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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侵入現實 清遠 108721 字 6個月前

士大夫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這條規矩在賈環這兒,自然又破了。其實,隻要細嚼慢咽,一樣是養生之道。吃的優雅,不要狼吞虎咽,一樣是禮儀。

比如,寶釵,此時就是吃的很淑女。小口喝著湯,咬著米飯,貝齒微露,儀態萬方。

賈環在一旁看著,就覺得是一種視覺享受,愉快的扒著米飯。吃過飯,賈環和寶釵兩並排的坐在椅子中喝茶,漱口、消食。夜色寂靜,美人暗香漂浮。

四個丫鬟們在屋子裡收拾著東西、用具,準備明天上午出發回賈府。

賈環輕握著嬌妻的小手,笑著問道:“姐姐,在東莊鎮上感覺到什麼不同沒有?”

寶釵有些不好意思,丫鬟們在呢。不過夫妻間閨房之內的小情趣,她並不拒絕,點點頭,道:“嗯。和京城之中差彆很大。街道整潔,人靠右行。有專人收垃圾,等等等等。太多的我也說不上來。”

賈環莞爾一笑,略有些得意的道:“東莊鎮被稱為京西明珠,並非浪得虛名。”

看賈環得意的樣子,寶釵禁不住嫻雅的一笑,扭開頭,正好看到如意正在裝一個小荷包,吩咐道:“那是帶給顰兒的禮物,單獨放著,不要混在一起。”

如意應道:“哦,好的,奶奶。”

提及黛玉,賈環心中一聲歎息。可以想到,她最近心情肯定不好。但,他不可能丟下新婚的妻子去陪她。對寶釵,對她都不好。這並非正確的做法。

他心中,對寶釵、顰兒都是一樣的愛惜。情之一字,沒有辦法去區分等級、是否重要,心中都記掛,還有薇薇她們。新婚的蜜月之後,他會去陪陪黛玉,消遣情緒。

見寶釵要給黛玉帶禮物,賈環想起一件事來,問寶釵,“姐姐,你們五月一日,共乘一輛車中,都聊了些什麼?”

他帶著黛玉從金陵回來後,因為和寶釵訂婚,三個人很少有私下裡相處的時候。但,他感覺到寶釵和黛玉的關係,似乎並不算差。

寶釵抿嘴一笑,嫻雅多姿,輕聲道:“我們姐妹之間的事情,夫君你就不要管了。”

說著,又幽幽一歎,道:“顰兒的容貌、性情、才華,誰會不喜歡呢?你又帶著她在金陵住了一年多。”賈環和黛玉的事情,她自是早知道。

賈環苦笑一聲,輕輕的將寶釵摟在懷裡。這就是寶姐姐的可人之處。其實,黛玉的性情。尊敬她、喜歡她的人很多。比如:香菱、妙玉、寶琴。

紅樓原書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史湘雲和寶玉烤了一塊鹿肉。史湘雲對寶琴道:“傻子,過來嘗嘗。”寶琴笑說:“怪臟的。”寶釵道:“你嘗嘗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

由此可見,寶琴行事,基本都是要以黛玉為標杆。

但是,賈府裡的人,多半都說黛玉尖酸刻薄,嘴巴不饒人。可見,褒貶不一。

寶釵在他麵前誇黛玉,其實是順著他心中的意思去說了。嬌妻之可人,溫柔就在此處,解語花一般。

賈環自己心裡還是有數的。黛玉絕非是人見人愛。她性子高傲,和她談的來的,自然會很欣賞她,如菊,如芙蓉。和她沒共同語言的,多半會要在背後說她的壞話。

寶釵本來還要問問賈環林芝韻、蘇詩詩的事。前者,她到東莊鎮後,一起去拜訪過。據聞這位林老板和她的夫君很談的來,很受他的照顧。他的婚禮,專門沒有送請柬給這位林姑娘。

而後者,在六月二十八日婚後專程派貼身的丫鬟送了一封信來,抬頭就是:賈先生。恭喜他新婚。一剪梅裡的蘇詩詩。天下名妓第一。據聞故事極多。

隻是,這時見賈環有些感歎,便是依偎在賈環懷中,沒說話。感受著時間流逝。

賈環輕歎道:“姐姐,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隻怕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如今再憶江南事,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曾因酒醉鞭名馬,猶恐情多累美人。隻是,已經受他拖累的美人,又如何能辜負?

寶釵輕聲“嗯”了一聲。以她的詩詞水平,自然能體會到自己的夫君此時的心情。

……

……

七月中,中元節祭祖。這是華夏的習俗。賈府祭祖之後,賈環便收到最新的朝政消息。

在三位大學士都拒絕起草詔書的情況下,謝大學士為天子起草了冊封詔書,天子蓋章,再下發軍機處。軍機大臣謝旋副署,但是旨意到六科。六科封駁。

拒絕冊封楊妃為貴妃,這一次,理由就給的非常明了:臣等未聞冊封先兄嫂為貴妃之事。以唐太宗之明,亦無此事。臣等萬死不敢奉詔。

這又是一巴掌打在雍治天子臉上。直接把他做的“醜事”給揭露出來。六科封駁聖旨,這樣的大事,國朝定鼎一來第一回,勢必要寫到史書裡麵去的。

國朝養士一百五十年,即便雍治天子名聲在外:誰敢讓我一時不痛快,我就讓他一輩子不痛快。即便都知道如今天子好名,但是,在何大學士帶頭的情況下,還是有幾個不怕死、硬骨頭的言官。

六科、都察院合稱“科道”。清流言官。執掌朝廷輿論,監察天下官員。

在朝臣和皇帝僵持的時候,皇帝出了一個新招,“點通政司右參議賈政為福建提刑按察使司僉事,提督學道。”

賈政,賈貴妃之父也。

然而,一個連科場都沒有下過的人,怎麼擔任一省的提學大宗師?

第491章 政老爹的心事

七月底,秋意漸漸的侵襲著京城。秋老虎還在,但早上和傍晚時已經是涼意陣陣。

賈府,外書房,四排明燭照亮整個房間。賈政神情躊躇,心中苦悶,時而長歎一聲。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幾名清客紛紛勸慰著賈政。

“世翁不必擔憂。聖天子臨朝,縱然有些言官發聲攻訐又如何?這個福建提學大宗師(正五品),世翁是做定了。”

“老世翁家世清白,詩書簪纓之族。風聲清肅。禮賢下士。點童生為生員,如何不夠格?世兄為今科探花,不也是老爺教導出來的?在下愚見,世翁何須為小事煩心,當謀劃上任事宜。”

“正是。聖天子欽點,些許雜聲,世翁何必介懷?那些官兒,自詡清流,照在下看來,隻不過是他們嫉妒心理發作罷。”

賈政見一眾清客越說越離譜,連朝中清流文官彈劾他都說成是嫉妒,他自己都老臉微紅,擺擺手,製止道:“話是如此說,我心中委實難安,唯恐有負皇命。”

七月下旬,雍治皇帝突然推出賈政,任命其為福建提刑按察使司僉事,提督學道。將之推到風口浪尖之上。朝中官員紛紛上書反對,試圖讓天子收回成命。

奏章之上,勸諫的手段自是花樣繁多。有罵人的,有勸說的。但,大部分都是攻擊賈政的。能力、人品、道德、學問,都給文官集團拎出來“攻擊”。

畢竟,直接讓天子收回成命,難度比較高。天子金口玉言,出口成憲。但若是確定賈政不合適擔任提學大宗師,改派他人就順理成章了。

賈政連日來,為此事感到極度的苦惱,不得安寧。

通政司右參議是正五品的京官,而福建提刑按察使司僉事同樣是正五品。京官由來比地方官貴重。但是,諸寺監的官員如何能與一省大宗師相比?

要知道,國朝承平日久,文教昌盛。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而提學大宗師就是掌管著一省童生的前途。類似於福建這樣的科舉強省,收幾個好苗子,日後受用無窮。

所以,這個任命,實際上是提拔、擢升。

國朝開科取士一百多年,雖說是文武並重。但每三年開科取士300人,甚至更多。武勳集團祖蔭入仕的,能有多少人?現在又不是隋唐時期,世家天下。

官場之中,到此時,已經將科舉視為正途出身。文官勢力逐漸的膨脹。而雍治天子的任命,就是在公然的踐踏文官勢力的尊嚴。因為,政老爹連童生都不是。

科舉出身的文官在這四五天之內,紛紛上書,彈劾賈政的奏章,堆起來,估計都能把他淹沒。

而之前,因六科封駁天子冊封楊妃為貴妃之事的輿論就此轉移。賈政給天子架在火堆上烤。

賈政和一乾清客說話,推敲著這事是福是禍時,外頭的小廝忽而道:“三爺來了。”

賈環到賈政這裡來,不存在“快請”之類的廢話。他到了,自然就進來了。

賈政聽到小廝的彙報,片刻後就見賈環自外頭走進來。頭戴唐巾,一身淡色帶花紋的精美士子衫,身姿挺拔,表情沉靜,氣度沉穩,神采內斂。

胡斯來拍手一笑,道:“世兄來了,好,事情有解決辦法了。”

這馬屁拍的!詹光,程日興都是附和的笑著,紛紛站起來,和賈環打招呼,“世兄來了。”然後,各自告退,將書房的空間留給賈政、賈環父子。

看著進來的庶子,賈政微微點頭,道:“環哥兒你來了,事情辦的怎麼樣?”

賈環這段時間還在家裡請婚假,本來是打算好好的陪新婚嬌妻遊玩一段時間。他那個時代,都有度蜜月的說法。結果,七月半回來祭祖,便是一連串的事情,將他給耽擱下來。

好在,妻子寶釵知書達理,並沒有抱怨一句他毀掉了新婚後的度假行程、計劃。

賈環點點頭,“已經辦好了。”他大晚上自外麵回來,是在宮外的陳府見了元妃的貼身大太監陳賦言。

他雖說和寶釵說:我怎麼教大姐姐在宮中爭寵?但,這件事,他不能不管。賈元春,就是此時賈府權勢的根基。

後宮爭寵,各種手段。但,說到底,還是一個人性的問題。賈環自認,他現在對雍治天子的性格還是有許多了解的。

賈政輕輕的舒一口氣,“辦好了就好。”相比於元妃得寵,他這個正五品的提學大宗師,反倒次要的。

賈環一看就知道賈政的心思,見他知難而退,心中好笑的搖頭,歎道:“父親,你要安排一下去福建的事宜了。家中的門客,帶上一二人解悶。但白師爺一定要跟著你去。再者,我的老師林先生在延平府永安縣中閒居,可為助力。我會寫信給父親帶上。”

他心中,從文官的角度而言,也不想賈政去擔任大宗師。誤人子弟啊!但是,畢竟是自己名義上的父親,他總不能上書彈劾自己的父親吧?

國朝以孝治天下。

所以,實務,讓白師爺幫著料理。但文章上的事情,還是要他的老師林舉人幫忙把關。一個舉人的水平,考核童生、判卷,綽綽有餘。

賈政對賈環的判斷一向很信任,驚訝的道:“環哥兒,你的意思是……”畢竟,這次彈劾的風潮太了。尚書、侍郎的級彆都扛不住。他都有上奏章,向天子辭任的想法。

賈環就笑,肯定的道:“父親,天子的旨意不會變的。你無須擔憂。做好上任準備。家中諸事、行李打包,現在就可以安排了。畢竟,京城距離福建,路途遙遠。旨意下來後,恐怕父親在家裡待不了幾天。”

雍治皇帝的套路,將政老爹架在火上烤,一個是釣魚執法。朝政大小奏章如潮,文官集團的力量已經全部暴露出來。

實話說,要不是他是賈政的兒子,這件事他也要隨大流上書,抨擊此事,表明立場。

第二呢,天子在轉移輿論焦點、視線。可以預見,六科的言官們即將要被大清洗。因為,冊封四位貴妃確實於禮不合。天子不好以這個理由下手。名聲不好聽。

但是,國朝沒有任何一項規定,寫明,禁止非科舉出身的官員擔任提學大宗師。你罵皇帝,還不許皇帝貶你的官?那怎麼可能!

賈政臉上露出笑容,點點頭,撚須道:“家中諸事,有你在家裡,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話有一點推心置腹,也是承認賈環的能力。

賈環笑一笑,欣然受之。廢話,他奮鬥到現在,不就是要的賈府的主導權嗎?

賈政在此時離開京城,對他而言,其實是好事。在接下來的政治博弈中,少了一道製約。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引導賈府在接下來政治風波中的走向。

賈環向賈政告辭,回到望月居中,寶釵正在燈下等著他。

第492章 臣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約是深夜九點半許,在望月居中還是燈火通明。

臥室裡,寶釵坐在高幾邊帶著丫鬟們做針線活。她穿著件粉白的長衫,梳著桃心髻,秀麗多人,見賈環進來,輕柔的一笑,站起來迎著賈環,“夫君回來了。”

“三爺……”晴雯、鶯兒兩個都笑著站起來。今天是她們倆在寶釵麵前侍候。

賈環微笑著,“嗯。”伸開手,寶釵走到賈環身側,雙手溫柔、細心的幫賈環解開外衫,身上的冷香飄在賈環的鼻間,沁人心脾的美麗便在這夜間綻放。服侍丈夫,是她作為妻子應做的事。

兩人正是新婚,如膠似漆,這些小事,便不假手丫鬟。賈環自是不會介意享受寶姐姐的“服務”,夫妻間的情趣,又何須推辭,關心的道:“姐姐晚上不要做針線,對眼睛不好。”

“嗯。不過是等你,閒著無事。”寶釵微笑著應了一聲,將賈環的外衫掛起來。

賈環晚上在陳太監府上吃了些酒,身上有些酒氣,讓丫鬟們將爐子上燒著的熱水打進來,在木桶裡舒服的泡了個澡。換過衣服,穿著淺白色的睡衣擁著寶釵上床休息。

智塵大師當日固然是有打趣他的意思,但確實有養生的道理在裡麵。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他和寶姐姐成婚這一個月以來,男女之事,做的並不多。

賈環摟著寶釵,寶釵依偎在賈環懷中。兩人在睡前一起說著夫妻間的私話,偶爾輕笑。或許是賈環又調笑了他端莊、嫻雅、美麗、解語花般的嬌妻幾句。

四周一片黑暗,僅有月色透過進來。月華如水。竊竊私語漸漸的消失在深夜中,悠長的呼吸聲漸起。

這是兩人日常生活的一個小片段。

當這份感情,因為結婚,迅速的攀至最頂峰之時,濃烈而美好,隨後,便會是逐漸的沉澱下來,曆久彌新,浸潤到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中。正所謂,少年夫妻老來伴。

……

……

楊妃懷孕,朝政風雲湧動,彈章如潮。但天子依舊是在大明宮中處理政事。一個登基十三年的皇帝,和朝臣較量,出現這樣的僵持、反對的局麵,並無需返回宮中。

鳳藻宮中,賈元春起的不算早。一大早進宮的陳太監靜靜的候著,等元妃梳洗、用過早餐,這才在跟前回話,“娘娘,賈探花說,無需急躁,保持真心。”

他每次出宮,基本都會和賈府的人來往。而來往的最多的,自然便是賈環、賈蓉。

當然,銀錢他沒少拿。

賈元春一身秀麗的白色宮裝便服,花容月貌。笑著點點頭。心中咀嚼著這八個字。她很早就被家裡送到宮中,這個肮臟之地。手腕她是有一些的。但她確實很信任她弟弟的智慧。這是一件件的事情,累積起來的信任。

陳太監回話,小宮女、太監們自然是都退到房間外去,就剩下元春的貼身丫鬟抱琴。一時間,賈元春不說話,抱琴、陳太監便陪著。這時,一名小宮女小跑著進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道:“娘娘,吳貴妃、麗嬪、趙貴人八人都啟程前往大明宮中。”

賈元春微怔。

天子獨寵楊妃,而楊妃懷孕,在晚上必定不能侍奉天子。後宮諸妃隻怕都是想要趕往大明宮:爭寵。

抱琴焦急的動了動嘴唇,終究是沒說話。賈探花通過陳太監的嘴傳來的話還曆曆在耳啊。

賈元春忽而有點明白了,溫婉的一笑,道:“我知道了。”心中一片平靜。

無需急躁,保持真心。那麼,得知楊妃懷孕,又即將被冊封為貴妃,她此時的真心,應該是什麼呢?

……

……

大明宮勤政殿後的書房內,布置的富麗堂皇,四周的牆壁中布置著冰塊,令正午秋季陽光正烈時,書房之中,依舊清幽、涼爽。

太監總管許彥帶著幾名小太監在一旁侍候著。書案之上,奏章堆的很高。旁邊三個小巧、精美的箱子打開,裡麵還有一堆奏章。

雍治天子很勤政。他政變奪位,又曆經數年,將朝中反對他的政治勢力清洗一空,大權在握。心中時刻想著超越父親,不說是千古一帝,至少要在史書中留下聖君之名。

因而,即便愛妃懷孕,需要人陪伴,他依舊每天準時到書房,或者去勤政殿中與大臣見麵,處理政事。

起來休息了片刻之後,雍治天子吃了小半碗解暑的碧雪膏,重新坐下來批閱奏章。

這時,外頭的小黃門來報,“何大學士到了。”

“宣。”雍治天子朱筆不停,口中道。

小黃門們一起唱名,“宣何朔覲見。”片刻,就見一身緋袍的何大學士進來,躬身行禮,道:“臣見過陛下。不知道陛下召臣來有何事?”

雍治天子將手裡批閱完的奏章丟在一旁,哂笑道:“朕吩咐了,你就會照辦嗎?”

何大學士一時語塞。他在“前不久”剛帶頭封駁了天子冊封貴妃的旨意,這是國朝定鼎以來的第一次,青史留名,公論褒揚。這時,隻能是一聲苦笑,道:“臣惶恐。”

雍治天子指指書房牆邊的箱子,道:“朕意已決,選賈政出任福建提學道僉事。但是,彈劾賈卿的奏章何其之多。何卿為文臣領袖,必有以教朕。”

何大學士給天子這陰測測的話說的很難受。天子親口說他是文臣領袖,這絕不是褒揚,而是諷刺、警告。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喜歡大臣結黨營私。

但是,背上冒冷汗那是不可能的。在強勢天子手下當大臣,本來就是“伴君如伴虎”,要有這個覺悟。君子群而不黨。他何朔,聖人門徒,一片公心,有匡扶天下之誌: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臣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何大學士沉聲道:“臣請陛下改弦更張,則朝中物議自然平息。”

雍治皇帝四十多歲的年紀,白胖胖的,穿著明黃色的龍袍,聞言嗬嗬的冷笑幾聲,“朕以為何卿有什麼高妙的主意,也不過如此。六科都給事中,以武勳、文臣、清流、濁流劃分大臣,妄圖分割朝臣,結黨營私。朕俱罷免,何卿拿下去辦吧。”

說著,抬手示意,“許彥,把朕批閱後的奏本給何朔。”

太監總管許彥心裡一聲冷笑,笑眯眯的將天子批閱過幾本奏章拿給何大學士。

何大學士長歎一口氣。他不能說天子沒有罷免六科都給事中的權力,勸道:“陛下,即便撤掉六科都給事中,朝堂物議,又何能平息?賈國丈才具不足,經義水平有限,不適合這個職位。”何大學士把話說的很清楚。賈國丈。他知道天子要乾什麼。最終目的,其實還是要冊封楊妃為貴妃。

雍治皇帝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何朔確實精明、能乾,強硬的道:“朕意已決。何卿無須多言。”

何大學士躬身行禮,道:“臣奉詔。但,竊以為陛下不取。國朝養士百五十年,浩然正氣難養。”言下之意,陛下不要當昏君。態度還是很強硬。

天子要罷免六科都給事中的職務,可以。但,文官集團不會屈服。以父蔭出仕的人,怎麼能擔任清貴的提學官?——難道是,寒窗苦讀十年,卻最後讓一個不學無術、家世好的人來評卷?那讀書還有什麼用?

這本來就是在踐踏文官集團的尊嚴、底線。

等何大學士出去之後,雍治皇帝接連著冷笑幾聲,拂袖離開了書房,去了楊妃的清夏齋。

他給何朔氣到了。他為九五至尊,但一時間確實奈何不了這位宰輔大學士。他要是昏君,當然可以直接罷免何朔,下獄論罪。但,他並非昏庸之主。

這個時候,即便心裡再憤怒,還是要倚重何朔為他治國。短時間內,沒有替換的人選。

第493章 群情洶湧

大明宮中有園林150多處,占地五千餘畝,曆經周朝數代帝王的修繕,美景怡人。園中諸景,巧奪天工。向來是曆代天子避暑的行宮。

雍治皇帝自勤政殿中出來,順著金黃色的樹林大道,在午後的微風之中,步行前往楊妃居住的清夏齋。左右太監、宮女緊隨。

一路上,清風不興,水何澹澹。

雍治天子到清夏齋中,就見吳貴妃在。吳貴妃與楊妃兩人坐在一起喝茶說話。意態親密。他心中略有不喜。楊妃現在需要靜養,而不是喧鬨。

為人君者,要透過現象看本質。他最不喜歡的就是彆人糊弄自己。吳貴妃挺靈秀的一個美人,怎麼也是如此的庸俗不堪?爭寵,又那麼急嗎?

“陛下。”清夏齋中的宮女、太監都跪了一地。吳貴妃亦屈身行禮。

楊妃將近三十歲的年紀,一襲水墨青衫,珠圓玉潤,風姿綽約,美眸落在天子的臉上,盈盈一笑,並不下跪。她早得了天子的旨意。不用這些繁文縟節。

雍治天子本來一肚子氣,見到楊妃,心情便好起來,道:“都免禮。”心中越發堅定了和朝臣“鬥爭”的想法:朕為天子,如何不能順心意,得自在?

一屋子都起身。吳貴妃笑著道:“陛下進來時,似有怒氣。臣妾望陛下保重龍體。”

雍治天子點點頭,心中不悅,反問道:“周貴妃與賈貴妃怎麼沒來?”

吳貴妃二十多歲,容顏如玉,正是青春韶華,身上又有著雅致的書卷氣,若以容貌、氣質來論,比之楊妃不遑多讓,但在此時,一張美麗的臉蛋上頓時變得訕訕的。

清夏齋中,鴉雀無聲。

……

……

稍晚時分,大明宮中便有流言,據聞從宮中趕來的吳貴妃不受天子待見。

傍晚時分,夕陽早就隱沒在黑暗之中。天地間,還殘留著一絲亮光。大明宮內一處房間之中。炭火熊熊,小銅爐裡的狗肉混著香料,飄著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

房間中,一方小爐,一桌兩椅,一壺酒,幾道素菜。

大明宮掌宮內相,老太監戴權裹了裹身上名貴的綢緞衣衫,拿著筷子在銅爐中攪拌幾下,夾起一塊熱氣騰騰的狗肉,就著碗,享受的咀嚼起來,道:“小言子,你嘗嘗,味道好得很。人老了啊,就喜歡吃點暖和的東西。”

戴太監口中的“小言子”就是賈元春鳳藻宮的大太監陳賦言。宮中太監,等級森嚴。最高等級的自然是天子身邊的大伴,太監總管許彥。正四品。

次一等級的從四品的宮殿監正侍,一共有四人。戴權掌握著“夏宮”,就是其中之一。

而賈元春雖為貴妃,但是,是這兩年新上位的妃嬪,且還沒有皇子。因而,陳賦言的等級,和周貴妃身邊的嚴飛誌嚴太監比不了。現為六品副總管、宮殿監副侍。

所以,戴權叫陳賦言一聲小言子,理所應當。

陳賦言三十多歲的年紀,笑哈哈的伸筷子,吃狗肉,恭維道:“戴前輩的狗肉,一般人吃不上,小子今天有口福了。”

戴權就笑,拿筷子虛點一下陳賦言,道:“不要給咱家耍花槍,你家主子,當初還是走的我的門道。”

陳賦言忙笑著道:“小子豈敢?”

戴權便讚許的點點,“你小子挺機靈的。若非你已經是元妃身邊的人,真要收你做個乾兒子。如今卻是不敢僭越了。你家主子這次做的很好了。嘿……”

吳貴妃,到底是小門小戶出身,在宮中這權力場上沾染一會,就失了本性。這次楊妃懷孕,她徑直來大明宮中爭寵,若是沒有機會修補在天子心中的印象,隻怕就要被冷落了。

而賈貴妃就做的漂亮,派大太監、宮女給楊妃送來禮物、賀喜。稱其為“姐姐”。他見慣宮中的鬥爭,都要給一個十分。做的非常的漂亮。

至於,周貴妃。嘿嘿,她來,或者不來,又有什麼關係?已經年老色衰,又不會逢迎天子。縱然得一時之寵,也不會長久。

陳賦言要是個小太監,或者是其她地位低下的妃嬪的太監,這時隻怕就要順著杆子往上爬,認戴權做個乾爹。太監裡麵,就是乾爹、乾兒子盛行。讀書人要看他的老師是誰,太監就要看他的乾爹是誰。

但現在,陳賦言就沒有必要,笑嗬嗬的陪戴權閒話。一壺酒,慢慢的落肚。

夜色漸漸的深了。陳賦言離開時,聽到一個小太監來彙報:天子夜宿麗嬪處。深宮幽幽。

後宮爭寵,所謂的手段,無非是那麼幾種:刷背景,刷臉,刷技術,刷感覺,刷感情。

刷背景,就是政治聯姻。這個皇帝也是需要穩定朝局的。

刷臉,刷技術,這要看天子的年齡段。類似於雍治皇帝這樣四十歲的老男人,見過、吃過、玩過,這些就那麼重要了。反而,感覺是在第一位的。

至於刷感情,對於雍治皇帝這樣的政治動物來說,這就不要想了。不現實。成化天子、弘治天子那樣的癡情天子還是很少有的。

賈元春這個刷感覺,就刷的恰如其份。

……

……

八月初,天子召莊妃至大明宮中服侍。吳貴妃受到冷落。宮中儘知。為此,吳貴人的父親:吳天祐,跟著大流上書,大罵賈政。

此時,朝堂之中,天子與文臣之間還在僵持中。即便六科都給事中都給雍治天子撤職、流放雲貴,但科道言官還是在彈劾賈政,根本就不低頭。

賈政的人事任命還卡在吏部。吏部天官宋溥並沒有給天子背鍋、吸引火力的打算。事情不明朗,吏部是堅決不走流程的。

按照流程:大常卿(正三品)以下部推、通參(正五品)以下,吏部於弘政門會選。一省提學大宗師,理當是有吏部部推。但,天子有特簡之權。賈政就是天子特簡。

武勳集團基本在看笑話,要說在朝廷這個論壇“發帖”打口水仗,他們怎麼都不是文官集團的對手。

八月三日,雍治天子再下重手,撤科道言官十九餘人,流三千裡,貶謫雲貴、安南、遼東等地。沒有廷杖。但,文官集團,依舊在上書彈劾賈政。群情激奮,大有把賈政罵死的態勢。

榮國府的大門前,給人趁夜間貼了大字報。除了罵賈家祖宗八代以外,核心意思就是:賈政,你為什麼不上表辭職?

賈環的婚假還有兩天到期,正在家中,得知此事,隻是搖頭。並沒有去追查誰到他家大門口貼大字報。

要查肯定是查的到的。但是,群情洶湧!眾怒難犯。再者,他內心裡,還是更認可自己文官的身份。

八月四日上午,朝廷各個衙門之中,但凡科舉正途出身的文官,都是在寫奏章上書。要求天子撤銷賈政的任命。膽大的,不要命的,要名聲的,就罵天子。膽小的,附和大流的,就罵賈政。再平穩、持重的,就是兜一圈道理,講此事不合理。

中午時分,棋盤街“葉開十裡香”茶樓二樓,已經授官的三十多名新科進士在聚會,商議一起上書天子之事。

為首的便是今科的狀元翁宗道。旁邊坐著今科榜眼周慎行。

今年乙卯科取士,共取三百名。其中,一甲和二甲加起來一百名。三甲兩百名。前麵說過授官的規矩。因而,新科留在京城中的是少數人。基本都是一甲、二甲的進士。

這次聚會來了三十人,占有了三分之一強,可以說是聲勢浩大。

狀元翁宗道,字兆震,時年二十六歲,履曆豐富,還曾做過一任教諭,號召道:“諸位同年,天子之意,點賈政為學政是假,意圖冊封楊妃為貴妃是真。自古以來,未曾有冊封兄嫂為貴妃者。吾輩正人君子,如何能忍?是可忍,孰不可忍?翁某不才,願與諸君相約明天清晨共聚通政司大門,將奏疏上交。”

“同去,同去。”一幫福建士子,立即附和自己的“帶頭大哥”。

在座的士子都是紛紛讚同。這些剛剛進入官場的進士們,眼中充滿了渴望、興奮、激動。在踏入仕途之後,希望抓住這次機會,表現自我,揚名立萬。

當然,這麼大的風波,還有人流放在前。風險蘊含著機遇。機遇中包含著凶險。很刺激。而對於大周朝的讀書人而言,串聯勾結,這是下意識的事情。他們要找一個主心骨。這個帶頭大哥,不看年齡,不看官品,隻看影響力。

狀元翁宗道,性情謙和,被時勢推到這裡。其實,乙卯科,名聲最大的,自然是賈探花。但,賈政是賈探花的父親,很多士子心中,便將他排除。

這時,華亭士子唐道賓道:“在下非是對翁同年不滿。此次上書,越是要聲勢浩大,越是顯得我等之意真。我等同年之中,當屬賈探花名聲最大,可邀他一起來上書。”

翁宗道和賈環不對付。一人福建士子冷笑道:“他肯定不來。沒有自己彈劾自己父親道理。”

周慎行接話,道:“在下願意去勸一勸他。不為彈劾他父親,而是上書給天子,請天子改變主意。”

這話說的一眾進士們紛紛讚同。當即,計議完畢,又抨擊了一會時政,各自散去。

……

……

下午五點,散衙之後,周慎行到四時坊榮國府望月居中,拜訪賈環。

第494章 真小人

周慎行來訪的時候,賈環正在屋子裡陪寶釵說笑。賈環是拿安靜、美麗的香菱當模特,對著她畫素描畫。而寶釵對繪畫頗有涉獵,在賈環身邊,看著夫君畫畫,點評、建議、說笑。

她早有一副賈環在婚前憑著自身記憶給她的素描畫,惟肖惟妙。是兩人愛情的見證。

紅樓原書第四十二回,惜春要畫大觀園,寶釵列出一個單子出來。要寶玉幫著準備材料:

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淨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柳木炭一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薑二兩,醬半斤。

由此可見,寶釵對繪畫,是有很深的了解。否則,一般人絕沒有她說的那麼清晰、明確、詳細。

當時,黛玉聽了,笑寶釵,對探春道:想必他糊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

探春說給寶釵聽。

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裡還有象牙不成!”一麵說,一麵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她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隻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

寶釵將黛玉給按在炕上,要擰她的臉,黛玉求饒。那畫麵……嘖嘖!接合上下文,這是姐妹間的玩笑,是長姐在“教訓”頑皮、嘴快的妹妹。而從賈環的角度……

當時,黛玉求饒,寶釵就放開她,笑指她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發攏一攏。”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攏上去。

當然,那是寶釵和黛玉關係已經和解之時。

賈環正和妻妾們說笑時,外頭的小丫鬟來回,說周慎行來找,賈環便從後院出來。

他沒有寶玉那麼騷包,出門都要換一身衣服才行,穿一件平常的文士衫就可以見客,並不算失禮。正廳之中,錢槐上了茶水,悄然的退出去。

蠟燭、油燈點燃,廳中燈光明亮,明亮如白晝。

周慎行拿起瓷碗,抿了一口茶水,讚道:“果然是好茶,好氣派。子玉家中不愧是百年世族。”豪奢之處,非同尋常。比如,這蠟燭,點的就非常多。

賈環和周慎行結交的並不多。當日他的婚禮,周慎行也曾前來。但,終究是不如範錫爵等人親近。微笑道:“玉繩前來,所謂何事?”

周慎行哈哈一笑,“無事不登三寶殿啊。”說著,將中午眾同年在棋盤街“葉開十裡香”茶樓中商議的事情說了一遍。他勸道:“賈兄名滿天下,聲名傳於婦孺。理當振臂高呼,吾等願附於驥尾。”

這高帽帶的!

賈環不為所動,拒絕道:“此事事涉家父,我為人子,不能上書。望周兄,諸位同年見諒。”

周慎行道:“誒……賈兄,天子之意,非為擢升令尊,實為轉移視線,想要冊封貴妃。賈兄正人君子,難道不該上書阻止?”

賈環不語。

周慎行又道:“賈兄,此乃同年之中的領袖之爭。若是你不去,翁兆震獨領風騷,則三百同年,人望儘歸翁兆震。你的名聲,就付諸東流。”這是打利益牌。

賈環搖搖頭,任周慎行舌燦蓮花,就是不同意,道:“我不會上書。周兄請回吧。”

周慎行就翻臉,作色道:“賈環,你是怕了麼?國朝養士一百五十年,朝廷多事,正是吾輩仗義執言之時。吾輩身負新科之望,如何一言不發?你真是太令人失望。告辭!”

周慎行一甩衣袖,一臉正氣的離開賈府。

賈環坐著沒動,慢慢的喝了一口茶。

周慎行的話,他是同意的。這算是新科進士之中的領袖之爭。若是他不出頭,素有人望,得劉大學士看重的翁宗道就講成為乙卯科進士的領袖。

翁宗道,正人也!

今科同年的人望落到他身上,賈環再要和他競爭,就處在下風。而混過官場、職場的等人都明白,晉升的機會、職位來臨時,往往同僚就是最大的對手。

但是,他作為人子,絕不能在這件事情上發聲。哪怕不是彈劾賈政,而是攻擊天子。國朝以孝治天下。百善孝為先。從來沒有聽說,兒子阻攔父親上升的事。

所謂的大義滅親,這真的隻是說說。你不達到朝廷的高位,學王莽玩這一套撈名聲,基本就是把自己毀了。在外人眼中,你這是不孝!連父親都能背叛的人,誰還敢用?

所以,在什麼位置,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這叫屁股決定思維!

賈環敢肯定,如果他上書,這將是他一輩子都洗不掉的汙點。很多時候,消息在傳播的過程中會失真,不是你能分辨的清楚的。這就叫作:人言可畏。到時候,彆人就隻會以為他是個連父親都會背叛的小人、禽獸。

周慎行在給他挖坑啊!可以想象,這位周老兄明天到翰林院上班,給翁宗道的說辭,又是另外一套。

此人,挑撥離間,兩麵三刀,真小人也。

……

……

八月五日,一眾新科進士在通政司大門處投遞奏章,氣氛激昂。通政司門裡的老吏,一看這幫官員投遞奏章的態勢,就知道是今科的進士。

老油條,一般都是在上班時,順路過來投遞。投遞時,單手一丟,瀟灑的轉身而去。而新科進士,雙手捧著奏章過來,神情嚴肅的將奏章放下。

賈環沒來,周慎行將昨晚他去勸說賈環的過程說了一遍,慷慨的道:“賈子玉罔有名聲,不料是個趨炎附勢、愛惜性命之徒,吾輩羞於此人為伍!”

人群之中,一片附和之聲。

士子中的領袖翁宗道、唐道賓,兩人都是微微皺眉。對周慎行攻擊賈環,覺得不好。背後攻擊他人,豈是君子說為?但並沒有說什麼。他們倆對賈環不上書,心中亦有些看不起。還是太愛惜身家性命了。但是,孟子曰: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通政司前的一幕,很快就傳遍京城。賈環在士林中的聲望,隨即下跌。下跌的非常厲害。

不是說,會做詩詞就人品好,就是道德君子,就是士林所共仰。這真不是。比如,蔡京,此人為當時書法名家,但,後世誰會認為他是正人?佞臣也!

賈環聲望下跌,隨之上升的是今科狀元翁宗道翁翰林的名氣。

然而,八月六日的晚上,一直非常賞識翁宗道的文華殿大學士劉飛白將翁宗道叫到府上,話未說,先長歎一口氣,“兆震啊……”

第495章 局麵僵持

有些話是不能明著說的。

比如,現在朝廷之中,凡是科舉出身的文官,都在寫奏章彈劾天子特簡賈政之事。這是立場問題。但,以劉大學士的想法,奏章要上,風頭不要出。

但是,他怎麼對翁宗道說:你要低調點。值此之時,扯後腿,或者公開表態不願意與天子作對,勢必會被士林、文官集團罵得狗血淋頭,一生清名付流水。

座師和門生,是文官政治邏輯中最為穩固的關係之一。但也並非沒有背叛者。比如,前明的首輔,張居正,就屢次被他的學生彈劾,搞得太嶽相公狼狽至極。

所以,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出頭的櫞子先爛!不是誰都有何朔那樣的“護身符”:他在負責西域之事。即便如此,何高遠的政治生命還能有幾年?

劉飛白為乙卯科會試總裁。新科進士三百名全部都算是他的門生。他最中意的便是狀元翁宗道。連,神童賈環,他都並不看重——主要原因是,一位座師的資源有限,而賈環明顯與他的鄉試座師方望更親近。劉大學士的人品,自是不會去搶人的學生。再加上會元之事,他理所當然是更傾向於栽培翁宗道。

現在,他的得意門生卻串聯新科進士上書,引人矚目,士林稱讚,名望驟起,但接下來,隻怕是政治生涯儘毀。他如何能不歎息?

劉大學士內心之中,並不看好此次何朔領導文官集團與天子對持。

翁宗道心中一突,隨即深深的吸一口氣,壓住心中的負麵情緒,道:“恩師,學生既然組織同年們上書,所有天子的責罰,學生願意一力承擔。”

劉飛白歎口氣,神情蕭索的道:“還沒到那份上。你們的奏章今天已經轉到軍機處,遞交宮中。兆震,近日少一些宴遊。”

所謂,少一些宴遊,就是要低調點,不要再串聯了。錦衣衛盯著的。天子那裡估計已經有名單了。

翁宗道自進劉府以來,一直都是端坐,衣衫嚴整。這是他當教諭時養成的習慣。

當日禮部會試之前,他名動京師,就有人評價:宗道風度峻整,終日無狎語。倦不傾倚,暑不裸裎,目無流視。見者肅然。

翁宗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時,沉默了很久,抬頭看著自己的老師,眼中露出堅定的神色,道:“恩師,弟子以為: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反而是,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吾輩讀書人,理當勸諫。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翁宗道這一番話,引用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說的鏗鏘有力。雍治天子為一己之私欲,想要冊封兄嫂為貴妃,踐踏禮儀、法度。讀書人,秉承天地正氣,身為聖人門徒,理當勸諫。

夫子說:君子,不需要用小事來考驗,卻可以接受重大的任務。勸諫天子的後果,無非是個死字。正所謂:時窮節乃見!丹青史書,必定留名、歌頌。

因為,天地有正氣!

劉飛白還能說什麼?他喟然長歎,道:“我不如兆震也。”劉大學士這話說的光明磊落,亦是性情流露。宰輔重臣,是什麼級彆?卻當著一個小進士的麵,自承品格不如。胸襟坦蕩。

……

……

翁宗道並非有接受劉大學士的建議,偃旗息鼓。而是利用自己的名聲,在公開的場合:酒會、宴會、文會之中,述說他的理念,想法:阻止天子冊封貴妃。

從儒家推行的禮儀來說,奉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製。天子,一後一皇貴妃,兩貴妃。四貴妃,這明顯的越禮了。

再者,當今士林,風氣奔放。讀書人誨淫誨盜。和明朝末年士子一個德性。四方有德君子時常痛罵: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崇尚奢侈,見利忘義;淫風熾烈,恬不知恥。

但是,不管讀書人在私下裡怎麼做,誨淫誨盜,有如何千萬種醜態,放在明麵上來,就絕對不行。先兄之嫂,冊封為國朝的貴妃,如何能行?

兩三天的時間之內,京城之中,翁宗道的清名更勝。翰林本來就是清流。清流再“刷”清名,那聲望是直接爆表。現在士子們,都要說一句:福建翁兆震,風度峻整,正人君子,清流之望!

在翁宗道逐漸的成為輿論的焦點,抨擊天子所作所為之時,士林、朝廷的輿論,越發的聲勢浩大。

而彈劾天子、賈政的奏章,都被天子留中不發。文官集團不畏死,不怕流放,前仆後繼,願意以死諫君王,雍治天子能如何?他要達成目的,就得把六科清洗成自己人。

而他已經清洗了兩遍,六科的言官們,還是不消停,再加上輿論的呼應,而文官領袖何朔不願意出麵滅火。天子要是第三次清洗科道言官,估計名聲就臭了。

任何一個聖君,絕對不會堵塞言路!

如果像明朝嘉靖皇帝那樣搞清洗:大禮議,亦要數年之功才能完成。短時間內就不要想了。大禮議曆時三年,下獄者一百三十四人,停職者八十六人,廷杖死者十六人。而明世宗嘉靖皇帝絕對算不上什麼明君,史書評價不高。一個重用嚴嵩這樣的奸臣,禍亂國家數十年,算什麼明君?

庚戌之亂,韃靼人長驅直入,在京城周邊地區禍亂數日,燒殺搶掠,最終揚長而去。臉都被打腫了,算什麼明君?一個玩弄權術,徹頭徹尾的利己者而已。

局麵,趨向於僵持。

但,天子心中的惱火,可想而知。

八月十日,天子在大明宮中召吳王、大學士謝旋下棋。金秋時節,大明宮中後湖的敞軒之中,微風徐徐,水波浩渺,眼界之開闊,令人心曠神怡。

雍治皇帝在棋盤上落下一粒白子,感慨道:“彆看朕為天子,亦常不如意。皇弟又有何可愁的?”

吳王是一名中年男子,穿著親王服飾,年紀比雍治皇帝要小,苦笑道:“臣弟家事不寧,讓聖上費心。”他的兒子吳王世子非常的頑劣,他很是頭疼。

雍治皇帝哈哈一笑,“教子,要以名儒教之,言傳身教。”

旁觀的謝旋沉默不語。心中,想著,當前的局麵,若是僵持下去,隻怕對天子不利啊。而破局又缺少契機。

……

……

時間,回溯到一個月之前,彩雲之南更南處,驃國境內的一處平野中,殺聲震天。槍聲、炮聲隆隆。

雲貴總督,都察院右都禦使,齊馳指揮兩萬精銳大軍與數名藩王、部落的十萬土軍在此決戰。而隨著日暮漸漸到來,周軍大部切入聯軍陣中,斬將奪旗,鼓聲如雷。隨後,戰場之上,到處都是說著鳥語的潰兵,狼奔豸突。

中軍大帳中,一桌一椅。齊馳淡定的翻著書。中國槍利炮利,如何會戰敗?

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漸漸的遠去。幾名身穿甲胄的將軍帶著血跡走進中軍帳中,齊齊半跪。為首的將軍大聲彙報道:“大帥,下官等不辱使命,大獲全勝。陣斬土王四人,擒一人。俘虜不計其數。大約有三五萬人。”

又一人道:“此戰奠定勝局。大帥拓土千裡,乃國朝二十年來罕見之戰功。屬下等為大帥賀!”

齊馳一身文士衫,放下書,微微一笑,點點頭,道:“辛苦了。令有司記功,犒賞三軍。選土王、土官三百人押送京師。其餘者,斬!壘京觀,告誡土人。”

眾將齊齊領命。

齊馳輕飄飄的一句話,數萬人生死議定。

中國之土,華夏之民,自古就是天朝上國。蕞爾小國,膽敢作亂犯境,殺!

第496章 潰敗

流血漂櫓,千裡無人煙。拓土千裡,設三縣。

八月十一日淩晨,八百裡加急的捷報自南方發回京師。軍國大事,自是飛報天子,不得有半點耽擱。

大明宮中,淩晨時分,夜宿在賀貴人處的雍治皇帝起身,趕到勤政殿後的書房中,拿著大太監許彥呈上來的捷報,再仔細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明亮的宮燈之下,一身明黃色龍袍的雍治皇帝看起來還略有些沒睡醒的樣子,而後,白胖的天子,仰天大笑,“哈哈,齊馳真是本朝名臣。這封捷報來的好!”

八月十二日非常朝日。雍治天子回去補了一個回籠覺之後,於上午在大明宮勤政殿中召集群臣。而此時,來自雲南的捷報已經傳變整個朝廷。

無論是在家裡休息的官員,還是在六部、三法司坐衙的官員,還是城內外辦事的官員,或者在大明宮中隨駕的官員,全部都得到消息。西南大勝,拓土千裡。可以獻俘於午門前。

勤政殿中,正五品及以上的京官全部彙聚於此。翰林、科道方陣亦彙聚於此。

山西道掌道禦史趙俊博擔任監察禦史,在大殿之中糾察風儀,敢有喧嘩、失禮者,必定被他糾正、彈劾。

已經銷假重新“上班”的賈環,此時也跟著在青色的官袍,站靠前的翰林方陣之中。韓林在名義上詞臣,屬於天子近臣,方陣比較靠前。其實,這也是翰林清貴地位的一種體現。

然而,相比於大殿之中的興奮之情,翰林方陣之中,氣氛微微有些壓抑。

翰林院,全部都是科舉出身的文官,而且,都是文官中的精英。在八月初這段時間和天子僵持、對持中,翰林院人人都上了奏章。當然,賈環除外。

百善孝為先。他不上奏章,並沒有人會當麵指責他。當然,背後都要嘀咕幾句。

此時,翰林方陣的風暴眼,就是站在距離賈環不遠處的翁宗道身上。他這些天很出彩,儼然輿論領袖人物。但是,西南大捷,和天子僵持的文官集團精英們,都已經預料到他們的失敗。

天子之功,文治武功。文治,向來是不好評定。但是武功就非常好確定了。西南大勝,拓土千裡,拿下三縣之地,這是國朝近二十年以來的大勝。大漲國朝的威風、士氣。

現在,輿論再罵雍治皇帝,就很難形成合力。君不見,當年明太祖、明成祖將文人大臣殺的上朝之前要給家人告彆——生死離彆,但根本不損兩位皇帝的英明。

翁宗道表情嚴肅。

賈環則是神情沉靜。讓人看不出他是心情。在想什麼。

而同為翰林院新人,一科的榜眼,周慎行卻是微笑著。他的計謀得逞了。現在,狀元翁宗道要倒黴,探花賈環名望一落千丈,那麼,今科的進士領袖,非他莫屬了。哈哈!

……

……

天子禦座下方,為首的是四位宰輔大學士。往下數便是文武重臣。順親王、吳王、北靜王、成國公,魏其候等王公大臣都在武臣序列中。文官大臣則是親一色的緋袍,六部九卿齊聚。

北靜王打量了一下對麵的文臣,英俊的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四王八公等舊武勳並沒有在其核心人物之一賈政遭受彈劾時發聲。此時,自然不用說什麼。

天子威望大漲之際,要做什麼不能?

而其他武將,就要笑的要放肆的多。給何大學士當麵訓斥過的魏其候就是一臉的笑意,笑眯眯的在都察院、六科的方陣中掃來掃去,這等會將是重災區啊!

通政司的方陣之中,賈政努力的壓著自己的喜意。在今天來大明宮的路上,他的庶子已經給他分析過:文官集團大敗。敗於這個來自西南的捷報。真是造化弄人。而他去福建當提學的任命,則必然會通過。

淨鞭響過後。大學士謝旋出列奏道:“雲貴總督、右都禦史齊馳於西南大勝,開疆拓土,臣為陛下賀。”謝旋為領班軍機大臣,正式的捷報現在在他手上。

謝大學士開口就拍雍治皇帝的馬屁。而在如今的輿論氛圍下,整個朝堂,並沒有人出列罵他。開疆拓土之功,太大。

禦座之上的雍治天子心情極佳的開口道:“非獨朕一人之功。軍機處運籌,兵部供應,齊馳指揮,前方將士用命,方才由此大勝。”

五軍都督府右都督魏其候出列,奏道:“聖天子臨朝,才有此大勝。天佑我皇周。臣奏請陛下,封賞齊馳、前方將士。”

前文說過,兵部在此時隻是個後勤機構。掌管武官升遷、任命的是五軍都督府。左都督牛繼宗已經率大軍出征,征討西域。現在五軍都督府當家的,就是右都督魏其候。

即便是,齊馳是文臣,指揮軍隊,立下如此大功,魏其候一樣要開口給將士們請功。再者,文臣和勳貴,不是不可以互換的嘛!

雍治天子哈哈一笑,道:“齊卿立此大功,朕何惜封賞?封齊馳為安南伯,令其酌情滅掉驃國。蕞爾小國!其餘將士封賞,由五軍都督府擬定、執行。”

雲貴總督齊馳立下如此大功,天子封侯,滿朝官員無人有異議。這是應當的。正所謂: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西南數十州。請君且上淩煙閣,做個書生萬戶侯!

當即,便有謝大學士帶頭,滿朝文武都是躬身行禮,道:“陛下聖明。”

雍治天子極其暢快的大笑幾聲。一連十幾天和文官們較勁的憋屈一掃而過。

這時,以善於揣摩天子心意著稱的光祿寺少卿袁壕出列,高聲奏道:“臣聞四海升平,必是聖主當國。敵酋梟首,必有名臣。齊總督,國之名臣。世所公認。則陛下為聖主,臣等何敢再疑?”

這完完全全的是拍天子馬屁的話。滿朝君子,還沒來得及勸諫,就有三名朝臣搶出班列,對天子歌功頌德。他們和袁壕是同一條線上的人。在朝廷這個江湖中,隸屬於天子麵前紅人派。

雍治天子笑道:“卿等言過其實。當罰俸祿三月。”

戶部尚書衛弘出列,道:“臣遵旨。”

袁壕幾人笑嗬嗬的,並不以為意,不少人都罵這幾個家夥無恥,不要臉。

雍治天子收斂笑意,朗聲道:“賈政何在?”

位於勤政殿末端通政司方陣中的賈政出列,“臣在。”

雍治天子道:“賈卿為人端方正直,謙恭厚道,人品端方,風聲清肅。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朕所深知。擢升福建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督學道。”

之前,天子特簡政老爹的是正五品的僉事,提督學道,現在就是官升兩級,跳到正四品的提刑按察副使。這是明顯的報複行為。

雍治天子說完,環視眾臣,“卿等刻有異議?”目光落在文官集團的領袖何大學士身上。

朝廷的領班軍機大臣謝大學士並非科舉出身,他是雜官,濁流出身,因深受當今天子信任,才升任到如今的位置。

何大學士心裡歎口氣,出列道:“臣無異議。”

在目前這樣的情況下,文官集團已經輸了。再和天子硬抗,隻會死的很難看。文官當國,這是一個長期鬥爭、妥協的過程。不是輸一場,就要玩完了。

何大學士都說了沒有異議,一眾文臣自然沒有意見。任命通過。

雍治天子驕矜的一笑,讓身邊的太監總管許彥宣讀他的最新旨意,貶乙卯狀元翁宗道為雲南羅平州知州、貶庶吉士四人。再貶科道言官十二人。全部都是最近跳的比較厲害的文官。

錦衣衛指揮使毛鯤嘴角翹起來。名單,當然是他收集起來,呈送給天子的。

何大學士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整個文官集團遭受重創。這些人,都是文官集團的菁華。不是科舉出身的官員,都敢頂著天子的意願玩命的!

而他低估了天子的心性。在他認輸的情況下,天子痛下殺手,窮追不舍,將文官集團的中堅分子全部貶官。在這一刻,何大學士心中充滿了苦澀。

被貶的官員紛紛出列,叩拜退出勤政殿中。氣氛淒涼而悲壯。但沒有一個人出聲求饒,一個個的出列、退出。天地有正氣,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翁宗道麵無表情的走出翰林方陣,對天子叩拜之後,退出勤政殿。

劉大學士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禁不住在心中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求仁得仁!總算天子如今愛惜羽毛,隻是貶官流放,沒有殺文臣。

接著,天子又宣布了一係列的人事變動,補充了新的禦史和六科給事中。人選是由謝大學士提供。

……

……

朝會結束,雍治皇帝一係列的手法,讓朝臣們驚訝。毫無疑問,之前,略顯頹勢的謝大學士再次恢複領班軍機大臣高高在上的地位,而何大學士遭受重創。

賈政喜氣洋洋的和和北靜王等人說話。而賈環沉默的跟著翰林院的同僚一起走出勤政殿,在午後的秋日中,回頭看了一眼大臣絡繹不絕走出的大殿。

心中充滿了壓抑!

沒錯,在這一波朝政風波中,他其實是大有收獲。大姐姐賈元春成功刷的天子的好感。父親賈政官升兩級,出任科舉強省福建的提學大宗師。舅舅王子騰,屬於謝大學士一係,勢力增長。

但是,賈環卻高興不起來。

這是一個很悲壯的時刻。文官集團與天子的衝突,以文官中敢於直言的正人君子被貶謫而告終。而這些有公心的人,日後若是執政,將是社稷、百姓之福。

任何一個團體之中,並非都是好人,都是參差不齊。文官集團之中,也並非都是政治家、良心官員。同樣有政客(嚴嵩)、官僚、黨棍(東林黨)。

現在,敢於直言的正人君子都被貶謫了。

關於這場衝突,有不同的看法。從武勳的角度而言,不過是文官、士大夫們在爭奪權力。現在是權力鬥爭失敗。絲毫不值得同情。

從士林輿論、朝廷文臣中的聲音來看,這是禮儀之爭:其一,未聞有封兄嫂為貴妃者;其二,童生都不是的官員,怎麼擔任一省大宗師?

前明有“大禮議”,阻止嘉靖追封其父為皇帝。當年,明朝三大才子楊慎高呼: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今有周朝群臣前仆後繼的彈劾、阻止。

這與邀名的言官上書罵皇帝,有著本質的區彆。

從何大學士的角度,他限製皇權,以文官治國的政治理念遭受重創。

對賈環來說,他的心情有幾層。作為一個現代人來說,皇帝冊封兄嫂為貴妃,其實也就那樣。儒家的三綱五常,他看的並不太重。罵當然可以罵幾句,但作為底線,則不必要。

作為一個通過科舉得到如今這樣地位的人,他內心裡反對賈政擔任提學官。

而對於文官集團的政治理念,他是認同的。皇權,必須要限製。誰願意生活在一個皇帝一怒,想殺誰就可以殺誰的時代?很恐怖的。

君主集權的巔峰,就是那個“相當奴才而不得,烏煙瘴氣”的偽清。殺的文人都沒骨頭了,不敢說話了。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他內心,對於諸位君子的遭遇,充滿了同情。

但是,以他的性格而言,就算事情沒有涉及賈政,他同樣不會出頭上書罵皇帝。因為,他看得很清楚,這是一場意誌上的較量。以雍治皇帝的性情,文官們,很難成功。

明知到沒好結果,還去“作死”,這不是他的風格。

秋日之中,賈環沉默的隨大流離開大明宮。但心中,有一些東西,在沉浮、思索。

第497章 餘波、友人、小賈

大明宮、清夏齋中。喜氣洋洋。賀喜聲不斷。貴妃的金冊、印璽已經送到清夏齋中。

已經懷孕的楊妃含笑的倚坐在床榻上,一身暗青色的長衫遮住身形,風姿出眾。下麵,來自皇宮各妃嬪處的太監、宮女都送來賀喜的禮物。

楊貴妃微笑著道:“你們都去吧。謝你們的主子。”

昨日天子在朝堂中大勝,今天,她的貴妃冊封就下來了。但是,天子為她貶謫那麼多朝臣,她於心難安。她擔不起這麼多朝臣的怨恨。天子護不住她一輩子。

但,事已至此,為之奈何?

……

……

因為要準備午門獻俘,雍治皇帝便從大明宮中搬回到皇宮裡。這天下午,雍治皇帝輕車簡從,帶著身邊的大太監許彥,悄然的來到寧壽宮中看望避居此地的太上皇。

太上皇已經年過七十,形容枯槁,坐在殿外的一處庭院裡曬太陽。天子前來,他看都沒看一眼。

被兒子武力政變趕下台,他心中豈能不恨?父子關係早就破裂。

雍治皇帝行了一禮,神情略有些得意,道:“父皇,前日齊弛在西南大勝,拓土千裡。朕命其伺機滅驃國。另有五萬大軍出征西域,想來不日便會取勝。將西域諸國收入我朝版圖之中。”

天子這是炫耀的意思了。

任何時候,能開疆拓土的帝王,都可以稱的上是雄主。為後世帝王所仰慕。且在朝廷、天下,威信大增。

太上皇看了兒子一眼,冷哼一聲,道:“國雖大,好戰必亡。”

雍治皇帝嘿的笑了一聲,敷衍的道:“朕記住了。”轉身離開。他到這裡來,不是來和父皇做辯論的,而是要告訴父皇,用事實告訴父皇,他這十幾年來的執政成就,比他高,比他好。

他政變奪位,是對的!

……

……

賈府之中,氣氛喜樂。政老爹已經拿到禮部的告身,定於八月二十日啟程出發。

正五品到正四品,連升兩級。要知道,到正四品,就可以穿緋袍官服。這是中高級官員的層級。

賈政已經向賈母說明情況。賈府上下,都在準備著賈政離開的事宜。賈府故舊、門生都上門賀喜。或者,有故舊想為子弟在賈政身邊謀個差事。連日裡,榮、寧兩府裡都招待著賓客吃酒。

賈環心中鬱鬱,將事情丟給賈蓉、賈璉、白師爺,八月十八日中午,應同年朱鴻飛的邀請,到正陽門大街的西江月茶樓聽曲,吃酒。

西江月茶樓原本是林家的產業,後來給晉商呂承基趁林家受戶部侍郎案子的牽連,低價買下來。

林芝韻極度討厭呂承基就在此處:他是先和她兄長林心遠假意結交,然後趁火打劫,低價大量吃入林家的資產。

如今,林心遠在東莊鎮的茶樓做的不錯、生意紅火,在妹妹的支持下重新將西江月茶樓買回來經營,主要以說書、大鼓、相聲、唱曲等曲藝兒為主在,招徠生意。

當然,呂承基肯將茶樓賣回給林家,這裡麵有多少是因為賈環的因素,那就自有他自己知道。

此時已經八月中,中秋節都已經過去,秋天的陽光顯得柔和,中午時,茶樓二樓雅間中,陽光透進來,十分舒適。賈環靠在椅子上,他和朱鴻飛的交情,不比矯情、拘束。

這次上書風波。賈環早給朱鴻飛等幾名親近的同年打了招呼,建議他們不要出風頭。上書當然是要上的。這是立場問題,但是沒有必要高調、出風頭。槍打出頭鳥。

朱鴻飛聽了他的意見。至於是給賈環麵子,還是真的聽進去了,那就隻有他自己知道。朱鴻飛今天請賈環喝茶,未嘗沒有感謝的意思。科道是天子此次清洗的重點。他卻躲過一劫。

樓下的曲聲傳來。朱鴻飛黑黒的,衣衫半舊,拿起茶杯喝茶,道:“賈兄,現在翁兆震被貶雲南,你蟄伏。周玉繩春風得意,儼然我們今科士子的領袖。嘿,我呸!”

賈環擺擺手,道:“雁陽,不用給我臉上貼金。我的名聲最近不大好,和臭豆腐差不多。至於,周玉繩,嗬,誰又是傻子?”

朱鴻飛拍手一笑,“正是這個道理。”他早看出來周玉繩是個小人。

賈環點點頭。今科的榜眼周慎行想要當領袖,是想多了。聰明人誰看不出來?要讓彆人佩服你,不是搞掉競爭對手就可以,而是要自己立身持正。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其實,今科士子領袖這種東西,賈環並不太看重。沒什麼用。一呼百應,是話語權,是權利。但是,在政治鬥爭中,真正有用的,還是利益編織的關係網。或者,是因為同一個目標走在一起的政治團隊。比如,這次文官集團集體反對天子的意誌。

他這樣的原因名聲跌落,其實日後可以補回來。畢竟前頭有一個“孝”字在擋著。

聊了一會兒,賈環心中鬱鬱的心情要好了一些。朱鴻飛的性子還是嫉惡如仇。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身邊的朋友都是些正人,而不是像周慎行那樣的小人。

現在整個朝堂之中的情況,就是正人君子去了大半。但是,大環境如此,賈環亦無可奈何。

他內心之中,隱隱有些猜測,這可能一場朝政大風暴即將來臨的先兆。權力在製衡的狀態,才是最平穩的。各方相安無事,而現在朝中被貶了這麼多朝臣,平衡已經被打破。他不知道,問題會出現在什麼時候。

太陽漸漸的斜去。賈環站起來,道:“雁陽,朋友有通財之誼,你要是手頭周轉不開,可以開口。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千萬不要去借官債。”

賈環這是很委婉的提醒了。官債隻是小事。他要提醒的是:不要收黑錢,到時候身不由己。

禦史,是有話語權的。朱鴻飛現在於下層來說,也是頗有權勢的大人物。大把的商人、商人集團會奉承他,或者買他開口在朝堂中幫忙說話、發聲。

很顯然,賈環看得出來,他的用度有點不對勁。朱鴻飛訕訕的笑了一下,道:“有困難的時候,我會說的。”

賈環笑一笑,不再說這個話題,和朱鴻飛道彆離開。

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導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

……

……

十八日,朝廷沐休。大臣們休息,天子也休息。下午時分,雍治皇帝到鳳藻宮中見元妃。

四周宮女、太監環視。雍治皇帝和賈元春在花園裡漫步。跟在後麵不遠處的抱琴、陳太監高興的肩膀都微微有些發抖。這是天子時隔多月,第一次來鳳藻宮中。

雍治皇帝看看身邊花容月貌的女子,問道:“元妃送禮給燕燕,為什麼不親自去大明宮中看她呢?”

他早前的三位貴妃,周貴妃不去大明宮他能理解。而賈貴妃竟然不去大明宮中爭寵,這讓他有些好奇,同時又有些微微的失落,他是九五之尊。

不得不說,皇帝,是一種很神奇的動物。

賈元春溫和的笑一笑,道:“陛下,臣妾為楊姐姐高興,也很羨慕。但若是人去了大明宮,彼時倒不方便她調養。”

這是一句“真話”。因為賈元春為貴妃,她要去大明宮,當時還是妃子的楊妃就必須得以賈元春為尊。這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貴妃的地位還是很高的。

但是,如果這樣,天子會高興嗎?看看吳貴妃的待遇就知道。

雍治皇帝哈哈一笑,挽著身邊光采照人的美人的玉手,道:“愛妃的弟弟很不錯。朕要賞他一個好差事。”

哄的元春心情大好,語笑嫣然,美麗無端。雍治皇帝和賈元春愉快的閒聊說話時,外頭的太監來報:“陛下,戶部尚書衛弘、兵部尚書高國對求見。”

“讓他們去西苑候著。朕一會就要去那裡。”雍治皇帝本來是打算出宮去西苑的,到鳳藻宮這裡坐一坐,沒想到元妃如此“有趣”、可人,他多留了一會,道:“愛妃要和朕一起去西苑嗎?”

賈元春道:“臣妾就不打擾陛下處理國事。”

雍治皇帝笑一笑,心中滿意至極。倒是有些後悔之前因為元妃的家事疏遠她。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若是一個無情的女人,他還寵著乾嗎?

……

……

雍治皇帝擺駕西苑。吳王早早的南海的一處明軒中候著,等著天子過來鑒賞書畫。

這時,天子進來,吳王忙行禮,“臣弟見過陛下。”

雍治皇帝擺擺手,招呼吳王坐下來喝茶,笑道:“叫皇弟今天過來,倒是有辦法解決皇弟世子的教育問題。本朝的賈探花給你的世子當老師如何?小賈還是很不錯的。”

小賈當然很不錯,所有的人都在罵皇帝,他沒有罵啊!錦衣衛的監控顯示,他在私下裡都沒有罵。這一點,讓大獲全勝的雍治皇帝心裡很舒服。

當然,賈環在私下裡罵沒有罵,錦衣衛哪裡知道?賈府裡的暗樁早被清了。再派過去的,根本接近不了賈府核心區域。但是,錦衣衛有臉對外說嗎?

吳王笑道:“陛下說好,那一定就是極好的。我聽過賈探花的事,他在家裡搞族學,辦的非常不錯,遠近聞名。京西聞道書院,他亦貢獻了很多良策。”

雍治皇帝微笑著點點頭,讓戶部尚書衛弘、兵部尚書高國對進來。兩人的臉色都不是很好。

高國對代表武臣和衛弘打官司,要封賞的銀錢、絹匹。這是天子在勤政殿上金口玉言。但是衛弘一口咬定,國庫沒錢,最多出5萬兩銀子。事情鬨到天子麵前來。

雍治皇帝皺皺眉,但他知道衛弘是能臣,並不苛責。因為,朝廷正在對西域用兵,這是耗費錢糧的大戶。問高國對,“高卿,還差多少缺額?”

高國對道:“回陛下,按照齊總督報上來的軍功,封賞前方將士,還需要30萬兩。”

雍治皇帝就是一笑,揮揮手,道:“這差多少?從朕的內帑出吧。”天子的金花銀,一年有100萬兩。

高國對欲言又止,看看吳王。吳王也是欲言又止。吳王是內務府總管,管著皇帝的內帑使用。

雍治皇帝的笑容慢慢的淡了,沉著臉,厲聲問道:“怎麼回事?”

吳王和高國對都跪下來。吳王艱澀的道:“陛下,前者甄家所欠內庫兩百萬兩白銀,而今還沒有上交。本來是規定分數年還清。現在隻交了5萬兩上來。”

雍治皇帝眼神驟然的冷下來。

第498章 賈府家宴

甄家的家主甄應嘉於雍治十一年被調離金陵,卸任內務府江南織造郎中一職,“升任”廣東布政司右布政使。自此江南第一世家,煙消雲散。

而內務府相當於秦漢的少府,是天子的私庫。甄家因為接駕,在江南織造任上虧空兩百萬兩白銀,實際上是欠天子的錢。

因為甄家的大姑娘是太子妃。甄家老封君與太上皇關係密切。天子還是給甄家留了麵子。當時在追查、清欠的大背景下,隻是將甄應嘉調離,命令甄家分期還款。

雍治天子還惦記著甄家每年販運私鹽數十萬兩銀子的收入。肯定可以還清欠款。但,到如今已經有兩年的時間,甄家欠天子的內帑的錢還沒有還。

這是幾個意思?

雍治皇帝如何能不怒?

“查!”

……

……

天子罷甄應嘉的官職,查抄甄家的命令很快就傳到軍機處,繼而傳變整個朝堂、京師。

國庫因供應西征大軍,沒有多餘的餘力去獎賞西南開疆拓土的將士。天子的內帑,卻因為甄家還差200萬兩白銀,刨除各種支出,其實沒剩多少。天子收入高,花銷也大。

現在,差不多就等著抄甄家的家產來彌補窟窿。

第二天上午,錦衣衛緹騎帶著聖旨,出京城,南下金陵。要論抄家,錦衣衛才是個中好手。不少人仿佛看見前明時、國朝初年的特務統治時期:緹騎四出!

整個朝堂十分安靜,對此沒有異議。不久前,敢於直言,維護道統、規矩、禮法的硬骨頭的正人君子、言官們都被清掃一空。現在,誰會為甄家冒頭說話?

接聖旨的是南京都察院左都禦史張經緯。他將作為明麵上的抄家負責人。

……

……

甄家與賈家是世交,雖然現在已經切割,但甄家被抄家,還是引起賈家的關注、討論。

十九日的傍晚,賈母在府中設宴,為賈政踐行。明天,政老爹就將啟程,前往福州,擔任福建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學大宗師。簡稱提學副使。正四品。

賈母上房,花廳中擺了五桌酒。小兒手臂般的粗的蠟燭點了數排,長長的木架子,將花廳中照的燈火通明。

座中陳設,名貴異常。儘顯賈府百年世族的富貴風流之韻。賈母又將她最喜歡、珍貴的一副“惠紋”瓔珞,共十六扇擺開,可見她心中之歡喜。

賈母居東而坐,坐在透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上,榻上的一頭設有一個極輕巧洋漆描金小幾。幾上放著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

奢華之處,可見一斑。

上麵一席是薛姨媽,她算是府中的客人。賈母在榻前再設一席,算是她的位置,讓寶玉、湘雲、黛玉坐了。寶釵現在是賈府的媳婦,不坐這裡。

下麵是邢夫人、王夫人一桌。再往下是尤氏,李紈,鳳姐、寶釵一桌。西邊則是賈府三豔:迎春、探春、惜春姐妹一桌。外頭廊下,賈政、賈環、賈璉、賈琮、賈蘭、賈芸一桌。賈蓉、賈薔、賈瓊,賈琛,賈璘、賈菖,賈菱,賈菌一桌。

賈赦在酒席開始之後,略微坐了一會兒,就告辭離開。

賈母也知道他在這裡,彼此不自在,便由得他去。這種場合確實難為賈赦。他母親不喜歡他,他看他弟弟不爽。結果,他侄兒他惹不起。任誰坐在這樣的場合中吃酒,都會不爽。

賈母帶上老花鏡,歪在短榻上,讓鴛鴦拿著美人拳幫她捶腿,吩咐丫鬟將她麵前的幾樣菜賜給外頭的賈政,感歎道:“我家有如此場麵,是天恩浩蕩(元妃)。又點了政兒做學政。說起來,甄家老太太,我有許多年沒有見了。唉……”

邢夫人、王夫人等女眷一起勸賈母。外頭的事,賈政被卷進去,府內自然是有耳聞。

這邊,寶玉隻顧著和黛玉說話,殷勤著,把史湘雲晾在一邊。隻是,史湘雲看著黛玉不怎麼搭理寶玉的樣子,差點笑起來。

史湘雲前些時候八月中秋前,給史家接回去住了一段時間,這兩天又給賈母接來小住。

起因是那日史家打發來接,湘雲住在賈母處,往園子裡來向寶玉辭行。隨後,黛玉來送。接著,寶釵趕來。青年姐妹,感情正好,離彆之時,繾綣難舍。

史湘雲眼淚汪汪的,隻是因為家裡人在,不敢表現的太委屈。寶釵內心裡明白:若是她家裡人會去告訴她嬸娘,等湘雲回去隻怕要受氣,因而,催湘雲趕緊走。

眾人送到二門外,史湘雲攔住,不要大家送,悄悄的對寶玉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這句話,當真是聽者心酸、聞者流淚。

寶釵回來,給賈環說起這個話題,感歎湘雲的遭遇,在史家做不得主,做針線活要做到三更天(淩晨一點)。異常的苦。賈環當即沒說什麼,安慰了嬌妻幾句。過中秋,就打發人去史府,以賈母的名義將史湘雲再接來小住。

以他如今在四大家族內的地位,史家兩個空頭侯爵,敢不給麵子麼?環三爺的麵子,比史家多一個“做針線活的人工”要重。

賈母隻是感歎甄家的遭遇,富貴無常,京城煙雲。給兒媳婦、孫媳婦們一勸就收住了,這個話題本來就不能深談,前些日子家裡還清出過皇家密探:錦衣衛。很嚇人的。

賈母道:“還是環哥兒穩。琥珀,把這個鱘鰉魚給環哥兒送去。他喜歡吃這個。”

前段時間,賈政差點給輿論罵死。賈府上下都急的上火,結果是賈環穩著,告誡眾人:誰都不許亂動。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現在賈政官升兩級。

這時,賈政進來,身邊帶著賈環,賈環給賈政斟酒。賈政跪在地上給賈母敬酒。搞得賈環很鬱悶,政老爹跪著,他難道能站著不成?他是很不喜歡跪人的。賈政一跪,滿屋子人除了賈母都站起來。

賈政即將遠行,此時情緒激蕩,聲音有些哽咽,道:“兒子給母親敬酒。祝母親身體康健。兒子遠行,不在母親跟前侍奉,望母親保重身體。勿以瑣事為念,不要操勞、思慮。外頭大事,有環哥兒在,不會出問題。”

賈母也是感慨的緊,喝了酒,道:“不想你有今日的成就。你父親在九泉之下,也會為你感到高興。”

不要看不起正四品的提學副使。賈政的年紀明顯還沒有到線,一任清貴的提學官之後,肯定還要往上升。從三品,就是一省之參政,雅稱大參,出鎮數府之地。

正三品,那就是六部侍郎。可稱為高官了。官場人生,做到侍郎致仕,誰都不能說此人的官場生涯是失敗的。相當榮耀。

一時間,母慈子孝。場麵感人。

賈環對此興趣乏乏,與斜對麵的黛玉四目對視。

黛玉輕輕的抿嘴,嫣然一笑,悄然的彆過頭去,美眸之中,波光瀲灩,嫵媚無端。在人前呢。不過,她心裡為環哥感到高興。府中,都知道、認可,他是家裡的“定海神針”。

這一幕,寶玉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林妹妹何時對他這麼笑過?隻感覺心都碎了,愣愣的站在原地。

……

……

賈府夜宴結束之後,各自散去。府內的場麵,自是有王熙鳳收拾。王鳳姐乾的其實是“辛苦活”。

夜色如墨。籠罩在天地間。晴雯、鶯兒兩人挑著戳燈,走在前麵。賈環、寶釵並肩走在甬道上。香菱、如意兩個走在身側。

香菱穿著褐色的披風,精致美麗的少女,她還是有點呆呆的,問道:“三爺,怎麼天子還缺錢使用?”剛才在夜宴上,提起甄家被抄的緣故。

皇帝要獎賞將士,卻發現自己內帑沒錢。原因是甄家欠錢不還,搞出一個大窟窿。

賈環莞爾一笑,大有深意的道:“天子永遠都缺錢用。”

這種政治權謀的話,幾個少女是聽不懂的。寶釵微微一笑,她略微懂一些,知道自己夫君話裡的意思。

看著香菱呆呆的,似懂非懂,賈環心情愉悅的一笑。不要去關去天子的私庫裡有沒有錢。你一年給兩百萬兩的金花銀,天子能花的出去,給五百萬一年,他照樣能花出去。

其實,更應該關注的是國庫裡的錢糧。周朝,連同時支撐兩線作戰的經濟實力都沒有啊!這是很令人擔憂的。當年,明朝張居正變法,執政十年,留下一個強盛的國家。府庫充盈。這支撐了後來的萬曆三大征!

由此推測,現在國庫的情況,隻怕要類比萬曆中後期的情況了。寧周王朝,正沐浴在盛世、太平、強大的餘暉之中。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

……

第二天,八月二十日,賈政起程。賈環率賈府子弟相送至城東。政老爹一樣的先走京杭大運河至南方。同行者有小妾趙姨娘、心腹白師爺、長隨李十兒,門客詹光、胡斯來等十幾人。

與此同時,京城內城,吳王府中。吳王正在和幕僚師誼在一處小廳中商議聘請賈環為世子寧澄的老師的事。

天子吩咐,誰敢不從?雍治皇帝攜西南大勝的餘威,在朝廷,百姓中威信大增。

秋高氣爽,小廳中乾燥,舒適。

吳王一身藍色家具常服,感歎道:“天子推薦賈探花為世子之師,師先生以為,本王要以何種方式請他來。”

賈環怎麼回事,前因後果,他都是了解的。他和潭柘寺的智塵大師私交不錯。智塵大師與賈環相交莫逆。彆看天子誇的很好聽:小賈很不錯。

但其實,內心之中對賈環依舊是很不信任。給世子做老師,日後能做什麼呢?大概,漢朝才華橫溢的才子賈誼就是他的模板。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第499章 即將敗露

師誼,字巨源,三十多歲,監生出身。有一把很漂亮的胡須,容貌英俊。他與聞道書院的院長葉鴻雲私交極好,他對聞道書院最傑出的弟子賈環自是很有了解,見吳王問,便道:“王爺,不若學生去賈府請他過來。”

現在的情況,天子要壓賈環的前程。名滿天下的賈探花,其實沒什麼前途。無需大張旗鼓。

吳王想了想,道:“還是我親自去拜訪一趟吧。若是給他拒絕,我在天子麵前也好交代。”從內心裡來說,吳王並不覺得賈環可以教導、糾正他那個頑劣的兒子。

真名士,自風流。但凡名士,都是有脾氣的人。他派幕僚去請,未必請的來。親自去一趟,免得日後天子問起來怪罪。

吳王下了決定,師誼不再多說,下去準備拜師的禮物。

……

……

天子下令罷黜甄應嘉的職位,查抄甄家,京城之中,整體反應極其的淡然。

除了賈府眾人感歎了一回,基本沒什麼人關注。畢竟,曾經的江南第一世家在雍治十一年就已經煙消雲散。兩年過去,京中的權勢人物們,和甄家的來往就很淡了。

甄家在京城中的實力就剩下:太子妃甄大姑娘,九皇子梁王的正妻梁王妃甄二姑娘。

在官場實力收縮的情況下,甄家在京城中的各種產業產值大幅萎縮。一年下來,各種生意、鋪子的利潤,已經不足五千兩銀子。

在京城整體反應平淡之下,卻有一個人感到極其的害怕、惶恐。八月二十日的下午,寧溥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內書房中,幾乎後悔的想要哭出來。

寧溥是當今天子的嫡長子。今年24歲。在13年前,11歲時,雍治天子政變奪位登基後,就被冊封為太子。嫡長子的身份,令他無可爭議。

而這樣順風順水的經曆,造就的是他並不算堅強的意誌。甄家的私鹽利潤,每年五十萬兩白銀。寧溥除去各處的開銷,太子各處的開銷有賞賜、結交、花銷、禮節往來等。還有相當一部分投到了上十二衛、京營十二團營中。

上十二衛,又稱天子親軍,赫赫有名的錦衣衛就是上十二衛之一。另有旗手衛、金吾衛、羽林衛、府軍衛、虎賁衛等。

京城內外的軍事力量,主要分為三大塊。第一,京營十二營。這是精銳禁軍。第二,上十二衛,除開錦衣衛、旗手衛等衛之外,駐紮在皇城各處,拱衛皇城安全。

第三,殿前侍衛。共三千人,負責天子身邊的安全。中央警衛局。

雍治皇帝當年政變,就是親率京營中幾營,勾連金吾衛、羽林衛,殺入皇城中,先乾掉太子,再兵逼乾清宮。迫使其父下詔退位。

雍治皇帝正當盛年。今年四十三歲。寧溥並沒有政變奪位的想法。他是太子,隻需要等著繼位就可以。這隻是做一個準備而已。防的是他的兩個兄弟:晉王、楚王。

良好的皇家教育讓他明白,軍權才是日後順利登基的關鍵。任何一個皇帝絕對不會允許兒子們沾染軍權。所以,他做的比較隱蔽,慢慢來。畢竟,他父親正當盛年,壓的住各個皇子。

然而,現在,這件要命的事情有可能隨著甄家被查抄而暴露。每年五十萬兩的白銀流入東宮,天子隻要智商正常,都會去查太子,看他怎麼花的錢。

他現在隻能寄希望於甄家銷毀了所有的銀兩來往記錄。

但,其實他心中很清楚,若是甄家的資產彌補不了200萬兩白銀的窟窿,他父皇必然會讓錦衣衛調查原因。而,這都是那個該死的賈家庶子造成的。

一切,都要從賈環和鄭鹽商的恩怨說起。若是鄭家沒有被淮揚巡撫沙勝抄家,何至於會到這一步?如果,甄家不是因為接待太上皇四次南巡,虧空過多,何至於會到這一步?

一切的一切!

然而,這世界上並沒有後悔藥可吃。

……

……

寧溥在書房裡惶然時,書房外頭響起侍奉他多年的李老太監的聲音,“咚咚”,“殿下,傅先生來了,到今天講經的時間了。”

“知道了。”寧溥答應一聲,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略微平複了一下內心的情緒,走出書房,帶著李太監出了寢宮,到東宮前麵的偏殿中聽大儒傅伯龍講經義。

偏殿不大,陳設著書桌、案幾。八月下旬的秋日透進來,微微有些涼意了。

寧溥在不經意間打了一個冷顫,和大儒傅伯龍相互見禮。

傅伯龍將近七十歲,身材高大,長須花白。穿著灰色的長袍。他一眼就看出寧溥心不在焉。作為大儒,他對教學還是有一套的,當即沒有立即開始講課,而是和藹的問詢道:“殿下若是有難事,可以說出來讓我聽一聽。”

寧溥苦澀的一笑,這種事他怎麼給老師說?岔開話題,道:“不知道傅先生和方望的論戰如何了?”

傅伯龍和方望在文壇上還在就文言文、白話文,文風取向、文學獎等事,大打擂台。

傅伯龍哂笑道:“老夫何懼方鳳九?”

寧溥輕輕的點頭。

……

……

太子在上課時,太子妃甄大姑娘坐著轎子前往德勝門左近的梁王府探望妹妹。

皇子成年之後,給予封號(親王),搬出皇宮,居住在京師內城中。內務府給銀二十萬兩安置。九皇子並非雍治天子的嫡子。因王妃的緣故,與天子交好。

梁王府修的美輪美奐,太子妃甄靜兒到來,梁王府中門大開。很快就給引入內府中。梁王妃甄舒兒出來相見。屏退左右後,房間中再無她人。姐妹兩抱頭痛哭。

於此時的女子而言,出嫁從夫。但是,老父被罷官,甄家被天子下旨查抄,家中祖母、姐妹、兄弟,不知道是何種惶然,何等淒慘。想起來,如何不是悲從心來?

甄舒兒淚眼婆娑的道:“大姐姐,事情還有轉機嗎?”梁王的份量是不夠的。太子或許能勸得天子回心轉意。

甄靜兒抿一抿嘴,搖搖頭,道:“妹妹,你府裡要轉移一些銀兩留給世子、郡王們日後使用。”太子做了什麼事,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甄家被抄家,那些事很大的概率會被曝光。

甄舒兒一臉震驚的看著自己的姐姐,半晌說不出話來。甄家被查封,關梁王府什麼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有可能牽連到太子。而她作為太子妃的妹妹,則會受到牽連。

甄靜兒安排道:“東西,可以送到賈府保存。我這裡也有些東西要你幫忙寄存。東宮之中,人多眼雜。”

甄舒兒遲疑的道:“大姐姐,賈府可靠嗎?”

甄靜兒歎道:“祖宗們一百多年的交情,不能說不認就不了罷。隻是寄存一段時間。再者,我們除了賈府,也沒有更親近的交情了。”

甄舒兒咬牙,點點頭。

第500章 風急天高

太子妃來訪後離開,夜色漸漸的在空氣中鋪陳開來。八月金秋,白晝越來越短。梁王府中的氣氛,在悄然之間變得凝重、肅然。似乎從梁王妃眼角沒有擦乾的眼淚開始,又似乎從晚飯前,一貫性情溫和的梁王妃忽而發怒,將一時不慎倒茶灑了的宮女令拉下去打板子開始。府中的太監、宮女、下人們戰戰兢兢。

夜漸深,京城內城北,德勝門附近,坊間、街道、屋舍蔓延開。華燈初上,再到燈火點點,於此時,燈火慢慢的少了。

梁王在王府中各處一連串的通報、請安問好聲中,回到正房處。梁王妃甄舒兒帶著丫鬟迎著丈夫。

甄家被抄,她心中的哀傷,又可能因甄家牽連太子,繼而因為她是太子妃的妹妹牽連到梁王府,這些細微的情緒,她又如何在丈夫麵前提起?

“王爺可吃過了?”

“吃了。陪著大兄外出飲酒了。”

“大姐姐今天過來了。”

“嗯,可是有什麼事?”

“沒有。就是姐妹過來說話。”

皇九子梁王寧淮是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小太子寧溥六歲。生的俊眉星目,穿著親王袍服。嘴上留著絨絨的胡須。他與王妃已有一子,另有一子一女。

皇家精英教育教出來的皇子。但,他身上的氣質,並沒有知識、閱曆或者生活的沉澱感。

寧淮略有些酒意,說話、呼吸間有酒味衝出來,在臥室裡由宮女們幫換著衣服,和自己的王妃隨意的說話。其實,在聽到太子妃今天過來時,他心跳塊了些。

夫妻倆說著話,上床,慢慢的睡去。

梁王妃甄舒兒對太子和丈夫的事並不大了解。她的推測隻是大概的輪廓。事實上,梁王與太子的關係,比普通的連襟,要密切的多。梁王今天陪著太子外出皇城飲酒,私下裡,太子還見了一個人:蔡農吉。他是太子手下的死士頭領。

大兄的意思是:讓蔡農吉帶人去金陵打聽消息,看看賬本是否被錦衣衛抄到,伺機銷毀。

但是,對此時嚴峻的形式,這怎麼夠?

梁王閉著眼睛,呼吸平穩。但,此時,全無睡意。各種負麵情緒營造與暗夜交融,他如何睡的著?

陰雲如山。

……

……

賈環隻向方宗師、曾學士請了一天假在家裡,送賈政啟程去福建。他的仕途生涯依舊是清閒無比。

二十一日早晨,賈環在嬌妻美妾的服侍下穿好衣服,一起吃早餐。豐盛的早餐後,寶釵相送。

賈環笑一笑,回身擁著她,道:“我去衙門裡了。姐姐可將芸哥兒送來的白海棠帶到園子裡去與姐妹們賞玩。”

翰林院的上班時間是早七晚五。現在雍治皇帝住在紫禁城中,逢三六九還要常朝。而常朝時,出門還要更早,時常淩晨三四點就得出發。作為一名老油條,賈環除了常朝不遲到外,在翰林院內,基本是遲到早退。

至於處罰,給禦史彈劾,從六品的翰林修撰那點俸祿,他沒放在心上。

寶釵雪白的俏臉上頓時飛起一抹妍麗的紅霞,美麗無端。無奈、嬌羞、甜蜜的嬌嗔賈環一眼,道:“我知道呢。”她有些無奈。丫鬟們都在呢!心中呢,當然如飲蜜汁。

晴雯、如意、香菱、鶯兒、彩霞五個都是忍著笑,各自笑吟吟的彆開眼睛。三爺和奶奶喲。

賈芸昨天下午送了兩盆白海棠來。賈環就是一笑,留下來,讓寶釵帶進大觀園裡去賞玩。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這是紅樓原書中的一個高潮。在“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中寫詩,儘顯文章華采,美人神韻。可惜他不能在場見證。

賈環現在的心思,不在賈府的後院、大觀園中。在文官集團勸諫天子失敗被清洗後,他已經預感到政治風暴就要來了。而甄家被查抄,則是信號槍響。

他確定,接下來就是廢太子。他執掌賈府後的第一戰。決定著賈府的興衰、成敗的時刻來了。在這樣關鍵的時候,他哪裡敢將心思放在嬉戲宴遊之樂上?

從他當前掌握的資料、信息來看,賈府現在可不會如紅樓原書中和太子有牽扯。這場風暴,在開局階段,賈府必定可以旁觀,但隨後,則必然會被這場風波卷入。因為賈府是一流的武勳世家。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要做的是,如何在這場大的政治風暴,避開暗流,撈取好處,帶領賈家前行。

……

……

賈環從後院裡出來,賈璉已經在外麵客廳裡等了有一會。賈璉一身藍色的長衫,貴公子裝扮。璉二爺如今不差錢。笑著請示道:“環兄弟,明日吳王要來府上拜訪,府裡要怎麼個章程?”

昨天下午,吳王派秋長史來榮國府投貼,約定明天來拜訪賈環。吳王雖說是皇室遠支,但深受雍治天子信任,現以親王爵領內務府總管(正二品)。

這樣的一位親王要來訪,賈府上下與有榮焉。四王八公,封的是郡王、國公。同時,也開始準備,唯恐失禮。

甄家被抄家的風波,在賈府之中,引起的不過是一番談資,然後繼續歌舞升平、榮養。絲毫不受影響。

賈環微笑著往前走,道:“璉二哥何必擔心?照舊例就可以了。你和林之孝商量著辦。”

賈璉無奈地笑道,“好吧。”陪著賈環走到望月居門外,送他離開。

勳貴世家,對皇權很畏懼。所以,璉二爺很有些緊張,來找賈環要信心。而賈環身為文官,翰苑清流,一個管著內務府的親王,還不足以讓他如履薄冰。正常對待即可。

……

……

二十二上午,天下著小雨。秋意陣陣。吳王的馬車抵達榮國府門口。賈赦、賈環帶著賈家子弟迎著。

吳王自中門而入,到榮國府的正房榮禧堂中。飲茶片刻後,吳王就笑,“我今日來貴府,是有事和賈探花相商。”說著,一看左右。

陪客的賈赦、賈璉和吳王府中的幾人立即會意一起退出去。屋中就剩下賈環、吳王、師誼三人。

吳王是一名近四十歲的中年人,穿著錦袍、便服,顯得很低調、溫和。容貌相當的帥氣。一百多年改良下來,皇室的基因,想不帥都難。這是美女資源決定的。

吳王向上微微拱手,道:“因犬子頑劣,天子向我推薦賈探花為犬子之師。本王厚顏來此相請,萬望賈探花不要推辭。”

吳王能得雍治天子看重,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他不會威脅到皇位,還因為他的能力在皇室中比較出眾。吳王這幾句話,很講究,把情況都給說明:這是天子定的事。

賈環手裡拿著茶碗,微微一笑,拒絕道:“在下才疏學淺,恐有負王爺重托。實在不敢答應。天子麵前,在下會上疏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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