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0(2 / 2)

“雲照?”

又是一聲呼喚,雲照瞳孔微移,然後慢慢撐坐起身。

裴勉本沒抱什麼希望,但在瞧見眼前人終於有了反應後頓時變得欣喜若狂,正要上前,卻隻見雲照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臉上是陌生的冷冽與疏離。

裴勉腳步一頓,不等他開口詢問,隻聽對麵響起雲照淡漠的聲音:“跪下。”

幾乎是同時,裴勉想也沒想,“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動靜大得刺耳,雙膝處傳來的刺痛直逼大腦,他恍然回神自己受到了侮辱,當即挺直了腰板痛斥:“雲照,你彆欺人太甚!”

雲照充耳不聞,淡淡瞥了一眼後冷笑道:“我就是欺你了,你能奈我何?”

“你!”裴勉喉頭一梗。

想他這輩子除了爹娘,還從沒這般跪過誰,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現如今卻被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家夥耍得團團轉,傳出去豈非要笑掉彆人的大牙?

第十一章 我錯了,你彆生氣

裴勉心想,是不是自己近段時日裡對雲照太好了,以至於這家夥愈發肆無忌憚,若是現在不加以管教,日後這府邸還能有他的一席之地?怕不是連丫鬟說的話都會比他的有份量。

心裡念著,他正決定給雲照點顏色看看,一抹冰涼忽然抵住了他的下頜,緊接著他便被迫仰頭,與對麵那雙攝人和眸子視線相撞。

對麵,雲照足尖勾起裴勉下巴,十分恣意地抿著薄唇,矜貴且隨性,“看你這模樣,莫不是在盤算如何對我施加威壓?”

心思被看穿,裴勉瞳孔一震,無端感到一陣驚慌,當即嘿笑道:“怎麼可能!這安王府姓甚名誰,哪裡輪得到我去對一家主位指手畫腳?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雲照居高臨下地望著裴勉,眸底閃過抹戲謔,他倒是要看看,這小子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裴勉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每每對上雲照的眼睛,他便不自覺想要靠近。

放眼從前,碰上雲照的肆意調侃,他頂多逞一逞嘴上功夫,雖然每回都是以落敗告終,但也不至於血本無歸。

回溯過去,當年的愛哭鬼已然消失不見,怎如今陰差陽錯地同雲照成了親,他反而又變回了往昔那般膽小吃癟的樣子。

莫名一陣煩躁,裴勉眉頭微蹙,下意識歎了口氣,卻不想這輕輕一歎,再次惹來了雲照的不悅,登時怒拍床沿。

裴勉嚇得身形一晃,幾乎是下意識地道:“我錯了我錯了,你、你彆生氣。”

雲照冷著張臉,仿佛對裴勉的認錯態度並不買賬。

麵對雲照的盛怒,裴勉害怕歸害怕,倒不是因為他膽子小,隻是似乎從最初認識雲照那時開始,他便對此人產生了一種條件反射的情感,就如當下這般。

“那個…………”雖然不知道雲照又因為什麼生氣,但裴勉心知自己不喜看見雲照受除了笑容以外任何負麵情緒的折磨,於是他腰板兒挺直,一隻手搭上雲照的膝彎輕輕晃了晃,視線有意無意掠過對方慍怒的雙眸,道:“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大人有大量,千萬彆同我這種人一般見識,嗯?”

雲照依舊沒有說話。

大抵是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他略顯煩躁地閉起眸子,腦袋微仰道:“不是你的錯,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的原因。”

不知從何時開始,或許更確切地說,自打有孕以來,雲照發現自己的脾氣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雖然每次都有裴勉這個受氣包替他兜兒底,但長此以往下去,難恐會落人話柄。

靜謐持續了好一陣,裴勉頭一回見到如此“善解人意”的雲照,不禁頭皮發麻,心想雲照是不是在故意試探他的忠誠,否則放在平時,自己臉上早就多出五個巴掌印了。

想著,他不由自主地盯著雲照的臉,似是想從其中窺出些什麼。

於是各揣心思的二人陷入了冗長的沉思,直到屋外響起侍女傳膳的聲音,這詭秘的氛圍才堪堪結束。

膳桌上。

由於沒探出雲照的心思,裴勉幾乎沒什麼心情吃飯,眼角的餘光時不時瞥向身側,碗中的米飯被那雙筷子扒拉得冒出一個坑來。

操…………

心裡暗暗罵了一句,貫來心直口快的裴勉何曾受過這等罪,胸口憋著股悶勁兒,他渾身躁動不安,本想同雲照來個直截了當,但又生怕哪個字說錯了惹到對方不快,因此隻能兩手不停來回摩挲。

扭捏作態的模樣入了雲照的眼,便語氣不佳地問道:“一口沒吃,你是想做什麼?”

裴勉動作一滯,悻悻看了眼雲照,道:“我說了,你可不能生氣。”

雲照哭笑不得,放下手中的碗道:“好,我不生氣。”

裴勉這才放下心來,接著看向雲照道:“雲照,你覺不覺得你最近跟平時比起來,有些…………不對勁?”

雲照:“哪裡不對勁?”

裴勉琢磨了半天,道:“就比如,你方才沒有打我?”

雲照:“…………”

“你是有什麼受虐傾向麼?”他問。

裴勉連連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當然就是有點兒驚訝。”

畢竟就在昨夜,你還因為我在夢裡搶了你的桃花酥而給了我一巴掌。

當然,後麵這句話裴勉沒有說出來,他相信以雲照現在的脾氣,隻要哪個字不入對方的耳了,那自己不死也得脫層皮下來。

聽了裴勉的闡述,雲照歎道:“你以為我沒察覺麼?”

裴勉撓了撓腦袋,正要開口,雲照又道:“但凡你讓著我些,我也不至於天天打你。”

“…………?”裴勉表示驚呆了。

如若不是外頭有人值守,他還真想立刻衝出去對著老天爺求證———“天地良心!我裴勉哪回沒有讓著他雲照?”

內心暗湧的波濤幾乎就要破土而出,裴勉滿腹的苦楚無處宣泄,隻能一臉怨懟地盯著雲照看。

察覺到身側灼熱的視線,雲照也十分傲然地與之相對,“怎麼,我講得有錯?”

裴勉:“…………”

左右等不來回話,雲照也知自己過火了,心裡正想著法子轉移話題,不料耳旁驀地傳來裴勉陰惻的聲音:“沒錯。”

雲照愣了愣,“什麼?”

裴勉看著他,眼裡的委屈像是要溢出來了一樣,他重複道:“我說,你講得沒錯。”

雲照目光投在裴勉那張臉上,忽然“撲哧”笑出了聲。

不明所以的裴勉顯得有些急切,“好端端的你笑什麼?”

雲照廣袖掩口,可那一排雪白的貝齒卻是怎麼也遮擋不住,如畫的笑顏褪去了昔日冰冷,連帶周遭的環境都染上了一層明豔。

裴勉將將還窩著團火,可惱著惱著,他又很快淹沒在雲照那雙含著情的笑眼之中。

漸漸地,飯菜涼了,雲照也笑夠了,他站起身,“走吧。”

裴勉跟著站了起來,“去哪裡?”

雲照拂袖向外走去,“聽聞坊間出了好些新糕點,我想去嘗嘗。”

聞言,裴勉加緊腳步跟上,口中不忘叮囑對方:“石階光滑,你小心些。”

雲照正下台階,聽到裴勉的話,他不滿地喃了一句,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

或許是月份漸大的緣故,雲照的身子略顯笨重,裴勉跟在旁側,視線守著對方的腳下半分不曾挪開,似乎生怕人磕了碰了。

二人行至府門外,裴勉正準備喚人備轎,被雲照一個開口打斷了,“不必,我想走走。”

裴勉聽了眉頭一皺,“你如今一雙腿拖著兩個人的重量,吃得消?”

雲照嗬道:“小崽子才幾斤幾兩?我還不至於弱到這般田地。”

裴勉掙紮片刻,道:“那好吧,你若是累了就告訴我,我到時………”

話未說完,不知是不是嫌人太過嘮叨,雲照早已轉身離開。

裴勉一驚,立即拔腿跟上。

喧囂的街上人來人往,雲照因為政務繁忙不常出門,所以十分珍惜此次的出行,一會兒叫裴勉給他買栗子糕,一會兒讓裴勉替他買芙蓉餅,吃得那叫一個樂嗬。

倒是裴勉,自出門開始就在不停地排隊,手裡更是揣得盆滿缽滿。

“雲照,我說你不吃的話能不買嗎?”身後,裴勉氣喘籲籲地訴苦。

雲照聽罷回眸道:“怎麼,心疼銀子了?”

裴勉道:“銀子乃次要,主要是你買了那麼多,吃就吃上幾口,未免太過浪費,想當年我在軍營裡…………”

聽著裴勉再次提到他在軍營中的榮光事跡,雲照煩不勝煩,抬手打斷道:“行了,這裡又不似軍營那般糧食短缺,你若再講那便回去吧。”

見人無端端生氣,裴勉覺得雲照莫名其妙。

他自認為說的話沒有問題,身為將帥之後,他從小就被灌輸要愛惜糧食,那些在戰場廝殺的將士們自離家開始便吃不上一頓飽飯,裴勉對此深有體會。

但雲照不一樣,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從來沒有憂思過溫飽問題,裴勉想,跟這種人談惜糧簡直就是在對牛彈琴。

“罷了罷了。”他重重歎了口氣,無奈道:“你想要什麼便買什麼吧,吃不完我替你吃。”

雲照嘁道:“聽你這語氣,怎麼好像是我不講理了似的。”

裴勉心想難道不是嗎?

但想歸想,他可沒那個膽子講出來,立即當場換了副笑臉道:“尊敬的安王殿下,您身份何等高貴,做什麼同我一個平民百姓計較?您想吃什麼便說,在下買,買還不行麼?”

雲照哼笑一聲,顯然對裴勉的話很是滿意。

見對方沒有再深究,裴勉這才吐出一口氣,心道終於把這個祖宗給伺候好了。

“咱們現在去哪裡?”他兩步跟上雲照步伐,問道。

雲照環視一圈,道:“再看看吧。”

裴勉應了一聲,隨口問:“雲照,你知道朱雀橋嗎?”

雲照思索片刻,道:“不知。”

裴勉隨口道:“當真是溫室長大的,竟連朱雀橋都不知道。”

雲照聽後薄唇微嘟,不高興地問:“那你倒是說說,那個朱雀橋是做什麼的?”

裴勉卻賣起了關子,道:“等晚上你就知道了。”

第十二章 鬨市

鬨市的街道蜿蜒曲折,雖值正午,可街邊的攤點早早就擺滿了,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看上去好不熱鬨。

裴勉與雲照並肩行走在街道上,一白衣翩躚氣質出塵,皎如玉樹臨風前,一玄袍加身不拘小節,似有恢弘淩雲誌。

兩抹身影高挑又紮眼,很快便引來了大片的目光。

那些個女販們見路上冒出兩名美男子,紛紛甩起袖子衝他們拋出媚眼,妄圖通過這種法子引起他們的注意,更甚者有些大膽的,竟直接走到他們麵前擋住了去路,一副“不買我的東西不許離開”的架勢。

雲照走得好好的,看見眼前紛擾的一幕,強壓下心頭的火苗打算離開,卻不料那幾名女子一窩蜂地全都湧了過去。

“這位公子,你瞧,這是奴家親手一針一線繡的手絹,用來討女子的歡心最適合不過,如何?要不要買一條回去送與心上之人?”

說著,她擠眉弄眼地就要往雲照懷裡倒去,幸得裴勉眼疾手快,才不至於叫雲照在大街上被占便宜。

那女子見撲了個空,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偏還又恬不知恥地湊到雲照跟前賣笑,“公子,您當真不來瞧瞧奴家的手絹嗎?包您喜歡。”

雲照煩不勝煩。

裴勉比之更甚。

“姑娘,煩請讓開。”裴勉上前一步,將雲照擋了個嚴實,語氣不善道。

生硬的話語冷不丁響起,對麵那女子一怔,原本幽怨的眼神在看見裴勉吃人般的表情後瞬間怔在原地,“既、既然公子不喜歡奴家的手絹,那奴家便不打擾公子了。”

說罷,便一溜煙兒跑沒了影。

可即使有了這個前車之鑒,周圍其他的女子們似乎並不打算放過眼前的香餑餑,一個勁道:“公子要不要來看看我家的首飾?”

“還是來看看我家的脂粉吧,算您便宜。”

“我家新進了幾匹布,公子身段修長,穿上我家布匹做出來的衣服定然好看。”

“不不不,還是來我家看看吧!”

……………

……………

……………

喧擾的聲音不絕於耳,雲照麵色不佳,一對兒烏瞳像是覆上了萬年冰窟,美則美矣,可其中釋放的寒意也是叫人忍不住退避三舍,因此那些女子雖都圍在他身邊,卻是沒有一個敢靠近。

相比之下,裴勉的臉色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心問現在的女子都這般不知羞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在大街上拉拉扯扯。

簡直、簡直是有辱斯文!

捕捉到雲照臉上愈發濃重的怨氣,裴勉也不管眼前這些人是男是女了,正打算出聲喝退,一聲高喊忽然由遠及近襲來———“都讓開!”

伴隨著嘶鳴的馬啼聲,方才還鎖定在雲照身上的那些目光紛紛循聲望去,緊接著便是一陣花容失色的驚叫———“啊啊啊!”

“快跑!”

失控的馬車衝這裡疾馳而來,原本擺放整齊的攤點瞬間傾倒一地,攤主們對著車屁股怒喊,尖叫的聲音伴隨著謾罵絡繹不絕,但馬兒哪裡聽得懂人話,隻知道一股腦兒地橫衝直撞。

人群散儘,好容易從女人堆裡脫身的雲照來不及喜悅,扭頭便是一張棕馬放大的臉。

“雲照!”

眼看那兩隻高高翹起的前蹄就要落到雲照身上,裴勉瞳孔猛地一縮,奮力把人扯到了自己懷裡。

巨大的慣性讓二人重重摔倒在地,但好在有裴勉這個人肉墊子,雲照並未傷及半分。

“雲照!怎麼樣?摔著哪兒了沒有?”雖把人護得好好的,但裴勉依舊擔心,絲毫不顧自己臂膀處的擦傷,連聲詢問雲照。

雲照似乎還未反應過來,呆了片刻後嘴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又很快掩去,然後搖著頭示意自己無礙。

裴勉這才吐出一口氣。

不遠處,馬車已然側翻,滾圓的車軸在半空不停打轉,車夫趴在地上哀嚎,四周散落一地的蔬果,看上去狼藉不已。

裴勉小心扶起雲照,正想上前理論,被雲照抬手攔住了。

“等一下。”雲照看著麵前四分五裂的馬車,說道。

裴勉不解地憤道:“還等什麼?這人連匹馬都訓不住,誰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的。”

雲照沒有理會,反而徑直走了過去。

裴勉見此也不再說什麼,煩躁地抓了把頭發後闊步跟了上去。

穿過看戲的人群,雲照看見了那側翻的馬車中探出的腦袋,眉頭微微蹙起。

裴勉好容易從人堆裡擠進來,抬眸就看見了眼前滑稽的一幕,仔細瞧了後才恍道:“喲,這不是曹縣令麼?”

說罷,他把頭扭向身旁的雲照,滿臉的幸災樂禍。

視線掠過嘈雜的人群,還在廢墟中掙紮的曹衛一眼便注意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驚愕的同時踉踉蹌蹌上前行禮,“安、安王殿下。”

話畢,四下目光齊刷刷襲來。

“這、這人竟是安王殿下?”

“我的天呐,我剛剛居然調戲了人家!”

“聽聞安王殿下睚眥必報,方才咱們這般沒有分寸,不會被殺了滅口吧?”

“你、你可彆嚇唬我啊!”

……………

眾人嘴上說著,麵兒上那叫一個害怕,皆挪步往後退去。

畢竟誰能想到,這傳聞中的安王殿下竟生了一張謫仙之姿,哪裡有半分說書人描述的殘暴不仁?

雲照像是沒聽見旁人的議論,對著曹衛道:“曹縣令這般行色匆匆,是所謂何事?”

“這…………”曹衛麵露一絲難得,環視四周後小聲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回憶前日上朝時的內容,雲照也大概猜到了什麼,便頷首道:“走吧。”-

雲雨閣。

包廂內,小二上完酒菜後關門離去,一路無言的曹衛這才緩緩開口:“想必殿下已經知道臣要說什麼了,臣也不同您兜圈子,今年的旱災尤其嚴重,北川一帶百姓民不聊生,餓的餓死,病的病死,臣實在是…………唉!”

一聲歎息,曹衛憤然捶了下自己的大腿,又道:“臣府上每日上奏的文書數不勝數,說來也是慚愧,臣想不出什麼治災的好法子,今兒早一氣之下,本想直接扛著糧食前去支援,誰料想馬兒不知怎的受了驚嚇,這下兒是怎麼也去不成了。”

說罷,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既這般嚴重,朝廷沒做出什麼指示麼?”裴勉聽後問道。

曹衛道:“裴小將軍有所不知,如今正值六月天,本就天災泛濫,加之國庫空虛,朝廷實在拿不出什麼錢來填補。”

“什麼?”裴勉擰眉。

曹衛又重重歎了一聲,道:“今日偶然遇得殿下,不知殿下可否又什麼好法子?”

雲照自進屋開始便沉默不語,他指尖輕敲桌沿,思索半晌後道:“事關百姓安危,本王今夜會差人送去賑災糧食,所有銀錢暫由安王府提供。”

曹衛道:“殿下心善,出發點是好,可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雲照抬手示意對方噤聲,“本王知道,等明日上朝,本王自會同陛下商議。”

曹衛心想也隻能這樣了。

離開雲雨閣,雲照一路無話。

另一邊,裴勉還在苦惱該如何哄雲照開心,七拐八繞間,二人愈走愈偏,裴勉忽然想起白日同雲照說過要帶他去朱雀橋,正要開口,驀地驚覺這不是回府的路,便問:“咱們這是要去哪裡?”

雲照負手道:“七河村。”

“七河村?”裴勉疑惑,“做什麼去?”

雲照腳步不停,道:“賑災。”

裴勉斂眉,“可王府的馬車還未出發,咱們就這樣去也實在做不了什麼。”

雲照心係百姓,這是裴勉一直都清楚的,加之曹衛方才的話術,他知道雲照這是按耐不住了。

“腿可還受得了?要不要先歇一歇?”視線飄過雲照的小腹,裴勉心裡泛起陣陣擔憂,明知勸不住雲照,但他還是想試一試。

果然,雲照搖頭道:“不必,走吧。”

裴勉心中輕歎,道:“好吧,若是累了就告訴我,我背你。”

雲照微微頷首,“嗯。”

距離七河村還有大段的路程,裴勉一直小心翼翼跟在雲照身側,兩手半懸在空中,仿佛雲照下一刻就會跌倒似的。

反倒是雲照,無論腳下的泥路有多崎嶇都未曾叫過一聲累,直到無意瞥見身旁的裴勉那一臉受驚的表情,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手似乎太過活絡了些。

刻意放慢了腳步,雲照輕咳一聲道:“有水嗎?”

裴勉立即卸下腰間的扁壺,“有的。”

雲照伸手接過,大口飲了幾下後遞還給裴勉,忍不住咂嘴道:“怎麼有股子酒味?”

裴勉心下一惑,低頭才發現自己拿錯了壺子,麵兒上掠起驚慌,立即扯下腰上的另一個壺道:“這壺是水,快,喝幾口緩一緩。”

雲照無奈地笑了笑,“無妨,也不是什麼烈酒。”

裴勉還是放心不下,“真的沒事?要不要回去尋大夫瞧瞧?我怕你的肚子…………”

“沒事。”雲照打斷道:“尋常白酒罷了,小崽子厲害著呢。”

說罷,他抬手撫上小腹,眸底一片柔色。

裴勉還是放心不下,道:“咱們去去就加緊回來吧,我給你找大夫看看。”

看著對方一臉擔憂的模樣,雲照唇角微微勾起,頷首道了聲“好”。

第十三章 裴勉,我好難受

沿途美景無暇欣賞,二人抵達七河村後,雲照忽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走著走著發現身側無人,裴勉回頭瞧見雲照怔站在原地,於是詢問道。

雲照盯著眼前殘破的牌匾,好似一場大雨便可將上麵的字衝刷了去,心頭不禁泛起酸楚。

七河村隸屬北川一帶,雖隻是眾多村落中十分不起眼的一個,但雲照仍記得,多年前他曾和先帝微服私訪的時候路過此處,那時的七河村雖沒有多麼昌盛,可村民們至少衣食無憂,怎奈短短數年就淪落至此。

明明當時他還答應過皇兄,不會讓大郢百姓遭受一絲苦楚…………

“雲照,要進去嗎?”正出神間,裴勉的聲音飄入耳廓。

雲照拉回思緒,深吸了口氣道:“進去吧。”

天邊烏雲卷月,村子裡黑蒙蒙一片,可縱使這般伸手不見五指,裴勉依然能感覺到雲照的手在輕微發抖,心中忍不住默歎。

“要回去嗎?”他側首看向雲照,問道。

雲照鼻息輕顫,道:“不。”

裴勉無法子,隻得一路跟隨,隻是剛走了沒幾步,腿間似有一股力道攔住了他的去路。

裴勉心惑地低下頭,隻見一雙枯骨般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衣擺,他心下一驚,險些認為自己遭鬼了,仔細瞧了才看清楚腳邊跪著個花甲老人。

老人頭發花白,打了結的胡須僵硬地貼在下巴上,蠟黃的皮膚上布滿了褶子,眼眶凹陷,瘦骨嶙峋,光看著就叫人忍不住痛惜。

“老人家,您快起來。”見對方是人,裴勉立即伸手道。

但那老人似乎並不買賬,緊揪著裴勉衣擺不鬆手,口中直喃喃:“糧………”

裴勉沒聽清,弓腰把耳朵湊上去問:“您說什麼?”

老人雙腿貼地,但上半身卻是繃得直直的,見裴勉彎腰,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拚了命地提高音量。

幾經波折,裴勉終於聽清了,便遞了塊兒烙餅給對方。

那老人見到食物,兩眼登時放光,連聲道謝後揣著東西一步一個踉蹌離開了。

“看這樣子好像幾天沒吃東西了,也是可憐呐。”盯著前方愈遠的背影,裴勉感慨道。

雲照目視遠處,沉默不語。

裴勉忽覺說錯了話,連忙找補道:“那個,現況總能打破,咱們…………”

“走吧,回去吧。”不等裴勉把話說完,雲照驀地轉身道。

“嗯?”裴勉顯然沒想到雲照會這麼講,愣神的功夫間,隻聽雲照再次開口:“王府的賑災糧食應該快到了,咱們留在這裡也沒用了,回去吧。”

裴勉很少能看見雲照這般落寞的模樣,胸口不覺一陣刺痛,他加緊腳步跟上雲照,躊躇晌久後默默牽住了雲照的手。

掌心的溫度傳遞而來,笨拙且用心,雲照未曾想到裴勉會如此大膽,雖驚詫,心裡還是不可抑製湧起一股暖流。

許是那雙水眸太過熾熱,裴勉尷尬地咳嗽了兩聲,道:“那什麼,我這手糙,你彆介意啊。”

雲照怔了怔,旋即垂簾輕笑。

回府後,雲照在裴勉的伺候下更衣上榻,忙碌的身影在燭火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明亮,待做好一切,裴勉正想離開,雲照卻道:“要留下麼?”

裴勉腳步一頓,麵兒上閃過竊喜,可隨即又露出驚慌,指著雲照的肚子道:“不可,你肚子裡…………”

“木頭腦袋。”看著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的人,雲照低喃了一句,接著又向裴勉發出邀約:“留下吧。”

床幔後,雲照半倚在榻上,腰身若隱若現。

裴勉喉結滾動,本欲拒絕,可雙腿卻怎麼也不聽使喚地向裡走去。

撩開床幔,一張精致的麵孔入眼,裴勉頓感呼吸一窒,連帶心跳也亂了節奏。

雲照探出他眼底的驚慌,心裡暗暗一笑,接著衝裴勉伸出手,挑唇道:“被裡涼,將軍替我暖暖?”

裴勉頓時血脈賁湧,臉一路紅到了脖頸,他銳眼一個勁兒亂瞟,竟不知該看向何處。

滑稽的模樣惹得雲照嗔笑不止,調侃道:“這般控製不住,當真殺得了敵麼?”

裴勉聽罷眉峰一勾,當即反駁:“怎麼殺不了敵?想當年我憑一己之力擊退敵軍兩萬餘人,我、我…………”

“你什麼?”雲照側躺著,一手撐著腦袋,眼底充滿戲謔。

漂亮的眸子盯得裴勉一陣小鹿亂撞,他努力克製住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嘴硬道:“我自製力向來可以,隻是你沒發現罷了。”

雲照輕嗬一聲,“是麼?”

裴勉心虛極了,音量陡然拔高:“當、當然了!”

修長指節在空中亂舞一通,他極力想要證明自己不是那等無能鼠輩,怎奈雲照身子一翻,直接留了個背影給他。

“…………”

裴勉氣壞了,心道這還得了?

雲照這混蛋,仗著自己有孕整日對他吆五喝六便罷了,如今竟連一個正眼都懶得給他,這要是日後孩子出世,那整個王府還能有他裴勉的一席之地?

心想著,裴勉心裡湧起一陣不甘,於是借著惱怒的勁兒,他一把按住雲照的肩頭將人猛然扯了回來,質問道:“你敢耍我?”

突如其來的蠻力叫雲照一驚,他下意識捂上小腹,眉眼緊跟著染上層慍色。

“耍你又如何?”他雙目微瞪,反問道。

原隻是一場無意義的逗趣兒,雲照本也僅想通過看裴勉吃癟來釋放一下心中堆積的壓力,可他卻沒料到裴勉會如此認真,方才那手勁兒當真是使上了蠻力的。

盯著眼前的怒愕眸子,雲照的怒火被成功挑起,也是氣極了,冷聲再次盤問裴勉:“怎麼,你還想動手不成?”

當然,裴勉自是沒有想過要同雲照動手的。

但不知怎的,看著雲照那張生人勿近的冷冽麵容,裴勉心底忽然升起一個邪惡的想法。

他何不趁此機會好好懲治一下雲照?

出神間,他猛地甩了甩腦袋,撫額喃喃道:“當真是魔怔了。”

自打搬入王府後,裴勉總覺自己發生了由內而外的變化,不光是飲食習慣,就連起居的時間都隨了雲照習性,就比如從前,他在將軍府可以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現在呢,足足要提早一個多時辰!

至於原因…………

想想自己每日早起就為了給雲照做頓飯,裴勉便忍不住替自己悲哀,幾乎預感到了自己的下半輩子是如何度過的。

不行!

裴勉心道,雲照這家夥本就嬌氣難養,自己現在這般由著他,那日後豈不是得上天?

內心掙紮許久,裴勉最終決定和雲照攤牌。

“雲照!”他猛一扭頭,正欲開口之際,卻見將將還義憤填膺的人,此刻的目光儼然透出股傷感之色。

裴勉心裡一咯噔,方才做出的決定儘數拋諸腦後,兩眼無措地問:“怎麼了這是?可是哪裡不舒服?”

雲照不知聽進去沒有,半天搖了搖頭。

裴勉這下兒更慌了,“那你這是…………”

雲照看了他一眼,然後默默垂下了眼簾。

緊接著,他一隻手握成拳狀,然後用力捶了兩下胸口,道:“裴勉,我這裡…………好難受。”

裴勉腦袋空了片刻,起身就要叫府醫過來,雲照立即抓住他的袖擺,擰眉道:“回來。”

裴勉扭過頭,臉上焦色未減絲毫,“你快鬆手,心病可不是小事,拖久了就不好了。”

雲照:“……………”

好好的煽情氛圍被裴勉一句話給打破,看著那俊顏上滿覆的心切,雲照一時不知自己該喜該憂,他使力把裴勉扯了回來,道:“你也說了這是心病,普通醫者又怎能根治。”

裴勉眉眼露出惑色,繼而恍然,“你是因為七河村的事情才…………”

話說一半,雲照忽地嗟歎了一聲,好像是在讚歎裴勉這姍姍來遲的機敏。

裴勉卻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乾笑道:“那什麼,你彆想太多,一切結果等明日上朝了再做定奪,你彆自責了。”

似乎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裴勉說完後又添道:“這也不是你的錯。”

雲照眸光暗了暗。

怎麼不是他的錯呢?他身為一國攝政,本就該替天下百姓造福,如今鬨了饑荒,他卻解決不了問題的根源。

洞悉到對方眼底的情緒,裴勉知道雲照又是在自責了,內心五味雜陳,思忖片刻後他挪到雲照身旁,抬手順了順對方的發絲,然後將雲照的腦袋溫柔地按到自己胸口,輕拍道:“雲照,你記著,我裴勉永遠在你身後。”

滾燙的胸膛貼近皮膚,雲照感受著裴勉熾烈的心跳,呼吸一下兒亂了幾拍。

似乎很久都沒有過這種安心的感覺了,他心道,琢磨了晌久,他把腦袋埋入裴勉胸前,雙手緩緩摟上了裴勉的腰。

腰間溫軟的觸感讓裴勉過電般頭皮酥麻,他垂眸看向懷中貓兒似的人,嘴角不自覺上揚。

———這是雲照難得在他麵前展露的柔弱。

屋內紅燭靜掛,將榻上兩抹身影拉得極長,直到懷中人睡去,裴勉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下。

他凝視著雲照恬靜的睡顏,指尖一遍又一遍地劃過那脂玉般的肌膚,視線在雲照微凸的小腹上停留了一會兒,他似自語般貼近雲照耳廓,低喃道:“記著,你不是一個人了,我會永遠守著你………和我們的孩子。”

第十四章 陛下,臣反對!

這一夜,雲照難得睡了個整覺,再次醒來的時候,裴勉已經替他熱好了粥。

“昨日便未用晚膳,你今天必須把這碗粥吃乾淨了。”

雲照剛一睜眼便聽見了裴勉的霸道話語,他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然後懵懵地點了點頭。

裴勉被他這乖巧的模樣逗笑了,端著粥坐到床沿,舀起一勺就往雲照嘴邊送去,“嘗嘗看,山藥蓮子粥,甜的,應當合你口味。”

雲照還未完全醒神,裴勉此刻的熱情在他看來顯得過於叫人煩躁。

他一把將頭歪向裡側,喃道:“你先放著,我再眯會兒。”

語氣隱隱透著絲嬌味,裴勉頓覺好笑,心想雲照這家夥私底下竟是個撒嬌鬼,但他並沒有因此而依著雲照的性子,耐心勸道:“再困也要吃東西,不然胃裡空空的多難受?”

說罷,他把勺子再次送到雲照嘴邊。

雲照閉眼倚靠在榻上,看上去像是睡著了。

許久等不到對方張口,裴勉嘖聲放下勺子,忿道:“送到你嘴邊了也不吃,有你這麼欺負人的麼…………”

雲照依舊閉著眼睛。

裴勉還想說什麼,但見雲照沒反應,他最終歎了句罷了,嘀咕道:“就當我上輩子欠你的,這輩子當牛做馬來還。”

正要起身離開,抬眸卻發現雲照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正死死盯著他。

裴勉被盯得心裡發毛,說話都有些吞吐了起來,“你、你醒了?”

雲照鼻腔裡發出一聲低哼,接著問裴勉道:“怎麼,嫌我煩了?”

裴勉目光閃了閃,“沒、沒有啊。”

雲照眉尾輕挑,雙手環胸道:“是麼?”

裴勉受不了對方的咄咄逼人,乾脆攤牌道:“說了不嫌你煩就是不嫌你煩,怎麼還刨根究底了,下回若再如今日這般磨蹭,當心我把你丟到軍營去。”

說著,他把剛剛放下的碗又端了起來遞到雲照麵前,“既醒神了,手也沒殘,那就你自個兒吃吧。”

雲照低眸看了眼尚在冒氣的粥,然後抬手接了過去,隻是下一秒———“嘶!”

翻滾的熱粥燙到舌頭,雲照痛得悶哼一聲。

原本見對方乖乖接過碗,裴勉正感慨自己的不容易,卻不想還未來得及高興就聽到了雲照的痛吟,立刻拿了濕帕子替雲照敷上,擰眉喝道:“你是三歲小孩麼!那粥明明還冒著熱氣,你就不知道先吹吹?”

嘴上雖責怪,視線卻一刻不停地放在對方燙紅的唇角上,裴勉靜敷了一會兒後問雲照:“這樣可還痛?”

紅腫的唇角觸到冰涼,痛感消失了大半,雲照半闔著眼,眉宇間的痛色逐漸消失。

裴勉見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也不好再出聲斥責,待那兩片薄唇消腫後,他思量著端起手邊的碗,“來吧,我喂你。”

雲照本想拒絕,裴勉已經舀了一勺送到了他嘴邊。

“張嘴。”裴勉命令道。

雲照看了他一眼,然後默默張開了嘴。

山藥的香甜混著蓮子的清苦,兩種味道渾然相融,果真有種說不出的美味。

“如何?”裴勉盯著雲照翕動的嘴,問道。

一口咽下,雲照讚道:“不錯,很美味。”

裴勉聽後眼尾彎起,興衝衝地又舀了一勺,“那你多吃點,長胖些才好看。”

雲照抬起眼,“怎麼,我現在不好看麼?”

危險的語氣款款入耳,裴勉心道完了,自己這是觸到雲照的逆鱗了。

直到現在為止他都還記很清楚得,五歲那年他第一次跟隨父親入宮,遊走間碰到了當時正在禦花園耍玩的雲照,那會兒的他不經人事,通常見了什麼就是什麼,加之雲照本就生得精致,他一個不小心喊了人家“姐姐”…………

這不,自那天開始,他就被雲照記恨上了,之後二人便成了冤家,朝堂上下人儘皆知他倆不對付,就連當時的聖上都拿他們沒法子。

裴勉記得,後麵聖上駕崩,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雲照露出那般傷神之色,自己不知怎的也難過了很久,但再到後來,他便沒有再見到雲照展露過半分的情緒,隻剩下朝堂上的叱吒風雲。

“雲照。”思緒拉回,裴勉喚了他一聲。

但雲照似乎並不打算理會他,掀了被子就要下來,結果裴勉大手一拉,又將他扯坐了回來。

“你想做什麼?”雲照心裡正氣著,並沒有給裴勉什麼好臉色。

裴勉撓了撓嘴角,岔開話題道:“你今日不是要入宮嗎?我陪你一起去吧。”

雲照瞥了他一眼,“你?去做什麼?同我那些小侄子們玩捉迷藏?”

“…………”

“我還不至於沒用到這種程度吧?”裴勉腦袋耷拉著,委屈道。

雲照低哼一聲,沒有講話。

說實話,他並不希望裴勉時常出入皇宮,畢竟他見慣了裡麵的爾虞我詐,裴勉又心思純良。

可最終,他還是沒抵過裴勉的撒嬌攻勢-

皇宮中、金鑾殿內。

龍椅上,雲昇聽著大臣們的一道道稟奏,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中的玉璽,那雙稚氣未脫的眸子早已染上一層困倦,偏偏還得做出一副認真聽奏的模樣。

“陛下,臣有事啟奏。”底下,一頭頂烏紗帽的年輕大臣忽道。

雲昇正打著哈欠,聽到下麵傳來的聲音,他忍不住鼓起兩腮,氣哼哼地嘟囔了一句。

右下方的席坐上,聞得聲響的雲照回過頭,給了雲昇一個警告的眼神,雲昇立即正襟危坐。

清稚的咳嗽聲回旋大殿,雲昇抬了抬手指,一旁的李泓申立即扯起尖嗓:“準奏———”

那大臣得到命令,跪地道:“啟稟陛下,今年的稅收已到了時日,但因為氣候原因,百姓們幾乎顆粒無收,臣覺得,今年的稅收是否可以減免一些…………”

“荒唐!”不等那大臣把話說完,另一人當即打斷道:“近來戰事頻繁,糧草供應不足,正是需要擴充國庫的時候,孟相此番言論,可是要讓陛下、讓邊境將士們為難了。”

孟君賢聽後當場懟道:“那按照沈副將的意思,將士的命是命,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麼?”

“你!”沈闕吃癟,一時啞口無言。

“夠了!都安靜!”堂前,屏風後的雲照不堪受擾,拍案怒吼道。

話語一出,下麵一片鴉雀無聲。

不知是不是情緒波及,雲照忽覺胃裡一陣惡心,拚了命才抑製住那股子反胃的衝動。

大殿靜得不像話,就連龍椅上的雲昇都屏吸繃直了身,一對兒汪眼不停瞟向旁邊,似乎生怕某人生氣一般。

“安王殿下。”倏然間,孟君賢再次開口打破了這難捱的靜謐。

雲照眉眼稍緩,道:“孟相請講。”

孟君賢微微拱手,“殿下,臣以為,今時不同往日,凡事要以百姓為主,輕徭薄賦實為上上策。”

實話來講,孟君賢的此番言論恰恰說到了雲照心坎兒上,隻是他並未立即出聲應答。

輕徭薄賦確實可解燃眉之急,但國庫空虛也是不假,若他執意應允孟君賢的諫言,隻怕遭群臣反對。

心裡衡量著,雲照扭過頭問雲昇:“陛下作何感想?”

忽然被提問,雲昇陡然一驚,支吾半天才擺出皇帝的架子,道:“孟愛卿言之有理,皇叔,朕覺得今年的賦稅確實可以減免一些。”

雲照聽罷眸中透出一絲欣慰,又問:“那敢問陛下,國庫空虛的問題該如何解決?”

“這,這個…………”雲昇萬萬沒想到雲照會再次向他提問,上一秒還在沾沾自喜,下一秒就如臨深淵。

大腦飛速運轉間,他求救似的看向底下的孟君賢,二人視線交錯,孟君賢愣了片刻,隨即拱手道:“安王殿下,臣有一法子,不知當講不當講。”

“哦?”雲照被孟君賢的話吸引了過去,便問:“孟相有何想法?說來聽聽。”

孟君賢道:“稟殿下,正如沈副將所說,邊境近來戰事頻繁,國庫又空虛,實在拿不出糧草錢,所以…………”

“所以什麼?”雲照饒有興味地問。

孟君賢瞥了眼身側的沈闕,見對方無表情,忽而跪地道:“身為臣子,擇天庇佑,臣願獻出一半身家用作糧草供應。”

話畢,殿內死一般的寂靜,緊接著便是眾臣群嘲的聲音。

“簡直荒謬,填補國庫需要多少銀子?”

“這般愛表現,怎麼不去太後娘娘兒說道?”

“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陛下!孟相此番言論,怕不是彆有用心。”

…………

…………

…………

聽著堂下的聲聲議論,雲照嘴角浮起一抹笑意,緊接著道:“孟相如此舍己救國,不枉陛下待你一番赤誠,既如此,本王也拿些出來吧。”

嘲諷聲戛然而止。

眾臣間互使眼色,好像在懷疑堂上之人話權的真假。

“臣附議!”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將將還在譏諷的大臣頓時臉色鐵青,卻又不得不跟著人流齊齊下跪附議。

高堂之上,雲照滿意地挑起唇角,然後挪了個舒服的姿勢,側首問雲昇道:“陛下覺得這法子如何?”

顯然,雲昇又沒料到自己會再一次被提問,心慌的同時立即附和道:“朕也覺得孟相言之有理,那便依孟相所言吧,李泓申,傳旨下去,三日內補齊稅收,務必將糧草供應上。”

“奴才遵旨。”得到命令,李泓申弓腰道是。

雲昇這才默默鬆了口氣,心道還好自己方才機靈,也是多虧了有君賢哥哥相助。

心裡想著,他正打算下朝後好好謝一謝孟君賢,卻不想此刻的孟君賢早已成了朝臣們的眼中釘。

惡意的揣測夾雜著咒罵,孟君賢卻像是聽不見一般矗立筆直,反倒是站在他不遠處的沈闕,表情像吞了針般愈發難看。

雲照將這些看在眼裡,琢磨片刻後將視線投在沈闕臉上,“沈將軍覺得,孟相此法可有什麼不妥之處?”

突如其來的發問讓沈闕眉頭一蹙,目光有意無意掠過身旁的孟君賢,然後不假思索道:“臣認為,隻要於國有益,那法子就是好法子。”

雖為副將,但沈闕手握的勢力卻遠勝於朝中任何一人,雲照平日裡與孟君賢走得較近,知道他和沈闕之間頗有淵源,二人整日看似劍拔弩張,危急關頭卻又比誰都擔憂彼此。

隻要沈闕開了口,雲照想,方才那些個碎嘴之人定然不敢去找孟君賢的麻煩。

果然,沈闕的話將將說完,原就無聲的殿宇更是靜得能聽見銀針掉落的聲音。

雲照垂眸一笑,緩緩道:“既如此,那便退朝吧。”

第十五章 你在這裡做什麼?

由於對雲昇今日的表現還算滿意,所以雲照不打算再留下來對雲昇單獨說教,散朝後叮囑幾句後便離開了大殿。

因著昨日受不住某人的死纏爛打,雲照最終答應了今日帶裴勉一同進宮,但答應歸答應,他並沒有允許裴勉隨他一起上朝,因為這個,裴勉還跟他爭執了好一陣,好容易才將人連哄帶騙地安撫好。

烈日當頭,此時的裴勉正在宮裡漫無目的地四處轉悠,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處較為偏僻的宮邸。

踢開腳邊的石子,裴勉心道這個時辰也該下朝了,怎麼到現在都不見雲照的影子,莫不是把他給忘了?

嘴裡喃喃忿了一句,他扭頭就要去找雲照對峙,卻在抬眸時看見了半空中懸掛的巨大牌匾。

破敗不堪的牌匾上刻著“冷宮”二字,裴勉心想自己怎麼走這兒來了,正想離開,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驀地自背後響起。

厚重的宮門結滿了蛛絲,拍門聲持續不斷,好奇心驅使裴勉走過去,隻是指尖剛觸到鎖鏈,耳畔忽然響起雲照的囑咐,他又立即收回了手。

對麵的人似乎察覺到了裴勉的猶豫,喑啞著嗓音哀求:“這位公子,倘若你今日放我出去,我定許你一世榮華富貴!”

裴勉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隨便放她出去。

透過門縫,他隱隱看見了一頭白絲,那婦人年紀和自己的母親相仿,雖年華已逝,但不難看出其容貌中暗藏的風華。

裴勉想,此人看著身份不凡,為何會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冷宮之中?

“公子,考慮地如何?”蒼老的嗓音再度透過門縫傳出,贏弱的語調好似有股魔力,驅使著裴勉一步步靠近。

不知為何,明明他們隻是初見,但裴勉總覺得此人給他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待他回過神,掌心已貼近了冰冷的門框。

“好孩子,把門打開。”溫柔的話語似一隻無形的大手,引誘著門外之人緩緩靠近。

裴勉掏出袖中的匕首,默默將它抵在了鎖鞘上,就在那婦人以為鎖鏈即將斷裂的時候,裴勉卻忽然收回了手。

眼底的興奮蕩然無存,那婦人極力克製住胸口處湧動的暴虐,問:“為何突然收手?”

裴勉後退一步,反問道:“我與你素不相識,為何要幫你?”

見裴勉不為所動,那婦人終究是暴露了本來的嘴臉,捶著門板怒罵道:“今天你若不開這門,等有朝一日本宮出去了,定然叫你碎屍萬段!”

裴勉十分好笑地嗤了一聲。

先不說這皇宮有重兵把守,單憑她一介婦人,就是十個爪子都磨爛了也撬不開這鎖,又談何將他碎屍萬段?

隔著門縫,裴勉看向裡麵張牙舞爪的人,縱使心中有萬般好奇,但也隻是在原地躊躇了片刻,最後還是毅然決然地轉身離開了。

出了冷宮大院,裴勉的思緒還停留在方才那個瘋女人身上,全然未察覺不遠處打來的一道晦暗視線。

“裴勉。”熟悉的聲音傳來,裴勉抬起頭,看見雲照正朝他走來。

宮內花草樹木繁多,放眼望去儘是一片姹紫嫣紅。

看著對麵一襲白衣勝雪的雲照款步而來,裴勉不由感慨,這家夥明明生了這樣一張顛倒眾生的臉,為何脾氣偏偏臭成那副德行?

雖心中嗔怪,可待雲照走近後,裴勉的嘴角還是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連帶語氣也輕柔了幾分問:“早朝結束了?”

雲照目光越過裴勉的臉看向他身後,臉色陰沉了幾分,“你方才去哪兒了?”

裴勉沒有察覺雲照眼底一閃而過的肅殺,指著後麵輕飄飄道了句“冷宮”。

雲照聽罷眉目微斂,又問:“可曾見到什麼人了?”

“人麼?”裴勉想了想,不假思索道:“確實見到一個挺奇怪的婦人,怎麼了?”

雲照不自然地錯開視線,道:“沒什麼,回府吧。”

裴勉“哦”了一聲,關切地上前詢問:“今日上朝可有人給你使絆子?”

雲照偏過頭,“為何這麼問?”

裴勉似乎很是氣憤,哼道:“來時碰上一個頭戴烏帽的老頭兒,我聽見他說了你壞話,自然就這麼問咯。”

雲照卻不甚在意,隻潦潦笑道:“本王一國攝政,誰敢給我使絆子?”

況且這皇宮上上下下,想要他命的人早已數不勝數,若是連幾句詆毀都要斤斤計較,豈非過於勞碌。

見雲照這麼說,裴勉自然也沒想太多,嘰嘰喳喳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直到出了宮門,他忽然問雲照:“今日的午膳想吃什麼?”

雲照卻仿佛沒聽見一般腳步不停。

裴勉站在原地,盯著雲照愈遠的背影,他後知後覺般大跨步跟上,一把拽住了雲照的胳膊,“雲照,你怎麼…………”

話還未說完,一抹銀光乍現,裴勉迅速側身避開。

眼前是雲照那張帶著驚恐的清俊麵容,裴勉心臟一顫,立即奪過雲照手中的匕首,輕聲問:“怎麼了?可是孩子又鬨你了?”

緩過神的雲照大口喘息著,額間的細密汗珠如雨點般顆顆滾落,聽到裴勉的詢問,他半天才反應道:“沒事,走吧。”

裴勉還想說什麼,但雲照已經走遠了,隻得堪堪作罷。

一路無話。

回到王府,雲照徑直去了裡屋,裴勉關心的話卡在喉嚨裡,煩躁又急切,胡亂抹了把臉後連忙踏著步子跟上了。

推開門,他一眼便瞧見了正在褪衣的雲照,正色道:“冷宮的那個婦人,你認識?”

雲照動作一頓,沒有說話。

裴勉見狀,心道果真如此,又問:“她是什麼人?”

“…………”

裴勉又憂又惱,掰過雲照的雙肩麵向自己道:“你我既已成親,你又有什麼秘密是不能告訴我的?”

話畢,雲照緩緩抬眸。

是啊,他已經和裴勉成親了,這個他在心底愛慕了許久的人,如今已是他雲照的枕邊人,也許…………

他心想,也許自己是該對裴勉袒露一切。

另一邊,裴勉還在憂心忡忡地追問,雲照卻忽然開口了。

隻見他淒然一笑,望著裴勉道:“你說的那個婦人,是我的母親。”

第十六章 塵封的往事

“她是你母親?”裴勉眉頭倏然蹙起,顯然對這個回答很是震驚。

但轉念一想,他先前在那婦人身上體會到的熟悉感,確是和雲照十分相像,再且他與那婦人周旋的時候,對方曾自稱“本宮”。

原以為是哪個後宮嬪妃犯了錯被打入了冷宮,現在想想,裴勉竟未料到那位會是雲照的生身之母,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雖為青梅竹馬,可追溯過去,裴勉才驚覺自己的記憶中除了雲照,幾乎沒有任何其他人的影子,包括雲照時常掛在嘴邊的皇兄。

他注視著對麵的人,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一點也不理解對方。

大抵是察覺了對方的不自在,雲照斂眸道:“不必在意,她本就犯了死罪,是我父皇顧念舊情才沒有殺她。”

“是這樣麼…………”

雲照的話勾起了裴勉的好奇,他下意識想要刨根究底,但目光窺伺到雲照眼底的悲戚,滿腹疑惑又被他儘數吞下。

屋內靜了片刻,裴勉怕雲照被不好的回憶糾纏,便扯開話題道:“餓了嗎?我今早出門前差人買了你喜歡的桃花酥,拿給你嘗嘗?”

傻子。

眸光掠過裴勉那張看似鎮定的麵龐,雲照心裡嗔罵了一句,然後走近道:“你不想知道嗎?關於我的秘密。”

裴勉一愣。

自然是想的,他心道,想得快要瘋了。

二人視線交錯,微促的呼吸纏繞彼此,裴勉感到心跳愈發紊亂,急忙撇開了臉。

雲照卻再次貼近,“告訴我,你想知道嗎?”

滾燙的掌心隔著衣料緊貼胸膛,雖已共枕多日,可每每雲照靠近,裴勉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慌了神。

“那、那個,你若是不想說便罷了,我絕不強求於你。”他目光閃躲道。

“是麼。”雲照聽罷眸光暗淡了幾分,接著默默收回了手。

胸前的灼熱消失,裴勉忽覺心裡一空,條件反射地想要抓住雲照縮回的手,卻隻撲了個空。

“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一會兒。”雲照轉過身背對裴勉,語氣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裴勉心情複雜,但最終還是應聲離開了。

閉門聲響起,雲照登時癱軟在床榻上,他抑製不住地大口喘息,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揪住。

那個蠢貨…………

口中低喃了一聲,雲照拚命克製住體內翻湧的肆虐,他緊捂胸口,任由汗水打濕衣襟。

烈日透過窗紙灑進,雲照藏匿在陰影之中,伸手想要觸及眼前的一點光亮,可無論他如何努力,那抹光亮卻隻離他愈來愈遠。

直到最後精疲力儘,雲照才頹靡地垂下手。

裴勉離去的背影刻在腦海中,他倏地嗤笑一聲,似是在嘲笑自己方才的自作多情。

他想,自從那年被父皇按著腦袋訴聽母後的秘密時,他就該知道,自己此生都注定不會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即便在過去的無數個夜晚,他曾幻想過拋下一切一走了之,可壓得他喘不過氣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一心敬重的皇兄———雲衹。

身為大郢的嫡皇子,雲衹一出生便被封了太子,十四歲那年率兵平定西南,十六歲封儲,且繼位時年僅十七…………

可就是這樣一位明君,在位十餘載,立功無數,偏偏死在了自己母親的手上。

———“子安,彆恨母後,她其實………很愛你。”

這是雲衹臨終前對雲照說過的話,雲照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他想,自己應該是恨她的,恨那個給他帶來生命,又無情降下痛苦的女人,可究其根本,他又怎麼恨得起來?

於國,母後是敵國的細作。

於父,母後是此生的摯愛。

於兄,母後僅僅是位母親。

…………

雲照蜷縮牆角,不敢再回憶那日的場景。

冗長的沉寂包裹著他,思緒卻是不知不覺地飄回了過去,絕望和恐懼圍繞著他,他拚了命地甩著腦袋,想要將那些塵封在記憶中的往事通通甩開,可結果卻總是不儘人意。

終於,雲照崩潰了。

“滾!都給我滾!”忽然猛一抬頭,他赤腳跳下床榻,怒愕的眸子裡布滿了血絲。

雲衹熟悉的笑臉驀然浮現在眼前,雲照微微一愣,紅著眼眶想要靠近,但在他即將觸碰的那一瞬,雲衹的麵孔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芳華女子嗜血的決絕。

雲照瞳孔驟縮,眼底的恐懼一閃而過,緊接著憤怒爬滿雙眸,他抽出牆上懸掛的長劍,瘋魔般在空中一頓亂舞。

很快,喧囂的聲音引來了院中候命的侍女,幾番敲門無人應答,那侍女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

一抹銀光噌然乍現,額角碎發隨之斷裂,侍女嚇得當場怔在原地,許久才想起去請裴勉過來。

得到消息的裴勉馬不停蹄地趕來,入眼便是雲照歇斯底裡的畫麵。

“雲照!”他嚇壞了,高喝的同時眸中劃過劍光,但未曾後退半步。

耳畔是裴勉急迫的呼喚,雲照卻似著魔般充耳未聞。

銀劍閃著寒光,桌椅碎裂一地。

裴勉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眼睛盯著雲照的一舉一動。

最終,趁著雲照失神的間隙,他成功將那柄劍奪了過來。

“雲照!醒醒!”又是一聲高喝,裴勉把躁虐的雲照禁錮在懷,一遍遍地呼喚。

“滾!全都給我滾!”雲照雙目猩紅,兩排貝齒躲在薄唇之後,不停發出駭人的廝磨。

裴勉從未見過雲照如此失控的模樣,心中焦急萬分,不由拔高了音量:“看著我!醒醒!”

不知是憤怒還是害怕,裴勉感覺到雲照的身體在不停顫抖,當即又放緩了語調道:“彆怕,我在。”

說罷,他抬起同樣顫抖的手不斷順著雲照的後背。

溫柔的撫觸讓懷裡人慢慢冷靜下來,雲照眸色稍緩,記憶中的可怖畫麵逐漸被一個束著馬尾的少年所替代。

“裴………勉?”他緩緩抬眸,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人,殷紅的眼尾輕輕上挑,眼中綻出一抹惑色。

裴勉應聲道了句“我在”,然後把雲照的腦袋按進自己胸口,嘴裡不停喃喃:“不怕了,不怕了啊。”

受到安撫的雲照情緒漸漸平複,但周圍一地的狼藉毫不留情地彰顯著他方才的瘋狂。

“我是不是,又闖禍了…………”

裴勉揉了揉他的發絲,道:“這不怪你。”

可話雖如此,雲照並沒有從自責的悔恨中脫離,他兩手緊攥袖口,宛如一個犯了錯的學生。

裴勉見此心疼不已,思忖道:“雲照,我突然又想知道了,你說的那個秘密,告訴我吧?”

雲照一愣。

第十七章 坦白

自打記事起,雲照便知道母親不喜歡他,或許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厭惡他。

整個皇宮,除了皇兄之外,所有人都對他避之不及,就連父皇也是。

他與雲衹,雖是一母同胞,可待遇卻是天壤之彆,雲衹是父皇登基後的第一個皇子,攜愛所生,而他雲照則是父皇與母後在冷宮裡一夜荒淫所出的敝履。

七歲前,他未曾踏出過冷宮半步,他甚至不知道母親為何對自己整日動輒打罵,食不裹腹的滋味他嘗了整整七年,身上的傷痕新舊相疊,沒有一處完好,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渴望母親的一個正眼。

為了討好母親,他不惜捅傷自己,隻因母親曾揚言讓他去死。

冷宮裡的日子並不好過,就現在的雲照而言,他已經記不清父母的樣貌了,那寥寥幾載的記憶早已塵封,他不想、也不敢去回憶。

但結果總是事與願違的,縱使記憶模糊不清,每到月黑風高之夜,他總能夢見兒時與母親在一起的畫麵。

書念錯了罰,字寫草了罰,有時甚至無緣無故就…………

大抵是不願接受這段過去,自從被雲衹接出冷宮後一直到現在,雲照都沒再踏入過冷宮大院半步。

平靜的敘述訴說著不平淡的生活,裴勉聽得認真,忽覺胸口一陣刺痛。

他實在無法想象雲照度過了一個怎樣的童年,在他的眼裡,雲照一直都是個金枝玉葉的人,合該被人捧在手心,可偏偏就是在這樣一個光鮮亮麗的外表下,內裡卻早已千瘡百孔。

“雲照………”

裴勉掌心貼上雲照臉頰,伸手撫了撫對方泛紅的眼眶,澀笑道:“我記得我曾妄言過,你雲照是個嬌生慣養且一無是處的草包,原來事實並不是這樣。”

雲照眨了眨酸澀的眼角,薄唇輕啟道:“那事實到底如何?”

裴勉輕笑一聲,抬手將人攬入懷中,望著遠處道:“事實就是,你比這世間任何人都要堅強,你從來都不是草包,你是我裴勉打心底敬佩的人。”

“是麼?”雲照軟趴趴地貼在裴勉懷裡,聽著裴勉的一聲聲讚美,疲乏的眼角終於扯出抹笑意,“現在才知道,是不是太遲了?”

裴勉把人樓緊道:“的確是遲了些,所以我現在向你道歉,你願意接受嗎?”

雲照眉峰輕挑,“若我不接受呢?”

裴勉垂下眼簾,道:“那我就天天向你道歉,直到你接受為止。”

“沒臉沒皮。”雲照低聲喃喃了一句,嘴角的弧度卻是如何也收斂不住。

溫暖的體溫包繞周身,雲照心知,這是裴勉替他開辟出的、專屬於他雲照的一片天地,任由他無理耍潑。

心底湧起的暖流衝散了堆積而來的苦澀,雲照緩緩抬眸,盯著裴勉清晰的下頜線晌久,忽然張口喚了對方一聲。

“嗯?”裴勉跟著應了一聲,“怎麼了?”

溫吞的氣息拍打而來,雲照閉著眼睛,感受著裴勉有力的心跳。

許久等不來回應,裴勉低頭看了一眼,發現懷裡的人竟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他盯著雲照恬靜的睡顏,喉結不自覺滾了幾下。

“雲照?”他試圖晃醒對方。

雲照卻依舊睡得酣甜。

鼻腔內灌滿了雲照頸間的清香,裴勉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倒,心臟逐漸抑製不住地狂跳。

躊躇不決間,他乾脆牙一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雲照唇瓣上輕輕點了一下,然後做賊似的奔了出去。

第十八章 生辰禮

這一覺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晌午,再次醒來時,屋內敞亮一片,雲照直勾勾地盯著房梁,呆了片刻後慢慢把指尖放到了唇上,眉眼不知不覺染上一層緋色。

是錯覺麼…………

雲照摩挲著唇沿,心裡拿不定主意,總覺得有誰朦朧中吻了他一下。

裴勉俊俏的麵容登時浮現在腦海,他陡然一驚,立即在心底否認了這個猜想。

但不得不承認,他希望這夢是真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愈發渴望裴勉的觸碰,他想要裴勉不顧一切地擁吻他,想要裴勉同他一樣,難以自拔地愛著對方。

但他又深知,裴勉能與他成親全是因為他腹中孩兒的緣故。

他自認了解裴勉的性子,所以他利用孩子這個籌碼自私地綁架了裴勉,否則誰又願意相信,堂堂護國大將軍,手握兵權,怎會甘心與他這樣一個脾性極差的人度過餘生?

想到這裡,雲照心罵了句不自量力,眸中劃過一抹自嘲。

雖然成親以來,裴勉待他還算得上不錯,隻要是他提出的要求,裴勉總是會立刻做出回應,以至於他一度認為裴勉是否也喜歡於他,但究其根本,雲照覺得還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裴勉能與他在一起,完全是因為責任的緣故,若是沒了這孩子,他想,裴勉大概連個眼神都不會施舍給他吧?

胸口不覺一陣悶痛,雲照眉頭緊鎖,然後重重吐了口氣,心道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他一邊起身下榻一邊撫上自己的小腹,嘴裡喃道:“放心吧,你爹爹他不會不要你的。”

頂多不要我罷了。

眼底的落寞一閃而過,他緊接著用力甩了甩腦袋,好像要將這些糟心的事兒一並甩掉。

當真是………唉!

心裡忍不住歎了一聲,雲照覺得自己最近有些過於情緒化了,腦子裡整天胡思亂想,哪裡像個一國攝政,倒像是個深宮怨婦。

“雲照———”

正想著,一道洪亮的聲音忽自院內傳來,巨大的推門聲伴隨著踢踏的腳步,直逼雲照耳朵。

本就心煩的雲照現下更加焦躁了,未等門外人靠近,他耷拉著臉扭頭質問:“這般慌慌張張,你最好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冷淡的口吻讓門口的人一怔,方才還興致勃勃的人一下兒變得蔫巴了。

裴勉不曉得雲照為何無故對他發火,呆楞的眸子裡滿是可憐巴巴的委屈,但也僅僅留存了片刻,他又立即湊上前咧嘴道:“雲照,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雲照想了想,連說幾個都被裴勉矢口否認後,頗為不耐道:“所以,到底是什麼?”

裴勉聽罷笑意更甚,接著不知從哪兒拎出來一個包袱,邊打開邊語重心長道:“你說說你,都是要當父親的人了,怎麼連自己的生辰都忘了?”

“生辰?”雲照有些訝異,確認似的又問:“我的?”

“是啊。”裴勉應道:“難不成是我的?”

說著,他掃視了眼雲照尚未束起的墨發,然後徑直走到了對方身後。

“什麼東西?”感受到頭皮傳來的牽扯,雲照從怔愣中回神,忙不迭問道。

裴勉不給他反應的機會,抬手把人又按坐了回去,道:“自然是好東西了。”

雲照聽後沒有再說話,隻任由裴勉在自己頭發上擺弄。

片刻後。

“好了。”裴勉指節在發絲間來回穿梭,忽地暢快一笑,拉起雲照的手把人帶去銅鏡前,笑問:“如何?”

銅鏡中依舊是那張眉眼如黛的臉,朱唇似血,麵如冠玉,皎若天邊之月,隻是那雙向來清冷的眸子此刻染上了層淡淡的驚愕。

“你何時學會束發了?”雲照偏過臉問。

裴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正準備解釋,卻忽然瞥見鏡中那雙帶著質疑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心裡頓時咯噔了一下。

隻聽雲照發問了:“這般熟練,想來是經常做了?”

裴勉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心裡直喊冤。

“怎會!我從未替旁人束過,你這可是冤枉我了。”他迫切道。

雲照聽罷醋意消了大半,但仍舊沒給裴勉好臉子,他靜靜欣賞了下鏡中的人,最後把視線放在那根剔透的簪子上,問:“這就是你給我挑的生辰禮?”

裴勉點道:“可還喜歡?”

雲照嘴上說著一般般,心裡卻早已樂開了花兒,想想這麼些年下來,“生辰”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光是每日的政務就能壓得他喘不過氣,其他的就更不用提了。

看著雲照一臉驚喜又強裝淡然的模樣,裴勉心裡偷偷笑了下兒,心問都這麼多年了,雲照這家夥怎麼還是那麼彆扭。

他沒有當場拆穿雲照拙劣的演技,反而裝作失落道:“既然不喜歡,那等哪日我再去給你挑個彆的。”

說罷,他抬手就要取雲照頭上的發簪,被雲照一個側頭避開了。

裴勉憋笑憋得肚子疼。

“咳!”許是為了打破這尷尬的局勢,雲照清了清嗓子道:“買都買了,左右也退不了,扔了也浪費,我暫且勉為其難地簪著吧。”

裴勉好容易才忍住沒笑出聲,半天道:“好好好,那就多謝安王殿下高抬貴手了。”

雲照自認方才的演技天衣無縫,眼下裴勉又這般說辭,他默默鬆了口氣,心道這簪子可算是保住了。

眼中轉瞬即逝的得意沒有逃過裴勉的法眼,想想從前那個恣睢狠厲的攝政王,如今熟絡了才發現對方滿滿一股子孩子氣,說出去隻怕是不會有人相信。

嘶…………倒是有些可愛。

嗯…………可、可愛?

腦中忽然蹦出這麼個想法,裴勉剛開心不過片刻,緊接著便滲出一身冷汗。

操!

他忍不住心罵了一句,暗暗斥責自己當真是不要命了,竟能將“可愛”這兩個字安在雲照的頭上,若非雲照那家夥沒有讀心的能力,否則自己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雲照謔謔的。

一邊慶幸的同時,他偷偷瞟了眼身前盯著鏡子的人,確認對方沒有察覺後長舒了一口氣。

“裴勉?”

這邊剛鬆口,雲照的聲音驀然響起,裴勉剛剛卸下的心頓時又提到了嗓子眼兒。

“怎、怎麼了?”他強裝鎮定問。

雲照一心撲在自個兒的生辰禮上,壓根沒察覺裴勉的異常,指尖撚挲著簪尾道:“明日隨我進宮一趟吧,有個東西給你。”

“什麼東西?”一聽不是關於自己的,裴勉暗下拍了拍胸口,好奇道。

麵對裴勉的追問,心情不錯的雲照並沒有如平日裡那般不耐,鮮有地溫聲道:“無需多問,去了便知了。”

裴勉隻得作罷。

外頭烈日正盛,蔥鬱的綠蔭遮擋不住濃鬱的暑氣。

因著將軍府下人來報,說老夫人因為陪小外孫玩耍的緣故摔折了腳踝,所以裴勉不得不回去一趟,出於禮貌,雲照本想一同前往,但耐不住裴勉的苦口婆心,生怕他累著了,態度十分強硬地將人留在了家中,因此,雲照就這麼呆呆坐了一個下午。

直到傍晚將至,距離裴勉約定的回家時間已然過去一個時辰,但王府大門依舊沒有打開的跡象,他才鎖著眉頭準備去將軍府好好瞧上一瞧。

最後看了眼鏡中那根被發絲包裹的玉簪,雲照笑意漸濃,正欲起身離開,忽然———“呃!”

隨著一聲悶哼,妝奩上擺放整齊的玉瓶忽地碎裂一地,雲照一手撐著台麵,另一手緊緊捂著額頭,眉眼間滿是隱忍的痛苦。

突如其來的劇烈絞痛放電般衝擊整個腦袋,雲照牙關緊咬,本以為這次也是忍忍就過去了,可那疼痛似是窺探到了他的內心想法,一遍又一遍地將痛苦釋放而出。

雙目逐漸眩暈,緊閉的牙關最終沒能抵擋疼痛的侵蝕,最終雲照眼前一黑,應聲跌倒在地。

第十九章 我再說一次,把藥喝了!

由於耐不住老母親的死纏爛打,裴勉不得已在家用了晚膳後才回安王府,此時天已全黑,街邊的小販們已經開始收攤,想著自己回去得晚,又沒記起來給雲照捎個口信兒什麼的,估摸那家夥正氣著,於是思量一番後,他沿街買了些糕點給雲照當作賠罪。

回府後。

“雲照,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踏入府邸的大門,裴勉徑直往裡屋走去。

下人見裴勉回來了紛紛弓腰行禮,裴勉繞過院中央那顆巨大的梧桐樹,一眼便看見了雲照黑漆漆的臥房,心裡不禁疑惑。

“雲照?怎麼不點燈?”推開門,他雙眼四下掃視,但回應他的除了安靜還是安靜。

“雲照?”他又試著喚了一聲,待目光適應黑暗後,他隱約看見地上一團黑乎乎的輪廓。

“雲照!”心裡猛然一驚,他三步並作兩步往裡跑去,心裡不停祈禱那團黑影不是雲照。

但每靠近一步,他的心就愈發往下沉,因為他看見了,雙目緊閉的雲照唇色幾近蒼白,單薄的身軀就這麼躺在冰冷的地上,看著了無生氣。

“來人!來人!”裴勉原地怔了片刻,後知後覺地衝到前麵將人抱起,嘴裡發瘋似的高喊著。

油紙中的糕點散落一地,裴勉顧不得其他,卯足了勁兒衝外頭大喊。

聽到屋裡的動靜,一侍女隔著門框問:“裴將軍,請問有什麼吩咐?”

裴勉踉蹌地把雲照抱到榻上,邊替人掖被子邊衝門口道:“去,把陳酉叫過來!”

侍女聽後應聲道是。

屋內的踱步聲來回不斷,直到陳酉拎著醫箱趕來,裴勉才恍然回神,連忙將雲照的手從被子裡拉了出來。

陳酉給自己順了順氣,然後抬起兩指放到雲照腕間,隨著時間推移,眉頭逐漸向裡收緊。

裴勉本就心急如焚,見陳酉這般模樣更是急火攻心,連帶說話都打了結。

“雲照到底怎麼了?”他擰眉迫切道。

陳酉躊躇了片刻,最後唉歎道:“殿下這是頭疾又犯了。”

“頭疾?又?”裴勉一臉惑然,追問道:“什麼叫又犯了?”

陳酉聽罷頗為詫異地看著裴勉,“將軍難道不知,殿下他…………”

話說一半,陳酉看了眼榻上昏迷的人,心下頓時了然,解釋的話卡在喉嚨裡,他現下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裴勉半天等不來下話,那躁脾氣當即被點燃了,怒愕地捶了下兒床梁,恐嚇道:“你今日若是不說,那日後也不必出現在安王府了。”

陳酉心裡直叫苦,不是他不想說,而是自家王爺不允許啊!

遙想當年,他來這安王府的時候,殿下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但與彆的孩子不同的是,殿下一直都形單影隻,似乎沒有朋友,也從來不與旁人主動交談。

他原以為殿下是因為性格靦腆才這般,但漸漸地,他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殿下的心性比他所接觸過的任何一個孩子都要成熟,在彆的孩子還在父母懷裡撒嬌的年紀,殿下已經在研磨權謀之道,平日裡也隻專注古籍與兵法,絲毫不見這個年紀該有的蓬勃朝氣。

直到後來某天,他發現了殿下自幼攜帶的惡疾,也就是那個擾了殿下半生的頭痛之症。

殿下曾對他說過,不許將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來過他安王府的人。

陳酉想了又想,除了先帝之外,也就隻有這裴將軍來過安王府了…………

房內靜得詭異,裴勉許久等不來陳酉解釋,耐心頃刻間消磨殆儘,也不管什麼尊老愛幼了,揪著陳酉的領子把人拎了起來,沉聲道:“還不準備開口麼?”

陳酉一個年過半百的人,哪裡經得起這般驚嚇,猶豫晌久後唉道:“罷了,告訴將軍您也無妨。”

裴勉聽罷鬆開手,“講。”

陳酉再次看了眼榻上的人,然後道:“殿下自小身患頑疾,每每陰雨天氣便會頭痛欲裂,服藥也隻能暫緩,並不能根治,再且…………”

裴勉鎖眉,“再且什麼?”

陳酉咽了口唾沫,繼續道:“再且,殿下現在懷有身孕,是什麼藥也不肯喝了。”

“什麼?”裴勉音量不自覺拔高,愕然的同時自責感油然而生。

陳酉意味深長地看著裴勉,雖早就猜到了雲照腹中的孩子是對方的,但如今確認了反倒是讓他一陣心驚。

“裴將軍。”他凝視著裴勉,道:“就當是為了王爺好,勸一勸他吧。”

言畢,他揮筆寫下一張藥方遞給裴勉。

裴勉大腦有瞬間的空白,不知聽進去陳酉的話沒有,隻機械地抬手接過。

待人離開,他身體像是被抽了魂一般跌坐在地,望著床上人蒼白的麵容,悔恨感接踵而至,不由自主地將手搭在了雲照臉側。

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柔軟的肌膚,他緩緩低下頭,唇瓣貼近雲照耳廓喃喃:“若是知道你這般倔犟,我寧可不要這個孩子…………”

說著,他眼神複雜地注視著雲照,然後他像是確認了什麼般走至門外。

院內候命的侍女見裴勉出來,立即上前詢問對方有什麼吩咐,裴勉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把陳酉開的藥方遞給她,道:“去,把這些藥抓來,煎好了送到這裡。”

侍女應聲道是。

裴勉在門口怔站了須臾,深深吐了口氣,轉身又進了屋內。

翌日,雲照是被一陣腳步聲吵醒的,他眨了眨迷蒙的睡眼,正想起身一探究竟,周身的酸痛頓時將他給打了回去。

是躺太久了麼?他心問。

緩了好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扶腰下榻。

昨夜的情形在腦海中映現,他瞥了眼淩亂的床榻,略顯煩躁得歎了一聲,心道裴勉多半是已經知曉了。

正想著,門忽然開了。

裴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表情夾雜著絲絲慍怒,雲照莫名一陣心虛,眼神飄忽著不敢直視裴勉。

裴勉徑直朝裡走來,就在雲照以為對方要出口質問時,隻見裴勉輕輕撩開了他額前的碎發,語氣柔和道:“頭還痛嗎?”

雲照愣了愣,搖頭道:“不痛了。”

掌心的熾熱一遍遍襲來,雲照感受著裴勉溫柔的觸碰,心裡逐漸淪陷。

他似乎…………

不,是幾乎。

他幾乎沒有見到過裴勉如此柔情的模樣,那雙見慣了血骨屍骸的冰冷眸子,原來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有那麼一瞬,雲照覺得裴勉是喜歡他的,但緊接著他又在心底自嘲這不可能。

“雲照。”忽然,耳畔響起一聲呼喚。

雲照抬眸,“嗯?”

裴勉將手中的碗送到雲照跟前,幾乎是哄道:“來,把藥喝了。”

苦澀的味道直竄入鼻腔,雲照眸子當即一沉,條件反射地後退了一步。

裴勉預料到會是這個結果,邁著步子向前緊逼,語氣溫柔卻又摻雜著命令:“聽話,把藥喝了,喝了藥病才能好。”

巨大的威壓施加而來,雲照喉結輕滾,下意識捂上小腹。

緊閉的薄唇像是在無聲抗衡,他扭身想要逃離,卻被裴勉一個抬手擋住了去路,寬厚的手掌抵在冰冷的牆壁上,裴勉渾身散發著危險的氣息,昔日憨態儘數褪去。

大抵是真的被激怒了,裴勉眼眸微眯,直接將人逼到了牆角,沉聲道:“喝了它。”

雲照被禁錮在這一方天地,眼前的英挺身姿完全將路堵死,他餘光掃了圈四周,竟是沒有一處可供他逃離的縫隙。

“我問過了,這藥不會對孩子有影響,你且放心。”大約是看出了雲照的意圖,裴勉出聲安撫道。

但雲照並不吃這套,隻冷冷道了句“讓開”。

裴勉氣雲照不愛惜身體,但更多的是自責與心疼,他知道,雲照會這樣完全是因為孩子的緣故,而意外懷子這件事是他裴勉一手釀成的,後果卻要由雲照承擔…………

他想,即便是這個孩子真的沒了,采取強硬的手段,他今天也要讓雲照喝了這碗藥。

“雲照。”內心衡量許久,他還是威懾道:“我再說最後一次,把藥喝了。”

嘴邊是湯藥清苦的氣味,裴勉強勢的態度讓雲照的心直往下沉,完全沒了一開始的遊刃有餘。

見人無動於衷,裴勉又耐著性子哄了一遍,但隻換來了雲照刻意撇開的側臉。

裴勉自知勸不動對方了,心一橫,掰過雲照的下頜將那張嘴強硬打開,不顧雲照驚恐的目光,直接把藥儘數灌入。

黑色的湯汁流入口中,雲照使出渾身解數想要脫離裴勉的桎梏,但他不知,裴勉是篤定了要同他死磕到底,況且沒有內力的加持,這點子力氣在裴勉看來不過爾爾。

“裴………唔!”雲照臉憋得通紅,險些喘不過氣來。

裴勉控製著手上的力道,儘量不讓自己弄疼雲照,但那白皙皮膚上的五個指印還是彰顯了方才境況的激烈。

一碗藥喝下,盯著裴勉手裡空蕩蕩的碗,雲照隻覺五雷轟頂,雙腿登時一軟,捂著小腹癱坐在地,眼裡滿是難以置信的呆滯。

裴勉見狀亦心臟抽痛,他想要安慰雲照,抬手的瞬間才發現自己也在止不住地顫抖。

就這麼僵持了晌久,裴勉深吐了口氣,緩緩蹲下身將雲照攬入懷裡,嘴裡不停地安慰:“彆怕,小崽子這麼厲害,不會那麼輕易就離開我們的。”

雲照不知聽進去沒有,一動不動地任由裴勉撫摸。

見此,裴勉寬慰的話語卡在嗓子裡,頓時如鯁在喉。

雲照神情木訥,宛如一具行屍走肉。

忽然,小腹處傳來一陣隱隱的痛感,他陡然一驚,猛地推開裴勉,然後環抱雙膝用力縮在角落裡,失魂般低喃:“沒有了,他不要我了,不會要我了…………”

第二十章 敞開心扉

悲戚的語調闖入耳廓,裴勉以為雲照說的是腹中的孩子,便輕聲安撫道:“不會的,他不會不要你的。”

說著,他握起雲照的手放於小腹之上,想用微笑掩蓋眼底的擔憂,殊不知那強撐的笑容卻是比哭還要難看。

“你摸摸看,小崽子還在動呢。”他慰道。

雲照卻宛如一灘死水。

沒有了,他小心翼翼護著的孩子,就要化為烏有了。

自有孕以來,為了孩子的安危,他不曾吃過一次藥,即使是頭痛發作了也是生生硬抗著,就是害怕孩子會因此離開他。

如今孩子真的要走了,那裴勉是不是也會…………

一想到這,雲照的心便直往下沉。

他不否認,當初那一夜是個意外,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在裴勉褪去他的外袍時,他沒有反抗,也沒有掙紮。

即便是對方醉了酒,即便那人的頭腦不甚清醒,但有那麼一瞬,他也曾幻想過,是不是在裴勉的心裡,他雲照是值得依托的,是可以不求回報地索取的。

縱使在裴勉看來,與他雲照成親完全是建立在孩子的基礎上,但至今為止,雲照想,自己還是有利用價值的。

腹中孩兒流著裴家的血液,依裴勉的性子,勢必會將責任負到底,隻是這其中該有的愛意,雲照不敢奢求。

一紙婚書,換得良人相伴左右,隻要能與裴勉在一起,縱使沒有愛又如何?

但現在,他真的怕了。

孩子沒了,唯一能與裴勉捆綁的籌碼沒了,那他以後還能時時看見裴勉麼?裴勉會不會因為這個不再理睬他了?會不會因為孩子沒了而責怪他呢?

樁樁問題接踵而至,壓得雲照喘不過氣。

左右等不來回應,裴勉心切不已。

正如方才所說,他同陳酉確認了無數遍,此藥不會對胎兒造成任何影響,但為何雲照總是這般排斥?

是怕苦?

裴勉心裡忍不住發問,但跟著又否認了。

以雲照的性子,即便是怕苦也決計不會表露出來,又怎會如此輕易讓人瞧出端倪?

可除了這個,裴勉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雲照到底為什麼不願喝藥,莫非是…………

視線不自覺下移,裴勉盯著雲照緊護的小腹,眉頭倏然皺起。

內心掙紮了片刻,他將人摟緊了些,試探似的道:“彆怕,小崽子不會不要你的,我…………”

內心躊躇了片刻,他道:“我也不會不要你的。”

雲照終於有了反應。

探出對方眼底逐漸升起的溢彩,裴勉更加篤定了心中猜想,繼續道:“雲照,看著我。”

他動作輕柔地挑起雲照下頜,注視著這雙令他在無數個夜裡魂牽夢縈的眸子,緩緩道:“能與你成婚,是我裴勉上輩子修來的福分,無論我們之間有沒有孩子,都不能改變我欽慕你的事實。”

“雲照,我心悅你。”

低啞的嗓音訴說著令人動容的情話,此時此刻,裴勉終於確定了自己的心之所向———他愛雲照,愛了很多年。

或許從相識的那一刻開始,他們便注定了這段緣分,從前的打打殺殺於現在而言不過往事浮塵。

是時候認清現實了。

心臟遏製不住地狂跳,他似是怕雲照不相信,一把擄過雲照的手放於胸前,顫著聲道:“你聽,它在跳,為你而跳。”

雲照卻似乎沒反應過來,呆滯的眸子稍顯困惑地眨了眨。

裴勉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狼狽,扯起一抹笑問:“感受到了嗎?”

掌心傳遞的溫度滾燙而炙熱,雲照感受著裴勉強而有力的心跳,不覺紅了眼角。

原來,裴勉對他是有感覺的,並非自己的一廂情願。

他反複斟酌著裴勉方才的話,隻覺一股熱流從心底直逼腦門。

屋內靜了晌久,裴勉見雲照不作回應,以為對方在懷疑,正想著再坦白一遍,可垂眸的瞬間,他頓時瞳孔驟縮。

他看見,雲照窩在自己胸前,哭了。

“雲、雲照?”裴勉慌了。

他拚命把雲照的腦袋往懷裡按,好像要將人揉碎一般。

雲照任由滾燙的淚珠劃過臉頰,晶瑩的淚痕刻在嬌嫩的肌膚上,也刻進了裴勉的心裡。

裴勉頭一回明白了手足無措是什麼滋味。

雲照也頭一回明白喜極而泣是什麼滋味。

“雲、雲照!”倏然間,裴勉深吸了口氣,像是要做什麼重大的決定一般。

不待雲照做出反應,他輕輕捧起對方的臉,接著俯首吻了上去。

緊閉的雙目凸顯了他此刻緊繃的心弦,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某人如此上心。

口中甘甜相互交遞,雲照從一開始的怔愣到後麵的坦然接受,最後慢慢沉淪…………

大約是害怕對方反感,裴勉並沒有打算同雲照來個抵死纏綿,原隻想著訴了心意便點到為止,可就當二人唇瓣分離的那一刻,一隻手猛然拽住了他的衣襟,隨著一股力道的來襲,他們再次擁吻。

雲照緊緊按著裴勉的後腦,一遍遍地掠奪裴勉胸腔內為數不多的氧氣,似乎隻有這樣,他才能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漸漸地,氧氣消磨殆儘,二人臉上皆泛起惹眼的紅暈,雲照肆意索取,裴勉任其妄為,直到最後,屋內僅剩兩股粗重的喘息。

雲照雙頰坨紅,似飲了酒般醉人地望著裴勉,裴勉回味著雲照方才那極為霸道的一吻,忽地釋然一笑。

“雲照………”他迫不及待地又在雲照朱唇上點了一下,輕喚道。

雲照也不甚清醒,隻笑應道:“嗯?”

“雲照?”

“我在。”

“阿照。”

“我在。”

“子安。”

“嗯。”

“我心悅你。”

“…………嗯。”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