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皇長孫,來日方長,他們有很長的時間籌劃。
黑衣人深深地看她一眼,一副動容的、被說服的模樣,重新把匕首抵在她的頸間,照做了.
跳窗而出的瞬間,小灰眼神一淩,用劍尖指著他:“放開貴人!”
小灰身後跟著一半灰衣侍從,還有手持火.銃之人,黑衣人輕蔑一笑,沒說話。
就如定貴人所說,因著人質是膝下有子的妃嬪,抓捕刺客的侍衛投鼠忌器,踟躕著不敢上前。黑衣人一邊挾持一邊撤退,如落單的螞蟻,被天敵緊緊包圍著,還未闖進中央廂房,便在一處拐角遇上了八貝勒,還有八貝勒身旁的十二阿哥。
八爺眉心緊皺,十二阿哥滿眼通紅,大喊一聲:“額娘!”
“胤祹……”定貴人流下眼淚,神色似絕望似焦急,“你快走。彆管額娘,快走!”
胤祹恨得眼珠子充血,什麼儀態,什麼涵養全不見了,一時間沒有發現周圍的不對勁之處。眼看局麵陷入僵持,定貴人眼睛一閉,微微傾身,匕首在脖頸劃出一條血線,這下捅了馬蜂窩了!
十二阿哥猛然暴起,搶過八爺手中的劍,用儘畢生所學向黑衣人刺去——實則是恐懼之下計算好的、最為刁鑽的角度,唯有如此才能救出額娘,唯有如此,刺客持匕的手才能鬆開!
他怕,卻也一往無前。
像是拉長的慢鏡頭,實則不過霎那間,十二阿哥成功了,也失敗了。
黑衣人手一鬆,定貴人跌落在地,然而下一瞬,被俘虜的成了胤祹。
眾人大驚失色,八爺驚怒地喊了一聲十二弟,就見黑衣人哈哈大笑起來,嘶啞道:“弟兄們全軍覆沒,是我之過!天大地大,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拉個皇阿哥陪葬,值了!”
說罷,低頭看了眼驟然僵住的定貴人,雙目滿是不舍與疼惜,用唯有胤祹母子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你盼我挾持十二阿哥脫險,助我演了一場戲,可事到臨頭反悔,是我對不住你!他是皇家血脈,我斷不容許他存活,下輩子,黎郎再同你做雙宿雙棲的鴛鴦。”
定貴人瞳孔緊縮,從喉嚨裡溢出一聲“不” 的悲鳴,伸出手卻是徒勞,眼睜睜望著黑衣人挾持十二衝破重圍,跌入茫茫水中.
黑衣人沉入水底,轉眼不見了蹤影。十二阿哥渾渾噩噩,隻沾濕些許衣裳,便被一隊青蛙人接住,轉眼托到了甲板之上,皇上跟前。
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快,讓人目不暇接,胤祹卻是雙目茫然,半晌未動。
望著頭戴明黃鐵帽的皇上,他神色悲戚,止不住地落淚,他是死了麼?這是佛家說的另一個世界麼?
若是另一個世界……
他淚流滿麵地哽咽道:“汗阿瑪,您彆趕我走,我是您的兒子……”
皇上複雜地看他半晌,沉聲說:“朕知道。”
126. 鴛鴦 一更
十二阿哥的長靴濕了一小塊, 神色卻如溺水般絕望,躺在地上無聲地流淚,猶如一個天塌的孩子。
遙遠傳來皇上的話, 像是天籟之音, 絕望卻被漸漸撫平,他抽噎著,取而代之的是鋪天蓋地的傷心。
汗阿瑪聽見了他的話, 汗阿瑪還認得他。
都死了一遭,身處極樂世界了, 還在乎其他做什麼!胤祹絮絮叨叨說起定貴人的轉變,說起額娘近來對他的好,竟都是一場幻夢,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一場笑話。
淚眼朦朧間,他抬起頭, 沒有半分懷疑地將皇上認成佛祖, 隻因小黃帽散發著明黃聖光。他掙紮著起身, 攥住‘佛祖’的衣擺, 繼而虔誠地問他:“佛祖在上,可能給予信徒一二指點?”
皇上:“……”
太子四爺身負皇命, 前去安撫人心, 侍衛們各有掃尾的要事在身, 麵前的方寸之地, 唯有皇上一人,還有伺候在旁的李德全。
李德全心下不忍,悄悄放輕了呼吸,真是作孽。
龍船緩緩開動, 破開平靜的湖麵,兩岸忽然現出江南大營的旗幟,還有震天的喊殺聲,皇上側頭望了一眼,那兒有漕幫暗中潛伏的人手,驚慌失措如喪家之犬,正四處奔逃。
皇上知道漕幫的心思。蠢蠢欲動,卻又足夠審時度勢,刺殺成功跟著補刀,見勢不妙立即撤退,但,如今怕是再沒有撤退的機會。
看他的熱鬨,哪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心腹之患唯有祛除一途,江南大營,已經好些年沒見血了。埋在漕幫內部的釘子,雖沒有小黑那般出色的演繹,重來一次‘大鬨賊窩’卻是綽綽有餘,雙管齊下,萬無一失。
思緒不過一瞬,皇上負起手看向胤祹,這個存在感向來不高,近來讀書越發用功的兒子。
江流送來潮濕的冷風,捎來隱隱的血腥氣,止不住他的滿心複雜,眼見胤祹連皇父都不認得,皇上揉揉眉心,終是道:“回神了。”
“朕自小將你抱給蘇麻撫養,承歡太皇太後膝下,隻因定貴人,萬琉哈氏,非是你的生母。”
十二攥住衣擺的手驀然一僵,皇上溫和了麵色,緩緩道:“你的生母,是個嫻靜溫柔的好女子,同定貴人一道小選入宮,與她情同姐妹。隻生下你不久,身患急疾撒手而去……臨行前央求於朕,將你的玉牒記在定貴人名下,想要多個人照顧你,朕應了她。”
胤祹愣住了,李德全也愣住了。
這哪來的真正生母,他怎麼不知道??
“不是親生,故而遠著些,你不必懷疑自己。朕萬萬沒有料到,定貴人大逆不道,私通外賊,罔顧皇阿哥的性命,更想著犯上弑君!”皇上沉下臉,鳳眼醞釀著滔天風暴,那毒婦竟還打過元寶的主意,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躂這麼多年,真是百死不足以謝罪!
想到此處,皇上隻覺頭上泛著綠光,頓了頓,把小黃帽摘了下來。他同胤祹講述‘生母’的事,講著講著像是說服了自己,驅散了心底的彆扭複雜,倒對這個兒子生出前所未有的憐愛與耐心。
十二阿哥也終於反應過來,這兒不是極樂,不是夢境,麵前人不是佛祖,而是真真切切的汗阿瑪。水聲風聲,一切都顯得那麼真實,他的淚珠霎時凝結,在眼底要掉不掉,蹭地一下放開手,麵上蒼白與紅暈交織。
還沒來得及驚慌,沒來得及恐懼,傷心,苦楚,破碎,全被另一重情緒衝淡了。這個年紀的皇阿哥,夢想博得皇父的喜歡,皇上是他們最為崇拜,最為信任的人。
半晌,他紅著眼,極小聲地問:“兒子的親生額娘,姓什麼?”
這個問題,倒把皇上難住了。
他看向李德全。
李德全:“…………”
李德全絞儘腦汁,在腦中飛速搜尋著有效信息,電光火石間,他靈光一閃,躬身說:“小主也姓萬琉哈,與定貴人同族不同宗,自小同她一塊兒長大……”
回頭將萬琉哈一族好好敲打,若不想招來滅門之禍,需老老實實夾緊尾巴,按他說的去做!
皇上讚許地瞥他一眼,眼底透出悵惘,道:“是,朕猶記得她。”
隨即吩咐:“來人,送十二阿哥回去歇息,讓太醫煮碗安神湯,給阿哥壓壓驚。”.
定貴人當場暈了過去,被簡簡單單包紮了脖頸。等她昏迷著醒來,怔怔地一動不動,渾身彌漫著希望破滅之後的絕望,心如死灰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神情。
也就忽略了周邊場景,忽略了自始至終存在的不對勁,忽略了她的貼身宮女尖叫之後,再也沒有回來,忽略了八爺臉上,並沒有喪弟的悲痛之意——
吱呀一聲,門驀然打開。明黃身影映入定貴人的眼簾,在她麵前緩緩站定,皇上平靜道:“說吧。”
聲音卻不是對著她。
定貴人稍稍有了反應。隻聽一道熟悉的男聲響起,將她被挾持時說過的話,完完整整,不錯一字地重複一遍,這聲音刻骨銘心,聲音的主人,剛剛抱著胤祹跳下龍船,頭也不回地離她而去!
定貴人猛然抬頭,卻見一個陌生的麵孔,穿著陌生的灰色短打,恭敬向皇上彙報,緊接著道:“奴才搜尋了整座龍船,再無漏網之魚。反賊頭領乃是天地會僅剩的壇主,伏首之後葬身魚腹,奴才以為,他們是逃往江南的最後勢力,便有剩下,也再不成氣候。”
“做得好。”皇上微微點頭,露出一絲笑意,“你的易容之術,朕瞧著有進步。”
小黑利落地拱手,神色端正:“謝皇上讚譽。”
如晴天霹靂般,定貴人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嘴唇顫抖,渾身失去了力氣。若再不知她陷入圈套,她就是傻,她就是天字一號的蠢貨!
喉嚨發出一道破碎的嘶鳴,皇上卻是看也沒有看她,“拉下去,好好審問。不是胤祹的親生額娘,也就不必顧及什麼,若撬不出來,自行處置了罷。”
……
什麼叫不是胤祹的親生額娘?什麼叫自行處置?!
沒等定貴人哭喊,兜頭一個麻袋,把她拖了出去.
不過短短一個時辰,刺客□□脆利落地解決。
弘晏被一群灰衣侍從寸步不離地守著,窗戶不能伸頭去看,連熱鬨的影子都見不著,頓時覺得人生苦短,樂趣不再。
小胳膊擰不過大腿,他決定給自己找點事做。四爺領著七爺和十三阿哥匆匆前來的時候,他正在聚精會神地……讀書。腦袋被高高的書本攔起,那坐姿,看著可挺拔,可認真!
——唯有湊近聆聽,才能發現秘密的小呼嚕。
七爺震驚了,十三震驚了,四爺早有預料,見此感觸頗深,欣慰不已。他在門口望了一望,見侄兒完好無損,當即放下心,輕手輕腳準備離去。
哪知弘晏察覺到動靜,晃了晃腦袋,眨眨眼叫住他,圓臉蛋嵌著小梨渦:“四叔,刺客都伏誅了?龍船安全了?”
四爺軟和了麵色,點點頭。
弘晏驅散睡意,朝滿屋子的灰衣侍從望去,眼神幽幽。
灰衣侍從:“……”
他們的小心肝有點受傷,對視一眼,一個接一個地撤去。轉眼廂房變得空曠,弘晏呼出一口氣,撒嬌般地詢問四叔‘熱鬨’的始末。
四爺斟酌著說了幾句,不過是皇上領導英明,滿船無人傷亡,至於定貴人和十二阿哥的事情,他全然不知。太子前去安撫朝廷重臣,他和七弟十三弟也有要事在身,於是在弘晏依依不舍的眼神下,歉然地與知己告彆。
弘晏方才睡得很香。不是不可以去床上睡,但他有一噸重的偶像包袱,萬一被人抓包可怎麼好?如今正是出門的好時機,生怕兩位師傅魔鬼般地現出身形,弘晏珍惜剩下的半日假期,帶上三喜臨門,準備出門透透氣。
周圍寂靜無人,弘晏的阿瑪叔叔都有差事在身。拐過長長的門廊,恰恰看見兩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外出公乾的小黑和小灰,他們換了嶄新的衣裳,罕見地光明正大,一邊走一邊說著什麼——像是衣錦還鄉!
“那兒有八爺帶人去審……皇上拍我的肩,賞我碎金子,叫我回主子身邊好好休息。”
說話的是小黑,聞言,小灰眼神波動了一瞬:“嗯。我也有賞賜。”
小黑:“皇上還誇了我。”
小灰腳步微頓,轉而平靜地說:“哦。”
小黑鍥而不舍:“皇上誇我的易容之術有進步。”
小灰:“……”
小灰瞥他一眼,冷冷淡淡地道:“你說,要和她來世做一對鴛鴦,還摸了她的手,抱了她的腰,若不是皇上心胸寬廣,必丟你進湖裡喂魚。實話實說,我以為能換個同僚做搭檔,皇上,不愧是當世明君。”
小黑:“…………”
小黑沐浴完畢的手開始癢。忽然覺得頭領說得對,皇上難不成要秋後算賬?
他開始忐忑:“我把碎金子給你,有沒有保命的辦法。”
小灰矜持地沒說話,忽而耳朵一動,抬頭望去,發現弘晏站在不遠處,震驚看著他們。
弘晏望向小黑,麵色一片空白:“你摸了汗瑪法的手,抱了汗瑪法的腰,還要和汗瑪法……來世做一對鴛鴦??”
127. 佛法 一更
弘晏高高豎起耳朵, 捕捉到後半場對話,呆頭鵝似的愣在原地。細細回味無數遍,自以為聽力沒有問題, 整個人都驚呆了, 這是他六歲以來,聽到過的最刺激的牆腳!
小黑他……真野啊。
連汗瑪法的手都敢摸,過後完好無損活蹦亂跳, 真乃奇跡中的奇跡,弘晏霎時肅然起敬。除了那句鴛鴦他不太理解, 也不敢細想下去,畢竟人生在世,嗯,難得糊塗。
震驚的問話脫口而出,他輕咳一聲,將雙手背在身後, 努力回歸淡然之態, 真誠道:“我什麼也沒有聽見, 你們繼續。”
小灰:“……”
小黑:“……”
這斷章取義恍若神來之筆, 斷得小黑腿都軟了,差點撲通一聲跪下來哭訴, “主子, 不是您想的這樣!皇上龍軀何等尊貴, 奴才萬萬不敢冒犯啊。”
小灰麵色空白了幾秒, 跟著點點頭,見小黑拿死魚眼看他,動動嘴唇,終是憑著良心附和一句:“不是這樣的。”
弘晏眨眨眼, 一下來了好奇,“那是怎樣?”
小黑頓時陷入百口莫辯,左右為難的境地。想他堂堂間諜之王,演技一流,有天居然會栽在任務上頭。要是不解釋,讓誤會加深下去,他焉有小命在?
要是解釋……雖然皇上沒有勒令,但這一樁宮闈秘事,好像不宜讓主子知曉。
瞧他半晌憋不出一句話,小灰再也看不下去,好心提醒道:“為今之計,唯有主子可以救你的命,讓你安然無恙,而不是丟進湖裡喂魚。”
此話如聽符咒,令人震耳欲聾,醍醐灌頂!
小黑冷汗唰地下來:“……說,我說。”
……
等摸清楚來龍去脈,弘晏來不及懺悔方才大大的誤會,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是他如何也沒料到的。
千言萬語化作一個拍肩——踮腳才發現夠不著,沒等他說話,小黑十分有眼力地彎腰,弘晏欣慰地點點頭,深沉道:“有我在,你的命,誰也奪不走。”
反賊當前,沒有性彆,不正是任務需要嗎!隻可惜敢綠汗瑪法的那位勇士,早就死得透透的,否則晚一點沒命,吸足仇恨值該多好。
安慰了幾句,又誇讚了幾句,承諾給小黑打造一個奧斯卡小銅人,弘晏沒有忘記武力值天花板小灰,準備贈他一塊牌匾,上寫“獨孤求敗”四個字,聽著就是一股蒼茫氣勢!
轉眼催促道:“快快領路,帶我十二叔的房裡。”.
太子奉命安撫重臣,待走訪完畢,額間出了微微的汗,這才有閒暇詢問兒子如何。何柱兒跟著主子東奔西走,罕見地不甚清楚,忙叫人遞來巾帕,說:“奴才這就前去瞧瞧。”
太子頷首接過巾帕,一行人穿過長長的船脊,在拐角處撞上八爺。八爺一身團紋玄色衣裳,不似往日低調,光明正大顯現在人前,見此停下腳步,朝太子拱手笑道:“二哥。”
伺候的人大吃一驚,唯獨太子沒有訝然,挑眉看他,“差事辦好了?”
“都辦好了。”八爺貼心地道,“二哥可是要尋侄兒?十二弟水土不服,剛剛請了太醫,弟弟方才瞧見元寶往十二弟的房中去,手中捧著一本佛法,想來不在寢臥。”
太子:“……”
太子萬萬沒有料到,離刺殺才過去一個時辰,弘晏便找上往來不多的十二弟。沒聽說十二水土不服,難不成見到刺客的臉,或被血腥氣衝撞……還有,什麼叫捧著佛法?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忽而記起八爺知己的身份,這張俊秀帶笑的臉蛋杵在跟前,仿佛也變得礙眼了起來。
“往日住在狹小的梢間,怕是委屈了你。”太子清朗一笑,頗為關懷地道,“既然差事已了,住去船中罷。四弟住的鄰側還有空房,與七弟隔著過道,屋內寬敞明亮,擺設都是你喜歡的,如何?”
八爺:“……”
八爺委婉的拒絕並不管用,一個時辰之後,打包住進了四爺的隔壁。
他歎了口氣,望向隨行的何焯,這個皇上幼時給他安排的伴讀,幽幽道:“我原本想住侄兒旁邊。”
何焯素有才思敏捷的讚譽,雖為八阿哥的伴讀,隻陪他習字一段時日,很快跟隨父親外放,成親之後在一地府城的衙門做了師爺,如今回京不過半年。
哪想風雲變幻,如今的局勢,連他都看不懂了。隻因陪伴了兩年的八爺……竟為皇長孫的知己之位爭破頭腦,還要向他這個智囊請教。
何焯實在不懂,但身為主子最信任的軍師,須得出謀劃策,麵麵俱全,於是僵硬地安慰:“您住在這,便能盯著四貝勒的行蹤,遏止他與皇長孫殿下多多相處。雖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算一記奇招!”.
另一邊。
十二阿哥靠在榻上,身上蓋了厚厚的錦被,淨麵之後,再也不見麵頰的淚痕。他出神地望向窗外,舌根滿是苦澀的藥味,半晌,搖頭拒絕遞來的蜜餞,隻說:“你們都出去吧。”
待屋裡變得靜靜悄悄,胤祹閉起眼睛,遮住對反賊奸賊,對天地會與漕幫的滔天恨意,卻聽木門吱呀一聲響,弘晏從屏風後頭探出一個腦袋,笑眯眯地叫了一聲:“十二叔。”
胤祹尚未反應過來,手中被塞了一本《法華經》,弘晏求知若渴地道:“十二叔,你為我講一講佛法吧。”
說著掏出紙筆,準備畫一幅洗滌心靈的佛祖圖像,普度眾生,感化傷心的人。
侄兒白嫩嫩的圓臉湊到跟前,仿佛一個皮薄餡嫩的奶包子,胤祹愣愣地看著他,鬼使神差翻開第一頁,不期然憶起少時蘇麻喇姑同他講述經義的畫麵,緩緩坐直身子。
讀經之前,他忍不住戳了戳弘晏的臉蛋。
真軟!
……
半個時辰過去,一個時辰過去,三喜臨門聽從主子的話,兢兢業業在外頭把風。
把著把著覺得不對勁兒,小爺不是說探病送禮麼?怎的要這麼久?
他們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底的猶豫,踟躕著,踟躕著,又是半個時辰過去。長廊忽而傳來陣陣聲響,緊跟著沉沉的腳步聲,皇上大步而來,李德全緊隨其側,還有前來探看十二,順便尋人的太子。
烏泱泱一群浩浩蕩蕩,三喜嚇得咽了咽嗓子,臨門當即就要跪拜下去,皇上一擺手,製止了他。
“弘晏在裡頭?”
臨門小聲說:“回皇上的話,在。”十二阿哥的貼身太監戰戰兢兢地補充:“隻是、隻是老半天沒動靜了。”
皇上眼神微淩,吱呀一聲推門而進。繞過屏風,入眼一副梵音嫋嫋,六根清淨的場麵,就差配上一曲仙樂,貢上一尊佛像——
活似大型宗教活動現場。
榻上鋪著一副金光燦燦的畫。胤祹時不時瞧一眼畫像,臉上掛著超脫塵世、不再憂愁的微笑,輕輕念著《法華經》:“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無二亦無三,除佛方便說。”
佛說,諸多磨難都是磨礪,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額娘還有嬤嬤,都在天上看著他。
弘晏靠在十二叔身上,享受著心靈的寧靜,一邊沉思,一邊跟著念:“無二亦無三,除佛方便說。其中哲理萬千,寫得真好。”
能讓十二叔想通的佛經,都是好佛經!
皇上:“……”
太子:“…………”
李德全呆若木雞,何柱兒張大嘴巴,眼珠子都不會轉了,這,這,這……
弘晏察覺動靜,恍然抬起頭,悠悠道:“汗瑪法,阿瑪,你們來了。”連語氣都帶了沉靜的味道。
胤祹黑眼珠動了一動,慢悠悠地下榻行禮,淺淺笑道:“兒子給汗阿瑪請安,給二哥請安。”
竟是完全掙脫了悲傷的籠罩,變得積極向上起來,哪還有躺在甲板之上,對著小黃帽流淚的模樣?
皇上嘴角動了動,儘量讓自己心平氣和:“……免禮。你這是做什麼?”
弘晏終於回味過來,把領悟的哲學道理放在一邊,聞言搶著回答:“孫兒在同十二叔作佛法探討。”說罷捧起榻上的佛像畫,給他爹和祖父展示,“您瞧瞧,畫得如何?”
胤祹頗為認同地點點頭,眼底藏著絲絲高興。
太子嘴角一抽,生怕十二弟自封一個‘佛學知音’的名號,看向胤祹的眼神變了,猶如看著拐帶兒子的不軌之人!
皇上的眼神也變了。這三月之期還沒過呢,從前元寶再怎麼胡鬨,都會鬨成利國利民的好事,再這樣下去,可要鬨著出家?
“朕同你十二叔說說話。餓了吧?”他和藹地摸摸弘晏的腦袋,接著叫住太子,“你領元寶回房,這個時辰,也該叫膳了。”
太子鎮定地應了是,暗道汗阿瑪這法子好,心下大鬆了一口氣。他牽著弘晏的小手,邊走邊低語說:“飯吃了,阿靈阿師傅就要到了,孤特意叫人請了他,走快些,彆耽誤了時辰。”
弘晏:“……?”
今兒不是放假嗎?
瞧他那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太子不由有些自得,既有了世俗的欲望,便不會沉迷佛法,十二更拐不了他!.
弘晏與十二阿哥……被隔開了。
有皇上太子輪流使勁,直到離開龍船,入駐江寧織造府,叔侄倆再也沒能見到一麵。
弘晏百思不得其解,等聖駕到達曹府門前,這才稍稍放下困惑。
係統的饋贈起了作用,這兒藏著大貪官,弘晏從馬車探出一個腦袋,四處搜尋四爺的身影,半晌終於瞧見胤禛,他騎在馬上,手裡似握著一本書籍。
弘晏心頭一動,趁皇上不在,君臣敘舊的時候,讓三喜悄悄請四叔過來,四爺調轉馬頭,沐浴著八爺複雜的目光,麵上微微帶笑,迅速來到侄兒麵前。
就見弘晏朝他眨眨眼,小模樣彆提多可愛,四爺心神一個恍惚,隻覺心都化了,緩緩展開手裡的《法華經》,溫聲問道:“探討佛法麼?”
128. 明悟 一更
弘晏的目光緩緩下移, 挪到四爺寬大的掌心,還有那本熟悉至極的佛經,佛經擁有淺藍的表皮, 他前些天還和十二叔探討過。
弘晏:“……”
恍惚想起曆史上, 四叔也是佛法的愛好者。隻是如今尚且年輕,意氣風發,還不到老謀深算修身養性的時候, 他也沒見過幾回佛串,怎麼就忽然?
弘晏不願承認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男子。他搖搖頭看向四爺, 帶著微微的恨鐵不成鋼,都說知己心有靈犀,你站在曹家的大門口,惦記佛學做什麼?
瞧見侄兒的圓臉蛋帶了抗拒,四爺從善如流地合上書,朝他溫和一笑, 壓低聲音道:“莫不是像上回內務府那般……”
說著, 不複風輕雲淡, 微微皺起眉, 轉頭望了望織造府的牌匾。
弘晏沒說話,隻驚喜地眨巴著眼睛。
四爺當即領悟, 沉凝半晌, 緊繃的麵色忽而鬆了一鬆。他從馬上傾過身, 摸了摸弘晏的腦袋, “慢慢來。”
不遠處,八爺挪開目光,噙著春風般的笑容,輕飄飄落在十二的馬車簾上。這叫前人栽樹, 後人乘涼,四哥為人一向板正,什麼時候學會的花招?.
那廂,織造府上上下下的官員,以及曹府眾人跪在府前迎駕,蘇州織造李煦也在其列。
李煦身為江寧織造曹寅的大舅哥,本在蘇州挑選春日貢緞,聽聞刺殺大驚失色,叫人連夜遞上一封奏折,得經皇上允準之後,快馬奔騰而來,如今麵上是掩不住的慚愧。
他有一張正氣十足的國字臉,生得眉目端正,短須精心打理,居於身側的曹寅不逞多讓,長相斐然,唯獨五官多了幾分儒雅。
曹寅麵色沉重,深深匍匐下去,“奴才護駕不力,任由反賊驚擾龍船,萬死不足贖罪!”
消息傳到江寧的時候,曹寅的冷汗當即冒出額間。兩府織造看似官職不高,卻是皇上放在江南的眼睛,掌握著諸多密報,其中自然包括漕幫。他隱約知道漕幫的異動,隻等探明白些再上奏,誰知刺殺猝不及防,一個失察之罪是怎麼也跑不了的!
若皇上有個萬一,天將傾覆,曹家安有寧靜之日?
曹寅怕的不僅如此。皇上什麼時候調動的江南大營,什麼時候秘密捎帶的八貝勒,他竟渾然不知;過後驚得意欲麵君,皇上讓他在江寧等著,說不必勞師動眾,圖增一二開銷。此番請罪,也有試探的意味在,皇上信任是他最大的依仗,容不得半點差錯。
下一瞬,曹寅和李煦皆鬆了一口氣。皇上擺擺手,攙扶起跟著請罪的老太君,和聲道:“都起來。此回朕有意瞞著,愛卿何錯之有?”隨即笑問孫氏:“嬤嬤近來吃的可好,用的可好?”
隻這單單一句,算得上天大的關懷與榮耀,老太君高興得眼眶通紅,連聲說道:“好,好。隻要皇上龍體安康……”說著聲音顫抖不已,皇上亦是動容,握住了她的手。
闔府女眷都要抹眼淚了,大夫人李氏牽著幼女曹芸,抑製不住滿心激動,婆母自小奶大皇上,宮裡頭年年記著,身為誥命聖眷至此,堪稱天上地下獨一份,誰能相比?
激動之餘,悄悄望一眼太子,這個夫君時常掛念的人物。
太子胤礽立在皇上身後,唇角含笑,端得是龍章鳳姿,清朗如玉。有未出閣的女兒家紅了臉,被旁人一擰才回過神來,慌張至極地低下頭,心砰砰砰地跳。
殊不知太子爺在心裡嘖了一聲,同皇上做了個對比。同樣是奶嬤嬤,同樣出宮榮養,他怎麼就沒這麼粘糊?
對於曹家,對於曹寅,太子談不上惡感,也談不上多少好感,今歲過於豐厚的年禮不過讓他感慨一番織造府財力強勁罷了,說不定從哪搜刮了來。前些年收到曹寅遞來的二十萬兩,索額圖高興得不知什麼似的,直至明珠的擁躉醉酒說漏了嘴,這才知道明珠那兒也有,這是遞給兩家的孝敬。
索額圖那鐵青的臉色,太子至今都想笑。
隨即微微一歎,有汗阿瑪盯著,銀兩挨不到他手裡,彆說二十萬兩,就算五萬現銀,何年何月才能攢下來。
慢慢的,思緒飄到弘晏那邊,心想元寶有沒有安分待著,有沒有和知己眉來眼去?
皇上忽而停下敘舊,喚了一聲:“太子。”
太子脫離開小差的狀態,半點不露端倪,儀態無懈可擊:“兒臣在。”
“去把弘晏叫來,進府罷。”.
府前耽擱得有些久,本以為見不著皇長孫殿下,哪知峰回路轉,李氏心下一喜,捏了捏小女兒的掌心。織造府官員皆是吃了一驚,這個時候皇上特意喚來小爺,用意是什麼?
曹寅隱隱有些明悟,同李煦對視一眼,掩住內心震動,刹那間定下家族日後的道路。麵上愈發恭謹起來,眼底暗藏慎重,待會太子爺院裡的人,再加一個層級才好。
萬眾矚目之下,皇長孫牽著太子的手緩步走來,細細看去,太子爺的麵龐有些黑。曹寅隻敢看上幾眼,就見一個湛藍衣袍的男孩兒鳳眼沉靜,五官極為出色,小小年紀已有威儀雛形。
那氣度,彆說同齡的孩子,就算顒哥兒十二三歲的時候,與之相比也是螢火與皓月之輝!
殊不知‘皓月’此時正後悔,與四叔嘀咕的被阿瑪發現了,那本佛經也沒有逃過一劫。也不知為什麼,他爹臉色驟變,生怕他逃跑似的,牽他牽的不得了的緊,於是顧不得觀察四周,亦步亦趨地走著,就當弘晏故作鎮定,水深火熱的時候,皇上解救了他。
皇上伸手的時候,弘晏仿佛聽到有人倒吸一口涼氣,聚在身上的視線灼熱起來!
弘晏的小手換人牽了,弘晏感恩汗瑪法,終於有空打量前方候著的人群。他們行禮的時候露出一條空隙,女眷堆裡冒出一個同齡的小姑娘,無他,身高實在是太過顯眼。
剛瞅了一眼,好似和明嵐姨姨她們同齡,便察覺到一束夾在熾熱中的、奇怪的目光。
弘晏沒有去探尋,因為係統饋贈再一次起了效用,直覺告訴他,這兒站著好多大貪官,超過‘國之蛀蟲’雅爾江阿的那種。
簡親王世子威逼利誘不想歸還五十萬兩,繼承權火速轉讓,織造府坐擁江南,上上下下盤根錯節,可比老賴行為嚴重多了。沒有【抄家我在行】的加持,又有汗瑪法的信任,這回該如何整治?
皇上仿佛就是讓他露個臉,打個照麵,弘晏還在沉思,便被皇上牽進了正門。
織造府坐落在極為清幽的寬巷,整條街都是它的地兒,從府門到花園,灑掃得光鑒如新——或是換上新的木料,安安靜靜,秩序井然。到處都是雕梁畫棟,巧奪天工的手藝,不比簡親王府的裝飾差,弘晏瞧得眼花繚亂,半晌作了個對比,大伯的府邸比不上,三叔四叔的府邸也比不上。
這是專為接駕修葺的,一次比一次華美。尚未開春,花園裡姹紫嫣紅,足夠辦一場賞菊宴,還有各色稀奇花草,垂拱門後拔地而起一座行宮,規模隻能算中等,卻尤為綺麗精致,外頭雕刻,裡頭擺件無一不是珍品,像是彙聚江南的所有財氣與靈氣,即便看慣了好東西,依舊為之目眩神迷。
難怪汗瑪法喜歡南巡,弘晏恍悟了。
很快就有訓練有素的婢女進來,加上原先伺候的宮人,給主子們安排住處。皇上太子的住處自不用說,皇阿哥住在東邊,女眷住在西邊,唯獨定貴人水土不服,皇上體恤,準許她返程留在德州行宮休養,故而曹府沒有分配侍人。
太子對這兒稱得上熟悉,方才沒有露臉的四爺,七爺,八爺,還有十二十三跟在後頭,隻聽胤祥同胤祹小聲道:“十二哥,上回我來的時候,那兒沒有橫柱,這兒也沒有雕花,修繕了好些。”
十二收回望向弘晏的目光,溫和地點點頭,十三見他如此,欲言又止,南巡一趟,怎的氣質都變了?就像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一般!
想了想,他放低聲音:“十二哥……難不成也想做侄兒的知己?”
十二疑惑一瞬,不讚同地說:“你如何會這樣想?我隻想給侄兒念一念佛經,他的畫兒還在我這裡。”
隨即語速漸緩,轉為若有所思,最後化為明悟,對十三露出一個高興的笑容,透出前所未有的少年氣,“十三弟所言有理,哥哥要好好謝謝你。”
十三:“……?”
十三大驚,腦中浮現到四哥找他算賬的場景,霎時間欲哭無淚,這都是什麼事。
知己誤我!
129. 織布 一更
經過胤祥的一番點醒, 胤裪醍醐灌頂,在旁人看來平靜無比,實則出神地琢磨起來, 眼睛盛著點點亮光。然後不得不麵對一個慘淡的現實, 他沒有機會來到大侄子麵前,更沒有機會探討佛學,為他講解, 遑論像幾位哥哥一般成為知己。
因為弘晏又又又開始讀書了。
隻逛了一小會兒美輪美奐的花園,欣賞了一小會兒居住的臥房, 臥房同太子一個院落,離皇上的寢宮不遠。行宮建有縮小版的禦書房,乃是皇上處理政務、接見大臣之地,說不出的清幽雅致,藏書萬千,從窗外探出, 入目便是寒風中茂盛挺立的竹林, 送來一片綠意。
沐浴洗塵, 小憩一番, 大略安頓好之後,皇上把弘晏召到身邊。弘晏繞了禦書房一圈, 小聲感歎道:“這兒的竹子長得好生筆直。”
皇上瞥了眼屏風旁的桌椅, 頷首道:“曹寅有心了。這兒也是你讀書的地方, 元寶可喜歡?”
弘晏:“……”
緊接著, 皇上麵目和藹地告訴乖孫好消息,已經到了江寧,便無需似坐船那般,隻要功課做得好, 半日聽講半日出遊也是可以的。皇上沒說的是,同遊名單絕不包括十二,叔侄倆一有風吹草動,都在李德全的嚴密監控之中。
聽聞好消息,弘晏並沒有感動,也並沒有覺得快樂,他惆悵地想,下江南又有什麼樂趣呢?
不如佛經讀得暢快。
惆悵著惆悵著,便來到了第二日,兩位師傅奉旨出現,馬不停蹄地開始授課。弘晏雖然有意見,還是把皇上的話記在了心底,聚精會神勤奮描紅,態度遠超前日的認真,由此效率飛快,本該兩個時辰的臨摹課提早完成。
按汗瑪法的意思,明兒他有半日的出遊時間……弘晏幽幽歎了口氣,一邊收拾紙筆,一邊旁敲側擊,問一臉欣慰看著他的王大人:“老師可曾來過江寧?”
王士禛祖籍杭州,與江寧同屬江南傍水的繁華府城,都是風景如畫,文風鼎盛之地。對於弘晏的提問,王大人向來無有不應,小爺每每叫他一回老師,心裡都要美一次,感動一次,出門的步伐飄飄然,恨不得讓做夢的同僚聽聽!
說起這個,他捋了捋長須,頗有感觸地說道:“老臣少時求學,作詩遊曆,來的正是江寧,於此待過五六年光景。如今雖與從前不同,倒還很是熟悉,滄海桑田,都是來時的模樣啊。”
見弘晏一臉期盼地看著他,王士禛漸漸明白了,小爺這是要他介紹介紹。
作為博聞強識的文臣才子,王大人樂意之至,笑眯眯回憶有關江寧的古籍典籍,書中記載的地形地貌,準備同學生好好敘說曆史,再即興吟誦一首秦淮河的詩篇,“小爺對江寧感興趣,儘管問臣便是。”
弘晏當即順杆爬,求知若渴地問:“織布怎麼織?織機怎麼運作?”
王大人:“……”
這兒的織布指的是織機,紡線織出布匹綢緞,至於成衣,那是織布基礎上的裁剪縫合再加工。織布是什麼,這個他懂,但織布怎麼織,其詳細的步驟與方法,實在觸及到了王大人的知識盲區——他不知道。
弘晏若無其事,貼心地換了個話題,“老師可知織造府平日的差事,曹家可有豢養繡娘?”
王大人迅速脫離尷尬的境地,麵色淡然地開口,很有一片翰林風範,詳細而又清晰地同弘晏說起,隻當是皇長孫殿下的好奇心。
江寧蘇州兩處,彙聚天下七成的珍貴布料,兩府織造管的就是這一行。或是采購,或是定價,或是買賣,向宮裡頭供應織品,行事與皇商沒什麼不同,地位卻遠勝皇商,甚至諸多官員。譬如曹家,養的繡娘數不勝數,為踩織機,為紡布緞,這也是他們的職責所在。
禦書房寂靜無人,王大人說著越發深入,一時間沒有刹住車,字裡行間的意思,便是曹李兩家深得皇上信任,與幾家豪強皇商一道,掌控江南近乎九成的布匹買賣。說到最後收了音,麵色稍顯複雜,隨即一笑,扯到了彆處去。
從前他雖厭惡官場,無欲無求,也知不該說的彆說,凡事把握一個度,否則招了皇上的眼,哪能蹦躂到最後?
王大人說得很是中肯,弘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低頭瞅了眼衣裳,這指不定就是織造府上貢的。
有壟斷就有暴利,就會滋生金錢的溫床,他的瑞鳳眼深了一深。九叔曾和他無意間提過,開在江南的毛衣分店,生意不若北方紅火。縱然有氣候的原因,掌櫃拓展人脈稍顯艱難,可有壟斷者從中作梗?
天高皇帝遠,懷有聚寶盆的人,向來不容許他人分一杯羹。
王大人見他想得出神,不由問了一句,弘晏也不瞞他,露出頰邊的小梨渦:“我想試試織機。”
王士禛:“……”
王大人要心肌梗塞了。試試?怎麼試??
眼瞧老師捂住胸口,就要揮淚勸諫,弘晏義正言辭地解釋:“汗瑪法說過,為君者當心懷天下,體察民情。我身為皇室子孫,不及汗瑪法為江山負責,肩上同樣扛有責任,應當深入學習民貴思想,體會百姓織布不易,跟隨汗瑪法的腳步堅定前進!此回來到江寧,就是最好的試煉場!”
王大人身軀巨震,那廂,皇上邁入禦書房的腳步一頓。
半晌,他低聲問李德全:“朕什麼時候同他說過?”
李德全收回瞠目結舌,絞儘腦汁地回想:“是……是……”
皇上擺擺手製止了他,眼角眉梢舒展開來,渾身如喝了蜜水那樣舒坦,恨不能把乖孫抱進懷裡好好搓揉。接著大步走進,欣慰地朗聲道:“好!朕應你。如何體會百姓織布不易?”
弘晏反應極快,甜甜叫了聲‘汗瑪法’,想了想,引用陸遊的一句詩,“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生怕皇上聽不懂,弘晏貼心地加了句注釋,“這話的意思是,雄辯不如實踐。”
“……”伴隨王大人的欲言又止,皇上的欣慰消散得無影無蹤,“朕學過。”
隨即換了個姿勢,把雙手負在身後,鳳眼睨著他:“你要親自上手?”
弘晏得寸進尺:“還要曹大人李大人陪我!”.
曹寅曹大人不知天降差事,正和李煦李大人為張羅夜宴而忙碌。對於織造府的人來說,能與皇上共進晚膳,哪怕居於末席也是天大的榮耀,莫說還能見到太子爺,以及諸位不常得見的皇阿哥。
要說最不常得見,還是來時露了一麵,因讀書深居簡出的皇長孫殿下。這樣的場合,光憑女眷操持還不夠,有曹寅在,大夫人李氏的擔子總算鬆了些,近來忙得腳不沾地,終於有了片刻閒暇,給諸位妃嬪小主請安過後,念頭一轉,來到老太君所居的正堂。
自皇上在府前說了那樣一番話,老太君孫氏的麵上滿是笑容,婢女犯錯也不讓人訓斥,額間係著一道抹額,慈和得很。
李氏腳步生風,行禮的時候不失端莊,先是喚了一聲母親,“近日兒媳有所怠慢,是兒媳的不是。”老夫人便嗔她:“一來皇上駕臨,二來你哥哥在,有什麼怠不怠慢的?淨說一些胡話。”
“是,兒媳這不是嘴笨麼。”李氏連忙告了聲罪,直哄得老夫人開懷大笑,眼底透出一抹喜意,把藏在心裡許久的一幕低低訴說出來,“您有所不知,皇長孫殿下到來的時候,隻盯著我們芸姐兒看了眼。”
“那樣出色的孩子,我從來沒見過,與太子爺像了五成,皇上像了三成!兒媳後來才想,殿下在宮中,莫說同齡的姐姐妹妹了,就是同齡的兄弟也沒有。此番下江南,伴讀也沒就位,您說……”
老夫人直起脊背,霎時精神了,“你觀察的,可是半分不差?”
李氏輕輕搖頭,嗓音壓得更低,“兒媳哪敢欺瞞與您!夫君的意思是不急,皇上駐蹕,少說也有月餘,總能找到機會。可殿下竟還要讀書,成日見不著一麵,也不出門賞景,兒媳這心,起起落落沒個底兒,才想讓您尋個主意。”
老夫人緩緩順出一口氣,心下轉過數個念頭,又一一否去。李氏在旁邊殷殷瞧著她,半晌,便聽老夫人當機立斷道:“不能拖了。同芸姐兒說過沒有?活潑一些,同時彆忘了規矩。老身待會求見皇上,向皇上求一道恩典,明後容殿下到我曹氏族學參觀一二,指點一二!”
130. 默契 一更
臨近晚宴, 太子以及諸位阿哥接連露麵,風度卓然,各有千秋, 叫地方官員們牢牢記住他們的麵容, 努力找尋著搭訕機會。
上呈的都是些簡樸菜式,也沒有名貴酒水,味道卻是意外的不錯, 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白菜,也能炒出格外鮮美的滋味。在座有皇上心腹, 還有南巡的隨駕京官,曹寅坐在下首,麵帶笑容地眯眼望去,依舊未見皇長孫的身影,不禁在心裡感慨,殿下勤奮好學, 倒比皇上還難見一些。
非但曹寅, 皇阿哥們同樣戚戚, 特彆是幾個知己, 還有意圖躋身知己的半大少年,連飲酒飲水都沒了滋味兒。
他們身為弘晏的叔叔, 成日見不上大侄子一麵, 沒那個膽兒詢問汗阿瑪, 每每詢問二哥, 二哥隻說元寶在讀書。就連板正守矩的四爺都覺得過了些,這幾日隨著太子旁聽政務,好容易得了空閒,思慮過後決定求見皇上, 提上一提,就趁觥籌交錯,晚宴結束的時間。
他記得承諾元寶的那句“慢慢來”。
……
待到宴席告一段落,輕瞥八爺一眼,四爺特地避開人群,哪知半路撞見行事匆匆的李德全。李大總管稍顯驚喜地道:“巧了,皇上正要尋貝勒爺您呢,快隨奴才走吧。”
四爺神色一愣,頷首加快腳程,心下多了些猜測。與他預料的完全相反,皇上坐在禦書房,不緊不慢地吩咐道:“朕叫你來,也沒什麼要緊事。明兒弘晏出府,你看著他,莫讓他織……撒歡撒到了天邊去,凡事約束著些。”
簡而言之,皇上給弘晏找了個叔叔做隨身保鏢,首選挑中四爺。驚喜來得太快,四爺有些不敢相信,恭敬應了是,繼而收斂笑容,微微放輕聲音,“侄兒出府,為往何處?”
皇上頓了一頓,像是有些難以啟齒,輕飄飄睨向李德全。
李德全忠實履行代言人職責,連忙躬身說:“回貝勒爺,小爺想去織布的地兒,或有曹大人李大人知曉。”
晌午王大人在時,那番祖孫對話,李大總管每每回憶,總有些唏噓——
皇上問:“為何要曹寅李煦跟著?”
弘晏的理由無懈可擊:“他們熟悉路。”
皇上:“……”皇上叫人把王士禛送回住處,威嚴道:“朕不同意。”
弘晏仰起頭,眨眨眼,開辟一條有彆於撒嬌的新道路:“偷得半日閒,孫兒發現曹家有個占地極廣的佛堂,是探尋佛法的好地方。汗瑪法您忘了嗎?織毛衣與織布無甚區彆,念經卻大了去了!”
皇上:“…………”
皇上恨不能拎來十二阿哥訓斥一頓。左右張望一番,發現沒有趁手的雞毛撣子,曹家更不會準備此物,也是生怕乖孫一去不複返,日後沉迷五台山的風景,最終無奈妥協,瞬間定下了監督的人。
李德全瞧得目瞪口呆。
這一推一拉,真是說不出的智慧。每每觀看皇上與小爺的交鋒,他總能有所領悟,李大總管回過神來,神色愈發感慨。
織布,曹寅,李煦……四爺真真正正地詫異了,眼眸深了深。
告退回到自己住處,胤禛一路上都在思量,蘇培盛亦步亦趨地跟著,不敢出聲打攪。當晚,四貝勒房裡的火燭亮了小半夜,才終於讓人打水沐浴,洗漱安歇。
燭火熄滅,一切歸於黑暗,唯有暈黃的月光透進窗。一手撐在榻上,四爺半閉著眼,出聲問蘇培盛:“爺同元寶的默契,如何?”
蘇培盛靠在榻前,睡意不翼而飛:“……”
大半夜的,爺這是什麼問題。
他暗嘶一聲,從反應到開口隻用了千分之一毫秒,信誓旦旦道:“自然是無人能比,遠勝八爺!”
這話讓人心裡舒坦,四爺鳳眼深邃地點點頭,“安歇吧。”.
相比於四爺的當麵通知,曹大人李大人就寢之前,雙雙得到皇上口諭,實乃出乎預料,大吃一驚。什麼叫“精心伺候著,見弘晏如見朕”?
皇長孫比他們預想的還要受寵,不,這已經脫離受寵的範疇。聯想到聖駕來臨的一幕幕,簡直、簡直就是皇上他指定的,隔一輩的繼承人,就差冊封皇太孫了!
口諭沒說小爺出府的去處,他們也來不及關心這個,震驚過後,曹大人李大人如出一轍,從心底湧上絲絲喜意。
太子身為板上釘釘的下一任帝王,近來地位越發鞏固,待他們的態度一直淡淡。不論送年禮,還是遞請安折子,回複中規中矩不顯親切,雖不至於疏離,卻讓人心七上八下,落不到實處去。
從前,明珠索額圖都得拉攏他們,現今可大不相同。形式天翻地覆,朝堂肅然一清,而他們是皇家的奴才,若新帝登基不用他們,就離家族覆滅不遠了!
為家族計,為前途計,未免過猶不及招來厭煩,他們合計找尋另辟蹊徑的法子,而南巡的這些時日,恰有另一條路擺在麵前——皇長孫。
正愁沒有接觸皇長孫的機會,皇上便遞給了他們。哪有比近距離相處的方式,更能了解小主子的性格喜好?
李煦嘴角帶了一抹笑,便是天下奇珍,他們也能為小爺找來。
因著心裡存了事,翻來覆去睡得不甚安穩,第二日來不及向老太君請安,他起了個大早候在正門外,親自挑選侍衛車輛,勢要護衛小爺周全,恰與曹寅碰上了麵。
二人互相頷首,心照不宣地挪開眼,卻見一個絳藍衣裳的挺拔人影大步而來——
是四貝勒。
與此同時,老太君親自端過早膳,意圖向皇上求個恩典。皇上笑容溫和,依舊如府前那般扶她起身,隻是剛剛提起曹氏族學,皇上沒有即刻答應,又一次睨向李德全。
難不成要朕解釋,弘晏忙著織布,沒空前往族學?
李德全賠笑著解釋:“小爺出府去了,皇上吩咐曹大人李大人跟著,怕是明後都沒有空閒。”
伴隨著老太君吃驚、遺憾卻不敢過問的神色,弘晏迎著朝露,精神抖擻地踏出織造府,“曹大人,李大人……四叔?”
四爺朝他微微一笑,那一瞬間的冰霜消融看愣了曹寅,李煦恍惚想起,四貝勒是皇長孫最早傳到江南的知己,叔侄倆的情分非同尋常,好似不應出現在你爭我奪的皇家。
弘晏有些驚喜,高高興興牽起四叔的手,側身問候二位大人。
小圓臉盛著親切的笑,問候得曹寅李煦受寵若驚,也讓他們的擔憂不翼而飛,籌謀越發甘願,不出一刻鐘,他們的眼神不約而同帶上了慈愛,彆提心中諸多感慨,皇長孫殿下,原來是這樣的人物!
“……”四爺在旁看著,不發一言。
胤禛很是熟悉弘晏的笑容。親切無比,燦爛無比,和催債索額圖的時候一模一樣,隻那回轉身拎出造假牌匾,這回呢?
終於,曹寅溫聲問起出府的去處,弘晏笑眯眯地道:“二位大人身為織造,自然懂得織造諸事。我想瞧瞧繡娘如何織布,織機如何運作,可否勞煩二位大人?”
分外禮貌的語氣,足以讓人忽略話間內容,曹寅正欲開口,李煦便不假思索地答應,待反應過來,麵色顯現絲絲愕然與為難。
繡娘待的織坊,光是江寧便足有上百個,管理權都下放給織坊管事,由織造府小吏統轄,他們最多過問幾句,更不會輕易涉足。
換成現代的說法,一個服裝公司的董事長,平日操縱走向,指點決策,除非視察,如何會去往加工廠,看工人生產服裝?
對於弘晏的要求,他們一頭霧水,並打心眼裡抗拒。太突兀了,如若織坊頗為雜亂,繡娘不守規矩,衝撞了小爺該怎麼好?!
何況這都是女子的活計!
隻是有皇命在,曹寅不敢不從,遑論那句“見弘晏如見朕”,乃是不可違背的口諭。
李煦應了,曹寅卻還沒應。等到弘晏望向他,四爺神色莫名,曹寅心思急轉,在心底微歎一聲,麵上儒雅帶笑,躬身道:“小爺既想瞧瞧,論起織坊,就近便有一座,離這兒沒幾步路,二位爺隨奴才來。”
說罷低聲吩咐身旁的隨從,語氣稍顯急切,隨從連連應是,轉身匆匆離去。
弘晏當做沒看見,被四爺托著鑽進馬車。小黑小灰在暗中跟著,車夫是曹寅安排的人,叔侄倆默契地沒有說話,不出一會便到了繡坊。
此處繡坊臨街,左右都是鋪麵,環境寬敞明亮,織機井然有序地運作著,吱呀聲與唧唧聲傳入耳中。繡娘低著頭全神貫注,唯有管事急急迎上來,向弘晏四爺磕頭行了大禮,繼而誠惶誠恐,同曹寅彙報著什麼。
弘晏稍稍打量,隻見繡娘麵頰紅潤,雙手靈活,頗有精氣神,唯有零星的幾座織機麵前無人,當即心下有了數。
他也沒問,放開四爺的手湊近幾步,在旁觀察織布的步驟,以及統一樣式的織機結構,在腦中勾勒著圖紙,半晌,左手從衣襟掏出一截短短的炭筆,又恍若無意地塞了回去。
動作不過短短一瞬,下一秒,四爺撩起眼,淡淡問道:“這裡可有隔牆的獨立空間?爺的侄兒想要試試織布——我亦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