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織機 二更
四爺說罷, 織機的聲音驟然停下,繡坊一片詭異的寂靜。
見織造大人都要以禮相待,由此略知貴人身份, 從而激動得哆嗦的管事驀然瞪大眼, 連曹寅李煦都愣了好些時候,懷疑自己聽錯了。
可再怎麼看,四貝勒好端端地站在那兒, 皇長孫殿下也好端端地站在那兒,就著四貝勒的話微微點頭, 眼睛布滿讚賞,一副很認同的模樣。
曹寅:“……”
李煦:“……”
他們隻覺呼吸都不順暢,差一點點就要捂住胸口,跪下勸諫了。小爺前來繡坊還不夠,連帶著堂堂皇阿哥,堂堂四貝勒, 竟對女兒家才會上手的織布感興趣, 這、這要傳出去讓皇上知曉, 他們該如何交代?
這怎麼能行?!
曹寅選中這裡的緣故, 是因隱約有些印象,這兒的管事倒還機靈。事實證明他的選擇不錯, 無需他下命令, 管事從呆滯中拔出神, 急急忙忙遣散繡娘, 好似身後有鬼在追。
清場過後,管事氣喘籲籲地作揖道:“二位貴人,使不得,使不得!這都是繡娘乾的活計, 怎能讓您的尊貴之軀——”
四爺一挑眉,渾身威儀壓迫式地散發,淡淡打斷了他:“不過生了興趣,想要嘗試罷了。汗阿瑪準許之事,怎麼,你不願意。”
看似對著麵前人,實則對著曹寅李煦,給他們稍稍提個醒。聽聞‘汗阿瑪’三個字,管事腿一軟,麵色空白,心臟好似迸出胸腔,他平生何時見過這樣的大人物?還有貴人所說的“侄子”……
當即哆哆嗦嗦地道:“有,有的!裡頭有個隔間,放著一架最好的織機,用了最名貴的木料,等閒不輕易動用,您,您快請。”
曹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和李煦眼睜睜看著叔侄倆手牽著手,興致勃勃地往裡走。隻聽木門嘎吱一聲響起,又嘎吱一聲關上,半晌,傳來四爺一句悠悠的話:
“方才觀摩許久,織的不好,還請見諒。”
曹寅:“……”
李煦:“……”
不知過了多久,也仿佛一瞬間,唧唧聲十分有規律地搖動著,一刻不停鑽進人的耳膜。於江南叱吒風雲的兩位織造,慢慢化為兩座雕像,等候著皇長孫殿下,還有貝勒爺織完布。
隔間。
弘晏瑞鳳眼亮晶晶的。他掏出藏在衣襟的炭筆,還有折疊好的白紙,小小聲地說:“四叔,我就知道,你與侄兒的默契最足了。”
現如今一人織布,一人畫畫,既不耽誤功夫,又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隱瞞。要知道在江寧這一塊,織機可是曹家的‘壟斷財產’,市麵上不予流通,便是購買,也得花好大的價錢,如若不是富人,根本買不起織機!
百姓少有織機,習慣在曹家經營的布莊購買布匹成衣;手巧的女子想要賺些錢財,養家糊口,唯有成為繡娘一途,或是織布,或是製衣,還需經過重重篩選,曹家更是她們打破頭想去的地兒。
——畢竟天下百工,占據各行各業。都說士農工商,雖農耕為本,百姓的養家手段不止養豬,也不止種植,還有手工一途,《養豬手冊》對她們全然無用。
如若沒有猜錯,方才零星的空位,或是坐著麵黃肌瘦,或是剛招進工的繡娘。便是富庶無比,占儘天下稅收的江南,哪有人人麵色紅潤的奇跡景象呢。
聽聞弘晏的話,四爺麵上不顯,心中既高興又舒坦,冷銳的棱角變得柔和,嘴角掀起微微的弧度。
元寶一拿炭筆,他便明白侄兒想做什麼,畢竟三爺上位的方式刻骨銘心,他絕不可能忘記。為著更好地配合,織機怎麼用,他當真默默觀察了許久,沉吟片刻,方像模像樣地動起手來。
見弘晏彎著眼睛,一個勁地盯著自己瞧,四爺寵溺地摸摸他的頭:“快畫。”.
唧唧聲響了有一段時間。繡坊裡,曹寅李煦脫離雙眼發直的雕塑之狀,在過道內來回踱步,管事候在一旁,大氣不敢喘上一聲。
還是那句話,皇命不可違,小爺便是想要上天,他們也得兜著,出了事兒第一個被皇上責罰。
話是這麼說,曹寅也漸漸恢複平靜。但他如何也想不通,是江寧不好玩,還是風景不夠美,叔侄倆怎麼就迷上織布了?
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沉聲叮囑管事:“約束好那些繡娘,務必做到人人封口。若有泄露,本官絕不饒你。”
李煦摸著短須點點頭,子清說的好,封口絕不能忘。
等待的時間變得分外漫長,管事更是在心裡數著數,待織機聲停,叔侄倆終於現出身影,他幾乎要喜極而泣,小心翼翼地道:“貴人出來了,累著您了。可要喝杯茶?”
四爺一手牽著弘晏,一手捏著幾片白布,白布七零八落,也沒有排列的紋路,看著簡直辣眼睛,更稱不上能入眼的成品。
曹寅定睛一瞧,李煦也是不由自主地望去:“……”
這又是何必呢。
二人一陣無言,頓了頓,組織著違心的恭維話,正欲說出口,卻聽四爺淡定道:“不必,試也試過,我們這就回行宮。”
這話如同天降甘霖,李煦大鬆了一口氣,曹寅鬆口氣的同時,稍稍有些遺憾。此番跟隨小爺外出,收獲極少,唯獨知曉一個織布的愛好——這算什麼愛好?
罷,時日長著,不若等下回。
……
皇上召見官員的空隙,得知叔侄倆乘坐馬車歸來,不禁看了看天色,這才多久。
太子立在一旁,神色斂了斂,笑容不是很好看,老四跟著元寶出門,他怕是最後一個知曉的。隻是汗阿瑪發話,做兒子的隻能聽從,隻能收住酸溜溜的勁兒,凝神聽李德全說話。
李德全將曹寅李煦的安排一一敘說,最後提起四爺與弘晏的目的地——繡坊,笑眯眯地添上一句話:“這是體悟民生,體恤百姓呢。”
七爺咋了咋舌,不禁感歎,四哥的知己之位真是穩如泰山。八爺立在太子身側,唇角的笑容不變,隻細心看去,才會發現弧度落了一落。
弘晏用過午膳,便是雷打不動的讀書,雷打不動的功課,上完興衝衝地去尋皇上,說要一個信得過的工匠。
皇上:“……要工匠做什麼?”
“您過幾日就知曉了。”弘晏神神秘秘地賣關子,緊接著悵然歎氣,“可惜戴先生遠在京城,為研製戰車無法隨駕,否則孫兒就不必找彆人。”
皇上冷聲道:“朕若看到他的臉,飯都少吃一碗,還是彆來的好。”說罷擺擺手,說工匠朕來安排,你自去吧。
弘晏:“……”
汗瑪法還記著仇呢?
他歎著氣告退,一邊揚聲說:“明兒還要曹大人李大人陪我出府,隻耽誤一點兒時間,很快回來!”
而後一溜煙地跑了,皇上擱下筆,望著他的背影發愣,半晌闔上雙目,細細想著曹寅和李煦。
這小子,何時與他們如此熟稔了?
皇上忽然睜開眼,“你說,曹家李家,莫不是打著元寶的主意。”
片刻緩緩道:“他還小,麵前的路,自有朕和太子掃平……”無需臣子奴才替他操心、替他拿主意,唯一的用處,便是效忠。
如戴梓那般儘心儘力,不帶利用地效忠。
李德全心下巨震,低垂著頭不敢言語。
禦書房陷入寂靜,唯有一平緩,一急促的呼吸聲.
四爺重新加入聽政大軍,莫名遭受兄弟們有意無意的排擠,卻仿佛毫不為意,甘之如飴,那模樣看得胤禩很不是滋味。手下一片間諜大軍無用武之地,他還能將四哥鯊了不成?
當晚,八爺喚來智囊何焯,正欲問策,卻聽皇上召見。
來到禦書房,未有片刻耽誤,迎頭便是一句吩咐:“明兒一早,你跟著弘晏出府,看著他些。記下曹寅與李煦的反應,回來說予朕聽。”
驚喜來得太快,八爺有些不敢相信,有著瞬間愣神,而後恭謹應下。回房琢磨皇上的後兩句話,胤禩鬆開眉心,問何焯:“你說,我與元寶的默契如何?”
何焯:“……高山流水,無人能及。”
八爺微微一笑,熄燈入睡。
第二天清晨,曹大人李大人候在府前,發現‘保鏢’換成了八貝勒。
相比於冷麵的四貝勒,八爺這如沐春風的笑,讓人見之舒心,一時間忘記他是覆滅天地會總壇的狠角色,也忘記另一個‘狠角色’,正是態度親切,豆丁臉三頭身的皇長孫殿下。
曹寅恭聲問去哪兒,弘晏笑眯眯:“換一個繡坊看看。”
李煦:“……”
許是早有準備,今兒清場的效率很高,弘晏牽著八叔的手走進繡坊,目光在空無一人的織機上流連。
弘晏望了許久,片刻挪開目光。
八爺笑意盈然,轉頭望向二位大人,“我倒想買一架織機回府——織布光試不行,還需天長月久地練習,帶著侄兒一道,何其樂哉?”
132. 好處 一更
“……”曹寅李煦愣在原地, 怔愣半晌,麵色有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空白。
搬架織機回府,天長日久地練習, 這, 這……
他們如何也沒料到,實在是想破頭也不明白。小爺好奇織布,四貝勒嘗試織布, 八貝勒更要把織機扛到府中去,這天下最為尊貴的叔侄幾人, 怎麼就同織布扯上關係,結下不解之緣了?
難不成織布有超越騎射,甚至超越政務的魅力在??
他們淪為帶路人不說,皇上、皇上竟也任由幾位爺胡鬨?!
想是這般想,而今沒有太多時間留給他們思慮。依照八貝勒的身份,想要一台織機不過隨手之舉, 也用不著同他們開口‘報備’。那如沐春風的笑言, 風度翩翩的請求, 二人能說一句拒絕麼!
就算不用顧及年輕的八貝勒, 皇上的心尖尖——皇長孫殿下還在麵前。
那可是未來的“君”。
非但折煞他們,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倒逼, 見弘晏直直盯著他們, 李煦連說不敢, 將震驚與不解咽到嗓子裡, 強自鎮定地笑道:“……是,是。不過小小的一架織機,哪還用得著您出銀子?”
曹寅跟著頷首,沉聲召來繡坊管事, 叫人挑了一架最新最精致的,秘密運回織造府中,運往八爺的住處,途中不能有半點磕碰;並將紡線原料也一並打包,若原料不夠,使喚他們便是。
安排得很是妥帖,沒有半點不周到的地方,弘晏抿出一對梨渦,朝他們笑得燦爛。八爺輕輕頷首,語調溫和地道:“為滿足胤禩的好奇,謝過曹大人割愛,二位大人辛苦。”
這‘割愛’一詞聽在耳裡,曹寅微微一僵,不知作何反應,隻得在心裡苦笑,這都是什麼事兒。
李煦已經絞儘腦汁開始構思,運送織機的動靜該如何隱瞞,是否要上報皇上,弘晏便恍若無意地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開始問起身為織造的起居日常,以及江寧有何如畫的好風景……無一不是他們熟悉的領域,霎時間,兩人如昨兒那般大鬆了一口氣,頗有些詭異尷尬的氣氛一掃而空。
加上弘晏的笑臉分外親切,時不時應和幾句,絕不讓話題冷場,堪稱獨一無二的好上司,曹寅逐漸找回那叱吒江南官場、八麵玲瓏的待人手段,李煦的心也逐漸活絡起來。
搬運織機好似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弘晏牽著八爺的手,提出去繁華的街巷看上一看,逛上一逛,對繡坊再沒有半分留戀,也恰恰合了曹大人李大人的想法,心間大石緩緩落了地。
精心挑選的護衛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他們彆提有多感動,使出渾身解數圍在皇長孫與八貝勒身旁,保護得密不透風;至於兩位織造大人,像是約好一般,緊靠在弘晏那一側,八爺餘光瞥見,眉梢揚了起來。
李大人的大本營在蘇州,論江寧,還是曹大人更為了解。曹寅不疾不徐,娓娓介紹著府城布局、老街曆史,以及各處風貌,彰顯深厚素養,形容頗有意趣,弘晏聽得津津有味,眼底盛著晶晶亮的向往,曹寅見此,恭敬之餘,笑容更深了些。
半日遊玩算得上賓主儘歡,拉近了皇長孫與兩府織造好大一截距離,李煦笑容滿麵,曹寅心下一定,覺得是時候讓芸姐兒顯於人前,畢竟凡事講究近水樓台先得月。小爺對織布的興致已消,成日與叔叔在一塊,都沒個同齡人陪伴。
母親提議的族學還是有些欠妥,不如——
正斟酌此事,回府時候,弘晏笑眯眯地呼出一口熱氣:“織布試過了,紡紗卻是不甚明白,明兒前去瞧瞧紗機,曹大人李大人可要記得換一家。”
曹寅:“……”
李煦:“……”.
曹府。
今兒走的不少,額間發了薄汗,李氏接過丈夫的外袍,轉身遞給婢女,隨即服侍曹寅淨麵,一邊低聲問:“老爺同皇長孫殿下相處多日,芸姐兒的事,可有個章程?”
老太君依仗皇上與她的情分,卻是空手而歸,李氏實在是心下惴惴,忐忑難安。等到曹寅得皇上吩咐,與皇長孫有著半日相處,這才鬆一口氣,有了峰回路轉的歡喜。
聽出妻子言語中的希冀,曹寅頓了頓,麵上顯出一抹疲憊,心累至極地道:“怕是沒機會了。”
李氏一驚,“怎麼會?”
“小爺成日沒個空閒,遑論與芸姐兒玩耍,你我籌謀再多也是無用功。”曹寅閉著眼睛長歎一聲,深知紡紗這事決不能說與人聽。
隻是昨兒與四爺試織機,今兒與八爺搬織機,明兒是不是要與太子爺造紗機了?!
李氏急急說道:“不是說半日讀書,半日出遊麼。”隨即靈光一閃,“不如捎上芸姐兒一道,也不耽誤什麼,老爺以為如何?”
“便是半日出遊也不得空……”聽到後半句話,曹寅沉默一瞬,夫人這個主意,除了心思太過昭然若揭,瞞不過人精以外,其他都好。
他倒是想捎,讓芸姐兒做男孩打扮,可如此一來,紡紗織布的秘密豈不是瞞不住了?
自討苦吃,萬萬不可!
聽著丈夫斬釘截鐵的拒絕,並說等會請見老夫人,叫母親打消這個主意,李氏愕然半晌,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卻見曹寅稍顯淩厲的目光望來,盛滿不容置疑。
她心底一沉,就算再不情願,也隻好忍痛應是。
這到底是為什麼?籌劃了那麼久,期望了那麼久,全付之東流了!.
今晨出府的時間比昨天久。趁著午膳時候,八爺發動手下,將織機神不知鬼不覺運往弘晏的住處,交到皇上派來的匠人手中。
匠人姓呂,手藝極其精湛,是領朝廷俸祿,在工部掛名的能工巧匠,更與弘晏有著不解之緣——由四爺牽線搭橋,替他製作牌匾的那一個。
弘晏覺得眼熟,半晌恍然大悟,暗暗歎息,原來他是汗瑪法的人。
那廂,呂匠人動作拘謹,不甚明白皇長孫的用意,直至小爺遞來一張圖紙,上寫‘飛梭’兩個大字,他仔細看去,越看越是癡迷,半晌睜大了眼,眼底布滿激動,“這……”
作為專業精匠,他不是沒有造過織布的梭子,但這與往常形式完全不同。更何況圖紙旁邊標明了飛梭的用處,足夠使效率大大增添,還有名叫‘彈簧’的新奇的東西,是他從未涉足過的領域!
呂匠人在製造一行浸淫了大半輩子,養出毒辣的眼光。越是細思,越覺得兩端的小槽滾輪蘊含無儘的妙處,不用弘晏吩咐,便拍胸脯保證早早做出,簡陋彈簧需要的精煉淬火,更不必想法子,他自個努力解決。
積極踴躍的態度與戴梓不相上下,叫弘晏感動不已,自掏腰包備好獎勵金,當晚,呂匠人就在藏有織機的隔壁住下,方便日後打工、不,辦差。
而弘晏終於被聽政多日,近來熟悉江南官場,好不容易得空的太子逮了個正著。
他這幾日清晨出門,午後讀書,晚上又睡得早,樁樁件件都與親爹岔開,等太子回宮的時候,察覺兒子睡得很是香甜。
一想到前日四叔陪,昨日八叔陪,太子心頭倒翻一壇酸溜溜的醋,還有織布這回事,元寶從未同他解釋過,尋得機會哪能不質問?
倒顯的他這個阿瑪像外人!
三喜他們都被遣散了。屋內不知不覺形成這般場景:燭火幽幽,太子前進一步,弘晏後退一步,退著退著退到了牆根,眼看著無路可退,即將陷入水深火熱的魔爪,忽而天降甘霖,皇上喚太子前去禦書房。
弘晏小小鬆了一口氣,發現太子歸來得很快,俊朗麵龐多雲轉晴,不由眨了眨眼,問:“明兒換作阿瑪當保……陪我?”
太子哼笑一聲,沒有開口,唯獨安歇之前,整合前幾日打探的消息,問了何柱兒同樣的默契問題。
孤難不成比老四老八差?
何柱兒不假思索,嘴快無比:“父子天性,那還用說!”
如此回答足以打九十九分,太子擺手遣他下去,轉而思考起皇上的用意,譬如陪弘晏出府,為何輪流,而不指定專人?.
曹寅不過隨口一說,哪知第三日,還真來了太子爺。
兩人:“……”
他們何德何能,紡紗這活計何德何能。
有太子在,他們收斂了所有心思,不敢有絲毫表露,距離拿捏得恰到好處。兩刻鐘後來到紗房,圍觀訓練有素的繡娘紡織,不等太子說話,曹寅恭敬笑道:“裡頭有專為您與小爺所設的隔間,您儘去,奴才在外候著。”
李煦極有眼色地補充:“最新最精美的紗機已備好,隻待運回府中,您看,需不需要奴才尋來工匠,親手造一架?”
太子:“…………”
弘晏驚奇地望去,這覺悟,這反應,不愧是汗瑪法信任的心腹呀。
生生被人掐去與兒子的默契,生生落後於兩個知己,太子麵上含笑,心裡狠狠給曹大人李大人記了一筆,渾身氣勢有些冷沉。
低頭看著紗機,胤礽半晌做好心裡建設,堂堂一國儲君,開始——紡紗。
一邊磕磕絆絆地動手,一邊旁觀弘晏畫畫,瞧了半天,終於瞧出圖紙與手下紗機的區彆。圖紙之上,紗錠由平放改為豎立,也就是這小小的改動,弘晏神色肅穆,好似在乾什麼前所未有的大事業。
不等太子問起,弘晏放下炭筆,小小聲地指著它道:“珍妮紡紗機。”
太子眉梢一動,稍顯狐疑:“什麼紗機?”
怎麼是個洋文名兒?
霎那間靈光一閃,弘晏望著放下身段辛勤勞作的阿瑪,擦去眼底不存在的淚花,鄭重其事地道:“保成紡紗機!”
與此同時,織造府行宮。
皇上擱下朱筆,準備前往河堤視察。更衣的間隙,他問李德全:“你可知朕輪流派人的用意?”
李德全躬身搖頭,表示不知。
“帝王之道,便是不能厚此薄彼,雨露均沾才好。”皇上目光悠遠,“至於太子,朕看他按捺不住,想了想便讓他去罷。”
“急什麼?元寶總歸是他的兒子,便是知己遍天下,也不會忘記阿瑪的好處!”
133. 厚禮 一更
當下的紡車需要手搖, 還沒有到取消人力自動化的地步。那“保成紡紗機”的名號一出,太子修長有力、平日握筆批折的手猛地一顫,紡織音嘎吱停了下來。
隔間出現一片突兀的寂靜。
他看向鄭重其事的弘晏, 俊顏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顧忌曹寅李煦守在門外, 忍了又忍,這才壓低聲音道:“紡紗機就紡紗機,不必取什麼名字。”
還是他的乳名, 傳出去像什麼話?全天下都知道他來紡紗了!
又睨兒子一眼,指了指圖紙說:“都是你的功勞, 孤倒覺得,元寶紡紗機很是合適,朗朗上口,寓意也好。”
“不成。”
弘晏疊好圖紙,仔細放進衣襟,圓臉蛋寫滿不讚同。
他小小聲地道:“阿瑪為了解紡紗, 不惜親自動手, 更是兒子得以改進紡機的大功臣, 怎就當不起冠名了?此舉堪比聖痘, 要讓天下百姓知道,定有數不清的頌揚, 直至千秋萬代, 都會記得‘保成紡織機’的名字!”
“兒子的功勞已經足夠, 這不為了阿瑪考慮, 心係與您麼。”
弘晏無辜地瞧著他,說罷眼底浮現絲絲譴責,像是在說,於名聲有益的功勞, 阿瑪怎的還不要呢。
太子:“……”
被人追著喂聲望,甚至殷殷期盼,這樣的感受,太子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體悟,是與躺贏完全不同的滋味。
難以形容胤礽此時的複雜心緒,尤其這人還是他的寶貝兒子。難以啟齒之餘,還有些微微的得意——出門一趟,老四老八什麼都沒有,元寶到底與他最親。
幾日來的悶氣煙消雲散,不情願稍稍消減一些,太子到底不是‘色’令智昏之人,他一針見血,問出最為關鍵的問題:“此舉如何堪比聖痘?”
弘晏覺得時辰差不多了,也不好讓曹大人李大人久等,於是悄悄湊過去道:“回程路上,我細細同您說。”
……
李煦偷覷一眼,發現太子爺的模樣若有所思,像是沒有獲得心靈的滿足,更不像四爺八爺那般給個準話,對紡紗的興趣消去沒有。
但他不敢提,也不敢問,與曹寅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底發現一抹愁,明明是天家最尊貴的身份,怎的接二連三迷上紡織?皇上他竟、竟還同意……
這和他們謀劃的大不一樣啊。
今兒連逛街也不去了,彆提遊玩賞景。回程路上,發現父子倆不乘馬車,一路步行說悄悄話,還讓他們跟遠一些;太子吩咐,曹寅李煦不敢不遵,隻好拱手應是。
那廂,弘晏聲情並茂,給太子敘說紡車改良的好處:“足足有八倍的效率,您想想,能解放多少人力物力?配上織布的改良梭子,定叫此業煥然一新。更換新式火器非一夕之功,可紡機不一樣,它造得容易,很快就能派上用場,更耗不了幾個錢。”
繼而給他爹勾勒藍圖:“神女入夢的時候同我說,先從江寧推廣,普及江南,繼而普及大清,讓每一個有誌此業的家庭買得起,方能福澤天下,福澤萬民。”
太子聽到神女的時候不是很意外。她從元寶五歲始,總是習慣性地出現,教導元寶不少神通,他聽著聽著,從敬畏、驚喜聽到麻木,相信汗阿瑪也是一樣的。
唯獨前頭的八倍效率之言,讓太子麵色微微一變,徹底凝重了臉,又很快恢複含笑的清貴之態。
握著弘晏的手緊了緊,胤礽止不住心間激蕩,普及大清……那該是何等景象?
可推廣的第一步,便有一個攔路虎。
那就是盤踞江寧、深得皇上信任的曹家。
對於江寧織造府的藏銀、運作,太子不是很了解,可曹李兩家連同幾姓豪強,掌控著江南約八成的絲織產業,他是大致知曉的。改良梭子紡機,幾家必然頭一個不願意,到那時,誰還願意聽他們差遣,哪個繡娘願去麾下做工、織布紡紗?
老舊織機即將成為廢品,聚財來源驟然斬斷,支撐整個家族的利益消失無蹤,這與要他們的命也沒什麼兩樣。
自個做主,換作彆人掌控,堪稱一個天一個地,這區彆大了去了。
都到了這個地步,他若還不明白兒子的意圖,他就枉為儲君,枉為弘晏的阿瑪。
若將此事告知汗阿瑪,曹寅不會不知情。他曹寅再有私心,膽敢違抗皇命?若不想自掘墳墓,必將支持朝廷的一切決議,率先做個樣子給皇上瞧,曹家半點事都不會有——甚至有機會接過推廣新式織機的任務。
換言之,李家以及諸多豪強也是一樣的。依舊好好做他們的生意,一時的損失可以賺回;他們的人脈還在,天高皇帝遠,再過幾年,又是卷土重來,江南富庶儘在手中。
然而,元寶想要他們自取滅亡。
人聲鼎沸的街道上,兩旁的叫賣聲絡繹不絕,傳來陣陣冰糖葫蘆的甜香。太子腳步驀然放緩,瞥向身後相隔較遠的曹寅李煦,又緩緩轉過頭,揚眉笑道:“你對阿瑪有事相求。”
弘晏一呆,他還沒圖窮匕見呢,他爹全都明白了?
好生聰明的腦袋,好生強大的默契,弘晏震驚之後便是感動,剛要說話,就聽太子指代模糊地低聲問:“為何要對付那些人?”
弘晏沒有說高遠的誌向,咽下‘整治貪官,人人有責’這句話,板著臉深沉道:“索大人從前告訴我,他們遞來二十萬兩,卻是大伯一份,阿瑪一份,錢多也就罷了,還想兩麵逢迎,我看他們不順眼。”
太子無言片刻,驚訝之餘,陣陣欣慰湧上心頭,這是他怎麼也沒料到的。
元寶做這些,都是為了孤!
半晌輕咳一聲,抑住嘴邊的一抹笑,“說吧,要孤做什麼。”
都說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弘晏大義凜然地道:“您要做的,便是答應‘保成紡織機’這個名號!”
太子:“…………”.
護送太子與皇長孫回府之後,出乎曹寅與李煦的意料,第二日,弘晏沒有再去織布,也沒有再去紡線,回歸對江寧的正常遊覽,讓他們徹底鬆了口氣。
此後換為早上讀書,午後出府,出府之時身邊跟著四爺;翌日身邊跟著八爺,而後又是太子。皇上貫徹雨露均沾的方針,甚至叫了七爺跟著,唯獨沒有十二阿哥與十三阿哥,理由是他們年紀小,自己都照顧不過來,如何照顧年紀更小的侄兒?
多日未見弘晏的胤裪:“……”
無故被牽連的十三:“……”
十三幽幽道:“十二哥,你我一起出府玩吧。”
十二幽幽回答:“也好。”
如此一久,在曹寅‘青梅竹馬’的心思再次活絡起來的時候,弘晏忽然神神秘秘地叫住他:“曹大人,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適時,李煦也在身邊,聞言愣了一愣。這幾日相處得越發熟稔,李大人自詡與小爺的關係非同以往,底氣也足了起來,就聽弘晏笑眯眯地道:“李大人莫急,過上幾日,我再同你敘說。”
李煦隻得應是,眼睜睜看他們遠去,心念急轉間,顯現絲絲焦急。
另一邊,曹寅被弘晏領著來到彆院,望著眼前一幕,震驚地說不出話,慢慢的,連手指都顫抖起來,竟不知是喜是憂。
一架織機,一架紡車,模樣大致如從前那般,速度卻遠超以往!
四倍,五倍……不,八倍,足足有八倍功效。
說是神跡也不為過,緊接著弘晏告訴他,這是改良的產物。
“製造者是阿瑪從府外尋來的工匠,尋來的時候,特意瞞過了汗瑪法。”弘晏歎著氣說,“汗瑪法允我嘗試紡織體悟民生,卻不許擺弄機械玩物喪誌,阿瑪疼我,隻好私下裡來。”
說罷瑞鳳眼亮晶晶地道:“這是我贈予曹大人的禮物,出府的這些天,我自覺與大人最是投緣。”
“聽說紡織此業,算是江寧織造府的職責所在,如此一來,改良之法可以給予大人諸多便利。你可喜歡?”
無以言喻的震驚過後,曹寅眼眶濕潤了。
實在是皇長孫年紀之幼小,麵色之真誠,引不起他的半點懷疑。這麼多天的相處下來,曹寅無時無刻不在觀察,自覺摸透小爺的脾性與愛好,看向弘晏的目光多了慈愛,多麼赤誠,多麼純善,多麼聰慧可人疼的男娃娃。
這是皇上指定的、他日後效忠的小主子,皇長孫秉性如此,還愁曹家,還愁芸姐兒的前程不成?!
沒想到小爺真真把他放在了心上。這份禮,這份禮……
足夠讓曹家一騎絕塵,鼎盛萬年的禮。
曹寅眼角閃爍著淚花,遮住驟然亮起的精光:“奴才喜歡,謝小爺的厚愛!”
134. 劍指 一更
介紹完這石破天驚的大禮, 弘晏托起曹寅的手,不讓他磕頭跪拜,親昵之意儘顯言表。接著悄悄同他道:“兩個物件的做工, 尚有不足之處, 工匠還需完善一二。這樣吧,過上兩三日,曹大人派人接手就是。”
過上兩三日?
曹寅呼吸微頓, 長長作了一揖,掩住麵上動容, 心道改良之物,必得精益求精,便是過上十日也無妨!
隻是麵前擺的兩樣東西,堪稱神物也不為過,他這宦海沉浮多年的人都覺迫不及待,差點失了分寸, 鬨了笑話。天大的蛋糕放在麵前, 饑餓的人想要立馬吃下肚裡, 兩三日時間忒的漫長……
曹寅心下一凜, 搖了搖頭,暗笑自己如毛頭小子似的, 實在不該。
哪知弘晏像是看出他的心思, 想了想, 貼心至極地道:“不如曹大人現下就派心腹守著?禮物已經屬於你了。”
“……”
曹寅渾身一震, 無有不應,被弘晏一席話說的,真要熱淚盈眶了。
小爺處處為他著想!
對於珍寶,誰也不願走漏半點風聲, 派遣心腹恰恰可以保密,正中他下懷,同樣可以監視工匠與彆院之人的行蹤,避免與外人接觸。
此時此刻,他哪還記得什麼芸姐兒的事,滿腹心思都被飛梭與紡機牽引著,麵上的紅光半晌才遮掩下去。
拱手道謝之後,曹寅忙不迭吩咐兩個心腹,並一列訓練有素的家丁守在此處,務必看好小爺的禮物,讓彆院飛不進一隻蒼蠅。忽而想起李煦還在外頭,他的神色微微一斂,繼而恭敬地笑:“這份禮物,小爺同樣送與蘇州製造?”
“唔,我就送給兩位大人,連我阿瑪都不知道!”弘晏眨巴著眼,沒有否認,“想必李大人也是需要的。”
曹寅再一次道謝,真心實意為大舅哥高興的模樣,輕聲提議道:“不若由奴才複造一件,代為相送,也好讓太子爺尋來的工匠輕鬆些。”
曹李兩家是姻親,更是密不可分的夥伴,他的妻兄得此,不僅於李氏,於兩家聯手更有好處。
還有與他合作的南邊豪強……隻是稍稍晚上一晚,待他摸透、參透改良之道,讓江寧曹家占得先機,也無妨不是?
弘晏高興點頭,明顯與曹寅更親近的模樣,“也好,就按你說的辦。”.
曹寅收拾好情緒,神色如常地回府,李煦撓心撓肺,旁敲側擊卻一無所獲。
曹大人低聲解釋:“小爺不是說了麼?再過幾日你就明白了。”
他一連兩日心情激蕩,深知此事事關重大,盯住彆院的同時,又惶恐弘晏告訴彆人——畢竟皇長孫孝順之名,天下皆知,若是同樣當做禮物贈予太子爺、四爺、八爺,那可怎麼好?
還有皇上那兒,待規模已成,他需親自請見,以神物旺天下,現在還不是時候。
憑借聖駕駐蹕的主場優勢,曹寅吩咐行宮伺候的婢女小廝,暗暗注意皇長孫身邊人的行蹤,尤其是貼身太監三喜與臨門,發現無一人有動靜;弘晏也不出府了,而是專心致誌地讀書,與太子爺唯有日常交流,從未提過改良二字。
曹寅真正放下心來,捋著短須暢快一笑,從今往後,他必為小爺效犬馬之勞!.
夜間,燭火深深。
八爺手執棋子獨自對弈,半晌聽聞動靜,看向鬼魅般出現的小黑,語氣溫和地問:“都辦好了?”
“都辦好了。”小黑一拱手,仔細回稟道,“傳言已至蘇州織造,以及各位豪強的耳朵——‘曹大人將可以提高八倍效率的紡織神物藏匿彆院,甚至不願同親近的大舅哥分享。’”
說罷補充:“奴才聯合間諜小隊,將彆院地址一一附上,隻等他們派人查訪,與此同時另開暗門暗道,可以繞過把風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看到堂屋景象。”
隻要心懷疑問,隻要上門查探,必將看見警惕把守的曹寅心腹,以及正在運作的織機紡機。
那幾名心腹的長相,各家豪強許會陌生,李煦還不熟悉?
李煦作為曹寅的大舅哥,或許顧忌三分,可其餘豪強則不然,令人瘋狂的利益麵前,談不上情誼。
那不是一般的金銀珠寶,而是牟利好幾百倍,好幾千倍的暴利,是行業的洗牌,也是新壟斷、新稱霸的好時機!
足以讓一個家族飛上雲端,或是跌落泥地,足以讓他們不顧一切,鋌而走險。
他們與曹家合作多年,總有些把柄在吧?
便是李煦通風報信也晚了。
通風報信,也是正中下懷,李大人同樣成為與豪強作對的敵人,正好一起收拾,豈不樂哉?
回過神來,八爺的神色越發柔和。
元寶將小黑打包送他使喚,這代表著無上信任,曹家李家不倒,他如何稱得上侄兒的知己?
……
另一邊,四爺住處。
“回四貝勒,諸事已然安排妥當,”小灰無聲無息現出身形,一板一眼地拱手稟報,“奴才已然探明各府藏銀之地,保證查抄效率。”
“還備好‘曹寅擁有各家把柄,一一記在賬上,隻待掌控江南’之言,待豪強對付曹家之時驟然放出,引得他們急切尋查真正賬簿。”
“各家齊心協力,不辭手段,賬簿的下落定能水落石出……”小灰條理清晰地道,“若蘇州織造通風報信,便在謠言裡邊添上李煦的名字。”
四爺端正而坐,大拇指摩挲茶杯,聽罷輕輕頷首:“做得好,辛苦。”
若要整治貪官,肅清江南風氣,狗咬狗互相檢舉遠遠不夠,還需織造府的賬簿當做證據。豪強非君子,他們從前依附曹李兩家而存,為了利益,諸多駭人聽聞的手段,全使得出來!
而他,無需效仿整頓吏治之時,催促京官還銀的方式,更不必溫水煮青蛙,溫和地慢慢來。
豪強言商,無有特赦。有皇令在,誰敢說個不字?
魚肉百姓之官,扭曲敗壞之風,唯有鍘刀與鮮血才能洗刷。
想到此處,四爺眼眸一厲,唇角卻是掀起一抹笑意。
元寶最是明白他的誌向,不惜將小灰交由他指使,若曹李兩家依舊屹立,他有何顏麵自稱知己?.
弘晏幽幽看向太子,太子微笑不語。
“您把小灰小黑分派出去,何必打著兒子的旗號。”
弘晏眼神控訴,他都說了,隻需太子答應保成紡紗機的名兒,其餘什麼也不用乾,可他爹偏偏不答應,還包攬了所有事宜,讓他無所事事光看熱鬨。
太子慢條斯理地道:“孤與你想的法子,可有出入?”
弘晏:“……沒有。”
甚至更勝一籌,考慮得更加周到,元寶阿哥是絕不承認的!
“你還小,如何能夠大包大攬,解決曹李兩家。”太子摸摸兒子的圓臉蛋,望了眼窗外夜深,語重心長地說,“阿瑪這是教導你儲君之道。凡事物儘其用,需思慮周全,必要時候以情分驅使,交付一丁點信任,收回的是完完全全的忠心,你可明白?”
弘晏無言以對。
半晌幽幽道:“知己之間心有靈犀,不需要用情分驅使。還是那個問題,您何必打著兒子的旗號?”
太子聽到前半句有些醋,好懸暴露真實麵目。
猝不及防聽到後半句,見躲避不過,從容道:“孤作為元寶的阿瑪,得幫你瞧瞧,兩個知己值不值得深交。可今兒這句質問,甚是傷阿瑪的心……”
弘晏:“……”
那副慈父麵貌看得弘晏雞皮疙瘩都起了來,飛也似的逃到榻上,蓋上被子,規規矩矩閉眼,三秒打起小呼嚕。
心裡念著保成紡織機,保成紡織機,保成紡織機。
此番事了,他爹的乳名,距離傳遍大江南北、眾人敬仰的日子,不遠了!.
近日來,皇上分出幾分注意力在曹寅李煦身上。
八爺每每同弘晏出門,彙報加在一塊,足以聚積成一道長奏折。皇上一字不落地聽著,自覺聽夠了,擺擺手讓八爺退下,露出一個讓李德全膽戰心驚的麵色——
微微眯起鳳眼,不帶半點情緒。
“出了江寧,朕該好好敲打。”
李德全不敢問是什麼敲打,在旁默默聽著,忽聞皇上問他:“你說,太子老四老八這幾日,很晚才歇?”
李德全小心一笑,說出猜測:“比平日稍稍晚上一些,想來是忙於思政。”
皇上頷首,又問起弘晏起居,半晌想起借走的工匠,揚眉道:“不知何日才能歸還。”
……
皇上雖派給弘晏一個呂姓工匠,但暴露了呂匠人真正的後台,弘晏恍然大悟,為計劃著想,沒有允許工匠複命,也沒有允許他打小報告。
先是挪到彆院,而後又有曹寅派人盯著,過程躲躲藏藏神神秘秘,皇上還真不知他搗鼓出了什麼東西,在紡織方麵有什麼創新。
皇上老神在在,穩坐釣魚台,因著乖孫想要推廣,必然尋求他的同意。身為一國之君,白日裡政務忙碌,或是抽空微服,暗訪臨近府縣的民生,或是巡視河堤,接見地方官員,諸多因素相加,於是沒有吩咐李德全暗查——
查過了,還叫什麼驚喜?
萬萬沒想到,驚喜來得那麼快,唯獨換成衙門外的登聞鼓,還有層層遞上來的舉報信。
弘晏送禮的第三天清晨,禦書房。
剛剛展開蓋有血印的信紙,李德全大驚失色的臉湊過來:“皇上,曹家織坊的管事狀告曹大人,說,說,曹寅德不配位,上任以來貪汙受賄,強買布匹,剝削坊工,除卻迎駕以及修建行宮所耗,足有……八百八十八萬兩之巨!”
皇上手中的信落在了地上。
又有小太監急匆匆趕來,慌裡慌張道:“皇上,蘇州織造府的小吏千裡迢迢狀告李大人,說李煦為官不仁,魚肉百姓,足足貪了六百六十六萬兩!”
皇上麵龐劇烈一抖。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感歎:“這個數字,倒是吉利。”
李德全:“……皇上!保重龍體啊!”
135. 再抄 一更
保重龍體?
一個八百八十八, 一個六百六十六,加在一塊堪比江南兩年稅收,再垮的龍體都能給弄精神, 何況本就沒有大礙, 皇上覺得自己康健得很。
他叫曹寅李煦做他的眼,以江南安穩為責,遇上特殊可便宜行事, 多年下來,二人辦事兢兢業業, 從沒有出過大差錯。
除此之外,修建行宮、打探消息處處需要用到銀兩,單憑俸祿遠遠不夠,用些手段斂財,也是他默許的。
正因如此,整頓吏治之時, 都察院有請求清查的折子, 全被他按了下去。隻因曹寅李煦於他有用, 做的一切利於朝廷, 利於帝王,南方安定何等要緊, 又有反賊滲透, 不似天子腳下, 全處在掌控之中, 實在輕忽不得。
他們有用,且有大用。
也是元寶夢見神女以來,江南之況大有好轉,南巡縱觀兩家作為, 他這才帶上審視的目光,讓老八時不時彙報一次。
剛準備敲打一二,萬萬沒想到能鬨出這般醜聞,竟還敲了登聞鼓,將巨貪之名擺在明麵上,絕了私下處置的路。
登聞鼓不是那麼好敲的,那可真是豁出了命。
如此一來,群情焉不激憤?若有證據輕輕放過,江南焉不生亂?
貪不是大錯,貪得多,貪得愚蠢才是!
真是出息了。
皇上瞥他一眼,平靜地拾起飄落在地上的血書,一邊吩咐李德全,一邊喚來灰衣侍從:“去,給朕查明原委。曹家人求見一律擋了,秘密召府衙的官員見朕,還有敲登聞鼓之人。”
李德全心驚膽戰地應是,腳步一轉,猶豫著低聲道:“老太君……”
皇上神色愈發平靜:“不見。”
天涼了,該擴充國庫了.
短短一個時辰,織造府風雲驟變。曹寅李煦先後求見都被攔下,老太君拄著拐杖顫巍巍前來,同樣沒見到聖顏。
雪上加霜的事一件接著一件。想去府衙了解原委,卻怎麼也尋不到人,想要走皇長孫的路子,發現弘晏晨起之後,便前往禦書房讀書;皇阿哥微服尋訪巷裡人家,一時間爭辯無門,連句冤枉也說不出口。
還有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織造府的賬簿沒了!
李大人作為曹大人的難兄難弟,又是氣惱曹寅吃獨食,又是怨他牽累自己,通風報信招來無妄之災,嘴上急的起了燎泡。
什麼八百八十八,六百六十六萬兩?太過荒唐,都是造謠,都是無稽之談!!
他深吸一口氣,陰沉著臉道:“是趙家劉家的人。他們安插的探子,拚儘全力探出彆院機密,記恨上了妹夫你,為此不擇手段,更不會講道義,雇傭刺客偷幾本賬又算什麼?”
殺人放火都行,他們有的是財力!
曹寅半閉著眼,聽著隻覺諷刺,連告知李煦實話的心思都沒了。終日打雁,竟被雁啄了眼,千算萬算沒料到被聯手的豪強捅了一刀,記載一切隱秘的賬簿不翼而飛,彆院那頭的心腹,他亦聯係不上。
最重要的是皇上不見他。
曹寅的麵色是恍惚的,陰霾的,如同做夢一般。
不過短短幾天,神物興旺曹家的日子近在眼前,怎麼就成這樣了?
如今之況,容不得人不焦心,便是運籌帷幄,素來冷靜之人也會失了分寸。曹寅沒有回應李煦,緩緩開睜眼,招來最為信任的的大管家,從牙根擠出幾個字:“務必尋得賬簿,不論用何手段,懲治那些吃裡扒外的東西……”
儒雅麵容蘊藏的狠意令人心驚,管家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是!”.
登聞鼓引得官場震動,這廂,曹李兩家帶頭,和紮根江南的豪強暗地裡掐起來了。
掐得愈演愈烈,手段頻出,慢慢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告我一下,我告你一下,不出幾日,幾家乾的醃臢事全被抖落了出來,剝削百姓,打殺仆從乃是常事,不比貪汙的罪名小,堪稱駭人聽聞,罄竹難書!
至於無人敢提的官商勾結,最後一層遮羞布,由四爺親手扯下,送至皇上麵前。
四爺一掀袍角,跪在禦前,雙手呈上賬簿,“汗阿瑪,這便是曹家貪汙八百八十八萬兩,李家貪汙六百六十六萬兩的證據。”
“……”皇上一聽這兩個吉利數字就頭疼。
好懸壓下脾氣,心平氣和地問,“哪來的?”
四爺麵不改色:“說來說去,不過狗咬狗罷了。趙氏豪強深恨曹家,自覺難逃一劫,便把東西交給兒子,以求揭發曹氏的真麵目。”
皇上接過賬簿,也不翻閱,而是擱在一旁。
隨即笑了一聲,慢悠悠地道:“上交?怕是你謀的吧。”
四爺心下一震,便聽皇上問他:“花了大力氣,折騰一大圈,就是為了處置曹寅李煦?”
四爺俊臉微變,心下暗歎苦笑,什麼都瞞不過汗阿瑪。
再怎麼說,二人也是朝廷命官,若汗阿瑪計較起來,此番算計,他如何也討不了好。隻權衡短短一瞬,胤禛當即準備叩頭請罪,頭貼地的一瞬間,皇上忽而道:“朕猜的。”
四爺:“……”
門外偷聽的弘晏:“……”
“進來,探頭探腦也不嫌累。”皇上睨了一眼外邊,“怎麼,把著時機救你四叔呢?”
弘晏灰溜溜地進來,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怎麼會。”
皇上哼笑一聲,叫人端來凳子,讓弘晏坐在身旁,繼而重新翻開賬簿,若有所思:“單憑你一人,定是辦不成的。朕瞧平日裡,老八同你算不上抵足而眠的關係……”
說著,眼神瞟向乖乖巧巧小學生坐姿的弘晏,霎那間全明白了。
深知元寶撒嬌甩鍋的德行,皇上轉回視線,眼神深邃,盯著四爺一人:“胤禛,朕問你,曹家李家為何非處置不可,而不是交還銀兩,饒他們這一次。”
這是質問,也是考驗,話音一出,禦書房寂靜無聲。
四爺腦中閃過肅清天下貪官的大誌向,抿緊唇瓣,猶豫著該不該說。思忖間,對上知己水汪汪的眼睛,手指一緊又是一鬆,低聲吐出五個字:“保成紡紗機。”
皇上:“?”
“你說什麼。”皇上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紡紗機??
四爺聲音稍高,清晰無比,一字一句地道:“保成紡紗機。此機關乎天下百姓,足能提高八倍的紡紗效率!而曹寅竟想獨吞,身為千古罪人,如何能不處置。”
皇上略微有些恍惚,李德全也有些恍惚。
弘晏心知時機已至,見縫插針地道:“孫兒已叫呂匠人候在外頭,為您介紹此物的神奇之處。至於為何名為保成紡紗機,阿瑪陪我織布,陪我紡紗,身為儲君以身作則,心心念念為民謀福祉,唯有他實至名歸,當之無愧!”
說到此處抽噎一聲,眼底閃爍著淚花花,“一個呂匠人尚且不夠,還請汗瑪法助力孫兒,助力保成紡織機量產。”
皇上:“……”
弘晏見祖父遲遲不開口,半晌恍悟,湊過去說悄悄話:“汗瑪法如果心動,取您的名字,也是可以的。隻是孫兒從未聽過您的乳名,要不現取一個?”
叫玄燁紡織機,總不好吧。
皇上:“……不必了。”
正在吩咐小灰小黑善後,以圖萬無一失的太子爺打了個寒顫。
如今寒冬已過,天氣轉暖,仍舊稍顯寒意,何柱兒擔憂地問:“爺,可是著涼了?”
太子擺擺手,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沉思一瞬沒個頭緒,便道:“不礙事。”
“胤禩可時刻盯著那邊?”
“盯著。”小黑拱手回答。
用通俗些的話來講,如今亂象都按他們模擬的劇本走,從未偏離路線半分。
太子滿意地點點頭,原來這就是八弟心甘情願給自己打工的滋味,“甚好,你們去吧。”.
狀告織造府的大案鬨得風雨欲來,人心惶惶,衙門卻遲遲不加以審理。
豪強你方唱罷我登場,混水摸魚的不知道有多少,行宮還是沒個動靜,皇上平靜的反應更讓人摸不透。直至隨行禦史的一封彈劾折子,徹底掀起平靜表麵下的萬丈波濤——
奏折細數江寧、蘇州織造共同犯下的三大罪。貪汙受賄不過其中之一,還附帶曹家賬簿作為證據,一個個數字觸目驚心,皇上勃然大怒,命令衙門重新開審,讓曹寅李煦二人脫去官帽,對簿公堂,以伸張百姓之冤,換治下一個清平!
這般雷霆手段,沒有半點緩和的餘地,老太君聞言,當場昏厥過去,醒來死死抓住李氏的手,雙眼渙散地道:“扶我,求……求皇上……”
“母親,”李氏神色絕望,哭得喘不過氣,“院子被、被圍了,兒媳出也出不去,如何求見皇上?!”
老太君驚懼地看她,被圍?
不——怎會如此,怎就如此?
似權高位重的江寧布政使,以及諸多與曹家往來密切,收受賄賂之小吏,金額之巨難以衡量,皇上一個也沒有放過。
新晉欽差八貝勒笑若春風,與七貝勒一道,施施然‘請’貪官前去衙門,至於心懷異心,興風作浪的作惡豪強,便沒了那麼好的待遇。
因為他們撞上了另一位欽差四貝勒,一個身份不明,衣著尊貴的小小少年,還有齊齊整整,滿臉肅殺之氣的江南大營駐兵。
弘晏牽著四爺,心中閃過狗大戶三個字。
手遙遙指向朱門,下令道:“抄!”
……
與此同時,禦書房。
“保成。”皇上負手而立,“朕另有差事交由你。”
太子心下一動,鄭重道:“兒臣遵命。”
審理、抄家還不夠,汗阿瑪難不成要三管齊下?
皇上背對著他,沉聲命令:“保成紡紗機與飛梭,便交由你來負責。不管用什麼做法,務必由江南推行天下,朕要讓所有人聽到它的名號,你可能做到?!”
太子:“……”
一片詭異的寂靜中,太子緩緩拱手,慢慢開口:“……兒臣,能。”
136. 工頭 一更
京城。
三月中旬, 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毓慶宮的花花草草舒展枝葉,抽出嫩芽, 迎麵而來春的氣息。元曦一天一個樣兒, 半歲的年紀,會翻身,會坐起, 再大一些便會爬,會走, 會說話,抓周儀式恍惚近在眼前了。
太子妃杏眼溫柔地抱著閨女,元曦乖乖窩在額娘懷中,不吵不鬨,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充滿好奇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