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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成精 一更

語罷, 弘晏覺得‘鑽洞’兩個字不甚嚴謹,想了想改口說:“鑿洞。”

又生怕皇上不知道神蛙服的妙處,大力推介道:“此物將人渾身包裹, 在水中來去自如, 身後背上器具,染上擬態顏色,既可作戰又可偵查。”當然, 這兒沒有高科技,隻是潛水服的簡陋版本, 卻也遠比蘆杆呼吸厲害,遠比敵方潛得深。

這幅模樣像極了推銷員,就差豎一個大拇指了!

皇上:“……”

皇上望著畫,想說這東西長得最多是個土蛙,哪裡像神蛙了。

畫得活靈活現,讓人不禁想起魚塘裡頭的蝦兵蟹將, 極襯弘晏海王的身份!

沒想到元寶竟還說出像模像樣的主意, 儘管聽著有些不靠譜。他一時間有些無言, 又莫名感到欣慰, 思慮片刻,見弘晏眼巴巴地看著他, 輕咳一聲, 從善如流地采納意見:“何等原料需杜仲樹上取?”

皇上博聞強識, 自然知道杜仲是什麼, 京城這一帶很是少見,算得上珍稀樹木。弘晏一聽來了精神,立馬給祖父科普橡膠的作用,彈性防水, 耐磨耐壓還減震,雖說從杜仲樹上提取,耗費人力物力且工序繁雜,但資金能使鬼推磨,在橡膠樹大規模引入種植之前,杜仲樹是最優的替代品。

不僅僅是神蛙服,馬車戰車的車輪,更是適合裹一層橡膠。

弘晏扯起神女的大旗,就差捧一個保溫杯,皇上聽得聚精會神,目光深深,如此神物……

半個時辰之後,皇上不再記得海王晏的撈魚行為,和藹地目送他遠去,望向青蛙人的視線與之前迥然不同,像看著什麼寶貝。

他拍了拍掌,不到片刻,一列灰衣侍從出現在禦前。

皇上把杜仲樹的任務布置下去,吩咐他們提高腳程,灰衣侍從拱手應是,轉眼消失無蹤。殿內燒著暖融融的炭火,皇上端起熱茶喝了一口,背著手,走到萬國輿圖之前,目光定在“暹羅”兩個字上,那是大清的藩屬,也是弘晏所說的、橡膠樹的生長之地。

既是藩屬鄰國,尋找樹種遠比出海來得便利。

“傳理藩院尚書。”

皇上沉聲下令,待李德全匆匆出門,忽而反應過來,他不是要教訓元寶的麼?.

躲過一劫的弘晏並沒有覺得美滋滋。

不同的日子,去不同的叔伯家赴宴,回宮還要受太子明裡暗裡的打探。

遊刃有餘都是鍛煉出來的,端水大師是那麼好當的嗎?

何況出了‘知音’這檔子事,大伯就像開竅似的,一邊勤勤懇懇經營壯陽藥事業,一邊有樣學樣,申請做他的知音。那神神秘秘的模樣,看得弘晏牙疼,非但如此,大貝勒還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證,日後絕不與太子彆苗頭,侄兒若想精進騎射,儘管找他這個免費陪練!

弘晏也不想的,但大伯實在給的太多,何況一而再再三地拒絕,那叫不尊敬長輩,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考慮到他爹可能的反應,若讓太子知道,他的屁股可能不保——弘晏提出了一個小請求,讓大伯做地下知音,需要在明麵上保密。

他用三爺的例子勸說大貝勒,苦口婆心地歎息道,嚷嚷得舉世皆知,並不是什麼好事情。

欣喜與感動交織,侄兒這是為他著想。大貝勒一口答應下來,拍著胸脯應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元寶瞧好就是!”

翻車翻了太多次,弘晏不是很相信,誰叫五叔就是前車之鑒。

但有個成語說得好,熟能生巧,隻需多來幾次,他麻木了,汗瑪法和阿瑪也會麻木的吧?

赴宴回來的翌日,九爺十爺邀他出宮玩耍,還遞來一張雅致的請帖,寫得可正式了,就差粘一朵梅花。

弘晏:“……”

弘晏披上小氅,把自己裹好,躲進戴梓的秘密基地,以享受片刻的寧靜。

說寧靜也不然,擊打聲,鏗鏘聲,聲聲入耳,還有時不時的炸響,但眼看成果製成的滿足感與驕傲感稱得上無與倫比,雜音都變得悅耳起來。

與新式戰車同時進行的項目是連發火.槍,這是戴梓為官之時的靈感,流放過後,夙興夜寐琢磨出的一顆明珠。他原以為一輩子都不見曙光,準備隨它一道葬在地下,哪知峰回路轉,得幸跟在皇長孫身旁,無人對他指手畫腳,連皇上也持默認態度!

如今的戴梓雖無總督造之名,卻有總督造之實,能力讓所有同僚都信服。

弘晏窩在戴大人的屋中寫寫畫畫,目光專注。不知過了多久,戴梓笑容滿麵地進來,儀容特意收拾得乾乾淨淨,還換了一身新衣裳,唯獨手上拎著一個黑漆漆的鍋狀物,“小爺,您要的東西做好了,可要查驗查驗?”

說罷,戴梓的笑容收了收,目光帶上一絲欲言又止。

“鋼盔結實得很,隻是有些,呃……不堪入目……”

何止是不堪入目?簡直醜爆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書畫大家戴梓的審美底線!

這鋼盔漆黑無比,瞧著是個半橢圓,足夠套下成年人的腦袋,若是尺寸不符,還能調整係在脖子上的掛繩。除了醜了點,重了點,製作成本貴了點,沒其它毛病。

放在戰亂年代,它叫鋼盔;放在和平年代,它叫安全帽,乃是危險作業的必備神物。除卻打仗,弘晏深深覺得,製作火器也需要它。

係統贈他【下筆如有神】的能力,自然是想到哪裡畫哪裡。都說攻防兼備,攻有戰車火器,防有鋼盔護甲,兩廂結合所向披靡,如若遇上戰爭,傷亡也能少一些。

醜怎麼了?實用最要緊。

假裝沒聽見戴大人的評價,弘晏抱過鋼盔,上下打量一番,滿意地點點頭。隨後問戴梓:“小黑帽的強度,可都按要求試驗了?”他的設計,絕不能有三無產品。

戴梓霎時明白了,此物名叫小黑帽。

那匠人打造的、符合皇上身份的鋼盔,豈不叫做小黃帽?

“……”堪堪止住大不敬的思想,戴梓正了正麵色,肅然地說:“都按您的要求試了,否則哪敢遞到小爺麵前。”

試驗的結果讓他震驚不已,此物堪稱神器!

捺住激蕩的心情,戴梓低聲開口,眼底盛著惋惜,“隻是一來,耗費的精鐵過多,二來人手有限,周期過長,無法大規模打造……”

弘晏微微一笑,道:“不急。”

如今改良軍備,隻是未雨綢繆。真要把小黑帽分發到每一位士卒身上,國庫怕也吃緊,到那時,離出海貿易還會遠嗎?

步入熱武器時代,靠的都是錢呀。

弘晏算盤打得劈啪響,將鋼盔塞到臨門手中,繼續寫寫畫畫,同戴大人進行知己般的交流,沒忘從兜裡掏出銀票,當作全體匠人的獎金。直到白日漸暗,這才意猶未儘地停下,休整休整準備回宮。

臨走之前,三喜臨門各自背了一個大包裹,裡頭包括專為弘晏特製的迷你版鋼盔。在皇長孫殿下的強調下,鋼盔沒有塗成高貴金黃,而是低調的、略有些醜陋的黑色。

戴梓呈給弘晏的時候,雙手有些顫抖,想來又被醜到了一回。

弘晏淡定接過,頗為疼惜地摸了摸,像摸自己心愛的孩子,最後小聲問他:“那三副、不,兩副半護心軟甲,月底之前可能製成?”

高精尖工藝馬虎不得,一月時間,頂多隻能做這麼些。

說到這個,戴梓霎時精神抖擻起來,“屬下盯著呢,工序已然過半,趕得上您的生辰。”

他自盛京回來,身無長物,也沒有攢下多少銀兩,軟甲由他親自打磨,就當給殿下最好的賀禮了!.

弘晏出門一趟,拎了兩個大包裹回宮,給還在休假期的太子撞了個正著。

這場麵分外熟悉,太子想起了不好的回憶。他麵色一僵,狐疑地打量兒子,“裡頭裝的是牌匾?”

弘晏震驚道:“您如何會這樣想?現在沒有用得上牌匾的地方。這是戴先生送給兒子的鋼鐵,與它待在一處,就會擁有鋼鐵般的意誌。”

太子:“……”

弘晏停了一停,轉而變得若有所思:“阿瑪倒是提醒了兒子,南巡之時若有機會,牌匾也不是不能行。”

江南曹家送來的禮重,李家不逞多讓,連他都有所耳聞。都說富倉生肥鼠,他隱隱有著預感,四叔一展才華的機會,到了!

說罷一溜煙跑遠,徒留太子眼睜睜地望著他的背影,英俊的麵容隱隱泛青。

何柱兒咽了咽口水,小聲地自言自語:“大過年的,打孩子不吉利……”

太子:“…………”.

年節一晃而過,轉眼到了二月初一,弘晏的六歲生辰。

除了周歲,皇子皇孫的幼年生辰一般不大辦,特彆還未長成的時候,怕折了福氣。雖說皇長孫殿下得天賜福,但為人父母,總會謹慎一些,小心一些,太子太子妃商議過後,決定在毓慶宮設家宴,小小地慶祝一場。

說是小小慶祝,太後賞賜、皇上親臨,源源不斷的賀禮晃花人眼,還有弘晏的知己知音,他們像是約好一般,府中代表的禮物不夠,還要送上‘私禮’。

好巧不巧,這些私禮被太子殿下瞧見了。

第二天,懷著莫名的心思,胤礽在旁觀看兒子拆禮物,禮物包裝正是去年萬壽節風靡的樣式,由皇長孫引領成為京城潮流。

弘晏彎起眼睛,大大方方任由阿瑪圍觀,禮物嘛,大多都是字畫珍寶,或是趣味玩具,這麼些年,他都收出經驗來了!

可拆著拆著,弘晏察覺到了不對勁。

大貝勒忠實履行地下知音的義務,禮物最是中規中矩;四爺的《知己日記》很是隱秘,並沒有把題目寫在封麵上;除他二人之外,三爺親手畫的《高山流水覓知音》,五爺的請人畫的《與知己養豬》,還有八爺親手寫的藏頭對聯,九爺請人題的《吾家知己六歲》……一個接一個的,齊齊擺在太子麵前。

太子:“……”

弘晏:“……”

“阿瑪,你聽我解釋。”弘晏收起滿地禮物,鎮定地開口。

太子表示不聽,抬腳就要往外走,目的很是存疑。憑著敏銳的直覺,弘晏警鈴大作,忙不迭叫住他爹,飛速地衝向寢臥,又飛速地衝了出來。

他的頭上戴著小鋼盔,屁股綁著一個大鋼盔,望著太子的眼神視死如歸,“來吧!”

太子:???

太子被醜到了。太子震驚無比。

太子:“……你是五弟養的王八成了精?”

122. 南巡 一更

王八成了精……候在一旁, 默默縮小存在感的何柱兒恍惚了。

他竟覺得太子爺形容得生動形象,雖說有些不恰當……瞧這黑黑的大鐵鍋,哎喲我的小爺, 何必這麼糟踐自己?

太子話落的瞬間, 弘晏也恍惚了。

他不顧形象綁上兩個鋼盔,是為了什麼?自是護住重要部位,不給雞毛撣子作威作福的機會, 誰知逃過皮肉之苦,逃不過會心一擊, 阿瑪居然嘲諷他是五叔養的王八!

這就是塑料一般的父子情嗎。

弘晏沒有跺腳,也沒有佯裝落淚,他若無其事地抿了抿嘴,一會望天,一會看地,在心裡鬆了一口氣。畢竟兩權相害取其輕, 被說幾句不痛不癢, 隻要能夠轉移太子的注意力就行。

說是這麼說, 實則暗地裡記了一筆, 昨兒戴梓秘密呈上的軟甲,有一件就是替阿瑪量身打造的, 他還特地詢問額娘尺寸問題。現在看來, 不如遲一些送, 真是世風日下, 人心不古啊。

太子爺並不知道兒子的腦袋瓜在想什麼東西,也不知道生生錯過一個驚喜,此時他眯著眼睛,仔細打量弘晏扣在頭上的玩意兒, “精鐵?”

弘晏慢吞吞地點頭。

太子霎那間明白鋼盔是做什麼的,心中一動,不禁有些半信半疑。疑惑的瞬間反應過來,元寶這幅裝扮實在辣眼睛,於是皺眉開口,叫弘晏摘了給他瞧瞧。

弘晏瞅他一眼,解開屁股上那個大的,伸手遞過去。

太子:“…………”

太子麵色一青,就見弘晏麻利地拐了個彎,收回手放在地上,重新遞過頭上的小黑帽。一邊遞一邊笑眯眯地道:“兒子特地叫人做了阿瑪的定製款,乃是明亮高貴的杏黃色!”

太子如今一聽‘高貴’二字就滲得慌,更彆提什麼杏黃,眉心皺得越發緊了,接過黑漆漆的醜玩意兒,他運了運氣,淡淡睨了兒子一眼:“胡鬨。”

弘晏無辜看他,“怎麼會是胡鬨?汗瑪法的明黃定製款,又名小黃帽,想必已然送到乾清宮的案頭。”還有他的愛心禮物——軟甲,故而兩相抵消,他不必挨打。

太子:“……”

太子簡直無法想象這玩意,不,小黃帽套在皇上的頭頂是何模樣,手指微微顫抖,沉默了許久許久。

他知道這是好東西。可自從弘晏開發出了第二種用處,好東西仿佛不對味了起來,這實在賴不得他!

另一邊,乾清宮。

幾位宗室重臣,包括兵部尚書爭相閱覽‘小黃帽’,皇上感慨著對他們道:“如此神物,眾愛卿覺得如何?”

皇上都認定是神物了,他們哪能提出反對意見。何況這稱呼名副其實,他們心服口服,那尚方寶劍重重一砍,隻留一道凹槽劃痕,遠遠望去如嶄新一般!

眾位大臣望向小黃帽,眼底透出渴望,喜歡,想擁有的訊息,皇上微微一笑,狀似無意地道:“這是弘晏送給朕的禮物……還有一副軟甲。”

不消皇上提醒,李德全很有眼色地轉身出去,片刻捧了托盤進來。隻見軟甲靜靜躺在裡邊,通身泛銀,閃耀著細膩的光,一聞滿是金錢的味道。

眾臣秒懂,齊齊露出笑容,大力稱頌起皇長孫殿下的孝順,唯獨裕親王福全也在其列,看著有些酸溜溜的。

皇上點了點他,爽朗道:“皇兄啊,這軟甲舒服得很,朕怕是用不上它,不若給你穿穿?”

“……”裕親王強顏歡笑,對自家兒孫的怨念越發深重,“謝皇上恩典,不必了。”.

成功炫耀了一波,皇上心情極好,叫李德全傳話出去,召王士禛麵見。

這是他為弘晏精心安排的漢文老師,至於滿蒙師傅,乃是如今任鑾儀衛掌儀內大臣的阿靈阿,也就是孝昭皇後與溫僖貴妃的弟弟、十阿哥的舅舅,還在外出公乾之中,今兒無法麵聖。

皇上召王大人來,也沒有彆的意思,隻是關懷他的身體,年過花甲怕是受不得路途顛簸,何況長達三四個月的南巡。

因為養豬手冊那回的驚天彩虹屁,皇上越看王大人越是順眼,和聲同他商量:“途中教導元寶的差事,不若由衡臣代勞,他年輕,累些也無妨。”

王大人心頭一個咯噔,要不是皇上在,一張驢臉必然拉得老長。

張廷玉,好小子,侍奉君前還不夠,撬牆角撬到他的頭上去了。小爺是他的學生!

他麵色不變地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皇上明鑒,古有‘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老臣雖不如廉頗用得多,卻也正是老驥伏櫪的時候。您這是嫌棄老臣了?”

瞧著還有些委屈的味道。

皇上:“……??”

生生被扣上一頂大帽子,皇上覺得冤枉,麵色僵硬一瞬。憶及從前王大人那做派,生怕給人刺激回去了,皇上扯出一抹笑,忙不迭安撫:“朕這不是同你商議麼,哪有嫌棄的意思?既如此,愛卿隨朕南巡,弘晏的功課便交托於你了。”

王大人這才心滿意足地下拜:“臣叩謝皇上隆恩!”

皇上登基幾十年,威勢赫赫,麵對眾臣跪拜,如吃飯喝水一般,可就在當下,莫名感覺到了不自在。

好似折壽似的…….

南巡的日子逐漸臨近,弘晏表麵不顯,內心一日比一日期待。

有灰衣侍從的張羅,效率堪稱飛速,幾株杜仲樹早早運回京城,在皇長孫的親自指導下,匠人開始製作勞什子的神蛙服。

嗯,最後成品的模樣,是和小黑帽相類似的醜,甚至猶有過之,審美在線的戴大人好懸沒有暈過去。最後還是弘晏安慰的他,說非是穿在你身上,醜陋的另有其人,這樣一想,好受些沒有?

戴梓:“……”

戴梓恍惚地點點頭。

九爺十爺卻是很不好受,老四去了,十三去了,甚至連十二都去了,憑什麼他們不能去?但這是皇上欽定,何況昭告天下無法更改,九爺隻得板起一張怨婦似的臉,在同宜妃用膳的時候叨叨幾句。

結果遭到宜妃狠狠的一戳,腦瓜子霎時一個激靈。宜妃似笑非笑道:“皇上做什麼要把你捎上,給自己添堵呢?”

九爺:“……”

宜妃冷笑一聲:“你瞧瞧,本宮去了沒有?此番隨行,位分最高唯有十二的額娘定貴人,皇上也是看在十二用功的份上,賜他額娘一個恩典。你若有人家一半勤學,都不消本宮提,就算腿斷了,皇上都會把你帶上!”

眼看額娘即將請出馬鞭,九爺灰溜溜地跑了。轉念一想,除了老四,元寶的知己知音都沒得跟隨,頓時舒服了好些,有太子二哥在,諒老四也不敢猖狂!

……

二月初七這日,聖駕正式啟程。

因著巡視河道,此番路線與上一次極為相似。聖駕出紫禁城,自京城前往最近的永清縣,經過河間、阜城,至德州乘水路南下;駐蹕縣府大多都是黃河泛濫之處,最終過淮揚、蘇杭一帶,繼而延大運河返程。

隨駕的太子,四爺,七爺,甚至十三,都有過南巡的經曆,唯有十二和弘晏,稱得上大姑娘上轎頭一回。聖駕未至,眾人在城門等候之時,弘晏頭一回和十二叔近距離相處,隱約嗅到幾縷檀香的味道。

十二朝他一笑,眼底是藏也藏不住的高興,倒與從前的穩重大不一樣。踟躕片刻,十二指了指三喜背著的大包裹,溫和地問:“侄兒,裡頭都裝了些什麼?”

弘晏豎起一根手指頭,小聲說:“秘密。”

那廂,四爺雖隨扈南巡,依舊儘心儘責做好後勤工作。半晌,有檢查疏漏的小太監匆匆趕來,朝他行了一禮,聲音止不住地發顫,“貝勒爺,奴才發現有些,有些不對勁……”

四爺心下一凜,“帶路。”

小太監雙腿打擺,領著四爺走到一輛馬車跟前,這是皇阿哥的規格,裡頭分為三個廂房,空間很是寬敞。小太監指著馬車,哆哆嗦嗦地道:“貝勒爺,就是裡邊,方才奴才聽見說話的聲響!”

門和窗都緊緊閉著,難不成大白天鬨了鬼?

四爺徹底凝重了臉色。他記得,供他和弟弟休息的馬車都有定數,既如此,這輛多出來的,又是屬於誰?

四爺使了個眼色,身旁侍衛齊刷刷把手搭在腰間挎刀上。未等他下令踹門,窗楹吱呀一聲打開,熟悉的聲音低低傳入耳畔,“弟弟秘密奉了皇命,還望四哥體諒則個……”

——是八爺的聲音!

宿敵現身,堪稱一個巨大的打擊,四爺麵色霎時變得鐵青鐵青:“……”

與此同時,好不容易獲得假期,與十阿哥一道,準備向八哥抒發一番失落情感的九爺心態崩了。

八福晉親自遣人告知他們,八爺不在,八爺跟著皇上秘密南巡。

這叫什麼?

本以為你和我一樣吃糠咽菜,哪想轉身訂了一桌滿漢全席。

九爺捏緊拳頭 ,嗬嗬一聲,冷笑著對十爺道:“老八好算計。偷人偷到元寶身上,老爺子這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十爺:???

九爺冷颼颼的目光瞟來,十爺恍然大悟,點頭應和:“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123. 讀書 一更

聖駕啟程之時, 四爺沒有騎馬。他回到自己的馬車上,臉色不怎麼好看。

蘇培盛自認明白主子的心思,這猛然間從石頭縫裡蹦出一個八爺, 還是奉秘密皇命, 誰能高興呢!故而大氣不敢喘上一聲,伺候得越發小心。

南巡路上,爺沒帶後院的格格侍妾, 福晉便再三叮囑他,要他做一個貼心人, 不能比格格侍妾們差。

蘇培盛自認貼心人的職責,就是憂主子所憂,必要時候替主子出謀劃策,於是,咬咬牙,陪著笑, 充作智慧的狗頭軍師:“八爺身負皇命, 卻也是另類的妨礙, 不能與元寶阿哥朝夕相處。”

意思是您放心, 八爺不足掛齒!

“……”四爺神色一頓,瞥他一眼, 不鹹不淡地道, “妄加揣測。爺何時在想這個?”

撇開老八本身的意願不提, 他的手下可有一支秘密隊伍。聯想到天地會總壇的下場, 四爺的眼神深了深,此番南巡,汗阿瑪想要徹底解決漕幫?

既牽扯到國事政務,他自然不會抓著個人‘恩怨’不放, 蘇培盛這話,倒襯得他像一個小肚雞腸的人。

四爺瞥來的眼神真真帶了不悅,蘇培盛:“……”

這是馬屁拍到了馬腿上,蘇培盛抽自己一個嘴巴子,麻溜地滾了。

他有點想哭,貼心人難當,這和福晉吩咐的不一樣啊.

那廂,弘晏迎來了一個大驚喜,叫他笑容儘失,遽然變色。

起先,他好好地呆在太子轎輦之中。轎輦寬敞無比,功能一應俱全,又有少量橡膠將車輪裹了裹,行在官道如履平地。休憩的地方與寢臥也差不離,錦被暖烘烘的,能夠容納他快樂地打滾;他爹端坐外間,學習閱看皇上批複的折子,車廂安安靜靜,暖意融融,氣氛很是溫馨。

沒過一會兒,前頭來了人,說是皇上口諭,召小爺前去陪伴。

按理說,如今雖是二月,仍舊天寒地凍,冷意襲人,這驀然脫離溫柔鄉,直至皇上禦輦,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弘晏掙紮一秒,毅然決然準備前去,他身為孝順體貼的好孫兒,不能讓汗瑪法孤單。

快速穿上鞋襪,套上絨衫,揮手告彆阿瑪,太子微微頷首,唇角露出一個奇異的微笑。

笑容沒有醋意,而是欣慰之中夾雜著點點期待,可惜弘晏已經轉過身去,沒有看見,也沒有起疑。

小跑著爬上禦駕,隨便掃了眼車廂的空間,便知這兒比之前躺的地方更舒服,更寬敞。日光透過窗,照得裡頭亮亮堂堂,擺飾儘顯帝王尊貴。

弘晏甜甜地請安,再一抬頭,發現皇上身旁除了大總管李德全,還立著兩個人。

一個老熟人——王大人,還有一個頂戴官服的中年大臣,留著一撮短須,瞧著很是英氣。弘晏從未見過,卻總覺得有些麵熟,沒等他深思,隻見一方小巧桌案明晃晃地擱在中央,上頭擺好了筆墨紙硯,還有一本《論語》,一張密密麻麻列著滿文的板冊,用處為何,不言而喻。

弘晏渾身一僵,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下,皇上笑眯眯地說:“元寶,見過兩位師傅。這是漢文師傅王士禛,滿蒙師傅阿靈阿,朕特意為你挑的大才,專門教導你讀書。”

弘晏:“……”

“你既年滿六歲,南巡歸南巡,學業不能落下。否則回宮一查驗,連伴讀也比不過,豈不是因小失大?”皇上諄諄教誨,“朕在一旁看著你,或是去後頭批折子,若有不懂的功課,問汗瑪法就行。”

弘晏:“…………”

皇上作為一對一課後輔導,這是多大的殊榮,怕連太子幼時都沒有這樣的vip待遇,傳播出去能讓多少人紅眼,然而弘晏沒有覺得高興。

腦中緩緩冒出一句話:終日打雁,終是被雁琢了眼。

阿瑪是如何同他保證的?推遲,延後,不叫學業與南巡衝突。如今倒好,衝突是不衝突了,卻是一邊趕路一邊讀書,不浪費丁點空隙,真真映射了那句詩,‘一寸光陰一寸金’哪。

他阿瑪是個鬼才,瑪法是個不逞多讓的行動派,兩相一結合,徹底叫南巡變了味兒。弘晏望望王大人,這是從前不慕名利,倔強高華,不知為何對他吹彩虹屁的老熟人,又望望鈕鈷祿大人,這位是十阿哥的親舅舅,另一層麵上的國舅爺,皇上的心腹重臣。

成日悶在車廂裡,不覺得難熬嗎。特彆是王大人這身子骨,千裡迢迢如何受得住?

下江南,不是這麼個下法呀。

可他們麵上洋溢的歡喜的笑容,那副為人師表的姿態,讓弘晏心頭一跳,沉默下去。

敏銳的第六感告訴他,再問下去,說不定會問出個戴梓第二,於是閉起嘴,半晌豎起一根大拇指,艱難道:“汗瑪法,阿瑪同您都是優秀的時間管理大師。”

說罷,像是認命一般,迅速調整好僵硬的神色,正經地一拱手:“師傅!”.

如今處於學業的起步階段,弘晏的課程表是這樣的:從早到晚三節課,一節學漢文,一節練滿語,一節寫大字,兩位師傅輪流輪值。

與無逸齋的普遍教學模式不同,如今出行在外,皇上特意讓人減輕強度,貼心地給乖孫留出足夠的玩耍時間,沒有讓他起得比雞早——雖然這個‘足夠’,在弘晏眼中隻有一丟丟。

被褥行囊讓人搬來,吃睡都在禦駕裡邊,他連質問太子都沒法質問了!

很快,明黃色的寬敞車架響起隱約的讀書聲,清脆稚嫩,卻又流利萬分。

有皇上啟蒙的基礎在,皇長孫輕輕鬆鬆入了門。與太子暗自猜測的,兒子被坑也許不甘不願、積極反抗的情形大不一樣,弘晏沒有消極偷懶,弘晏學得還挺認真。

一來有皇上的‘監視’,二來如今的他,和從前的心境完全不同。

係統也不知要和他綁定多久,或許是十來年,或許是一輩子,但不論多久,鹹魚的夢想已經隨風消逝——不過從‘保住小命,保住阿瑪的儲君之位’,換了另一個目標。

弘晏深沉地想,他要立功,還要催促身邊人立下許許多多的大功,避免叔伯鬥雞似的的爭鬥,共同建設海內外美好家園,還要……成為一個事業有成的端水大師。

至於讀書,那是一輩子的累積,有付出就有回報,虧不著自己。當下努力一些,爭取打動皇上,走水路下江南的時候輕鬆愉悅,欣賞兩岸風景!

弘晏的腦瓜子本就是官方認證的聰明,不出幾日,便找到了從前苦讀的感覺,寫出來的功課、背誦出來的文章讓皇上滿意,讓師傅驚喜。

尤其是王大人,滿腹才學、嚴於律人,端看他對作詩天才楊柏的態度就明白,那叫一個高要求,高水準,看向弘晏卻像看著自家孫兒。輕言細語,慈愛得很,常常讓弘晏打一個哆嗦,心道如今還沒來到寫詩階段,否則師傅非得被他氣吐血不可。

他那循規蹈矩的文采,能和楊柏比嗎?

殊不知王大人一日比一日激動。真是江山有繼,毛遂自薦成為小爺的師傅,是他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

好不容易得了空閒,和隨扈的翰林院掌讀學士低調炫耀:“皇長孫殿下真乃天才。”

翰林學士:“……”

翰林學士嫉妒得質壁分離。他壓低聲音:“子真啊,能否替我向皇上舉薦舉薦?萬一你氣力不支,教導小爺讀書,也要有繼任的人選不是。”

王士禛冷冷一笑:“汝夢乎?”

翰林學士:“……”.

人呢,都是複雜的;男人呢,都是有劣根性的。

就像好不容易在父子對抗之中占得上風的太子爺,兒子讀書去了,明明是大喜之事,可時間一長,反倒不得勁起來,有些思念和元寶鬥智鬥勇的日子。

在何柱兒喜氣洋洋稟報小爺讀書用功,頗得師傅誇讚的時候,太子輕輕歎了口氣,嚇了何柱兒一大跳,轉而擺擺手,跟隨皇上巡視黃河去了。

聖駕未至德州,走的還是陸路,同一時間歎氣的還有四爺八爺,一個如何也沒有料到讀書之事,等閒見不著弘晏;一個苦於秘密皇命,想見知己,比偷情還難如登天。

好不容易能夠碰上一麵,卻遠遠看見皇上牽著弘晏的手,手指平靜奔湧的母親河,似是傳授訓諭,這個時候請見,不是找打是什麼。

“你瞧,今時看著水位不高,年年春汛,都需官府大力防範。”皇上目光平靜,注視著沉底黃沙,“治河,治河……哪是那麼好治的?”

塌岸決堤,洪災汛災,自古以來無法避免,曆朝曆代的統治者全繞不過,隨著時間推進,河況已經改善了太多太多。像皇上親政之後,任命的河道總督都是實乾之人,譬如如今的李光地,在治河一道頗有心得,皇上讓他候在德州接駕,以示信任與嘉獎。

聽聞這話,弘晏沉思許久,思維不可抑製地發散,半晌悠悠道:“汗瑪法。若孫兒有了治河的愛好……”

皇上頓了頓,“太和門前的金水河,朕讓你隨便造作。”

弘晏:“……”

他連護城河都不配嗎??

當晚,聖駕沒有停留,連夜赴往德州。皇上領著太子,一刻不停地接見官員,垂詢政務,待諸事已畢,臨近碼頭已是第二天晌午。

一艘巨大龍船靜靜停靠岸邊,還有極不起眼的護航船隻,數了數共有八架。仰頭看著古樸威嚴的龐然大物,弘晏眼睛閃閃亮亮,評估著記到腦海之中。

還在打量間,便聽皇上吩咐李德全:“不著痕跡地散播出去,讓登船的每一個人知曉。就說朕讓人捎帶連發火器與新式戰車圖紙,帶往江南秘密建造,以圖增大量產,震懾四方。”

李德全低聲應是,弘晏心臟猛地一跳,既如此……

皇上鳳目幽深,大手牽著弘晏的小手,忽而察覺到了什麼,垂頭望去,就見乖孫一眨不眨望著自己,眼底似有千言萬語。

皇上思緒一停,摸摸他的腦袋:“熱鬨可看,隻是曇花一現,不能長遠——住在船上,也是要讀書的。”

弘晏:“……是。”

124. 刺殺 國慶快樂!

碼頭邊, 送駕的官員跪了一地。他們微微抬眼,就見皇上牽著皇長孫殿下的手上了龍船,頓時屏息, 收住內心震動的波瀾。

儘管聽說皇長孫殿下多麼多麼受寵, 各種消息從京城傳遍四方,但耳朵聽見不如眼見為實。沿路以來,地方官員們親眼得見皇上對太子爺的信重, 天家父子感情深厚,尤勝從前;他們也終於得見, 皇上與小爺的相處,比尋常人家的祖孫還要親密一些!

如此毫不忌諱的、無上的寵愛,同樣是一種暗示,也是皇上透給他們看的心意。有官員想到這層,行禮越發恭敬起來,待吉時已至, 龍船開動, 方起身遠眺, 低聲喚了一句:“李大人, 您怎麼看?”

時任河道總督的李光地站在最前,捋著短須, 眼神既欣慰又遺憾。

前不久, 有小道消息傳來, 說皇上喜他治河有方, 乃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直隸總督。天下總督,直隸最尊,也是李大人簡在帝心,從不摻和皇子爭鬥的緣故。

半晌, 李大人歎息一聲:“王士禛好福氣,反觀吾,時運不濟,時運不濟啊。”

一代帝師,誰不想當?也就是那老小子,趁他外放的時候趁虛而入,還裝作一副清高不屑的模樣,天天喊著辭官歸隱。姓楊的小徒弟天資過人,已經夠人眼紅了,現在占了更大的便宜——姓王的命怎麼就這麼好呢。

都是同僚,同為漢人,祖籍也相差不遠,真讓他沒處說理去!

官員:“……”

眼瞧著李大人眼睛紅的都要滴出血,那人呆愣一瞬,許久才反應過來,不由跟著露出惆悵之色,“您說的很是!下官與您一樣,唉,時運不濟,時運不濟啊。”.

沿岸旌旗獵獵,喧鼓震天,待隨扈眾人一一安置,龍船破水而行,一刻鐘後,仿佛依舊能夠聽見官員的叩彆之聲。

皇上住在龍頭,這兒的房間最大,最為豪華。弘晏鑽進專屬於他的屋子,就在龍船的最中央,太子、四爺以及諸位阿哥的隔壁;隨行大臣住在中左,女眷住在中右,龍船統共分為上下兩層,下層乃是宮人居住的地方。

弘晏感受許久,隻覺船舷站立平穩,毫無晃動之感,體驗感十分舒適。寢臥帶了一個小書房,低調且不失彆致,是與紫禁城頗為不同的風格,稱得上雅致。

弘晏暗自點頭,還沒欣賞夠,就見漢學師傅笑容滿麵地現身,慈愛地對他說:“該上課了。”

弘晏:“……”

同樣作為皇長孫的師傅,阿靈阿的處境還算平安,一來是國舅爺,二來是勳貴大族的領頭人,不像王士禛那般,在不知不覺間,拉滿了天下漢臣的仇恨值。但他不甚在乎,整個人返老還童似的精神,每每遇見心懷不軌、欲撬牆角之徒,眼底充滿了傲然,像是在說本宮不死,爾等終究是妾!

弘晏覺得這副模樣怪熟悉,像是哪裡見過似的。

不敢深想下去,他老老實實地拿起《論語》,開始例行一日的背誦,餘光瞥見門神一樣的、皇阿瑪派來的宮人,暗地裡長長歎了口氣。

何時才能瞧上熱鬨?

龍船在濟南停留兩日,繼而往鎮江、無錫而去,時間一長,皇長孫深居簡出,勤奮好學的形象牢牢樹立,傳入宮妃女眷的耳朵裡。

隨駕沒有高位妃嬪,一些小常在,小答應,都以膝下有子的定貴人為先,儘管定貴人低調和氣好說話,她們卻不敢慢待。眼看著十二阿哥漸漸起來了,母憑子貴的大好日子近在眼前,說不準又是一個良嬪!

……

“皇長孫有單獨的師傅教授,額娘不由想著,你出來這些時日,可會落下課業?”定貴人溫柔望著前來請安的十二阿哥,嘴角帶笑,眼裡帶了絲絲憂慮,“不若額娘去同皇上求一求恩典……”

十二失笑,而後趕忙說道:“額娘莫憂,兒子帶了書籍,每晚都看的。弘晏與我不同,他年紀小,尚在初學階段,這才不能落下功課,這麼一來,反倒苦了他。”

十三弟找他嘀咕過,他們有誌一同地認為,汗阿瑪太過嚴苛了些。南巡隻管玩樂,何不回京再讀?

定貴人笑容不變,“原是如此。”

母子倆溫馨地聊了好些時候,待十二阿哥告彆離去,定貴人神色淡了下來,轉而望向貼身宮女,溫聲問:“什麼火器圖紙,戰車圖紙,你們從哪裡聽來的?”

宮女神色驚慌,見主子沒有怪罪的意思,像是鬆了一口氣,小聲說:“前頭伺候的小錢子是奴婢的同鄉,與乾清宮當差的有舊,閒話時候同奴婢談起。說皇上有意在江南訓練一支火器營,為肅清反賊,震懾四方呢。”說著眼神憧憬,那場麵,光是想想就熱血沸騰,若能見上一見該多好?

定貴人眸光一沉,麵上恍若好奇,問得更仔細了些,隨即若無其事地笑笑,說要小憩一會兒,讓她退下。

轉眼寢臥無人,她死死閉上眼,掌心蜷縮在一處,新式火器,新式戰車,上天竟是如此不公。若能讓胤祹……不,即便探聽出圖紙的下落又如何?

那人已經不在了!還有逃亡南邊的‘反賊’,她一個深宮婦人,該如何救?!

滿身悲戚化作死寂,她站起身,眺望窗外青碧色的水波,告誡自己不能急,慢慢來。

她有一輩子籌劃,胤祹會是最好的幫手.

乘水而下的日子說快不快,說慢不慢。進入淮河流域,太湖近在眼前,皇上忽而下令放慢船速,頃刻間,不同尋常的氣氛一點一點,罩住整座龍船。

緊接著,皇上善心大發,許是顧慮到王大人的承受程度,斟酌再三,終於批準乖孫兩日假期,讓他待在房裡玩兒。

弘晏幾乎喜極而泣,熱鬨來了,神蛙服也要來了。他麻利地套上護心軟甲,繼而勉為其難,將剩下的一副給太子送去,叫他好好穿上,同時感歎如今這世道,像他這般以德報怨的人,不多了!

安排就緒之後,弘晏收拾收拾,準備同汗瑪法一道看熱鬨,然後被幾個陌生的灰衣侍從堵在了門前。

領頭的副首領一板一眼,“我等奉皇命輪班,守護殿下的安全。”

話音剛落,小灰小黑冒出頭,朝主子一拱手,片刻不見了蹤影。

弘晏:“……?”

儘管情形有變,察覺氣氛不對的隻有少數,也是習慣使然。誰都知道,皇上身邊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聖駕南巡,沿河兩岸已然戒嚴,不容許人跡出沒,如何能夠出現意外?

但凡事總有特例。

戒嚴攔得住人,可能攔住不要命的死士,攔住熟知水性的好手?

就算攔得住,還有皇上……有意放行。

短短幾日風雲變幻,八爺的存在不再是秘密。早些時候,太子四爺雖猜到皇上對付漕幫的目的,卻不知詳細計策,直至龍船放緩行速,霎那間反應過來,這叫引蛇出洞,也叫甕中捉鱉!

太子遽然變色,四爺心神不定,君主怎可置身危牆之下?

越想越是心驚,怪不得,怪不得龍船的分布如此。若刺客現身,首當其衝的是頭尾兩端……即便他們明白,汗阿瑪算無遺策,定是做了萬全安排,可若有個萬一呢?

二人一刻不停地動身,齊齊請見皇上,卻見皇上意味深長地道:“反賊可有火.銃?可能用毒?”

四爺皺著眉,片刻搖了搖頭。

若要瞞天過海,潛在水下是唯一的法子,可火.銃一旦浸水,便和廢物沒什麼兩樣,不若劍弓來得便攜。至於毒物,不管是劍尖沾毒,還是身攜粉末,浸在水中,豈不是自討苦吃?

皇上微微一笑:“可我們有。五支連發,加上尋常樣式,足夠了。”

太子和四爺皆是一愣。

內心止不住地震動,連發?戴梓不是忙於研製戰車,何時有的連發?!

不等他們說話,皇上望向太子,揚眉道:“你也不必擔心元寶。朕撥了一半灰衣侍從,護在他的身邊,真要遇上險情,你不如擔心自己的安危。”

太子:“……”

四爺:“……”

這是親爹,不是後娘,孤是汗阿瑪最心愛的崽。太子念叨幾遍,決心回頭穿上軟甲,向兒子借個醜黑帽,強自鎮定道:“身為儲君,兒臣同樣立於危急之下。您原先賜給元寶的小灰小黑,不若借借兒臣?”

皇上瞥他一眼,“不必。朕有差事吩咐他們。”

仿佛聽見太子心碎的聲音,四爺乾乾地動了動唇,不知擺出什麼表情為好。他後悔了。後悔不該來這一趟,仿佛預料到了被二哥暗鯊的場景,挺拔的身軀一寸寸地僵硬起來……

眼見兩個兒子前後腳地化作雕塑,皇上看不下去了。

“那些反賊,來不到你麵前!”他緩緩開口,“朕要他們上船之後,不得寸進一步。”.

黑衣刺客現身這日,果真應證了皇上的話。

他們從水中冒頭,拚著功夫爬上船舷,遠遠望見那道明黃色的身影,還有一抹顯眼的杏黃,便如打雞血一般,循著信號蜂擁往龍頭而去。有人拔刀拔劍,有人持弓欲射,一時間忽略了寂靜得詭異的氛圍。

驟然間,四麵八方的銃聲響起,夾雜鋪天蓋地的箭雨,架勢如同砍瓜切菜,不負吹灰之力。不過一個照麵,三分之二的刺客慘叫著跌入水中,連甲板都沒有弄臟!

皇上頭戴小黃帽,太子頭戴小黑帽,漠然無比地望著他們。明明就在不遠處,明明一下就能夠著,短短幾步卻如天塹,不到片刻,滿腔信心變為了絕望。

這和壇主大人說的不一樣——

與此同時,龍船底部。

善閉氣、善水性的刺客團夥剛剛掏出鑿船鐵器,便見一隊青蛙人猛地從深水竄出,它們醜陋如魔鬼,氣勢如天神,拽住他們的腳踝,死死往水下扯去!!

……

另一邊,龍船尾部與中央的銜接地段。

一輪齊射過後,炮灰死得乾乾淨淨,隻剩精英負隅頑抗。炮灰們眾星拱月,圍繞保護的那個精英蒙麵人,最是武藝高強,在小灰有意無意的引導與放水中,蒙麵人成功跨過船尾,堅持到了最後一刻,轟然倒下。

他們叫他‘壇主’。

八爺踱步出來,接過小灰搜出的貼身飾物,眯眼瞧著模糊不清的小像。憶起近日情報,他的神情冷然又晦澀:“開始吧。”

小黑火速扒光那染血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繼而扯下蒙麵,撐開壇主的眼睛端詳片刻,掏出一個叮叮當當的小布袋,以及一麵嶄新的銅鏡——給自己化妝。

換完臉,比劃一下發現身高不夠,小黑嫻熟地掏出一遝棉墊,塞進靴子,再把貼身飾物放入前襟。

噗通一聲,壇主葬身海底。小灰全力追捕,小黑蒙上黑巾狼狽逃亡,走投無路之下,破一扇窗而入——

在宮人的尖叫聲中,他挾持了定貴人!

125. 大戲 二更(修)

早在清晨, ‘甕中捉鱉’尚沒個影的時候,皇上身邊的李大總管帶著宮人,浩浩蕩蕩來到宮妃女眷的住處。

如此大的陣仗, 引得猜測紛紜, 李德全卻是笑眯眯地道:“皇上諭令,今兒整日,諸位小主切莫出屋一步。”又說, “想吃什麼,要用什麼儘管吩咐, 管事嬤嬤備了幾個針簍子,打發時間也是好的。”

沒頭沒尾的兩句話,說完又浩浩蕩蕩地離去。妃嬪對視一眼,心下有些惶然,仿佛察覺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她們望向膝下有子的定貴人, 定貴人麵目沉靜, 溫聲安撫道:“既是皇上諭令, 我們照做便是。”

回到廂房, 定貴人久久不語,隻一雙手鬆了又緊, 緊了又鬆, 呼吸微微急促, 眼底泛起波瀾。半晌對貼身宮女道:“你出門打探……”

話音未儘, 她緩緩收了聲,主子不能出屋,下人就更不能了。

深宮女子,便是最大的掣肘。若要探知消息, 唯有胤祹前來見她,但胤祹年歲不大,又是皇阿哥的身份,皇上若要護著,想必也是出不來的。

自從心死,定貴人從未有過這樣度日如年的時候。白晝光亮透過窗楹,她閉著眼,手裡繡樣半分未動,就這麼坐到晌午,宮女以為她在小憩,輕手輕腳不敢打攪。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忽然傳來隱約的刀劍聲、火器聲與慘叫聲,恍若曇花一現的幻聽,片刻歸於寧靜。可就是這樣的曇花一現,聽得定貴人麵色大變,霍然起身,一旁的宮女慘白了臉,結結巴巴地道:“貴人,這……這是什麼?!”

這是刺殺的聲音。

可它到底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刺客會是那人的手下嗎?

定貴人強迫自己忍,有皇命在,她無論如何也出不去……滿腔焦灼啃噬著她的心,她竟前所未有地期盼起來,太子,皇上,全折在船上才好!

憑借一個失去庇護的垂髫小兒,如何坐得穩江山?即便奪嫡勝負難料,她也可以教導十二成為君王最信任的臣子!

進宮這麼多年,誰也沒有注意過她,忌憚過她,日後也將如此。

定貴人心跳得飛快,在心底期盼著,祈禱著,就在這時候,沉寂許久的打鬥之聲重新響了起來!

聲音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下一瞬,形容狼狽、渾身鮮血的黑衣人破窗而入,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擒過窗邊的定貴人,繼而一轉、一抵,用匕首抵著她的脖頸,重重地喘著粗氣。

貼身宮女尖叫一聲,和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跑出房門求救,抓捕的人好似也驚呆了,朝內看了一眼,然後急促地喊了句什麼,像是貴人有難,意欲去搬救兵。

撲鼻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充斥著裝扮雅致的廂房。誰都沒有反應過來,而定貴人被刀尖抵著,沒有驚懼,也沒有害怕,她的眼眶霎那間紅了。

電光火石間,黑衣人塞在衣襟的掛飾露出了一小節,尾端模糊的小像恰恰顯現。因著東躲西藏,蒙麵的黑巾要掉不掉,露出半張熟悉至極的臉,儘管黑了,瘦了,不若當年意氣風發,肮臟得沾滿血跡,但她依舊刻骨銘心地記得!

他沒死,他沒死……定貴人渾身劇烈地顫抖,幾乎落下淚來,她緊緊攥著手,不顧橫在頸間的利器,慢慢仰起頭看他,低低叫了一句:“黎郎。”

黑衣人如遭雷劈般地怔住了。

定貴人的目光死死落在小像上,麵容似哭似笑,他一刻也沒有忘記她!

生死危機容不得他們敘舊,黑衣人迅速轉開臉,像是不願拿她做人質,正要鬆開匕首,卻被定貴人低低叫住。

她自是知道形勢危急,那渾身血跡看得她心臟劇痛,再這樣下去,他會沒命的。定貴人眼含熱淚,動了動唇:“其餘人都死了,侍衛在追你是不是?”

黑衣人望向窗外,僵硬地一點頭。

“趁著他們未至,快挾持我!先行跳窗,往皇阿哥的住處走。”定貴人低低耳語,淚眼婆娑,“我一個小小貴人,不能製止皇帝的殺心,唯有挾持皇子才能讓你脫險。”

挾持她,侍衛許會投鼠忌器,但忌得了一時,忌不了一世,她的命又有多貴重?

黑衣人沒動,隻嘶啞地吐出三個字:“皇長孫。”

聲線有許久不見的陌生,定貴人沒有懷疑,畢竟時隔多年,滄海桑田;也因沒來得及懷疑,就被話間含義吸引了全部心神。她明白他的意思,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皇長孫有專人護衛,我尚不知他的蹤跡,不若換成十二阿哥,他定會急著救我。”

她知道胤祹的住處,還知道窗楹的朝向,胤祹什麼都告訴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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