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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年禮 一更

這話震耳欲聾, 震得所有人抖了三抖。

隻見十阿哥口中‘豬頭’的臉色肉眼可見陰了下來,紅腫之中摻雜黑紫。他雙拳緊握,目露凶光, 壓低聲音, 一字一句地道:“你喊誰呢。”

十爺:“?!”

這聲音咋這麼熟悉?

撐著桌案爬到一半,胤俄如遭雷劈,再一次跌倒在地。麵上盛滿驚恐, 他睜大眼,仔仔細細看了豬頭老半天, 終於瞧出問題來了,畢竟臉頰再腫,人的五官沒有移位。

他顫抖著伸出手,話都說不明白了:“九九九……九哥。”

不是,他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九哥, 怎的變成這副模樣了?

這廂, 十阿哥的動靜鬨得太大, 連帶著另一頭的十二站起身, 十三驚呼地叫了一句:“十哥。”

他們連忙放下書,把形容狼狽的胤俄攙扶起來, 齊齊往角落看去。

不看不知道, 一看嚇一跳, 他們也被驚住了。兩人目瞪口呆, 半晌,十二遲疑著問:“……九哥?你的臉怎麼了?”

疑惑如排山倒海般延綿不絕,往日九哥十哥形影不離,讀書都是挨在一塊, 今兒實在反常得很。更為反常的是無逸齋的師傅,照常授課,就當沒看見角落的人,還有九哥傷重至此,為何不告假休養?汗阿瑪知道嗎?

陌生人也就是九爺,胸口再次被插了一刀。

心痛的同時又有些欣慰,心道十二還是認得哥哥的。不像老十,忘恩負義還眼瞎,就知道胡亂嚷嚷,真是氣死個人!

“昨兒同哥哥們切磋,一不小心摔下了演武台。”忽略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九爺若無其事地解釋,“小傷,小傷。何況受傷也不能告假不是?落下課業就不好了。”

眾人:“……”

這副熱愛讀書,無懼困難的態度讓人肅然起敬,十阿哥直愣愣地盯著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昨兒他倆一起下學,要說切磋,唯獨晚上才有時間。那麼問題來了,誰吃了空在大晚上打來打去?九哥這樣細皮嫩肉,能切磋過哪位哥哥?

連他這樣一根筋的人都發現了貓膩,更彆提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了。

九爺被盯得有些心虛。

事實上切磋是真,隻不過三打一;告假也是真,因為皇上沒同意。

非但沒同意,還傳話給授課的師傅,叫他們不要見怪,照講就是,端得是帝王無情、霸道冷酷,九爺當即想要落淚。

毛衣這事,是怎麼露餡的?

老四老八不做人就罷了,老五,他親哥,竟也下得去手。

還警告他不許同額娘告狀,這日子沒法過了!!

……

中途休息很是短暫,還沒問個清楚明白,教導策論的師傅前來,眾阿哥隻得繼續上課。

十阿哥卻沒了心思讀書,一個勁兒往角落裡瞟,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十裡外都能瞧見。師傅委婉說了一句,沒用,便也不管這混世魔王,更不往角落看去。

每每看上一次,心肝就顫上一次,天殺的,九阿哥那張臉,真是有傷風化,有損風儀!

皇上這也太狠了些……

臣子不得妄議君主,他很快將念頭清空,捋捋胡須,手中拿起一遝文章,微笑看向十二阿哥。

十二阿哥往日不顯,最近越發用功起來,特彆是策論方麵,有了肉眼可見的進步。行文穩重,言之有物,對於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來說,極其了不得。

和同僚一說,他們都在感慨,皇上的兒子,又有幾個天資差的?

分析完前日布置下去的策論,師傅頭一次誇讚了胤裪,說他觀點明晰,見解深刻。這下滿座皆驚,就連一個勁盯著九哥的十阿哥也回過了神,咂咂嘴,眼睛睜得有些大。

十二弟一向是兄弟之中最為低調的那一個。九哥曾經同他像模像樣地猜測,說十二弟信佛,自小養在蘇麻喇姑膝下,秉承什麼“中庸之道”,讀書不好不壞,不犯錯也不出頭,要他說,這樣的弟弟最是省心。

如今忽然用功,還奪得師傅誇讚,十阿哥倒沒有嫉妒或是羨慕的情緒,隻略微有些驚奇,十二弟出息了啊!

九爺同樣覺得驚奇。他吃力地撐起眯眯眼,上上下下打量十二,見他稍顯窘迫,平和冷靜一朝衝散,渾身彌漫著喜悅的氣息,在心裡暗嘖一聲。

腦子靈光了還是怎的?

九爺忙著他的毛衣大業,沒有攀比的心思,這般念頭隻是一瞬,又重新幽怨起來,小心摸了摸自己的臉。

丟臉的事兒不能告訴大侄子,屋裡屯著的藥膏不管用,等會下了學,叫人去太醫院拿上幾瓶。

還有老四老五老八,給他等著!.

整整一晚上,夢裡縈繞著九叔的求救聲,弘晏清晨醒來,揉揉眼,抱著被子沉思。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按這情形,不是應該五叔求救麼?

套上溫暖的小毛衣,揣著精致的小手爐,弘晏例行去皇莊巡視,偶遇一番五爺,瞧瞧他有沒有事。

哪知五爺瞧見他,依舊笑嗬嗬的,除了頸間幾道可疑的、新鮮的痕跡,紅紅的,看著像是抓痕。

弘晏沉默下來,心道五嬸好生彪悍。

……問題來了,五嬸不是剛懷上沒多久?

弘晏睜大眼,眼底明晃晃透出兩個大字——“禽獸”!

五爺就算再遲鈍,也瞧出些許不妙。壓製許久的怒氣重新翻湧,他訕訕一笑,“元寶啊,五叔和你九叔鬨著玩呢。”

弘晏半信半疑,準備回宮找九叔求證,順道問問毛衣的銷量如何,誰知傍晚沒有找到人影,遣人一問,九阿哥不在乾西五所。

第二天,九阿哥依舊不在。

第三天,九阿哥像是人間蒸發。

第四天,弘晏終於坐不住了,猶猶豫豫詢問他汗瑪法。

“男為悅己者容,”皇上淡淡道,“老九對他的臉,很有自知之明。”

弘晏:“?”.

冬日已至,相比京城的乾冷,江寧則是徹骨的濕。

剛剛下了一場小雨,織造府籠著一片朦朧。正屋裡頭暖意融融,角落燒著上好的銀絲炭,擺得層層疊疊,沒有一絲煙塵,江寧織造曹寅的夫人李氏正和老夫人孫氏商量送京的年禮。

李氏笑道:“皇上那兒的珍品自不用說,老爺的意思,是給毓慶宮的年禮增添三成。”

短短一年,京城風起雲湧,種種變故傳到江南,讓人目不暇接。

整頓國庫的事情另提,雖說地方官員有被摘了烏紗帽,也有貪汙丟了性命,到底沒有波及江寧織造府,以及曹家的姻親李家,因著他們是皇上的心腹,是皇上放在江南的耳目。

惠妃又是降位,又以待罪之身死去,以致大貝勒徹底出了局;德嬪患病挪宮,十四阿哥行蹤不明,許是被皇上下放到兵營曆練,更多的卻是打聽不出。

最引人注目的是毓慶宮。皇長孫的聲名傳遍天下,太子儲位越發穩固,遑論漢人聚居,文風鼎盛的江南,民間擁戴到了令人心驚的地步!

曹寅和李煦全都明白,隻要他們忠於皇上,家族富貴便能綿延不休。

特彆是明珠與索額圖鬥得如火如荼,局勢不甚明朗,未免波及地方,曹大人與李大人聯手,兩邊各自孝敬了三十萬兩。三十萬兩確有成效,他們成了兩邊都要拉攏的香餑餑,可就在萬事不沾、謹慎觀望的時候,明珠倒了。

局勢變得萬分明朗,稱得上始料未及,隻因憑空顯現一個皇長孫,以及人手一本的《養豬手冊》。

皇上愛重太子,到了不再遮掩的地步,況且倒了太子,還有一個皇長孫!即便王貴人與曹家沾親帶故,但十五阿哥與十六阿哥太過年幼,絕無承繼大位的可能。

此等形勢之下,他們總要為家族計,為兒女計,為自己尋條退路。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太子登基,他們握有整個江南,卻是不受寵信,哪能討到好去?

這一切的一切,都要暗地裡進行,譬如送給毓慶宮的年禮增添幾成。

老夫人孫氏曾是皇上的乳母,在宮中浸淫多年,自是知曉兒子的心思。聽聞兒媳的話,她剛要點頭,又有些憂心,慎重出聲道:“三成,會不會太過矚目?”

江南富饒不是妄言,對於京中大大小小的主子,曹家的年禮向來最厚。

李氏笑著解釋,“老爺說了,今歲不同往常,想要討好太子爺的不計其數。三成已是斟酌之選,還有更多的呢。”

孫氏放下心來,溫和地拍拍她的手,“這就好,這就好。”

隨即細細叮囑,慈祥的雙目閃過亮光,“正月過後,皇上便要南巡,接駕事宜也該備起,不可倉促,更不可怠慢,你可知曉?”

京中傳來密折,南巡諸事,曹寅怕是第一個知道的。李氏忙不迭答應:“妾身知曉,更讓手下人緊著皮子,母親放心。”

兒媳掌事妥帖,將織造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向來挑不出錯,孫氏滿意地點點頭,“你且去吧。”

告退之前,李氏似想到了什麼,希冀地望向老夫人,捏著帕子的手緊了緊。

她輕聲說:“芸姐兒……”

芸姐兒剛滿七歲,乃是曹寅的嫡幼女。老夫人斂起笑,慢慢坐直身子,“這是你的主意,還是寅哥兒的主意?”

李氏低下頭去,心砰砰跳著:“妾身不敢擅自做主。”

老夫人撚著佛珠,半晌吐出一口氣。

“小爺的生辰,就在二月初一。待南巡回京,恰好就讀無逸齋……”她凝了凝神,“這是萬裡無一的好時機。”

李氏心弦一鬆,又是一喜,母親這是應了?

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老夫人拍板道:“從明兒起,芸姐兒同我一道起居。芸姐兒向來聰慧,隻盼她耳濡目染,學去幾分規矩。”

若能培養青梅竹馬的情誼,那是芸姐兒的福氣,也是曹家和李家的福氣!

112. 妙筆 一更

離江寧相隔千裡的盛京, 第一家毛衣店鋪開業的時候,正落著紛紛揚揚的雪。

郊外破破舊舊的村落,破破舊舊的茅屋, 根本擋不住嚴寒, 更擋不住骨子裡竄出的冷意。一個兩鬢微霜,身形消瘦,依舊可以窺見清臒正氣的老人, 跪在屋外,顫抖地接過聖旨, 溝壑縱橫的麵上流下一行熱淚。

老人身著粗布麻衣,露在外頭的皮膚凍得通紅,他卻渾然不覺,整個人煥發出矚目的光彩。

屋內響起低低的、喜悅的哭聲,傳旨侍衛不發一言,替他披上一件厚實的大氅, 又給同僚使了個眼色。同僚會意, 搬來驢車卸下的物資盤纏, 有衣有炭, 都是上好的過冬用品,把它扛到門外, 任由老人的家眷兒女取用。

一絲不苟按照皇上吩咐的流程走, 侍衛心下一定, 低聲說:“戴大人, 我們何時啟程?”

他們是這麼盤算的。多年來貧困交加,戴大人的身子骨還算硬朗,那也隻是看上去而已,就怕受不住長途跋涉, 何況還要帶上一家老小,不如修整一些時日,年關之前赴京便可。

戴梓攏了攏大氅,感受到久違的溫暖,珍惜地摸了又摸,眼底透出熾熱的水光。

快十年了……

皇上的特赦,他終於等來了。

“老夫的兒子兒媳,都是熬得住苦的。”他毫不猶豫,斬釘截鐵道,“即刻出發!”.

戴大人是出了名的頭鐵。即便流放的這些年,身無分文靠書畫謀生,性格有了長足變化,頭鐵化作無窮無儘的堅毅,侍衛還是沒有拗過他。

何況家眷渴盼回京,個個都說馬車比茅屋好了千倍萬倍,那一張張喜極而泣的麵龐,讓見慣世麵的他們感慨萬千,當即有人快馬加鞭向宮中捎信,表明戴梓毫無怨言,渴盼為朝廷效力的態度,想在皇上心裡加加分。

一行人往京城趕路。

吃的穿的,像是回到風光時候,戴梓恍惚多天,終於有了被赦免的實感。狂喜激動的同時,又有數不儘的憂慮冒出,他忐忑地旁敲側擊,向侍衛問起日後去處。

這麼多年,就算有再多的怨氣,再多的不忿,他也想明白了。

他不求官複原職,隻怕皇上依舊在意他的忤逆,讓他清閒一輩子。幾千個日夜,他從沒有放棄熱愛的東西,隻要讓他在工部做個小官——不,一個匠人即可!

其中一個侍衛看向戴梓的眼神,忽然變得複雜,還有些羨慕。

按理說,他不會知道,可偏偏皇上授意了他。

“您今兒得赦,全賴皇長孫殿下的求情。”將戴梓震驚的神色儘收眼底,侍衛按捺住羨慕的小眼神,“皇上讓您跟隨皇長孫殿下……”

跟在小爺身邊做事的,譬如農事官,譬如太醫,全都飛升了。更彆提幾位爺,還有神秘的灰衣侍從,據說混了個間諜之王的名號,多威風,多動聽!就如戴大人此去,無官無職又如何?

至於皇上冷笑時的低語,說要讓戴大人‘進宮當個公公’‘好好伺候元寶’,侍衛選擇遺忘。

他豔羨地想,戴大人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近來朝中發生兩件大事,一是皇長孫主持,眾位太醫編纂的《調養手冊》出世,二是戴梓案的重審。

深知戴梓乃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一旦求情便有性命之憂,這些年,戴大人一直是無法言說的京中禁忌。在所有人的瞠目結舌下,欽天監監正白晉終於養好傷處,遞交皇上戴梓冤枉的證據,且在朝會時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哭相極為辣眼睛。

那證據誰也沒有看過,除了刑部尚書王大人,畢竟皇命傳達繞不過刑部。

時過境遷,很少人知道王士禛與戴梓有舊,當年還拚老命給他求過情,於是在君臣不可言說的默契之中,這樁陳年舊事以飛一般的速度翻案,效率驚呆了眾人。

至於在地下長眠的南懷仁,生前立有大功,此番功過相消,在史書上落下壞名聲,也當是為戴梓正名。

皇上心意明了,其餘人安靜如雞,即使困惑如潮水般瘋狂湧來!

張廷玉等漢臣大喜過望,紛紛打探戴大人回朝的去處。

不論交情如何,戴梓的風骨為他們所推崇,還有人想替他走毓慶宮的門路,包括詹事府官員,也包括太子幕僚楊聲。

太子一想,順手之勞也無妨,他身為汗阿瑪最寵愛的崽,理應掌握更多的機密。

何況他也有著深深的疑惑。

挑了皇上心情好的日子,到了皇上跟前,問詢的效果極好,疑惑霎那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吃驚,太子的麵色一片空白。

無名無分跟在元寶身邊?

使喚他做什麼都可以?

洗馬跑腿,戴梓必須無怨無悔,誰叫元寶替他求情??

太子心虛,太子震撼,看向弘晏的眼神就如看一個渣男。

他都不敢告訴楊聲,以及其餘心腹了。隻在心裡歎息,還微微生了埋怨,幾個知己還不夠,連老胳膊老腿的罪臣也不放過。

瞧,又去太醫院了。早就把他這個阿瑪拋之腦後了吧?

……

總覺得阿瑪有些不對勁,瞟來的眼神幽幽的,弘晏二丈摸不著頭腦。

這些天來,九叔行蹤鬼祟,含含糊糊不願見他,眼看沒有耽誤毛衣大業,弘晏隻得遺憾地放棄尋人,把全副心思花在手冊上頭。

手冊的名聲打出去了,暫且還在印刷階段,有皇上做主,推廣隻是時間問題。隨著日子流逝,周圍人看他的目光越發炙熱,弘晏麻木著,麻木著,便已習以為常,隻偶爾無人的時候,長長歎了一口氣。

汗瑪法拚命給他刷聲望,偏要把他的名字安在前頭,就差又一次來個神女入夢。

他才五歲,他吃不消了呀。

剛在心裡歎息,弘晏便發現太子奇異的眼神,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妙。他已經錯過九叔,再不能放過阿瑪的不對勁,於是揚起甜甜的笑,試探性地旁敲側擊。

太子守口如瓶,堅決不受糖衣炮彈誘惑,表麵享受兒子撒嬌,好似揚眉吐氣一般,心裡不知有多美。眼看戴大人的車架即將入京,心知瞞不住了,太子微微一笑,終於鬆口告訴了他。

這是【妙手回春,專治不育】的最後一日,康熙三十七年最後一個夜晚。

弘晏洗漱完畢,淡定自若地爬上床,把湯婆子抱得緊緊的。隻要對係統能力沒有期待,就不會失望,他已曆經風雨,再也不會失色,更不會沐浴焚香,一切順其自然罷。

他淡定的神色,直至太子掀開簾,驅散滿身寒氣,笑吟吟地告訴他戴大人去處的時候,驟然裂了。

“……”堂堂火器天才,不去工部發光發熱,卻被汗瑪法亂點鴛鴦譜,無名無分地伺候他?

堪稱記仇的表現,虧他還誇汗瑪法心胸寬廣!

他是知道戴梓的心氣的。強扭的瓜不甜,戴大人萬一憂鬱過度,尋死覓活該怎麼好?

弘晏一張圓臉滿是憂愁,恨不能衝向乾清宮對皇上說句‘胡鬨’。可如今時辰已晚,屋外刮風嚴寒,除了接受現實,抱著暖烘烘的錦被入睡,還有什麼辦法呢?

太子麵上含笑,好似隻有同他分享喜訊這一個目的,實則不動聲色,將弘晏的反應儘收眼底。

隨後滿意了,高興了,悠悠轉身出門,心道這就是四處留情,沾花惹草的下場,以後還敢不敢了?

……

並不知道親爹的險惡用心,也並不知道戴梓的車架已入京郊,第二天清晨,弘晏一骨碌起了身。

想去找他汗瑪法,轉念一想,皇上正在早朝。隻好坐在床上發愣,等待係統能力的更新,神色巋然不動,端得是無所畏懼。

大伯都賣壯陽藥了,他有什麼好怕的?

不到片刻,準時準點,【妙手回春,專治不育】漸漸消失。

心臟傳來細微的觸感,弘晏沉下心來感受,這回係統饋贈的是神醫的直覺,譬如將死之人,他細細感受,便能探出一二;還有含毒吃食,他能分辨出其中不同。

非常實用,非常適時,弘晏的心情好轉了一絲絲。

過了幾息,熟悉的電子音帶著活潑,在腦海深處響起:“係統能力【下筆如有神】,持有者胤祉、胤禟已綁定,使用時長三個月,不可解綁。”

“季拋能力啟動中……”

係統這回如此正經,驚喜來得太快,弘晏不可置信。

胤祉是他三叔,不僅讀書好,且在書畫一道有著不俗的造詣。季拋能力一看就和書畫搭邊,這點毋庸置疑。

隻這和胤禟,和他熱愛生意的九叔有什麼關係?

一時陷入疑問,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弘晏果斷放棄,迫不及待穿好衣裳,想要試試能力。

如今天氣越發冷了,太子妃舍不得兒子早起,冒著寒風去往正院,於是吩咐早膳分到阿哥房裡。用完早膳,弘晏吩咐臨門準備筆墨,自個站在書桌旁,蘸完墨的一瞬間,腦中靈光乍現,隻覺自個書聖附體,手腕力有千鈞。

他有一種預感,腦海浮現清晰的圖畫,能夠半點不差地描摹下來。

——像是素描那般。

就在此時,三喜額間冒著熱汗,氣喘籲籲地小跑進來,“主子,戴大人來了。聽說是皇上的吩咐,戴梓大人進了宮,無需麵聖,便打發他來見您了!”

“……”弘晏手一抖,整個人愣在桌前。憂愁與無言交織,不知怎的,腦中自然而然迸出一副畫麵,那是汗瑪法和他在皇莊的溫馨一幕。

半晌冷靜下來,點點頭表示知曉,“叫人迎入院裡,恭敬相待,不可有絲毫怠慢。”

三喜小心問道:“您可要在此處接見?”

能夠步入內室的,向來是主子信任的心腹、臣子,弘晏不假思索:“自然。戴大人還有多久到?”他也該親自出迎。

“大致還有兩刻鐘。”

兩刻鐘,足夠他落筆畫個大致輪廓了!

三喜輕手輕腳地出門,室內重新變得寂靜。

弘晏接連落筆,漸漸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也因沉浸太深,靈感爆棚,中途改用農事官製成的炭筆,足足畫了半個時辰,繪成一副活靈活現的《溫泉賞豬圖》。

畫裡共有兩個人,泡在溫泉裡的他,以及泡在溫泉裡的皇上。

畫裡還有四隻豬,圍繞池邊歡快奔跑,皇上瞧著它們,愜意的同時滿是欣賞。

弘晏深諳詳略手法,著重描繪汗瑪法的形象。畫麵極其寫實,極其生動,除了色調黑白,堪稱情景重現,猶如照片一般!

最終署上名字,滿意收工,弘晏呼出一口氣,忽然發覺麵前站了個人。

麵目清臒,兩鬢花白,像是飽經滄桑,神色遍布激動,可現下,激動之中夾雜巨大的震驚、感慨與懷念,調色盤似的百味雜陳。

弘晏:“…………”

弘晏低頭一看,戴梓跟著低頭一看。

戴梓怔怔地念:“溫泉……賞豬圖?”

流放多年,皇上他變了。

113. 好畫 一更

無需他人提醒, 弘晏一眼就認出了老人的身份。

這就是史書為之扼腕的火器天才,汗瑪法小心眼的發作對象,從今往後無名無分跟在他身邊的戴梓戴大人。

多年流放, 不曾擊碎他的脊梁, 抹去他的心氣,一雙炯炯雙目嵌在蒼老麵龐之中,更沒有半分混濁。

按理說, 他該仔細慰問,以禮相待, 可現下情景實在有些……不可言說。

揮筆作成的《溫泉養豬圖》,被戴大人看見了!

扭頭看了看高掛的鐘表,弘晏忽然了悟。怪他,原本說好兩刻鐘的作畫,生生拖到半個時辰,也沒有注意來來去去的腳步聲, 所以他和戴梓的首次見麵, 陰差陽錯, 不鄭重也不感人。

心裡懷了絲絲小愧疚, 卻不是對著皇上去的,弘晏輕咳一聲, 淡然無比地點點頭, 道:“這是我準備送給汗瑪法的禮物。”

送給皇上的禮物?

“……”戴梓艱難地挪開眼, 不再去看溫泉賞豬那直擊靈魂的震撼。

他從未見過如此畫法!如此寫實, 如此逼真,光暗陰影安排有當,人物情態纖毫畢現,就算水墨中的工筆也到不了這個程度。

作為擅長書畫的大家, 他一眼注意到了桌上炭筆,這是與毛筆差彆迥異的工具,當即激動至極,想要開口問問小爺這是何物。

但他忍住了。

當下不是時候。

戴梓定了定神,激動地望向弘晏,繼而跪地行了大禮:“罪臣戴梓拜見皇長孫殿下,謝小爺救命之恩。”

回京路上,侍衛不吝釋放善意,深知戴梓與時事脫節太久,怕是對現狀兩眼一抹黑,於是細細同他說起皇長孫的事跡。

聰慧善武,整頓吏治,抓捕人販,以及養豬、聖痘、醫術,等等等等。天地會總壇的劇變不知道,《養豬手冊》總聽說過吧?皇長孫是上天賜予的禮物,是神女安排的代言人!

說罷同他暗示說,小爺對你好感很足,隻需專心辦差,前途光明得很。

聽著聽著,戴梓的眼眶濕潤了。

身為漢臣,天然是正統的擁護者,獲罪之時,正是明珠與索額圖鬥得激烈的時候。窩在茅屋,除了渴盼赦免,他亦憂慮國本是否穩固,直至皇長孫出生的消息傳到盛京,連他這個流放的罪臣都有所耳聞。

他暗自激動了一晚上,太子有後,天下有繼啊。

時隔多年,皇長孫聰慧過人,功勞加身,這樣的人物,竟親自為他,為一個從未謀麵的小人物求情。

還有皇上……皇上如此愛重長孫,讓他跟隨小爺,有靠山如此,即便無官無職,空餘時候仍舊可以琢磨愛好,不也是一種看重?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這麼多年,他太久沒有和人打交道了,遑論官場爭鬥,他已吃過一次苦,即便不懼,卻也不會喜歡。

這樣的安排,皇上仍是惦記他的吧?

思及此,流放的痛,受過的罪,還有回朝的忐忑,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戴梓鬥誌昂揚了一路,發誓必為皇長孫鞍前馬後,而今跪拜下去,眼底泛著濃重的熱切,將弘晏大誇特誇,“……罪臣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剛要為他解釋《溫泉養豬圖》的弘晏唬了一跳,仿佛見到為他題詩的王大人第二。

小心肝顫了顫,戴梓的反應很不對勁,著實出乎預料,這還是他頭鐵至極、從不屈服的戴大人嗎?

並不知侍衛的神助攻,也並不知戴大人的心路曆程,他連忙扶起老人家,“快起,快起。”

眼看著戴梓神色動容,張口又要來一串彩虹屁,弘晏認為不能這樣下去。

身邊的人,怎能一個接一個的不正常?

他自然地轉移話題,握住戴梓乾瘦的手,鄭重說起未來的安排:“如今首要之事,便是請太醫前來瞧瞧,養好身體為先。”

戴大人報道得太快了,容不得他找汗瑪法收回成命。既然已成定局,他就要學做一個體貼下屬的好上司,利用《調養手冊》,把戴大人虧損的身體調養回來。

下一步,任由下屬施展才華。弘晏叮囑道:“我同阿瑪打聲招呼,工部衙門,翰林藏書,你自去自取;院落已經備好,還有一間敞亮的屋子,大人什麼也不用做,隻需專心研究火器。”

天才需好好珍惜,浪費在彆處,豈不是暴殄天物?

……

戴梓驟然失了聲。

他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又像是被巨大的驚喜擊中,嘴唇都在顫抖。

小爺他……小爺他……

戴梓哽咽了。

原來上天是公平的。十年困苦,顛沛流離,就是為了等待這日嗎?

弘晏看著他,微微一笑,期盼看到下屬滿足的神色,連帶著自己也能滿足。

哪知戴大人回過神,花白的胡須翹起,眼神竟然生出絲絲抗拒。他激動地說:“不能隨侍您的身旁,研究火器又有什麼意義!”

弘晏:“……”

弘晏:“???”

散朝之後,當即有小太監向皇上稟報,戴梓前往毓慶宮求見小爺了。

雖然對戴梓心存意見,無官無職正是暗中排擠,但他即將去元寶手下做事,對於弘晏的一切,皇上都很上心。

聞言淡淡應了一聲,讓他說得詳細些,可有戴梓日後的安排?

小太監答道:“說是隨侍小爺身旁,更沒有單獨的院落。”

皇上有些驚奇,原以為元寶看重戴梓,會處處加以禮遇。驚奇過後很是滿意,不愧是朕的乖孫,與朕一條心!

皇上心情極好,麵上帶了一抹笑,沒過多久,收到弘晏為他精心準備的禮物——《溫泉賞豬圖》。

李德全滿臉感慨,正欲誇讚小爺的孝心,低頭一看,整個人呆若木雞。

皇上:“…………”

皇上與畫中的自己對上了眼,與照鏡子沒什麼區彆,那愜意欣賞的神情,簡直栩栩如生,很……真實,很奇妙。

那四隻圍著池子奔跑的豬,當時還不覺得,如今湊到畫麵裡,真真是有損威儀,土氣十足。

他還沒穿衣服!

跑腿的三喜戰戰兢兢,天知道看到這幅圖的時候,覺得有股神奇的魔力,又是害怕又是被吸引,現下恨不能昏厥過去。

但他不能,他還要傳達主子的吩咐,為皇上傾情講解,於是咽了咽喉嚨,堅強地抗住了。

禦書房環繞著三喜顫抖的嗓音:“小爺說,這是、這是他發掘的新愛好,畫的風格喚作素描。”

“如此溫馨的場麵,小爺想要進獻於您,為感激皇上的拳拳愛護之心!奴才在一旁數數,小爺足足畫了兩個時辰呢。”

禦書房一陣長久的安靜。

皇上恍然,三個月了,元寶是該有新愛好了。

雖然依舊和他無關,但發掘新愛好的第一時間,不忘朕,更不忘孝順,還花了兩個時辰落筆。他該感到深深的欣慰,可這幅畫……

皇上摸不準弘晏是不是故意的,臉色變幻莫測。

終究沒有訓斥三喜,奏折也沒心情閱看了,沉聲說:“叫你主子過來。”

……

不到片刻,弘晏在禦前甜甜地笑,“汗瑪法。”

戴大人長途跋涉很是疲累,弘晏不忍踐踏老人家的一顆紅心,答應隨侍身旁的同時,強製叫他下去休息,並讓人請來太醫。畢竟身體才是本錢,改良火器不急於一時。

隨後把耗費心血的圖畫獻給皇上,早早做好被質詢的準備,皇上瞅著他,眉心忽緊忽鬆,半晌招招手,讓他前來自己身旁,“這畫——”

形勢新奇,畫工更是難得,但皇上不是專攻書畫的大家,顧不得關注這些。

他在意的是內容。

皇上的心思,在拿不拿雞毛撣子中反複橫跳,哪知弘晏霎時變臉,蹭到他身旁,泫然欲泣地道:“孫兒花費汗水凝成的心血,汗瑪法不喜歡嗎?”

明明答應了他,卻還是小心眼兒,甚至隱瞞戴大人的去處,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原本孫兒心存期盼,更是有著希冀,汗瑪法會把它裱在禦書房的掛壁上,誰知……誰知……”弘晏抹了抹眼,傷心欲絕地一跺腳,“汗瑪法居然嫌棄它!”

皇上震住了,所有人都震住了。

弘晏打定主意,勢必讓禦書房掛上他的名作,否則自己再也不是汗瑪法心愛的崽,這怎麼能行?他又跺了跺腳,帶著哭腔道:“您嫌棄,我拿走就是了!”

說罷奪過禦桌上的《溫泉賞豬圖》,一邊抹眼淚,一邊埋頭往外衝。

李德全目瞪口呆看著他的背影,就如一陣風般消失不見,頓時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明白了:“皇、皇上……”

皇上剮他一眼,太陽穴突突突地跳:“還不去追?”.

弘晏悶頭跑呀跑,衝呀衝,有意放慢速度的時候,忽然撞上了一個人。

畫作霎時脫手,飄到來人的腳邊,弘晏心下一驚,愣了幾秒抬頭望去,“三叔?”

三爺被他投懷送抱,腳步一個趔趄,回過神來同樣吃了一驚:“弘晏侄兒?”

臨近年關,也為新年祭祖,清閒的禮部反倒忙碌起來。三爺此番前來請見,隻因禮部上下抽不開身,於是攬下活計,將定好的章程呈給皇上閱覽,哪知與大侄子撞上了。

“撞疼沒有?”見弘晏的額頭沒有紅印,三爺鬆了口氣,忙不迭蹲下身,將落在腳邊的畫作拾起。

準備遞給侄兒的一瞬間,眼神霎時定住:“……”

他的麵色轉為一片空白。

電光火石間,三爺艱難地挪開緊盯‘皇上’臉龐的視線,緊盯著黑白線條,揣摩著新式畫法,鳳眼充斥著欣喜,像是發現新世界一般!

越看越是癡迷,不禁喃喃出聲:“好畫,好畫。”

繼而激動地望向弘晏,“敢問作畫者誰?侄兒可否為三叔引薦?!”

114. 男色 一更

早在三爺出聲問詢, 拾起《溫泉賞豬圖》的時候,弘晏驀然定住了身形。

他幽幽看著那幅畫,沒想著爭奪, 也沒想著隱瞞, 甚至頗為希冀地等候眼前人的反應。好巧不巧撞上一個人,這可真是天賜的緣分,不知三叔會如何評價?

這可是他耗費巨大心力, 辛苦繪就的汗水呀。

誰知事情沒有像他預料一般發展,三爺的注意力, 瞬間從皇上的泡溫泉的‘英姿’裡邊拔了出來。

他問作畫者誰。

他想叫他引薦。

他的眼睛閃著星星!

弘晏:“……”

緩緩接過畫作,弘晏沒說話。

侄兒沉默的時間有些久,三爺按捺住激動再次詢問,神色顯出著急與迫不及待,好似遲上一步,那人便會長腿跑了一般。

作畫者是個天才——是的, 毋庸置疑的天才!枉他自詡大家, 這般新式畫法, 他見所未見, 聞所未聞,與水墨完全是兩個極端, 顛覆了他以往的認知與積累。

三爺激動過後, 竟是生出些許羞愧, 仿佛他是天地渺小的一粟;彰顯於表的自傲消散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無儘的探究欲。

他胤祉定要問個清楚,學個明白。

然後聽見侄兒飽含低落的聲音:“三叔,作畫者……是我。”

三爺:???.

李德全氣喘籲籲地跑來,身後跟了浩浩蕩蕩一群宮人, 嘴裡急急喊著:“小爺,小爺!”

見著弘晏和三爺,終是大鬆一口氣,沒時間關注三爺異樣的恍惚,行完禮後賠笑道:“小爺誤會了,皇上哪會嫌棄您的孝心?那幅畫,皇上愛著呢。”

發展很是順利,心願即將得償,弘晏卻沒心思跺腳,也沒心思傷心地揉眼睛。

知己的前車之鑒令他警鈴大作,首要之事便是逃離此處,不給三叔繼續提問的機會,他把畫作塞到李德全手中,欣喜地揚起笑容,“既然汗瑪法喜歡,那我就等著禦書房掛上它的好消息了!”

說罷拔腿就跑,徒留一道殘影,三喜大驚失色,拔腿便追。

李德全:“……”

李德全目瞪口呆,過了好半晌,這才想起三爺的存在。他努力調整自己的表情,另一頭,胤祉已然恢複鎮定。

三爺揚了揚奏章,低聲把他的疑問衝散:“勞煩大總管稟報一聲,我有要事求見汗阿瑪。”.

半月以來,九爺上學讀書,下學治臉,老老實實沒作幺蛾子,並以生意忙碌,無法給額娘請安為借口,翊坤宮宜妃那兒,還真被他瞞了過去。

因著店鋪開遍大江南北,毛衣銷量節節攀升,半月以來,內庫還來第一筆數額不菲的借銀,皇上終是大發慈悲鬆了口,批他兩日假,想必也被胤禟大大的黑眼圈給驚到了。

挨揍的事兒另說,若在成親之前便把身體虧空,讓隱疾雪上加霜,豈不丟了皇家的臉麵?

九爺不知其中內情,隻覺收獲終於有了回報,放假之後的第一件事,高高興興去尋大侄子。這幾日掩麵而走,致使知己不得相見,他的內心何嘗不煎熬,不愧疚,稍稍加以打聽,卻驟然聽見戴梓赦免回朝,無官無職為侄兒做事的消息!

戴梓此人,他熟悉的。

此事說來話長。雖說流放之時,胤禟還是個稚嫩的小豆丁,比現今的弘晏大不了幾歲,但自他就學起,對兩樣事物產生無與倫比的興趣,一是洋文,二是領兵,至於做生意,那是後來發掘的。

身為男兒,聽聞古今名將的英雄事跡,誰沒有馳騁沙場,立下功勳的幻想憧憬?

可長大一點之後,每每比試騎射,胤禟總是占不到便宜,怕要練習兩輩子才能追上大哥,更彆說吊打其餘兄弟,於是他難過地發現,自己不是當將軍的料。

正值青春期的胤禟難過一會兒,便重新昂揚起來,心道自己當不成將軍,就不能從其它方麵著手,以圖取得對戰的勝利?

好長一段時間內,九爺熱衷攻城器械,癡迷戰車戰術,還對火器生了興趣,由此得知戴梓的事跡,生出絲絲敬佩。都說湯若望和南懷仁是火器發展的第一功臣,胤禟偏覺得戴大人比他們都要厲害,甚至在他最為癡迷的時候,靈光乍現畫出一幅戰車圖,畫過之後滿是遺憾——

可惜,若有戴梓在,他定能好好請教一番。

戰車圖不過自娛自樂,滿足心願而已,與軍中常備的款式差彆迥異,為此,九爺很有自知之明,更不敢汙皇上的眼,收到‘不務正業’的差評。後來,做將軍的夢想逐漸遠去,又有毛衣生意從天而降,胤禟已經許久、許久沒有想起戰車的事了。

哪知極招汗阿瑪厭惡,流放與死刑無異的戴梓居然回來了,竟還出乎意料,被安排在毓慶宮當差!

霎那間驚訝恍惚,想起過去種種,懷念自己逝去的青春(?),胤禟當即決定與元寶相約的時候,順便圓一圓少時夢想,見一見戴大人。

他跑回書房,翻箱倒櫃尋找往年舊稿,直至煙塵飛揚,終於在旮旯角裡尋出那張戰車設計圖。還來不及感慨,便草草收拾一下自己,目標明確直奔毓慶宮。

弘晏不在,據說麵聖之後直接去往皇莊,接待九爺的是前院大管事王懷。王懷心眼明亮,戴梓雖無官職,卻是小爺分外看重的心腹,請來的太醫還沒走呢,他能說查無此人嗎?

而麵前這位知己……

瞧見王懷麵上的猶疑,九爺擺擺手,磊落道:“王總管自可旁聽,沒什麼要緊事。”

王懷提著的心掉落下來,客客氣氣地去請戴梓,後者剛剛理好屋子,瞧著太醫遠去煎藥,抑住一顆激動的心閉目養神。

而今物是人非,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得知九爺特意前來尋他,態度親切不已,戴梓很是吃驚。

他的去處許會造成震蕩,萬萬沒想到第一個前來的是九阿哥。隱約明白九阿哥對小爺的態度是友善,他不卑不亢坐在一旁,靜候對方的來意。

九爺仔細打量戴梓,這個少時敬佩的人,不由露出欣賞之色,感慨更深一層。

繼而問了當下最為關懷的一個問題:“不知戴大人日後做甚,被授何等差事?”得空得去汗阿瑪麵前說說好話。

戴梓拱了拱手,忙不迭說:“當不起您一聲‘大人’,折煞罪臣了!罪臣的職責便是跟隨小爺左右,鞍前馬後,片刻不離。”

說起這些,戴梓眼底洋溢著幸福的光芒,把“自願”二字明明白白刻在臉上,飽經滄桑的麵容神采奕奕,就如服用百八十粒大補丸,彰顯幾縷紅光。

即便王懷有所了解,依舊暗嘶一聲,彆提對形勢一無所知的胤禟。

九爺:“……?”

童年濾鏡慢慢慢慢地褪去,掏到一半的戰車圖忽然拿不出來了。

片刻不離等於朝夕相處,隨侍身邊那是貼身太監的職責,你這麼乾,三喜同意嗎?臨門同意嗎?

若元寶的心全被老頭子搶走,長此以往,將他這個知己置於何地?

空氣有了片刻的寂靜。

九爺換了個坐姿,忽然發問:“戴大人,您對我朝一貫配備的戰車如何看。”.

禮部衙門。

圓滿完成麵聖的差事,三爺返回自己的堂屋,深思著,沉吟著。

方才差些沒有忍住,直視汗阿瑪的麵容,因為腦海循環播放著那副《溫泉賞豬圖》。最後告退的時候,他隱隱約約聽了一耳朵,好似李德全在同皇上敘述弘晏的話,皇上說什麼,說什麼掛暢春園的禦書房……

語氣很是無奈了。

三爺大受震撼,即使那是一幅佳作,即使他瘋狂想學畫法,掛暢春園?那也不能啊。

不過汗阿瑪如何,他管不著,三爺輕歎一聲,幽幽想到了彆處去。

按理說,今晨發生的一切,太適合發揮他的小愛好,上門同四爺嘮嗑,可現如今,他存了一抹不為人知的小心思,生生把碎嘴的欲.望壓了下去。

三爺問自己的貼身大太監丹青:“爺與侄兒的情誼是否深厚?”

無需丹青回答,三爺自己便有了答案,怕連福晉都比他親近一些……忽然美起來的那段時日,成天元寶元寶的,他還吃過弘晏的醋呢。

可歎他自認練有所成,也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揮毫潑墨,哪像侄兒那般,小小年紀自創畫法,天才都不足以形容於他!

三爺歎息著搖頭,“枉我昔日笑過老四,嘲過大哥,卻沒料到有今日。隻有成為侄兒最為親近的知己,才能脫離桎梏,提升畫技啊。”

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忽而想到什麼,三爺眼一凝:“弘晏的生辰,可在下月初?”

“回爺的話,正是。”

——太久了。

三爺又問:“年滿六歲之後,弘晏何時入學?”

丹青小心地答:“按例遴選伴讀,安排師傅,林林總總,許要三四月份。”您不也是這樣的麼。

三爺皺起眉,更久了。那他若要送禮,豈不是送不出去?

半晌他道:“回府,開庫房!就當侄兒的長高禮物罷。”.

臨近午膳時分,弘晏回了毓慶宮。

之所以如此早回,是因寒冬時分,一片山林依舊翠綠,此情此景之下,他想起史書對九爺的另一個記載——曾製新式戰車。

他好像知曉,【下筆如有神】為何與三叔有關,與九叔也有關聯了。望著新生的一窩豬崽,化作記憶映入腦海,隻要他想,便能繪出一幅拓印的畫。

可落筆成畫,不僅僅包括自然!

……

弘晏的步伐有些急,前院總管王懷迎接的速度同樣急切。

他垮著一張長臉,瞧著快要哭出聲:“小爺,九阿哥同戴大人吵起來了!”

臨近正廳,弘晏腳步一停。

弘晏:“???”

裡頭傳來九爺拔高的嗓音:“車轅略低不錯,低個一寸就夠,哪需四寸?還有滾輪,兩年前我已有此設計,一如此圖,戴大人還是看看為好!”

說著砰地一聲響,像是紙張壓上桌案的聲音。

片刻,戴梓開口說話,聽著不甚讚同:“九爺年紀尚輕,天馬行空乃是常事,殊不知罪臣已有三四十年的製作經驗,因而博得小爺信任!”

聽到‘信任’兩個字,九爺的語氣,像是驟然平靜下來。

“年輕有年輕的優勢。”他悠悠說,“譬如帝王選妃,當朝選秀,可有老嬤嬤充入後宮的規矩?”

弘晏嘴角抽搐了一下。

戴梓愣神許久,麵容變得嚴肅。他拱起手,眼睛閃著銳光:“九爺,罪臣鬥膽一問。您……可是偏好男色?”

115. 刺激 一更(修)

這話極為恭敬, 卻是帶著凜然正氣,霎時震住了聽眾,也震住了外頭的圍觀者。

即便問題牛頭不對馬嘴, 還有微微的試探在裡頭。

九爺呆愣的時間極長, 忽而大怒,瞪大一雙長而狹的桃花眼,“戴梓, 你放肆!”

什麼好男色?他好的是知己!

這話要讓汗阿瑪聽見,他焉有假期在?

怒極攻心之下, 九爺連戴大人也不說了。貼身太監百兩同樣怒目而視,用眼神攻擊麵前以下犯上的老頭兒,主子的名譽是能隨便抹黑的嗎?

主子今歲就要迎娶福晉了!

戴梓不似從前那般頭鐵,深知自己勢單力薄,連忙拱手請罪,可那請罪在九爺聽來, 敷衍得不能再敷衍, 他氣炸了。

眼看吵架升級為人身攻擊, 繼而有朝打架發展的趨勢, 前院伺候的宮人變得慌張,王懷咽了咽喉嚨, 小聲叫了句小爺。

吵嘴的一個即將十七, 一個五十七, 弘晏頭開始疼。他板著臉, 恰如其分地走進去,便見兩方齊齊停了下來,眼睛微微發亮,就像找到靠山似的, 想讓他主持公道。

九爺終於盼到了知己,瞧著激動萬分。沒等他揚眉吐氣,狠狠嘲諷出言不遜的戴大人,抨擊他已被時代的浪潮淘汰,就見弘晏朝兩邊都笑了一下,安撫著問:“不知九叔與戴先生談論的是何戰車?侄兒聽著,好似有些分歧。”

被他這麼一繞,喜好男色這個大鍋輕飄飄地消失不見,話題回歸到起始。

按理,五六歲的男娃娃懂什麼戰車?怕是連字都沒認全,可放在弘晏身上,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對。

皇長孫乃是上天所賜,又有那般神乎其神的畫技,戴梓深信不疑,當下沒有藏私的念頭,反倒漫出絲絲喜意。

侍奉的主子垂詢他的領域,有種被認同,被看重的幸福感,為彰顯自己的能力,他仔細回想流放時候,對戰車改良的諸多想法,正準備開口的時候,九爺已然先行一步。

九爺一把奪過戴梓手裡的設計圖,清清嗓子,輕柔地替知己介紹,儘量講解得簡單易懂,並拐著彎誇耀這款戰車的好處,不僅可以搭載火器,還可以載人。雖是兩年前的作品,但有戴梓這個‘競爭對手’在,九爺找到了重燃的激情,彰顯出強大的記憶力!

弘晏認真聽著,腦海慢慢映出一副立體畫麵,為他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旋轉展示,十分具有可行性,卻總有一些違和的地方。

不是作用,不是威力,而是結構,虛擬平麵還不夠,建模才會一目了然。

憶起青史留名的幾款戰車,以及二戰時候風靡的大家夥,如今清晰地跳入腦海,恍若重現一般,他若有所思,低聲吩咐身邊的三喜:“替我拿紙筆來。”

九爺嘚吧嘚吧地說完,不忘踩一腳戴大人,含蓄說他年紀大了,腦子怕是不如年輕人的好使。

戴梓卻是能忍,忍到最後放出大招,一字一句找出漏洞,推翻九爺的設計,並向弘晏介紹自個的設想——在圖紙到手的第一時間,他便掃描完畢,暗加思索,發現九爺的天馬行空的腦洞,居然還有幾分可取之處!

天才,就是這麼任性。

戴梓沒有否認九爺圖紙的閃光點,卻堅信自己的理念,他太久沒有舞台可以展現自己,此時在弘晏無言的鼓舞之下,說得酣暢淋漓,好似回到意氣風發的年輕時候。

九爺同樣不否認戴梓理念的可取之處,可車轅的高低,滾輪的大小,怎能如此設計?他如何也想不通!

緊接著,他們又吵了起來。

弘晏:“……”

這回沒有老不老的人身攻擊,唯有數據探討,弘晏寫寫畫畫,沒空勸架,隻在靈感迸發之時使了個眼色,讓伺候的人退出去。

裡邊已經成了新式戰車辯論大會。王懷這回湊得很近,聽了一耳朵便已心驚膽戰,無需主子提醒,忙不迭清空院落,親自把手外門,務必連隻蒼蠅也飛不進來,轉身時候心砰砰砰地跳,戴大人也就罷了,九爺真是了不得。

當然,最最厲害的還是小爺,他們都在同小爺介紹呢!

王懷拉住百兩三喜他們,守門受得津津有味,心懷詭異的喜悅與自豪。

……

廳內。

二人爭執不休,弘晏豎耳聆聽,最後乾脆盤腿而坐,眉目深沉,炭筆刷刷畫出殘影。

天才都是傲氣的。 BaN

從古至今,優秀文化無外乎集百家之長,戰車也一樣。見他們一一陳述觀點,直到辯無可辯,抓緊車轅的高度吵嘴,弘晏鬆了口氣,轉而沉浸到思維之中,試探著動起手。

這張畫,是戴梓的設想,那張畫,是九叔的作品。取雙方都承認的、毫無意見的精華,修補、糅合在一處……

建模完畢,按照他的想象,在糅合的基礎上裝甲……

一個時辰過去,弘晏過分入迷,沒來得及搭理九爺與戴梓。

無人勸架的後果便是誰也沒說服誰,兩人嗓子全啞了。

九爺喉嚨火燒似的疼,拿起茶壺噸噸噸地灌,不忘高傲地瞥戴梓一眼。戴梓動動唇,發出一陣氣音,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他得節省力氣,在小爺跟前不能墮了名聲。

繼而恍悟過來,小爺呢?小爺許久沒說話了!

餘光發現弘晏盤腿坐在地上,戴梓麵色微變,這兒雖有暖融融的炭火,坐久了依舊有寒氣。白須翹了翹,他快步走去,彎下腰剛要相勸,卻忽然定住身軀。

他瞳孔一縮,嗓音發啞:“這——”

九爺跟著回過神,不屑了百八十遍,戴梓根本勸不動侄兒,近水樓台有什麼用?他不甘示弱地跟過去,低下頭露出笑容,卻驟然頓在原地。

他不可思議,大受震撼:“這——”

弘晏落下最後一筆,攤開整整五張三維素描,其上標有尺寸,隨即揉揉使用過度的小手,把紙張平鋪在地上。

聽聞身邊動靜,弘晏仰起頭,試探地問:“哪張可行?”

戴梓沒開口,九爺也沒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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