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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花生 一更

“貝勒爺, 不好了!貝勒爺!”暖閣連著孩子們玩耍的廂房,奶嬤嬤恐懼地跪在外頭。

胤禔緊皺眉心,掀簾看向她, 奶嬤嬤語無倫次地講述方才的發現, “不過一日時間。格格被人算計,枕頭底下塞了痘痂,奴婢不敢挪動, 黃紙放在搖床裡邊……”

不僅是大貝勒,伺候的人麵色全變了。胤禔看向與弘昱玩耍的四格格, 抖著聲音道:“你,拿爺的牌子進宮請太醫。”思慮太醫難等,他又急急吩咐,“你去請大夫。燒熱水,把窗打開,收拾四格格昨兒用過的東西, 還有弘昱, 等大夫診過再說!”.

以貝勒府的名義請來的大夫, 一共三人, 醫術精湛,在民間頗有名聲。

先給阿哥格格診脈, 他們對視一眼, 麵色開始凝重。繼而檢查搖床裡的黃紙, 翻開一看, 心裡咯噔一下,觀這模樣,說不準是水疙瘩,還是人人聞之色變的天花。

大夫低聲問:“痘痂放了幾時了?”

奶嬤嬤顫聲道:“少則半日, 多則一日!小主子待在一塊,玩了也有兩個時辰。”

半日,幼兒染上的可能性極大。痘痂放在枕頭之下,如今四格格的脈象,卻比大阿哥稍稍平穩一些。

這倒是奇了,許是四格格自打娘胎出生,被養得很好。

忐忑至極地同大貝勒稟報,胤禔雙拳緊握,啞聲道:“你的意思是,大阿哥發作的時日,會比四格格……”

說著停了一停,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阿哥格格年紀小,脈象卻極健康,未染上是最好的結果,隻是草民也拿不準。”大夫猶豫著道,“為今之計,隻能等。”

將兩位小主子隔開,等症狀發作,除此之外彆無它法!

大貝勒沒說話,半晌給了銀兩,讓人客氣地送走大夫。恰恰此時,太醫氣喘籲籲地到了,得出與大夫一模一樣的結論,隻他忌諱更少,翻過黃紙看了又看,透過窗楹、照著日光瞧,最終發現紙上印著幾縷金線,還有刻得極細的花紋。

手感柔軟,做工精致,絕不是普通的黃紙,竟像、竟像宮廷禦用之物。

把蹊蹺之處與大貝勒一說,暖閣霎時風雨欲來。

胤禔怒極而笑,“給爺查。近來三日,都有誰進出暖閣,還有進出貝勒府的下人,行蹤一並查清!”

裁剪拇指大小的一片黃紙,浸水晾乾,在日光底下曬了好些時候,胤禔辨認不出,隻剩名貴的印象。

他陰沉著臉,叫人前去內務府比對一二,“還請太子妃通融於我……”話音未落,生生拐了個彎,“回來。等阿哥格格發作再說。”

安排好一切,胤禔死死閉上眼,“去正房,通知福晉。”

說這話的時候,他竟生了怯意,終是放低聲音,“去吧,她最是在乎孩子。”.

不到半日,大貝勒府劇變,大福晉昏厥的驚事傳入宮中,暢春園也得了信。延禧宮居於封禁狀態,若要得知消息,按理應延遲兩日;惠嬪按捺住急迫,準備兩日之後提出照料的請求。

再等兩日,再等兩日……

她在大宮女掌心,一筆一劃寫下“紙”的字樣,大宮女會意,輕輕點了點頭:黃紙成功交到茴香手上,娘娘不必擔憂。

惠嬪鬆了口氣,露出一個笑容,目光跨過虛無,好似望著遙遠的毓慶宮。

早年太子妃沒有入宮,宮務交由四妃掌管,供給毓慶宮的紙張,她借烏雅氏的手,為自己留了一份。

不為什麼,隻為未雨綢繆,當下不就派上了用場?

太子勢大,他們隻能沉寂。若胤禔發現不了,日後尋得時機,自有她揭出太子的把柄;胤禔發現也無妨,小不忍則亂大謀,他知道怎麼做。

水疙瘩不是絕症,更扳不倒太子,如今揭露,不是明智之舉。皇上漸漸年老,太子正值壯年,那時候的猜疑,才是真正的致命一擊。

手段陰險下作,竟尋侄女出氣,怎配儲君之位?胤礽,弘晏,赫舍裡氏害她至此,誰也彆想好過!.

全嬤嬤稟報大貝勒府諸事的時候,弘晏恰在毓慶宮中。

太子妃懷有身孕,心腸柔軟,最聽不得這等事,何況孩子年幼,驀然遭受大罪,大嫂哪還撐得住。

聞言緊蹙眉心,“水疙瘩還是……出痘?”

全嬤嬤搖搖頭,“拿不準。四格格尚且安好,大阿哥發起燒來,太醫守著不走了,說是要等紅疙瘩冒尖,才能知曉病症。”

弘晏仰起頭問:“陷害他們的歹人,還沒抓到嗎?”

全嬤嬤慈愛地看向弘晏,解釋說:“能出入暖閣,全是大福晉的跟前人;排查府中進出,更沒有想象中容易。”

大福晉身子不好,貝勒府采買眾多,不乏混水摸魚之輩,若一個個審訊,少說也有三四日,等不得那麼久。

最重要的一點,痘痂從何而來?宮中沒有異常,貝勒府同樣沒有,若要全城搜尋,就如大海撈針一樣艱難。

“你去庫房看看,用得上的藥材,都給大嫂送去。”太子妃歎了口氣,悵然道,“隻盼是水疙瘩,那是不幸中的萬幸。”

“是。”全嬤嬤應了下來,跟著歎息一聲。

保佑上天眷顧大福晉,眷顧兩個小主子,萬萬不能是天花,萬萬不能。

全嬤嬤走後,弘晏琢磨片刻,嚴肅了圓臉:“額娘,莊上有急事,兒子得趕過去。”

太子妃拉著他,“連晚膳都不用了?”

弘晏信誓旦旦:“急事不等人,等辦好了,我陪額娘一晚上吃五頓飯!”

太子妃微皺的眉心鬆開,瞧著被他逗笑了,“好,額娘等著你,一頓都不能少。”.

與此同時,京城某處。

茴香跌坐在地,望向燒得神誌不清,大紅疙瘩生了滿身的幼弟,鼻涕眼淚流了滿臉,無助又驚惶。

床邊站著一位胡須花白的大夫,她跪在地上哭求:“大夫,大夫,我弟弟不是出痘,是不是?他不是出痘!求您治好他,求您治好他!”

老大夫雲遊至此,哪想遇見一個誆人的騙子,冒充醫術精湛的大夫,騙了百姓諸多銀兩。送官之後出於不忍,他找上茴香的家,哪想這姑娘的幼弟,竟是得了藥石無醫的天花之症!

什麼水疙瘩?

行騙害人,行騙誤人!被耽誤太久,床上這孩子,已然到了窮途末路,怕是熬不過去了。

老大夫緩緩搖頭,澀聲道:“老朽隻能儘力,還望姑娘諒解。”說罷端來一碗苦藥,“照著喂,也能讓他舒服一些。”

見茴香默默流淚,充耳不聞,老大夫把藥放在床邊,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

出痘不是小事,到了這般境地,必要上報官府,以求管束。茴香悚然一驚,狂奔而出,卻發現大夫沒了人影,霎那間力氣儘失,麵色青白一片。

要讓官府知道,幼弟如何也保不住了。他才四歲啊!

猛然間想起什麼,麵色由青白變為慘白,她跌入了更深的深淵。

遞給貝勒府的黃紙……四格格……

不是水疙瘩,四格格萬一熬不過去……

謀害皇嗣,乃是死罪。官府登記出痘名冊,隻需一對比,遲早要查到她的頭上來,何況她是惠嬪娘娘的人,前些日子,剛與貝勒府中的嬤嬤見了一麵。

那是大福晉跟前的嬤嬤,分管正院事務,威信極重,可威信再重,哪裡重得過官府,重得過貝勒爺?恐懼擊潰了茴香的心,她尖叫一聲,抱頭痛哭起來。

為什麼是天花,為什麼?!.

兩日後。

四格格發起低燒,弘昱脊背冒出極小的紅疙瘩,不多,卻讓大貝勒府一片死寂。

當值太醫輪流看診,對視一眼,艱難道:“大阿哥……出痘了。”

大福晉的眼淚,已經流乾了。她麻木地看向大貝勒,麻木地轉過身,眼前一陣陣地發黑,生生咽下一口血。

胤禔死死抱住她,眼睛滿是血絲:“福晉,福晉。都是我的錯,你看著我,弘昱會好的,四格格也會好的!”

屋內低泣一片,外頭忽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爺,福晉,八貝勒與皇長孫來了,說是有要事,定要見爺一麵。”

胤禔雙眼通紅,正要吩咐下人,拿上黃紙與內務府比對,聞言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道:“你說什麼?”

貼身太監又說了一邊,胤禔扶著大福晉坐下,重複道:“等我沐浴更衣,等我沐浴更衣。”

……

弘晏三歲那年出痘,與太子一模一樣的年紀。卻是平穩地度過,沒受什麼苦,更不似太子三歲之時,鬨得宮中人仰馬翻;直讓太醫院眾人驚掉了眼珠子,更坐實了皇上心目中的‘天賜之福’。

這個時候,大貝勒再顧不得與八弟的恩怨,與太子的恩怨,隻想借一借弘晏的福,讓他低聲下氣也願意!故而想也不想地沐浴更衣,與八爺弘晏碰了麵。

不等他說話,八爺拱了拱手,道:“就在方才,大理寺來人自首,對四格格枕下痘痂供認不諱。刑部派了人,四哥親自去了一趟,至於更多的,還在審訊當中。”

因為握著龐大的‘間諜關係網’,八爺堪稱京城百事通。茴香幼弟上了官府名單,茴香又是延禧宮省親之人,想到大哥府中的糟心事,八爺心弦一動,不到片刻,消息出現在他的案頭。

至於如何逼她自首,此事不好與大哥說道。牽扯到惠嬪,不如擺證據來的充足,單憑他一張嘴,大哥會信?

胤禔愣住了。

沒想到是這樣的好消息。

他眼神一厲,就要詢問其中細節,弘晏微微一笑,說:“大伯,皇莊發明了一個好東西。經過多人試驗,太醫認證,可以有效預防天花,更能以毒攻毒,治好早期症狀,包括弘昱,也包括四格格。大伯信不信我?”

像被排山倒海的浪花淹沒,胤禔呼吸一窒,瞪大眼睛,覺得自己在做夢。

弘晏這般那般解釋一通,見他蠕動著嘴唇,眼眶濕潤卻說不出話,不禁好心發問:“大伯,你想對我說些什麼?”

“你要大伯做什麼?什麼都行。”大悲大喜之下,大貝勒喃喃道:“隻除一事,我是不會做你知己的。”

八爺手指一動,鳳眼微眯。

弘晏:“……敢問您吃了幾粒花生米?”

82. 害己 二更

雖不知花生米是什麼意思, 被狂喜淹沒的大貝勒總算反應過來,恢複些許冷靜——

什麼知己?

他說了蠢得不能再蠢的胡話。

胤禔深吸一口氣,忙道:“是大伯魔怔了, 是大伯魔怔了。”隨後閉了閉眼, 露出希冀的神色,甚至帶了央求,“侄兒, 你要如何才肯……”

若能時光回溯,胤禔恨不能甩自己百十個巴掌, 不再惹福晉生氣,不再去爭,也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守著她好好過日子。

四格格和弘昱的病,幾乎去了他半條命;最後一擊便是福晉的昏厥,悔恨愧疚衝潰了他的心房。

盼了半輩子的嫡子, 平日疼愛有加的嫡女, 哭鬨喊痛, 嘴裡不住念著“阿瑪額娘”, 當著眾人的麵,他竟是流了淚, 三天兩夜沒有闔眼。

等待太醫宣判的日子, 和淩遲沒有什麼兩樣, 絕望茫然之下, 胤禔徹底想明白了。

他覺得可笑,覺得諷刺,這就是執迷不悟的下場。

福晉說的對,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化作孽力, 報應在妻兒身上,是老天爺給他的懲罰!

太醫還說,福晉的身體,怕是熬不過明歲了。

若堅持奪嫡的代價,就是喪妻喪子,奪來又有什麼用?

……

從恍惚中回過神,胤禔熱切地看向弘晏,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到了這個地步,福晉再也不能承受失望,隻要孩子能夠恢複健康,要他付出何等代價,他都願意。

央求的話說到一半,哪知弘晏打斷了他,真心實意地道:“大伯的兒女,也是我的弟弟妹妹。他們煎熬受難,幫忙是應有之義,大伯言過了。”

幼兒無辜,即便與大貝勒不對盤,大福晉卻是溫柔善良的好嬸嬸,同他額娘一樣,這樣的好人,不該受苦。

沒料到這樣的回答,胤禔怔愣在原地,紅著眼睛,半晌說不出話。

在八爺複雜的注視下,他彎下腰,長長作了一揖,眼底蘊含由衷的感激,再也看不出半分不忿。

他哽咽地說:“謝侄兒。”.

一雙兒女有救了,能否存活不必再靠天意,大福晉終於反應過來,喜極而泣,掙紮著要給弘晏磕頭。

婢女們高興地抹眼淚,好懸攔住她,不住勸說道:“福晉莫急!小爺去請皇莊那頭的太醫了,這會兒不在府裡。您再想想,磕頭像什麼話?”

“……是,磕頭不像話,他還小呢。”大福晉打消了念頭,讓人拿幾顆熱雞蛋敷眼,試圖消去眼眶的紅腫。

忙亂了好些時候,忽然想起什麼,她頓了頓問,“爺在哪?”

“爺同八貝勒往大理寺去,讓奴婢好好顧著您。說是真相大白,謀害小主子的賊人自首,回頭便與您好好說道!”

大福晉愣了好一會兒,眼神淩厲,“好,好啊。”

她站起來,隻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春芽,叫廚房端膳……”

春芽忙不迭應了.

大貝勒與八爺到來的時候,茴香關押進牢,審訊已然告一段落。

堂中無人,唯有四爺起身相迎,以及一位記錄訴狀的書吏。書吏微微發抖,垂著頭,不敢直視胤禔。

牽扯到了什麼人,需要屏退朝臣,秘密審問?!

胤禔驀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四爺同八爺對視一眼,壓下心中的荒謬之感,低聲開口道:“大哥節哀。”

世上怎有這樣的親額娘、親祖母,四爺如何也不敢相信,可再不信,它也是真的。

因為茴香持有證物——黃紙,因為她是延禧宮當差之人,貝勒府中惠嬪的眼線,被她一股腦地招供出來。

掌管正院的嬤嬤,他已下令捉拿,大哥大可親自過問。

胤禔眉心一跳,扯過訴狀閱覽,不到片刻,像是失了魂一般。

不,不可能。怎麼可能?!

額娘為了解除封禁,不惜裡應外合,對孫兒孫女下手,無疑又一道晴天霹靂,堪比四格格與弘昱出痘。

原以為是水疙瘩,沒有生命危險,哪知搖身一變,變成了天花。 BaN

還有那張黃紙,內務府專供毓慶宮,額娘打的什麼心思?

大貝勒雙眼發直,連反應都不能了。

“這不是真的……”

四爺張張嘴,就見大哥向後倒去,“砰”地一聲摔在地上。

叫人扶好大貝勒,八爺連忙去請大夫,四爺皺起眉心,吩咐蘇培盛,“快馬加鞭送去暢春園。汗阿瑪催人過問,也該有結果了。”.

大貝勒猛地驚醒,發現自己躺在府中。

來不及悲慟,迎麵而來的,是一個重重的巴掌。

“胤禔。”大福晉用儘全身力氣,通紅著眼,冷笑看向他,“真是你的好額娘!”.

半日之後,夕陽漸落,延禧宮蒙上一層血色。

今兒是第四日,皇上仍舊未至,惠嬪在殿中來回走動,眉間浮現一抹焦急。

不應該。

茴香沒有按她說的去做?

忐忑間,宮門吱呀一聲打開,遠遠傳來幾道靜鞭,“皇上駕到——”

惠嬪理了理發鬢,焦急化作絲絲欣喜。皇上一襲明黃常服,大步跨入殿中,雙目平靜得嚇人。

“納喇氏。”皇上道,“朕從暢春園趕來,隻為同你說說話。”

敏銳察覺到了什麼,惠嬪心神一緊,恭謹地跪在地上,短短幾瞬劃過諸多念頭。

皇上的態度,不對。

思慮間,皇上又道:“弘昱出了痘,你可滿意?”

霎那間,惠嬪臉色大變,猛然抬眼,幾近失聲:“……出痘?”

出事的是四格格,與弘昱有何關聯?何況四格格患的是水疙瘩,不是天花啊。

她怎會罔顧孫女的性命?!

“皇上在同臣妾玩笑,對不對。”惠嬪不住搖頭,忽然間分寸儘失,弘昱與胤禔一樣,都是她的命根。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弘昱虎頭虎腦,再健壯不過……”

“惠嬪娘娘,茴香自首了。”皇上擺了擺手,李德全躬身說,“騙子冒充大夫診治,將天花誤認為水疙瘩,可惜她幼弟的一條命,也連累了弘昱阿哥。”

眼神閃了閃,李德全歎息道:“太醫說,弘昱阿哥年紀小,怕是熬不過去。大福晉至今未醒,大貝勒三天兩夜沒有闔眼,方才實在支撐不住,昏迷在榻上。”

李德全一字一句說來,惠嬪也要昏迷了。

弘昱熬不過去……胤禔支撐不住……

怎麼會這樣?

惠嬪心神俱裂,怔怔倒在地上,眼前略過刺眼白光。淚眼朦朧間,隻聽皇上笑了一聲,轉著手中扳指,厭惡道:“毒婦,是你害了弘昱。”

“不!”她忽然崩潰了,“明明放在四格格的枕頭底下,明明是水疙瘩!為什麼是弘昱,為什麼是弘昱?!”

皇上動作一停,李德全暗自搖了搖頭,繼而緩步後退,側身看向殿外。

殿門遮擋著的,是麵色蒼白至極的大貝勒,臉上橫著一道紅紅的巴掌印,整個人風化如雕塑般。

李德全動了動唇,壓低聲音道:“皇上有令,貝勒爺,走罷。”

朝殿內出神許久,胤禔終是失魂落魄地點點頭,背影蕭瑟,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

李德全拍了拍掌,慎刑司大太監捧著托盤進來。

托盤上有一壺酒,一酒盞,用途為何,不言而喻。惠嬪瞪大雙眼,猙獰的麵容布滿驚懼,恍然間恢複神誌,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她緩緩起身,“皇上,您要賜死臣妾?”

“弘昱遭受折磨,你怎還有臉活?”皇上一腳把她踹到地上,雙目放出鷹隼般的銳光,“朕要你時時刻刻活在悔恨之中,到了地府也不得安寧。”

“記住,胤禔落到這個地步,全是你害的。你,還有納喇氏,把朕英勇率直的長子害成這般模樣!”不顧惠嬪心如死灰的眼神,皇上慢慢道,“弘昱落到這個地步,也是你害的。為禍子孫,必受天罰……”

“灌酒!”

83. 神牛 一更

“惠嬪病逝, 不必操辦喪儀。”宮門吱呀一聲緊閉,皇上緩步而出,“也不必遏製傳言, 儘管讓他們猜測。”

這幾乎明了地告訴世人, 惠嬪以待罪之身病逝,不值得祭奠,也不值得身後哀榮。

預料到即將掀起的風浪, 也預料到大貝勒的徹底沉寂,李德全低聲應是, 又聽皇上問道:“納喇氏認罪的話,胤禔可一字不漏聽完了?反應如何?”

李德全小心地回:“貝勒爺恍惚失意,神色並無怨憤,瞧著是想通了。”

聞言,皇上麵色緩和了許多。

李德全一邊說,一邊暗自唏噓, 大福晉也不容易:“奴才見那紅紅的巴掌印, 不像大福晉的手勁, 橫在貝勒爺的臉上, 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消。”

皇上嗬嗬一笑,道:“朕還嫌輕!那是他該受的。”

爺們的臉麵, 一向是重中之重, 這回, 皇上卻旗幟分明站在大福晉這頭。李德全很能理解, 貝勒爺這性子,和棒槌也沒什麼兩樣,隻盼大福晉能夠打醒他。

“老大福晉的身體,太醫怎麼說?”

“說是不好了。”李德全低聲道, “本就內裡虧空,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刺激,頂多堅持到明歲……”

“作孽。”皇上吐出兩個字,沉聲道,“讓太醫院全力醫治,不拘什麼珍貴藥材。”

說起藥材,這回弘昱與四格格出痘,不僅太子妃,從三爺到八爺,全讓福晉送去好藥,作為誠心祝福;就連尚未成親的九爺十爺,也儘了自己的心意。

李德全想起這事,趕忙回稟,霎時衝淡沉凝的氣氛。皇上欣慰頷首,終是露出一抹笑,一行人踏進乾清宮。

將後續事宜安排下去,皇上迫不及待地問:“元寶呢?”

牛痘一事,皇上明白個三四分,至於詳細的,隻等弘晏從貝勒府出來,進宮給他解釋一二。李德全反應過來同樣激動,這牛痘,可真是了不得。

“小爺的行蹤,奴才這就派人打聽打聽!”.

大貝勒府,弘昱驚恐地睜大眼,四格格躲在弟弟身後,不敢探頭。

太醫笑得和藹,抽出木筒‘注射器’,仔仔細細消過毒,一邊給大福晉解釋:“這等形狀,這等方法,是小爺提的創新。老臣與其餘醫者一道,越是研究越是著迷,其中蘊含的道理,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大福晉紅著眼,感動地點點頭,與太醫一起按住兩個孩子。

不到片刻,此起彼伏的哭嚎聲,傳入失魂落魄的胤禔的耳朵,他猛然變了臉色,往裡狂奔而去,“福晉,福晉!你不要拋下爺,你不要拋下爺!”

大貝勒痛哭流涕,悔恨不迭,“賞的巴掌印還沒對稱,爺等你再打一回……”

痛哭戛然而止,因為他和太醫對上了眼。

太醫尷尬又不失禮貌地笑了笑,慢慢低下頭去。真是人不可貌相,大福晉瞧著賢淑婉約,大貝勒瞧著勇武剛直,這關上房門,嘶,誰又料想的到呢。

貝勒爺既喜歡巴掌印,還嫌它不對稱,做太醫的總要滿足主子各種要求,他默默收回拿傷藥的手。

弘昱與四格格還在哭嚎,大貝勒:“……”

大福晉冷眼看他,溫柔地笑了:“好,妾身這就賞爺。”.

乾清宮。

暢春園乃是消暑聖地,忽然回宮一趟,皇上怪不習慣的。

沐浴更衣,洗去一身晦氣的同時,洗去些許熱意,皇上叫禦膳房做了冰碗,準備和乖孫分享涼爽,過後與眾臣一起,分享牛痘的喜悅。

千盼萬盼等來了弘晏,還有一個震驚的消息:“什麼牛痘?明明叫聖痘!”

弘晏一副“汗瑪法你落後了”的神色,滿足地舀了一勺冰,邊吃邊含糊地道:“汗瑪法心係萬民,苦民所苦,一輩子與天花頑強鬥爭,和孫兒有什麼關係?”

皇上:“……”

心係萬民、苦民所苦就不說了。

一輩子與天花頑強鬥爭,皇上覺得臉一疼,摸了摸額角小坑,這是幼時出痘落下的印記。為了兒孫不重蹈覆轍,太子三歲那年,他用綢布綁起太子的小手,輪到元寶也是如此。

這孩子,不會還記著仇吧。

回過神,皇上挑眉望向弘晏,“這麼說來,聖痘都是朕的功勞?”

“汗瑪法英明。”弘晏擱下小勺,鄭重道,“若沒有您的傾力支持,要錢出錢,要人給人,聖痘問世,哪會這麼順利?”

不僅如此,《養豬手冊》的頭功,也該算給汗瑪法。

這話說得真誠,絕無半分摻假,皇上一愣,繼而失笑,心頭湧上難以言喻的動容。

找到對抗天花病症的法子,此等功勞堪稱絕世,哪是等閒可以比擬的?元寶這是念著他呢。

李德全都要抹眼淚了。

小爺這份孝心,真是……真是……

“好,好。”皇上把弘晏抱到膝上,朗聲大笑,“有孫如此,我複何求?”

繼而柔聲說:“你是朕的嫡長孫,行走在外,自然代表了朕。”

沒料到皇上會拒絕,弘晏想了想,終是羞澀地說了實話:“《養雞手冊》已在刻印,《養鴨手冊》也在路上,孫兒的功勞太多了,吃不消了。”

“孫兒吃不消,百姓聽得疲勞。站在萬民的角度思考,若有汗瑪法的名號,他們登時耳目一新,就如清流洗滌心靈,效果才會震撼!”

皇上:“…………”

清流洗滌心靈,你挺體諒百姓的感受啊。

皇上無言以對,又躲不過弘晏的歪理,隻好頭疼又甜蜜地應了下來,“朕都依你。”

“等弘昱和四格格好轉,朕便召集臣工擬訂方案,商議流程。”皇上沉吟著說。

弘晏不住點頭,重新拿起冰碗,忽而警覺地問:“諸位臣工,可包括王大人?”

沉默片刻,皇上幽幽道:“王士禛從未給朕寫過詩。”

李德全憋住笑,弘晏小小吃了一驚,裝作若無其事,立馬躲開這個危險的話題。

感情王大人的彩虹屁,咳,還分人。

祖孫倆埋頭吃冰。

半晌,弘晏擦了擦嘴,瑞鳳眼亮晶晶的,“汗瑪法,莊子裡的兩頭牛,一頭已經痊愈了。”

這倒是個好消息。皇上高興地叮囑:“它是大功臣,決不能虧待,朕得空要去看看,以便賜下獎賞。”

還有殫精竭慮的太醫,和元寶所稱的“獸醫”,玉泉山伺候的管事,都該好好賞。

“提到獎賞,”倏然間,弘晏眼睛更亮,“孫兒有一個好主意……”

說著,附到皇上耳邊嘀咕起來.

惠嬪病逝,惹得前朝後宮震動,納喇氏人心惶惶。明珠簡直猝不及防,聯想到近來大事,唯有貝勒府的阿哥格格出痘,難不成……這如何可能?!

明珠頓覺荒謬,直至大貝勒親自派人敘說來龍去脈,他踉蹌著跌倒在榻,連連搖頭,苦笑不已。

時也,命也。

娘娘作沒了命,往好處看,卻也作沒了貝勒爺的不甘,這下,貝勒爺終是清醒了。

隻是苦了兩個孩子,弘昱阿哥,或許是貝勒爺唯一的嫡子!

撇去臣子的身份,明珠為胤禔操心這麼多年,突逢變故,稱得上心急如焚。苦等三日,阿哥格格好轉的喜訊傳來,伴隨著的,還有一個震撼世人的大消息——

皇長孫深夜有感,悟得預防天花的法子,皇上高度重視,親自監督,命人在莊子裡邊合成聖痘。

聽起來很不靠譜,可它就是真的。

研發還在起始階段,遍及大清還需若乾年。或者十年,或者二十年,但有朝一日,人們不必再為天花哭泣煩憂,幼兒出痘的夭折率也將逐年下降。明珠猛然起身,換上衣裳出門,隻聽大街小巷遍布皇長孫賢明、皇上萬歲的聲音,聽著聽著,他長長吸了一口氣。

皇上的心意,幾乎已經明了。

天意如此,天命如此,貝勒爺拿什麼相抗?.

太子最近笑不出來。

朝臣百姓不知內情,他還不知道?元寶悶不吭聲弄出聖痘也就罷了,還把首功扣到汗阿瑪頭上,這比帶飛更為離譜。

連大貝勒親自進宮道謝,低下他那高傲的頭顱,也挽不回太子的好心情。

皇上這叫喊賊捉賊。從前整治國庫的時候,敲打他混功勞,現如今,汗阿瑪又比他好到哪兒去?

太子心裡酸酸的,總覺得在兒子心中,阿瑪沒有瑪法重要。

弘晏也笑不出來。什麼“深夜有感”,還不如神女入夢,汗瑪法獨美就好,為何還要捎上他?

說好的君無戲言呢?

思來想去,弘晏奔往暢春園一趟,向皇上要了翰林潤色的發言稿,感慨辭藻的同時,在末尾添了兩個字。

筆跡有些稚嫩,卻因如出一轍的董體,遠遠看去,改動並不明顯,竟還挺和諧。

……

翌日,玉泉山皇莊,正在進行一場彆開生麵的頒獎儀式。

由皇長孫傾情建議,那頭作出傑出貢獻的牛,昂首站在高台之上,胸前圍了一朵大紅花。

皇上親自掛花,眾臣神色肅穆,太子與眾阿哥站在最前,一項一項的流程過後,輪到皇上作總結發言。

環視一圈,皇上滿意頷首,攤開奏章似的發言稿,沉聲念道:“康熙三十七年,歲在戊寅。”

通篇都在描述聖痘,褒揚太醫等人的功勞。

最後,皇上望向高台之上的紅花牛,瞅了眼奏章,“朕賜‘神聖牛牛’尊號,望卿牢記……”

忽然間,皇上停了下來。

眾臣睜大眼,神聖牛牛?

皇上許久沒有說話,霎那間,莊子一片寂靜。

這時候,需要有人救場。太子忙不迭跪在地上,“汗阿瑪彆出心裁,兒臣謹記!”

眾臣如夢初醒,跟著跪下,排山倒海的讚美響徹雲霄,“皇上彆出心裁,臣等謹記——”

84. 非禮 二更

都說君無戲言, 眾目睽睽之下,皇上開口便不能反悔。何況如此莊重的場合,還有史官在旁奮筆疾書, 想必“神聖牛牛”四個字, 已被記在青史之上了吧。

他沉默看著這一切,終於嘗到被趕鴨子上架的滋味。

那稚嫩的筆跡,一看就知道誰寫的。也怪他讀得太順, 也怪胤礽接得太順,什麼彆出心裁, 那是讚美君父的話嗎?

太子是不是故意的,唯有天知道。但顯而易見,這是弘晏的幸運,也是太子的不幸,皇上狠狠記下一大筆,把弘晏的鍋, 一股腦扣在太子頭上。

若無其事地擺擺手, 和聲讓眾愛卿起身, 皇上允許他們自由活動, 在皇莊賞豬賞鴨賞牛。霎時間熱鬨一片,眾臣興高采烈應了是, 如今誰會看不起畜牧, 誰敢看不起養殖?

皇長孫帶頭養豬, 並有皇上的大力支持, 就是朝中風向,政治正確。玉泉山皇莊更是農戶心目中的“聖地”,瞧見活潑奔跑的雞崽,聰明的大臣恨不能親自喂食, 望向它們的目光滿是慈愛,惹得負責人五爺警惕起來,這是要和他搶活乾?

“貝勒爺。”“五爺。”

五爺如今非同凡響,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水漲船高。官員們齊齊拱手,你一句我一句地問好,吹捧得五爺飄飄然起來,還有人旁敲側擊地打聽:“皇長孫殿下去了何處?”

五爺睨他一眼,笑而不語。

被屋瓦農田掩映著的,是與皇莊相連的後山,後山地勢極高,溪流清澈,某一地段冒出的泉水,居然帶著微微的溫熱。侄兒遛豬之時,偶然撞入這片風水寶地,當即下令施工隊動土,鑿出一道露天溫泉,今兒是他檢閱的日子——

這是知己內部福利,不好與外人說道。懷著暗喜的心情,五爺打了個哈哈,腳步生風走向大棚,查看孵蛋情況去了。

堪稱勞模中的勞模,看得七爺目瞪口呆。

這還是整頓國庫之時,無事同他閒逛,有事一起推諉的五哥嗎??.

今兒大貝勒沒來,佟國維也沒來。

弘昱與四格格逐漸好轉,更是不能疏忽,大福晉一個人撐不住,皇上批了大貝勒的告假,準他在府照料幾個孩子。

佟國維告假,則是因為夫人與隆科多。

聽說佟夫人臥病在床,連行走都成困難;聽說佟二爺躺了兩個月,昨兒終於轉醒,震驚了例行察看的小廝,也震驚了整個佟佳氏。

隆科多已被除族,躺在床上呼吸微弱,說不準就要魂歸西天。死後不入宗墳,族裡由他自生自滅,出於最後的仁慈,備上一抬簡陋的棺木,隻等哪時候斷氣,哪時候抬進去。

隨意包紮了一番傷處,他竟是醒了!人們嘖嘖感歎,這可真是蟑螂也比不過的生命力。

醒歸醒,隆科多瘋了。成日叫著李四兒的名字,一會兒深情,一會兒咬牙切齒,直讓人瘮得慌,即便關在偏僻的柴間,卻不知怎的,傳進臥床的佟夫人耳中。

許是因為母子連心,佟夫人瞬間恢複了清明。周圍靜悄悄的,她循著直覺走進後院,發現兒媳走了,孫兒走了,庫房空空如也,地契產業不翼而飛,一口血咽在喉嚨裡,強忍著沒有暈過去。

恍惚間摸進柴間,她與瘋狂的隆科多對上了眼。

酷暑天熱,下半身沒有草席遮蓋,已然不成樣子。被她選擇性遺忘的、有關慎刑司的記憶洶湧而來,佟夫人再一次直麵衝擊,摔倒在地口吐白沫,嘴巴霎時變得歪斜——

這回是真的中風了。

佟國維告假,便是處理妻子事宜,將她挪回祖宅修養。留在京城不是什麼好事,就算他不在乎,還有宮中貴妃,還有即將迎娶公主的舜安顏,他得為了兒孫的臉麵考慮!

還有隆科多,一並挪到莊子裡,讓人送水送飯,至於活多久,看命。

公主進門,難不成還要被孽障膈應?.

那廂,安頓完身戴紅花的功臣牛,皇上一個轉身,發現太子不見了。

他沉著臉吩咐李德全:“給朕把太子叫來。順便瞧瞧元寶在哪兒?勞什子神牛尊號,朕得好好算算賬。”

“是,是,奴才這就派人。”李德全擠出一個笑臉,在心底暗自咋舌,太子爺這是妥妥的遷怒,小爺……小爺怕也逃不掉了。

這‘神牛’和‘神聖牛牛’,雖說意思一樣,威勢那叫一個天差地彆。小爺的腦袋瓜子怎就如此靈光?

他都想好了,晚年寫一本回憶錄,叫《我在皇上身邊伺候的日子》。神聖牛牛這回事,自然也要寫進去,當然,寫好了帶進土裡,絕不能給旁人發現的機會!

大總管一邊琢磨,一邊尋人,找得花兒都謝了,找得皇上不耐煩了,終於逮著伺候四爺的蘇培盛。

蘇培盛從後山繞出,行色匆匆,李德全上下打量他,狐疑道:“急著往哪去?可有見到太子爺?”

“大總管。”對於皇上身邊第一人,蘇培盛不敢怠慢,更不敢有所隱瞞,否則被查得底.褲都不剩,有他的好果子吃?

聞言賠笑著說,“急著給我們爺拿換洗衣裳,還有太子爺的。”

意思是太子與四爺待在一處。李德全放下提著的心,又問:“拿換洗衣裳做什麼?”

蘇培盛恭敬地說:“同小爺泡溫泉。”

李德全:“??”

怔愣間,八爺的貼身太監快步而來,步履同樣匆匆。不等李德全發話,他極有眼色地打了個千:“大總管安好。小的正為主子拿換洗衣裳……”

原來八爺也在。

李德全覺得情況超出想象,他必須請示皇上。

皇上一聽,這還了得,不禁麵色更沉,“叫人領路,朕親自去見!”.

後山溫泉,與沐浴的水溫差不離,更糅合了甘泉的清冽;山裡沒有暑熱,大夏天也適宜浸泡。

池邊擺了傘蓋搖椅,幾盞冰露,伸手就能拿到,怎一個舒坦可以形容?

弘晏牽著豬,眼睜睜看著阿瑪入水,四叔入水,八叔跟著入水,實在沒有明白,他們怎就泡起溫泉了。

溫泉做到一半,他隻是前來視察,叫三喜他們端著冰露,以防尋來的知己們口渴。現在倒好,果真派上了用場,瞧那愜意勁兒,還記得他方才說的、池邊石塊沒砌好嗎?

溫泉裡邊,四爺八爺相隔不遠,難得和諧。

一邊和諧相處,一邊打量著對方,在心底暗暗對比。

乍一看,身材沒得說;細細看去,還是有些差彆。八爺從無逸齋畢業沒多久,依舊留有騎射記憶,比四爺白了兩個度,寬肩窄腰那叫一個明顯;四爺日日泡在衙門,身材沒有變樣,唯獨肚子長了些肉。

四爺嘖了一聲,白斬鴨。

八爺微微一笑,鐵公雞。

兩人挪開視線,齊齊望向太子,片刻後吃了一驚,二哥比他們保持得還要好。

羨慕的小眼神兒飛來,太子很是受用。他笑吟吟的,叫兒子一道下水:“磨磨蹭蹭做什麼?牽繩放開,讓它們散步就是,快下來。”

四爺八爺跟著催促,弘晏猶豫半晌,終究扛不過熱情,讓四豬自由活動,自個寬衣解帶,露出嫩呼呼,白花花的小肚皮。

彆說兩位叔叔,連親爹都眼熱了。

腳丫子試探著伸到水裡,弘晏一屁股坐在池邊,準備先行適應溫度。哪知一隻手戳上肚皮,兩隻手摸上肚皮,三隻手揉上肚皮……

儘管今年五歲,但他已然活過一遭。圓臉漫上紅暈,弘晏連忙躲避,這一幕,恰恰被麵沉似水的皇上收入眼底。

皇上萬萬沒有想到,李德全也萬萬沒有想到。

震驚之下,皇上大怒:“朕的乖孫,你們膽敢非禮?!”

85. 包治 一更

弘晏肚皮上的手倏爾收了回去。

皇上這一怒, 驚起停在樹梢的飛鳥,驚得太子爺往後一仰,四爺八爺齊齊沉入水中, 幾秒後冒出頭來, 麵色一片空白:“……”

摸侄兒(兒子)的肚皮,怎的就算非禮了?

何柱兒、蘇培盛幾人嚇得跪在地上,太子嗆了口水, 訕訕喚了一聲:“汗阿瑪。”

如今的姿勢,叫他們行禮很是尷尬。皇上站著, 弘晏坐著,他們泡著溫泉,身上還光溜溜的,唯有一條褻褲,很是不雅;連八爺的臉都微微發紅,動了動嘴唇, 恨不得往石頭縫鑽下去。

皇上冷笑一聲, 黑沉著麵龐, 抑製住手癢, 命他們滾上來。

命令完看向弘晏,哪裡還記得“神聖牛牛”的事兒。寬容地對上乖孫心虛的眼神, 皇上憐惜不已, 親自拎起弘晏的小衣裳, 遮蓋住他白嫩嫩的肚皮, 趁勢揉了揉,再揉了揉。

朕都沒動手,太子豈敢?

弘晏:“…………”

李德全實在是沒眼看。

他暗自唏噓,回憶錄又多了一個素材。這樣的情境下, 小爺自然而然逃過一劫,太子爺怕是不好了,就不知四爺八爺能否幸運躲過皇上的遷怒,安然無恙下山了!

那廂,三人火急火燎地穿衣,這廂,皇上滿眼風雨欲來,在心底醞釀著計劃。

弘晏覺得形勢不對,汗瑪法連懲罰喂豬都乾得出來,這回,豈不要罰阿瑪做野人了??

綁腰帶的手停了一停,弘晏眨眨眼,希冀地道:“汗瑪法,您同孫兒一起泡溫泉吧。”

說著,不等皇上回應,指了指波光粼粼的水麵,“溫泉是活水,清澈得很,孫兒親自檢驗過的。”又指了指鬱鬱蔥蔥的樹木,“四處風景妙極,實在是消暑的好地方,比暢春園還要貼近自然!”

弘晏不遺餘力的推銷,驚呆了李德全,也驚呆了剛剛上岸的太子,四爺與八爺。

這叫什麼?這叫趁虛而入,也叫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後人’還是他們的君父,想比比不過。即便知道元寶拯救親爹的用意,太子依舊酸得要命,八爺暗歎一聲,四爺心下一定,汗阿瑪絕不可能答應,這不符他老人家一貫的威嚴。

四爺尚未思慮完畢,皇上欣然應下,“好。”

四爺:??

皇上語罷,終於不再黑著臉,笑嗬嗬吩咐李德全道:“給朕拿件換洗衣裳,不必快馬回暢春園,乾淨舒適即可。”

隨即看向穿戴齊整的太子,瞥了眼四爺八爺,朝他們擺擺手:“趕緊下山,彆在跟前礙眼。”

三人:“……”

太子恍惚應了,沉著臉,領著弟弟下山,覺得自己泡了個寂寞。

剛巧從後山繞出,五爺迎了上來,拱手壓低聲音,問:“二哥,四哥。溫泉造得如何了?”

繼而看向八爺,叫了聲八弟,“侄兒呢?”

因著五爺是皇莊負責人,知道秘密基地也不甚奇怪,故而太子沒有多想,他尚未從打擊之中掙脫出來。

唯有四爺眼眸微眯,把疑慮藏在心底,淡淡出聲道:“沒造好。元寶正同汗阿瑪享受溫泉,你可要去瞧瞧?”

五爺一個趔趄,震驚地瞪大眼,不知怎的,莫名有些悲憤。

“不,不了……”.

溫泉池裡。

皇上心情舒暢,怒意消散得無影無蹤,見乖孫泡在邊沿,不肯往中心走,心下有了數,元寶這是怕池水深。

他慈藹地說:“彆怕,往裡邊遊,朕托著你。”隨即笑道:“朕親政之後,從未拋下騎射……”

這話隱射的誰,弘晏裝作不知道。

他若無其事,露出一個甜甜的笑,朝皇上撒嬌:“我不遊,汗瑪法到池邊來。”

皇上抵不過弘晏的攻勢,心甘情願順著他,片刻之後,祖孫一起靠在邊沿。

忽然間,此起彼伏的豬叫響起,四隻半大不小的黑豬撒歡奔來,尾巴搖啊搖,圍著溫泉繞圈圈。

弘晏忙不迭給皇上介紹,“這是孫兒養大的豬崽,同我可親近了!”

皇上欲言又止,不知擺出什麼臉色好。

從前駐蹕溫泉行宮,此情此景,總離不開典雅,離不開華貴。泡著溫泉,欣賞來回奔跑的豬,是他人生當中頭一回。

李德全氣喘籲籲爬了上來,瞧見這幕,包裹都要掉了,就聽皇上誇道:“彆致。”

大總管:???.

太子幸運逃過一劫,回宮之後,卻絲毫沒有喜色,對今日之事諱莫如深,四爺八爺亦是如此。

至於“神聖牛牛”,除了史官記載,沒有傳出去一丁半點。朝臣敏銳察覺到了什麼,生怕自己被皇上穿小鞋,一個兩個絕口不提,久而久之,風波也就告一段落。

皇莊試驗還在繼續,《養鴨手冊》發行的同時,三爺四爺前後腳地出宮開府。

出宮以後,便離毓慶宮遠了,四爺有些不舍。轉念一想,府邸離皇莊更近,卻是有失必有得,隻要元寶惦念自己,距離算不上什麼。

這般安慰自己,四爺還是放不下擔憂,連夜趕出一封奏折,隻等喬遷過後遞往暢春園。

上頭洋洋灑灑寫了大道理,簡而言之一句話:汗阿瑪,如今八弟參政,也該跟著五弟七弟一道開府,您覺著如何?

……

皇阿哥的住處,相隔不是很遠,譬如三貝勒府與大貝勒府挨在一處,四貝勒府對門,同樣留作皇子府邸,隻等哪位弟弟入駐。

四爺喬遷這日,也是弘昱與四格格徹底痊愈的第二天。

大半個月以來,大貝勒強迫自己忘卻惠嬪,不再去想悲痛的事,譬如福晉衰敗的身體。巴掌印消了,孩子們好了,他欣喜地出門赴宴,連帶滿麵笑容的大福晉一起,即便大福晉徹底冷淡下來,對他再沒好臉色,大貝勒也不在意。

赴宴是大福晉特意要求的,她本不宜走動,可叫胤禔說,隻要她開心,什麼都好。

那粘糊勁兒,使得眾阿哥麵麵相覷,悄悄瞥向五爺,這副場景,他們見過。

五爺掛不住麵子,瞧他做什麼?大哥這都夫綱不振了,他塔喇氏可是允他進房了的!

皇子福晉那桌,又是另一番氣象。

因為兒女安然無恙,大福晉麵色紅潤,這是自裡到外透出的好氣色,‘神術’可以修飾容顏,卻不可以修飾精氣神。

三福晉、七福晉鬆了一口氣,真心實意為她高興,五福晉八福晉高興的同時,總覺得哪裡不安。

太子妃與四福晉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底看見凝重。

太子妃掌管宮務,知曉皇上對太醫院下達的命令。四福晉一個咯噔,如今大嫂這般,太過神采奕奕,竟似回光返照……

不,不會的。四福晉按下不好的念頭,低聲叫人撤下酒水,做幾道清淡的菜肴,專門擺在大福晉麵前,“做得隱蔽些。”

婢女連忙應下:“是。”.

赴了兩場宴席,大福晉並未疲累,精神頭反倒一天比一天好。

太醫有些拿不準,大貝勒卻是欣喜若狂,上朝步伐虎虎生風,看向太子的目光,再也沒了原先的尖銳,雖摻雜少許彆扭,卻一日比一日柔和。

柔和之中包含感激,好似透過他看著另一個人。看得太子毛骨悚然,飯都吃不下去,老大把孤當成了元寶?

可沒過幾日,大貝勒再一次告假。

好端端的,在花園散步之時,大福晉忽然咳血昏迷,沒有半點征兆。太醫們輪流把脈,連藥也灌不進去,登時麵色微變,搖搖頭心道不好。

大福晉重病的消息被封鎖,貝勒府徹底亂了。

一邊派人暗尋神醫,一邊守在福晉床前,胤禔眼睛發紅,胡須拉渣,儀容看著不像樣,卻再也無人提醒,無人給他整理衣襟。

太醫院院判歎氣說:“喂不進藥,一切都是徒勞。貝勒爺不若抱來阿哥格格,喚上一喚,喊上一喊……就當一試。”.

今兒是月初,係統能力即將更換。

近來,弘晏成日泡在皇莊裡頭,在五爺的大力鞭策下,各種手冊發行得如火如荼。唯獨西洋白豬沒個影子,皇上說番邦並未尋到,弘晏對此早有準備。

引入白豬的任務道阻且長。發現之後還需蓄養,蓄養之後還需成群,成群之後引進大清,撇去海上減員,以及水土不服造成的死亡,白豬隻得從通商口岸下船,繼而運進京城,運進皇莊。

說起通商口岸,就得扯到海禁。如今說這些還早,推廣手冊是當務之急,做事得腳踏實地,一步一步來。

把白豬的事兒拋之腦後,弘晏再一次變得憂愁。

係統能力的用處,如今半年已過,他總算琢磨出一點意思。沒有雞肋的能力,唯有用錯的能力,可回回取的名字,他實在不敢恭維。

給他一次【治河高手】,好嗎?

……

皇長孫殿下今兒不在毓慶宮,而在暢春園。

照例沐浴焚香,虔誠地雙手合十,如弘晏所料那般,熟悉的電子音帶著活潑,從腦海深處響起:

“係統能力【妙手回春,包治不育】,持有者(大清神醫)已綁定,使用時長三個月,不可解綁。”

“季拋能力啟動中……”

聽到“妙手回春”四個字,弘晏簡直喜極而泣,這名兒,比“治河高手”還要正經。誰知係統沒有停,在後頭加了個逗號——

完完整整,一共八個字。

弘晏僵著圓臉,瞅了眼下半身。

包治他……他嗎?

86. 諱疾 二更

弘晏在浴桶泡得太久, 三喜臨門等得有些煎熬。

算算時日,離上回沐浴焚香,剛好過了三個月。難不成今兒是什麼特殊日子?

還在疑惑間, 大總管來了, 李德全傳達皇上的話,請小爺前去清溪書屋用膳。

因著太子與太子妃不在,弘晏居於暢春園的時候, 早膳時間常常被皇上占據,偶爾被太後占據, 沒有一餐是自己用的。三喜對此習以為常,正要躬身應答,就在此時,弘晏恰恰穿好衣裳,慢吞吞地出來。

弘晏望著大總管,神色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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