半個時辰後,她看到了一片比海麵顏色更深的沙洲。那是一座海島,島上隱約有燭火亮起,住著一戶戶人家。
葉薇鬆了一口氣。
到了岸上,她率先跳下渡船,青竹則恭敬地抬下裴君琅的木輪椅。
裴君琅命令下屬:“青竹,你把船劃回去,免得打草驚蛇。”
青竹撓撓頭,擔憂地說:“二殿下,可是屬下留你們兩人在這座孤島上實在不放心。”
“無礙,我自有打算。”裴君琅環顧四周,發現岸邊還有幾艘荒廢已久的漁船,盤算好了之後的退路。
葉薇對足智多謀的裴君琅倒有一種天然的信賴,她幫忙打圓場,招呼青竹:“沒事兒,回去吧,我會幫你看顧好小主子的。”
聽到這話,青竹對葉薇一抱拳:“噯,那就有勞葉二小姐了。”
漁船漸漸行遠,葉薇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燈火:“小琅,我們找一戶人家先落腳?”
“好。”
裴君琅下意識要推動木輪椅,然而葉薇答應了青竹要看顧他的主子,自告奮勇幫忙推車:“我來吧。”
裴君琅眼睫低垂:“多謝。”
木頭製的車輪滾過密林裡堆積的枯葉,發出嶙嶙的碎響,這裡的路徑長了一丈高的野草,仿佛沒有人踩踏往來過,實在荒蕪偏僻。
薄暮冥冥,遠處的燭光被霧氣籠罩,好似一團團皎潔的月。很快,分不清是樹的濃蔭還是烏雲遮蔽了天上皎月,夜晚暗到出奇,葉薇的視線又變得昏暗,行路忽然困難起來。
葉薇小聲嘀咕一句:“該不會下雨吧?”
“今天中午有白菜燉凍豆腐,阿姐吃嗎?我問過白家的郎中了,他說你傷情未愈,不能吃葷腥。你先忍忍,下一次,我再和你一起出門去味美齋吃全雞宴吧?妹妹還有小薇姐姐都愛吃,我把大家一起叫上。”
謝道玄一怔。
她竟能和謝芙心中第一梯隊的妹妹、葉薇並列了?
長姐伸手,揉了揉妹妹柔軟的發髻,絲絛底下掛著的銅錢叮當作響。
謝道玄目光柔和,第一次對妹妹和顏悅色。
她拉住謝芙的手,對她說:“好。”
家人怎會記仇,謝芙永遠是她最親的小妹。
第九十八章
坤寧宮,一片寂靜雪。
春鷹嘹哨,有序地落於飛簷鴟尾放置的招鷹架上。像一隻隻眼睛,專心致誌幫周婉如盯著四麵八方的動靜。
往來宮掖間,還有一批她親自掌控的暗衛,眼下正悄無聲息巡邏,戒備森嚴。
上一次,周婉如用來護名的第一團影衛,儘數命喪裴望山之手,每每想起來她都心有餘悸。山莊的主院,燈火通明,風雪砸門,發出哐哐的響動,今年的冬天是真的很冷。
千麵郎沈家主沈追命閉目養神,待一縷幽幽的茶香鑽入鼻腔,他總算睜開眼,笑著對一旁的管事老黃道:“這麼多年,還是你最懂我的口味。”
老黃奉上茶湯,笑道:“能為主子排憂解難,是奴才的榮幸。”
沈追命掀了掀茶蓋子,掃去浮沫,淡然問:“當年的事,查得如何了?”
老黃偏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確認門板合得嚴絲合縫,他才收斂儘臉上的笑,低聲開口:“二十年前的陽關之戰,祁鎮那邊,確實留有活口。”
茶蓋子重重落在茶碗上,茶水濺上沈追命的指骨,他不覺得燙。
想到當年鎮守陽關祁鎮的那一支沈家旁支軍隊,沈追命麵色鐵青。
他冷笑連連:“也是命好骨頭硬,那麼多的格圖鐵騎,竟沒能踏碎他們的筋骨。活下來的人,是誰?”
老黃擦了擦額上的汗:“老奴不知,老奴還在查……”
沒等老黃說完這句話,他的脖頸已被一隻鐵手轄製住。鐵鉗似的指骨,卡在他的咽喉處,一寸寸收緊,似要當場折斷他的脖頸。
老黃瞪大雙眼,懸於半空的足尖不斷踢騰。他咬著牙關,與眼前瞬間變臉的男人對上視線。
沈追命眼底飽含陰翳,笑容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滿溢出的惡意與殺心。
葉薇沒想到小郎君會主動和她講話,昨日的那場談話的尷尬,在他一如既往的淡然語氣裡,漸漸消散。
葉薇回過神,也拿捏好了和裴君琅融洽相處的度。她從善如流地點頭,問:“小琅吃了嗎?”
裴君琅抿唇:“吃了。”
“那我們待會兒守城試煉見。”
“嗯。”回到洞穴,葉薇看到了縮在角落裡戰戰兢兢的沈如意。
他看到葉薇,喜極而泣:“小薇嗚嗚,幸好你回來了!我看你們出去一個沒一個,嚇都要嚇死了!”
葉薇微笑:“放心啦,要死一起死,我會拉你一起墊背的呀,怎麼可能舍下你呢?”
沈如意:“……嗯?”有點感動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葉薇沒再理他,她取出茶餅和羊皮水囊,煮沸茶湯,備好一人一碗。
沒多時,裴君琅也回來了。
小郎君果然淋了雨,外袍濕透了。
剔透的玉珠順著裴君琅鬢邊烏濃的黑發滾落,沿著輪廓分明的下顎,緩緩墜入衣領。
少年雪白的喉結顫動,似是發抖。黑尾翎似的睫毛也被打濕了,結成綿密一絡絡鬆枝。垂眸時,足以儘數遮住他黯然的瞳仁。
少年一副畏寒怕冷的可憐相,惹人憐愛。
但葉薇不打算同情他,決裂後的關心會顯得她很偽善。
於是,葉薇把茶湯遞給沈如意,抬了抬下顎,眼神示意他:端給裴君琅,免得凍死了。
沈如意詫異地回看,眼神溝通:你倆不是關係最好嗎?憑什麼我去?我會被暗殺的小薇妹妹!
葉薇:速去!少囉嗦!
……
裴君琅抬頭,冷淡掃了一眼眉來眼去的兩人,心裡冷笑。
葉薇果真是重利的女子,舍下他這個靠山,轉頭就兜搭上其他世家子弟。
偏他剛愎自用,以為她有幾分交朋友的真心,最終被騙得團團轉!
“阿淩有事吩咐?”
“談不上吩咐……”裴淩笑了下,“方才的春鷹播報,你聽到了?”
小姑娘蹲下身子的時候,比裴君琅矮上一頭。
五人在外露宿,基本都和衣而眠,至多褪去礙手的外袍。葉薇穿得並不單薄,可光憑背影,就讓人覺得她如此纖弱、削瘦,經不起一絲風吹雨打。
裴君琅垂下雪睫,鳳眸正好映入葉薇淩亂的烏發。長長的、油光水滑的黑發如雲傾瀉後脊,看起來很軟,很好摸。
他無措地錯開眼。
不應該領葉薇的情。裴君琅本該丟棄葉薇遞來的衣,可暖和的衫袍蓋上無知無覺的雙膝,有效緩解了仍有痛感的大腿骨的折磨。小郎君如蘭的指節在衣上撫動,緘默不語。
裴君琅如鯁在喉,有話想說,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隻是皺眉,又看了姣美的女孩一眼。
“二公子,你不必厭惡我的自作主張。”葉薇善解人意,先替他圓了這一次的親昵。
葉薇俏皮地眨眼:“今夜的好意呢,隻是為了還你此前關心我腹痛的,那一次恩情。理應如此的。”
說完,她不再留戀,小心翼翼告退,走回了洞中入睡。
唯獨裴君琅一人在洞口守著天明。
但幸好,身上蓋了厚厚的衣袍,一點都不冷。
他還是睡不著,卻不是因為腿骨酸疼。
裴君琅抿唇,想到葉薇方才說的話。
葉薇如他所願,還了裴君琅每一次善意與看顧。
絲毫不留。
她是真的……要與他兩清。
裴君琅頓了頓,沒多說其他話。隨後他的修長指骨抵上木輪椅,緩慢行向霧氣濕冷的雪天。
木輪椅一動,滾輪吱呀作響。
霧靄濃密,碎雪如雨,紛紛揚揚,翩躚而至。
葉薇忍不住用目光,去追小郎君勁瘦如竹的背影。
幸好庭院裡的雪都被仆婦們掃走了,即便還堆積了一層雪垛子,倒也不至於卡住木輪。
裴君琅離開得很順遂,不需要她幫忙。
那一瞬間,葉薇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裴君琅看似冷淡,與人相處時,身上散出的凜冽威壓,也總是如山傾倒,令人不安。
他既遠又近,若即若離,正因性子孤僻,被人不喜,這才每每獨自一人於冷冽風中穿行。
所有好意或者惡意接近他的人,都不把裴君琅當成一個普通人看待。而他的殘缺病體也時刻提醒,他與常人的不同。
葉薇作為裴君琅的朋友,其實不該把他當成需要照看的病人。她自以為是的善意,會令自尊心強悍的少年感到難堪。
所以,裴君琅才會離她越來越遠。
小姑娘心尖微微刺痛,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脹情愫湧上心頭。
葉薇唇腔發苦,滿是咬了一口青梅後的苦澀餘韻。她鼓了鼓腮幫子,歎氣:她其實,也不想和小琅形同陌路。
飯廳裡,謝芙他們已經吃飽了飯,先去藥堂準備藥品,留下葉薇一人用早膳。
葉薇平時是個飯量很好的人,今日這一頓吃得沒滋沒味,她食不知味的樣子,倒讓自家二叔連連稱奇:“你不是早飯都能吃三個大肉包麼?怎麼今天喝一碗奶羹就不吃了?”
葉薇正巧邪火沒地方發呢,葉舟倒撞槍口來了。她翻了一記白眼,瞪葉舟:“我吃三個大包子,礙著二叔了嗎?”
這一瞪眼,正好對上房梁懸掛的堂燈燭光。
明熾火燭一照,葉薇的杏眼被光刺目,眼眶酸溜溜的,一下子盈滿了眼淚,鼻尖子隨著淚意泛起紅暈。
像是在哭。
葉薇多堅強的一個孩子,竟被葉舟三言兩語弄哭了。
膳堂不少學生朝他們打量,在旁看熱鬨。
葉舟手足無措,這才想起她也是個女兒身,女孩家肯定是在意身量體態的。
他如臨大敵:“噯,我沒說你吃得多的意思,你看起來那麼瘦,吃多點不正好麼?胖點好,冬天多養肥膘,抗造。”
葉薇不說話,隻低頭啜泣,小心翼翼抹眼淚。
葉舟見狀,心裡更不是滋味。他撓了撓頭,為自己小聲辯解:“為師、啊,為叔真沒那個意思,我說錯了還不成嗎?”
葉薇也覺得自己這一哭來得莫名其妙,她捂臉,知道自己嚇唬住葉舟了,當即順杆往上爬,朝人伸手:“要我彆哭也行,隨便拿個十兩銀子搪塞吧,學生很好哄的。”
葉舟一聽就知道她又在琢磨壞點子,但他理虧在先,也不好和葉薇計較,隻能從荷包裡摳搜出十兩銀子,塞到葉薇手裡。
“彆敲詐了,我身上就十兩,真沒多了。”
“行,夠了!”葉薇擦乾淨眼淚,破涕為笑。
她心情好了,不再搭理老師。小姑娘鬱氣發泄完了,肚子就餓了。緊接著,葉薇的筷子伸向擂成山高的羊肉包子盆裡,夾了三個,美滋滋佐粥吃去了。
葉舟:“……嗯?”這像是沒胃口的樣子嗎?明明是還沒來得及開始乾飯!他就不該多這個嘴!
算了,當破財消災吧。
屋內,銀盆裡燃起幾徑沉香白煙,熏上神龕裡的紅龍神像。這是用紅龍穀怪物的肉身製成的泥胎神像,雖說是個贗品,但好歹有幾分紅龍的神魂,沒準能招來天神真主本尊。
周婉如盤動手裡的白玉持珠,唇瓣翕動,念念有詞,她念的是經文,尋求紅龍庇佑的梵文。
前幾日,紅龍殿血流成河。
她端坐高台,看著眼前的屠殺,竟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死了的人,有朝堂閣臣,有幼時抱過她的世家長者。不止對周婉如有恩惠,其中一部分長輩,甚至對從前還是質子的裴望山也溫聲軟語禮待有加,涉足朝堂爭鬥,彼此有了利益衝突,裴望山就能眼睛都不眨一下,設計借勢將他們一個個鏟除。
第九十九章
葉薇看起來很高興,他不想掃她的興。
裴君琅早早知情,反噬之症,無藥可醫,梅姨所配備的藥湯,也隻是暫緩痛感的輔藥。
葉薇看著他一日日強裝精神,她以為他慢慢好起來,殊不知他的心腑衰竭,命數垂危,不過是強撐苟活。
既無計可施,裴君琅又何必陳述病情,徒增葉薇的煩惱。
況且,小姑娘那樣愛哭,他可不想,再騙女孩家的眼淚。“如果我在勾引小琅,你當如何?”
葉薇一點都不畏懼虛張聲勢的裴君琅,她甚至覺得他有趣,總想逗他玩。
此話一出,裴君琅錯愕地眨了一下長睫,沒有說話。
若葉薇的風情是對尋常年長一點的郎君展現,那麼興許真會給外人品出一絲曖昧的氣氛。
偏偏她對他搔首弄姿……
裴君琅是個廢人。
即便他平時從不提及,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他這具殘缺的身體,早早和人欲割席。
葉薇忽然想起那日在祖宅裡的見聞。
裴君琅城府深沉,其實一點都不好欺辱。他能示弱,一定是故意為之。
裴君琅不置可否。浸滿露水的綠枝,迎春花黃蕊新發,潤了一重水意,嬌嫩欲滴。
葉薇有閒情雅致,房裡的花換成了幽香的桃花。
小姑娘長得快,十三四歲便是分界點。
葉薇的身子骨抽條,五官也長開了。她褪去玉雪可愛的稚氣模樣,臉上豐腴的嬰兒肥消下去,有了鵝蛋臉的勻稱輪廓。
桐花搖搖頭:“小姐,那是家主讓你帶到潛淵官學裡的衣衫用物。”
“嗯?”葉薇懵了,“官學?”
“對,奴婢也是剛聽蔡嬤嬤講。潛淵官學裡建造了學舍供學子們入住,每半個月才能歸家幾天。”桐花歎氣,“二小姐,奴婢要好久見不到你了。”
葉薇一愣,她還真不知道這一茬。
她安慰桐花:“沒事,也就幾天。你在府上事事小心,等我回來。”
“嗯,奴婢會聽小姐的話,把院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等你回來住!”
“桐花好乖。”
今日是葉薇第一次上官學,為了給同窗留下一個好印象,她挑了一身雪色桃花紋的春衫。
為了方便官學裡的生活起居,葉薇的寬袖用柳綠色絲絛收緊,白皙腕骨上,輕盈的帶子垂落,被風吹起,舉手投足間都帶有少女的明媚與靈動。
葉薇收拾妥當,出了葉府。
她站在馬車旁邊靜候仆婦們搬運箱籠,等待啟程。
百無聊賴間,卻聽到一聲聲細微的啜泣,原來是她的小堂弟們對父母親哭鼻子。
一側的角門,還有焦蓮與葉瑾簇擁著長姐葉心月出門。
葉心月牽了一頭白狼崽子,一麵勒住繩索,一麵與父母親悄聲交談,語笑嫣然。
不必說,一定是家人叮囑她許多上學的注意事項。
葉薇眨了眨眼,抬頭的一瞬間,正好應上葉心月冷漠的目光。
她朝阿姐微微一笑。
葉心月沒有回應。
葉薇收回了目光。
想來其實很諷刺,她也是葉瑾的女兒,待遇卻完全及不上嫡長女,甚至不如葉瑾對其他外人親厚。
她真像撿來的孩子啊。
葉薇指尖繞著發帶,一偏頭,又看到葉舟。
他抱胸,立於旁側。似乎很不耐煩兄長和長女的父女情,眉頭緊鎖,指尖一下又一下敲打手臂。
見狀,葉薇親親熱熱喊了聲:“葉舟老師早上好啊。”
“……”葉舟受了驚,低頭一看,竟是大哥膝下那個厚臉皮的侄女。
“嗯,早上好。”葉舟摸了摸鼻尖子,不免感慨:這丫頭入戲可真快啊。
葉薇和葉舟的對話,總算終止了焦蓮他們的親情戲碼。
五個孩子各自上了馬車,在葉舟的帶領下,緩慢駛向皇城腳下的那一座潛淵官學。
葉薇猜測,官學之所以要閉校留人,也是為了防止傳家術被閒雜人等偷學過去,流傳於民間坊市。
不過幸好,即使獨自一人生活,葉薇也不在話下。
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母親在世時,也教過她許多獨立生活的技能。
葉薇給自己倒了一杯溫茶,小口啜飲。
還沒喝完多少,車便停了下來。
“小姐公子們,下車吧,咱們到了!”車夫在馬車外高喊了一聲。
葉薇撩簾,跳下車。
她環顧四周,發現官學外圍攏的都是她不認識的少年少女。
今日,裴君琅肯定也在吧?
葉薇下意識去找好朋友的身影。
左顧右盼半天,她終於看到了不遠處被青竹推動木輪椅走近的裴君琅。
近乎一個半月不見,裴君琅似乎也變了點樣子。
今日,他穿了一身黑緞江崖浪花紋衫袍。腰身被一條細細的雪色衣呆束縛,肩上披一件輕薄的鶴紋大袖衫。烏色長發束於白玉發冠間,劍眉鳳眸,薄唇朱赤。
小郎君除卻眉眼凶悍冷漠了些,看著生人勿進,其餘容貌還真是一如既往,漂亮到令人發指。
葉薇見到舊友,心裡十分歡喜。
她原地蹦跳,朝裴君琅揮手,親昵喊了句:“二殿下,好久不見!”
按理說,裴君琅當眾送過她糖炒栗子,應當不會跌她的麵子。
怎料今日,裴君琅一反常態,冷冷瞥了一眼葉薇,一句話沒說。
甚至命令青竹,推他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隻是慵懶地瞥了葉薇一眼,警告:“你很聰明。不過,風聲傳出去之日,便是你身死之時。你我的關係……還沒好到我能縱容你背叛。”
葉薇深諳裴君琅疑神疑鬼的性子,她點頭,笑眯眯地說:“小琅放心,我這個人呢,最惜命了。”
荒廢許久的古樓,到處都是灰塵,又哪裡來的人聲?!
葉薇的汗毛倒豎,忍不住倚靠到裴君琅的身邊。
她半點沒有女兒家的矜持小意,怕到極致,竟敢輕輕拉住裴君琅的小指,怯怯地開口:“二殿下,你膽子大,你去探探路好嗎?如果撞鬼了,你就提醒我一句……我,咳,先跑出去給你尋援兵。”
裴君琅不好騙,他諷刺地道:“你的意思是,我留在此地葬身鬼腹,拖延時間,你則開溜逃難,不管皇子死活?”
“彆說得這麼難聽!”葉薇拍了拍胸口,“臣女不是那樣的人!臣女手腳輕便麼,比、比您逃跑的速度快。”
“葉薇……”裴君琅忽然鉗住她的下巴,鳳眸裡滿是厲色,“誰給你的膽子,譏諷我不良於行?”
“小琅,你對我有些誤會。”葉薇捂嘴,掩飾自己的口無遮攔。
“算了。”裴君琅撇開她的臉,碰過女孩的手指抵在衣上仔仔細細擦了擦,“推我過去。”
“殿下?”
“表忠心的時候到了,且讓我看看,你方才說的那些話,是不是一場誤會。”
“是,臣女遵命。”葉薇蔫頭聳腦地照辦。
她明白,裴君琅最討厭彆人騙他。今日行動,他能主動喊上她實在大不易,葉薇不應該辜負裴君琅要帶她一起送死的良苦用心。
於是,葉薇一如閒庭漫步般,優雅地推動木輪椅,靠近了隔壁的房門。
紅門被人從外頭鎖住了,屋裡虛弱的人聲漸漸清晰。
“門鎖了,不如我們出去先找一個擅於此道的工匠,再……”葉薇委婉地勸。
然而,“叮”的一聲,門鎖落地。
是裴君琅拿出一柄火銃,徑直射出一枚威力巨大的鐵彈,直接擊碎了鎖扣。
“開吧。”裴君琅說。
葉薇沒辦法,隻能輕輕推門,一探究竟。
“吱呀”一聲,門打開了。
一陣血腥味撲麵而來。
眼前的一幕,嚇了葉薇一跳,就連裴君琅也忍不住輕輕挑起眉頭。
洞開的紅門,光線落入。昏暗的燭光,照亮了屋舍每一個角落。
嘩啦、嘩啦,鐵鏈震顫。
隻見房間四麵八方都牽了一條長長的鎖鏈,好像一張粘滿毒液的蜘蛛網,束縛住一個少年郎的脖頸與手腳。
待食的獵物,是毒蜘蛛豢養的孩子。
少年低著頭,他的呼吸很弱,時有時無,不知是死是活。
那一頭烏黑的長發垂地,乾燥、淩亂,已經許多年沒有修剪過了。
郎君的衫袍似乎也不合身,下擺高高吊起,露出滿是血汙的腳踝,腳背上全是小刀拉開的傷口。
聽到有人來了,他渾身一顫,繼而緩慢抬起頭。
葉薇和他對上了眼,心臟忍不住狂跳。
他竟然和周銘長得一模一樣!
葉薇呆若木雞,小聲問:“你是……周銘?”
少年郎聽到這個名字,身體驟然一怔。
接著,他彎眸,眼裡是周銘不曾有過的圓融溫和。
郎君牽起柔和的微笑,輕輕開口——
從前,裴君琅無知,故而無畏,如今他拜葉薇所賜,有些想活,竟心生起怯意。
他命理天定,注定無果。
因此,裴君琅不敢和葉薇走得太近,也不能貪戀更多。
若他心生牽掛,便無法安心赴死。
裴君琅,不能想活。
第一百章
葉薇請了一堆潛淵官學的小夥伴登門。
好歹是世家子女,來府上做客,一個個還是知道禮數的,大多數都帶了登門禮。
白玉杯、夜明珠、奇花異草、產量極低的地方貢果……
每收一樣,葉薇就回頭,小心翼翼窺探裴君琅的態度。
小郎君端坐木輪椅上,如玉琳琅的指骨把玩一盞飲儘了的茶碗。
他神色寡淡,心如止水。隻偶爾瞥來一眼,鳳眸裡的淩厲寒意,比風雪還要冷。
但也沒有半點嫌惡。
沈追命:“你知道的,沈家不留廢物。”
幾乎是在瞬間,老黃想到了屍橫遍野的祁鎮。到處是腥臭的血、哭嚎聲、馬蹄聲,蠻族勝者持刀屠殺藩鎮大乾子民,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如同豬狗一般,任人宰割。
死在蠻族鐵騎之下的屍骨不計其數,那一戰,守住藩鎮的軍將全是沈家的旁支。
援軍遲遲不來,偏偏蠻族人驍勇善戰……隻能等死,全軍覆沒。
那一日,遠赴戰場的沈家旁支,沒能守住祁鎮。
特彆是他們在死之前,還發現了另外一樁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沈追命,罪該萬死!
身為本家家主的沈追命為了世家長存,他眼睜睜看著族人赴死,從不後悔,也不會動容。
沈家不留廢物,一切都為了家族崢嶸。
為了榮耀,族人們做點犧牲,又有什麼不可以?
他就是這樣心狠手辣的惡鬼。
壓迫感寸寸淩遲老黃的神誌,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脖頸上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襲來,漸漸的,他連門外的風雪聲都要聽不到了。老黃為了活命,勉力擠出一句:“奴、奴才會查,會儘快查……”
聞言,沈追命驟然鬆了手,任老黃如同一灘塌皮爛骨的肉,跌倒在地。
沈追命連茶都沒喝,大步流星走出了廳堂。
唯有老黃還跌坐在地,心有戚戚。
他的脖頸幾乎骨裂,疼得鑽心。
他想,沈家的日子,真不是人能過的。
老黃是山莊的管事,被主子打臉,那是失了顏麵,他不願意被外人瞧出來。於是,老管事低眉垂眼,灰溜溜地跑回了屋裡。
剛關上房門,屋內就響起了“斯斯”的恐嚇聲。
老黃回頭,看到那一條半臂長的白色蛟蛇盤在桌案上,死死盯著他。
他明白,是裴君琅來討回信了。
老黃想到裴君琅的冷酷無情,一時間騎虎難下。
兩頭都不能得罪啊,他真是吃了大苦頭了!
老黃哭喪著臉。
他也不是生來便知曉背叛主家,陽奉陰違的,實在是沒法子啊。
時至今日,老黃還記得當初他在私宅裡逍遙快活時,屋舍驟然出現裴君琅與青竹的情形。
明明是芝蘭玉樹的小郎君,噙笑的模樣卻那樣駭人。
裴君琅淡淡開口:“老管事體恤體恤本殿下,出京一趟可不容易。你這座山莊的造價應當不菲吧?還比著沈家老宅來搭建的,可見你想取代世家主子的勃勃野心。”
老黃一下子猜到裴君琅的身份,頓時嚇得屁滾尿流。
“你、你是二皇子?老奴、老奴不過是私下建了個家宅,老奴不偷不搶的,有什麼好對不住主子家的地方?”
“哦,看來你問心無愧。既如此,此地暴露出去,應當也沒什麼要緊的。隻是我知道沈家主一貫疑心病重,若知你有反心,你猜他還會不會重用於你?”裴君琅嗤笑一聲,“畢竟,你也應該沒自己想象的那般至關重要?”
老黃心裡也知道,沈追命將很多事告知於他,不過是看在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的情分,除此之外,還真沒有什麼關照的心思。
沈追命若是真抬舉他,又怎會把他丟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山莊裡,為沈家守家宅?他不過是就近控製老黃罷了。
要是讓沈追命知道,老黃在外也有建造一處和沈家祖宅一模一樣的山莊,自個兒還在裡頭豢養妻妾奴婢,那他的好日子一定到頭了……
老黃兩股戰戰,半晌不語。
見狀,裴君琅猜到自己打蛇打到了七寸。
小郎君鳳眸微抬,譏諷一句:“若你懂事,我倒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老黃聽他的話音兒,知道自己還有一線生機,大喜過望。
然而他實在高興得太早,裴君琅的“恩情”,也就是給他服下秘製的奇毒,若他不乖巧,不出三日便會七竅流血而亡。
他得唯裴君琅馬首是瞻,替二皇子賣命。
……
想到這些陳年爛穀子的舊事,老黃忍不住發抖。
皇宗世家裡頭的人,一個比一個鬼精,一個比一個有手段,他能鬥得過誰呢?還是安安心心當牆頭草,兩邊倒吧!
老黃沒了法子,他長歎一口氣,隻能在蛟蛇白刃的摔尾巴催促之下,把今日的事記錄於絹布上,給裴君琅通風報信。
“好同僚,你可要為我好好美言兩句,咱今兒的脖子都快被沈家主擰斷了。”
老黃將布條塞到蛟蛇的血盆大口,目送白刃一頭鑽入雪地裡,消弭不見-
臘月隆冬,山丘起伏,綠植荒蕪,唯有稀疏幾棵雪鬆孤零零地佇立山脊,一片蕭索雪意。
距離年關隻有五日的時間,山莊各處都開始掛上過年用的紅紗燈籠,屋舍的門板兩側也貼上紅彤彤的對聯,鐵畫銀鉤的隸書,墨香氤氳,葉薇一起床就聞到了。
今年果然有一場雪災,山莊外的雪積到膝蓋高。葉薇說皮實,但遇到極寒天氣也還是怕冷的。幸好來漳州之前,她特地準備了一身漂亮的珠糕袍子,再戴上帽簷圍著白毛的風兜鬥篷,胳膊大腿都裹得嚴嚴實實,一點都不冷。
今天是守城之戰的重要日子,葉薇擔心待會兒打起來,下手沒個輕重。於是束發的時候,她隻編織了兩條麻花辮,再用紅緞帶盤成一左一右的小球發髻。
葉薇看了一眼銅鏡,嫌紅絲絛太寡素,考慮片刻,又取來兩朵茉莉絨花簪在發髻邊上,淡雅的花搭配明豔的紅,豐姿冶麗。
剛拉開房門,葉薇已經聽到不遠處拖動板車搬運炸藥的聲音了,學生們為了晚上的守城之戰做準備,一個個睡醒了便摩拳擦掌,建造雪牆戰壕去。
唯獨丁班人一如既往懶散,起得比他們遲,試煉將近,還有心思先去花廳吃一頓飽飯。
葉薇經過走廊時,恰巧和裴君琅撞上。
她錯愕,下意識低頭,不想和小郎君對上視線。可刻意裝作視若無睹,又顯得她很無禮。
猶豫間,裴君琅替葉薇解圍:“花廳裡有你愛吃的羊肉饢餅,牛乳粥,以及肉餛飩,你想吃哪樣早食,喊管事的給你端來熱一熱。”
廊廡底下。
梅花甜糕還是被瀟瀟冷風凍硬了。
葉薇一時不察,手裡的糕點落了一地。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撿起來。
糕身沾上汙泥,無論怎樣都擦不乾淨。
葉薇的指腹被雪泥凍得通紅。
花糕臟了,不能再吃了。她好像也沒理由,再去找小郎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