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嬤嬤守在一旁, 拆開南邊遞來的書信, 足有厚厚一摞, 隨即把稚嫩筆跡與成熟筆跡分門彆類地放好, 笑著遞到太子妃手中,“叫老奴說, 爺和小爺可不都是想您了?瞧瞧, 這比以往都厚呢。”
算算南巡的時日, 至今也快有兩個月, 不說太子爺,這是弘晏頭一回離她這麼久。當娘的總抑製不住想念,擔心元寶吃的好不好,睡得安不安穩, 也幸而有源源不斷的家書,太子妃眉眼含笑地閱看,忽而雙目一凝,浮現點點驚異。
驚詫太過明顯,引得全嬤嬤低喚一聲:“主子?”
太子妃回過神來,又仔細看了一遍。以往的家書,日常起居、關懷問候占去絕大部分篇幅,尤其太子還會說些肉麻話,而今竟是提起曹李兩家的驚變,還有皇上的處置結果,似是塵埃落定之後,同她報備一聲。
“——江寧織造、蘇州織造以及諸多涉嫌貪腐案之官員,革職待辦,押解進京,家產一律查封,交由刑部與大理寺審理。”
這事來得太過突然,太子妃如何也沒有料到。曹寅李煦不是汗阿瑪最為信任的臣子,否則豈會把監視南方的重差交予他們手中?
這才過了多久。
全嬤嬤更是唬了一跳,瞠目結舌,“曹老太君可是皇上的奶嬤嬤……”
“犯下大罪,便是法不容情。”太子妃思忖良久,輕輕搖頭,“你瞧這八百八十八萬,六百六十六萬,哪能輕易饒過?再多的情分也抵不上這般荒唐。”
全嬤嬤暗嘶一聲,附和的同時不由自主地想,這數字還怪吉利的。
充盈國庫好啊,來年必將風調雨順,到處都是太平日子!
淺談幾句,主仆倆便收了聲。讀完父子倆的信,其中一封被元曦牢牢抓在手中,藕節似的白嫩手臂露出一小段,軟軟‘啊’了一聲,無辜地不肯歸還。
這神態,和她哥哥還挺像。太子妃失笑,一邊任由著她,一邊吩咐道:“拿紙筆,本宮這就回信。昨兒個喜事連連,就差一隻報喜鳥,也好讓出門在外的人樂上一樂!”
說起這個,全嬤嬤笑得臉上起了褶子,感歎道:“您說,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兒。七福晉八福晉一前一後,都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要不是七福晉害喜突兀,請安讓太後瞧出不對,怕是還蒙在鼓裡。”
她仍舊記得太醫診出喜脈,七福晉那震驚至極的臉色,真真是崩了才女風範,與元曦格格抓周那天,五福晉的反應怪相像的。
“她們都是頭胎,且八弟妹新婚不久,自然毫無經驗,”太子妃撲哧一笑,“這才湊巧撞到了一塊,既是喜事,也是緣分。”
她提筆的動作忽而一頓,筆尖在信上暈開一滴墨。
提起五福晉,便想到大貝勒的壯陽藥,再聯想七福晉與八福晉……這也太神了些……
它不是藥,怕是送子觀音吧。
垂眼看了看元曦,又想了想遠在江南的弘晏,太子妃緩緩打消訂購的念頭。
翌日。
“保成紡紗機?”太子妃有些恍惚,朝省親回宮的小宮女招手,“你仔細同我說說,這是從哪聽來的?”
“回太子妃娘娘的話,京城大街小巷都傳遍了,說是太子爺體恤百姓,親自試手的神物,加上什麼、什麼飛梭,足以讓紡織提高八倍效率。”小宮女眼帶興奮,充滿對太子的崇敬,“如今江南已有樣機,奴婢前去布莊買布,繡娘們更是感恩涕零,隻等皇上回宮,喻示天下呢!”
太子妃:“……”
全嬤嬤立馬抓住重點,“太子爺親自試手,這,這……”她好半天才說出話,激動地擦擦眼,提起保成的一瞬間卻有些不自在。
太子爺的乳名,除卻太後皇上,誰敢喚上一句?
她囁嚅幾聲,給自己鼓了鼓勁,心道這是皇上同意,太子爺應得的讚美,京城百姓們都能叫。
便很快自如起來,盤算著儲君的威望傳遍四海,在心底笑開了花,麵上笑嗬嗬地道:“保成紡紗機,萬分體現太子爺的功勞,老奴賀太子妃娘娘喜!”
“奴婢賀太子妃娘娘喜——”.
太子妃的家信快馬加鞭傳去杭州,聖駕如今駐蹕之處。
快刀處置完江寧與蘇州諸事,讓江南氣象為之一新,另有國庫大大充盈,皇上沒有眾人想象中的震怒,很快恢複平靜。
這些天來,他有意鍛煉太子的處政能力,因著保成紡紗機與飛梭推廣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除卻量產問題,還需協調官府與民間,讓衝擊放緩、新舊交替、平穩過渡,皇上下達命令之後暗暗觀察,從沒有插手,直至如今,十分滿意太子推廣的速度。
當下欣慰地把家信遞交給他,拍拍他的肩,“如此一心為民,才是儲君風範。”
人都有個適應過程。保成紡紗機這回事,宣揚得猝不及防,可太子聽著聽著,也就習慣了,聞言麵不改色地接過,氣度謙遜,貴氣十足,“兒臣不會辜負汗阿瑪的期望。”
當你聽過大街小巷喊你的乳名,無時無刻餘音繞耳,便覺從今往後,再沒有什麼可以讓你變色。
然而回到房裡,太子拆開書信一瞧,淡然的神色裂開一條縫。
七弟妹,八弟妹都懷上了?
這可真是……
他與福晉心有靈犀,頭一個想到壯陽藥的功勞,震驚之後便是沉思,經此一事,加上老五的例子,老大賺得該如何盆滿缽滿。
等等,老大的乳名為保清,保清壯陽藥?
要是取這名兒,他倒有些心動,購藥也不是不可以。心動的瞬間渾身一凜,即刻將其否決,扳回臉麵倒是其次,他一個元寶都管不過來,要是福晉生個元寶第二,他吃得消嗎?
臭小子先斬後奏,這兒卻沒有雞毛撣子,想教訓都教訓不得。
仔細折好信件,胤礽吩咐何柱兒,不再去想壯陽藥的事,語調透著淺淺的高興:“將嫡福晉懷孕的喜事告知你七爺八爺。”
語罷忽而問道:“弘晏最近忙些什麼?”
何柱兒邁出的腳步卡殼了。
想來他是知道的,沒有稟報而已。太子眼睛淺淺一眯,“他今早沒讀書?”
何柱兒忙不迭道:“讀了,師傅們照例誇讚呢。”
太子用眼神示意他快說,何柱兒為難不已,終是拗不過主子的威勢,過了兩秒鐘屈從。
他吞吞吐吐地說:“小爺前些日子在玩泥巴,不知近來是否……是否……”
太子:“……?”.
如今正是三月中旬,曹李兩家事了,弘晏的季拋能力已經更新半個月了。
新能力的實用性不必【下筆如有神】差,它很簡單,很明了,偶爾聽著也很霸氣,念著朗朗上口,不過三個字而已。
但弘晏難以啟齒。
因為它叫【包工頭】。
作為包工頭,對工地有著獨特的嗅覺。包工頭可以承包修路,隻要腳踏實地努力試驗,總能試出混合水泥的最佳比例,隻一切有個前提——實踐。
他有些悔恨,悔恨上一世的專業不對口,還有些無奈,若係統給他【化學大家】的名號,直接告訴他配方該多好?
半分鐘後,弘晏想明白了。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成功都要經曆艱難困苦。規劃修路的官員工匠都在京城,元寶阿哥隻好親自上陣,恢複抖擻精神,叫人運來記憶中的各類原料,在原料未至之前,蹲在院子的花壇裡,若有所思捧起土壤,開始勤勤懇懇地玩泥巴。
玩了一會兒,大致對土壤的堅硬程度有了數,不由出神想起了海船。
江浙有幾個大港,也就是後世的寧波舟山,他前些日子央求汗瑪法帶他前去,駕臨官兵戒嚴的造船廠,完完整整觀測了大清海船的樣貌,隨即窮儘畢生之力,咳,【下筆如有神】之力,畫下一張改良的海船圖紙。
當然,是他自認為的改良,科學性與可行性尚未得到求證。如今也不是上交的好時候,都說攘外必先安內,總要一步一步來。
弘晏深沉地想,便是最快最快的情形,也要等修完路,做一個事業有成的包工頭,再考慮這些。
一抬頭,就見三喜哭喪著臉,不禁生疑道:“怎麼了?”
雖然六歲玩泥巴很是常見,但生在皇家,那能與百姓家一樣嗎?
三喜眼含淚花地看他,片刻深吸一口氣,視死如歸地道:“小爺儘管玩兒,奴才為您掩護!”
一晃便是半月過去,聖駕即將返京,為保密著想,弘晏的基地也從花壇挪到三喜後邊的破舊廂房,至於三喜本人,忍受不了巨大噪音,和臨門挨一塊住了。
何柱兒奉主子之命,領著宮人一間一間搜過去;太子放下政務,神色莫測站在一旁,越想越是不對勁兒。
哪有在屋內玩泥巴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太子站在了廂房門口。
隱約聽見弘晏指揮的聲音:“鏟——”
“翻——”
太子眉頭緊皺,嘎吱一聲推門而入,被四麵八方飛來的黃泥糊了滿身。
小杏人瞬間變成小黃人,何柱兒如同見了鬼一般,大叫一聲“太子爺!”,雙腳靈活如兔,慌裡慌張竄到他身後去。
轉眼又是一波黃泥攻擊。
太子:“……”
太子麵色泛青,從牙根擠出一句話:“你出來。”
137. 打工 一更
何柱兒腿一軟, 霎時嘗到條件反射的苦,腦中閃過鬥大的兩個字:壞了!
裡間塵土飛揚,外邊電閃雷鳴, 太子陰沉著麵容, 預備同拿他作擋箭牌的狗奴才好好算算賬。正當何柱兒哭喪著臉挪動腳步,就要承受前所未有的儲君之怒,一排齊齊整整的小黑帽扭過頭來, 停下收工噪音不再,屋內的景象清清楚楚呈現在眾人眼前——
他們身穿簡陋版雨披, 戴著簡陋版口罩,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乍一看像極了刺客。
然而刺客不會手持鐵鏟,更不會賣力攪拌黃土,那黃土疊得如小山一般厚實,還有一小截成功變灰、變黏實, 粘土飄飄悠悠落在太子的左臉頰, 為小黃人添上一筆灰灰色彩。
垂眼望了望五彩斑斕的外裳, 太子:“……”
太子沒空收拾何柱兒了。
他的威儀氣度緩緩裂開。
即便眾多工頭穿著一致, 認不清誰是誰,弘晏也是最顯眼的那一個, 因為他人矮。手持鐵鏟之人, 乃是做苦力的小灰小黑, 豐厚獎金驅使他們出了一身的汗, 被抓包後依舊沉穩自如,摘下口罩拱手道:“奴才給太子爺請安。”
“給太子爺請安!”
飛揚的泥土安分下來,終於不再糊臉,太子緩緩吐出一口氣, 相隔幾米,同他兒子對上了眼。
弘晏裝著警報的雷達乍響,在心底長歎一聲,吩咐道:“還不給阿瑪遞上口罩?”
三喜哆哆嗦嗦地應是,打開一個匣子,裡頭盛著乾乾淨淨的土製版口罩,足足有十幾片,隨後鼓著好大勇氣走到太子麵前,抖著腿說:“太子爺、太子爺請用,戴上這個,方不會吸入塵土……”
連嗓音都發起顫來。
太子拎起口罩,瞟了眼三喜,麵無表情係到耳旁。
見太子爺沒有發作於他,三喜感激得不能自已,忙不迭繞到一邊,小心翼翼遞給其餘宮人。輪到何柱兒的時候,忽而聽太子道:“免了。”
何柱兒:“……”
當務之急不是教訓膽大包天的狗奴才,而是躲在屋裡鏟泥巴的寶貝兒子。
太子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意識,自己好像沒見過世麵。實在抹不消滿頭問號,他撣了撣五彩斑斕的灰衣裳,告誡自己莫生氣,“愛新覺羅元寶,你同孤解釋解釋。”
愛、愛新覺羅元寶?
聲音冷得能掉冰碴子,即便通過口罩有些失真。在場之人全給小爺捏了一把汗,大氣不敢喘上一聲,不出片刻,弘晏慢吞吞地開口:“兒子叫人鏟土,與保成紡紗機的原理很是相像。”
太子:“?”
這個詞兒刻骨銘心,觸動了他敏感的心弦,太子一副“孤看你編”的表情,冷冷一笑:“如何一樣?”
弘晏忽然有些傷春悲秋。
離紡紗機的改良才過去多久,他又開始當包工頭,這聞者落淚的高產出,正是一刻不得閒換來的。想做一條鹹魚的夢想漸漸離他遠去,怕是再也摸不著……
他幽幽道:“同樣是利國利民的好東西,就差一個冠名,可不就是一樣麼?”
說著,開始同太子敘說水泥的好處,隻要回京,有了專業人士的幫助,很快便能研製出來。什麼交通是經濟往來的第一要素,馬車如履平地是基礎,一席話講得口乾舌燥,最後來個激昂總結:“您說,它是不是神物?”
接著小小聲地說:“至於在廂房試驗,實在是事急從權,未免造成誤會。靈感來了,兒子也沒有辦法。”
太子沉默著,許久沒有說話。
隻那神色的轉變,全被弘晏看在眼裡,眼瞧著即將逃過懲罰,他一鼓作氣、再接再厲,狀似無意地道:“阿瑪喜不喜歡保成牌水泥?”
太子:“……”
“此處試驗不是長久之計,狹小雜亂,還擾人安眠。”半晌,太子正了正口罩,負起手道,“不如回稟你汗瑪法,撥個更大,更寬敞的隱秘院子,回京前不能委屈了你。”
弘晏重重點頭,眼眸亮閃閃的滿是崇拜:“那就勞煩阿瑪了!阿瑪真是個好人。”他剛剛還愁如何同汗瑪法解釋呢。
太子:“?”
一邊是保成牌水泥,一邊是近來對他春風拂麵的汗阿瑪,太子權衡一瞬,不甘不願有了決定。
他抬腳就走,實在忍不了這身裝扮,想著在此之前換身衣裳冷靜冷靜。
然而在拐出遊廊的一瞬間,恰恰遇上來尋侄兒的八爺,以及強烈要求跟著的七爺。二人霎時頓住身形,視線從太子的臉,慢慢挪到太子的鞋,喜悅猶在的臉龐齊刷刷露出震驚。
二哥一頭栽泥裡了??
方才宮中來信,與太子妃的家書前後腳遞到皇上案前。七爺八爺接到福晉懷孕的喜訊,懵然過後便聽皇上召見,按捺住狂喜前去麵聖,到了地兒,皇上打量他們一圈,目光滿是欣慰,好似在說“朕便也放心了”。
對大貝勒售賣壯陽藥的最後一絲彆扭煙消雲散,皇上隨口勉勵幾句,就讓他們退下。
八爺初為人父,神色是罕見的外露,恍惚憶起弘晏開的那些藥方,心頭既動容又感激,想同知己分享這個喜訊。哪知七爺竟也要湊這個熱鬨,哥倆聯袂而來,便有了眼前一幕。
太子:“……”
七爺八爺:“……”
七爺覺得自己來的不是時候。他訕訕一笑,絞儘腦汁地想理由,“二哥這是下地去了?”
太子沉沉一笑,沒有解釋,他哪能不知道胤禩是來做什麼的。
至於胤祐……
“臣、臣弟告退。”七爺縮了縮脖子,因調理藥方好轉了許多的足疾好似不複存在,一手拉著八爺就逃,逃得比兔子還快,簡直要飛起來!
何柱兒看得目瞪口呆,太子眯著眼,從七爺的動作中瞧出一絲熟悉感。
這矯健的身姿,這迅疾的速度。
他轉過頭,視線緩緩落在何柱兒身上。
何柱兒撲通一聲跪下,撕心裂肺地喊:“爺!更衣吧!”.
太子換了一身衣裳,出現在皇上跟前,隻身後沒有了何柱兒。
“……”皇上擱下筆,同樣為乖孫的高產而震驚,“水泥?”這倒是個新奇東西。
太子鎮定應是。
皇上眉心一動,咀嚼著水泥的功用,在桌旁來回踱步,“元寶吩咐人就行,何故親自上手。”
這哪需要事必躬親?
太子麵色分毫不露,一邊在心裡想,自然是元寶喜歡。
您是沒親眼見到那番場景,更不知兒臣受到的委屈,為一個水泥的名號,竟連揍也不能揍。更彆提早上還得讀書,弘晏今年幾歲?作為優秀的時間管理大師,太子也是心服。
皇上一錘定音:“放手讓他去做,缺什麼要什麼都和朕說。”頓了頓沉聲道,“不日便要回京,讓元寶鬆快點兒,物件多了也難搬遷,朕自命工部商討撥人。”
也是預料之中的事。聽到工部撥人幾個字,太子心下微微一動,若能出個戴梓那般的人物,總領差事用不著操心,再也不用見著元寶泥裡打滾的場景,甚好。
他能受著,福晉不一定受得住,還有皇瑪嬤她老人家,盼了幾個月的寶貝曾孫轉眼變成泥猴,刺激過頭,背鍋的又是誰呢.
半日後。
“你說,七嬸八嬸有孕了?”弘晏摘下口罩,怔愣了好一會兒,甜甜笑了起來,“等我洗漱一番,該給七叔八叔賀喜。”
現實一步步朝著既定的結局偏移,怎能不讓人高興?如今他敢篤定,八叔這個知己,是與曆史記載完全不一樣的人,嗯,也算是他當不成鹹魚的回報。
隨即感歎,大伯的生意又要更上一層樓……不對,是他和大伯的生意更上一層樓!
弘晏前往八叔院裡,時隔多天,終於又一次見到了十二叔。叫十二阿哥胤裪看來,實在是恍若隔世,見不到侄兒的這幾日,連靜心的佛經讀著也不香了,如今神色驚喜,舉止沉穩,輕聲問弘晏:“侄兒近來忙著造泥?”
弘晏笑眯眯地頷首。
連十二叔也知道,想必阿瑪已在汗瑪法麵前報備完畢,這效率,不愧是他明事理,識大體的親親阿瑪。
胤裪上前一步,壓低聲音毛遂自薦,“不知我能否幫上一幫?”
弘晏有些吃驚,左右張望一番,睜大眼道:“十二叔,你還得讀書。”
十二笑得有些靦腆,“無妨。回京之前,十二叔日日空閒,正愁沒地兒去。”他自然知道離啟程沒有多少日子,但時候不等人,唯有相處才有後續,這是十三弟啟發於他的道理。
弘晏沉思一瞬,見十二叔一副期待的模樣,實在不好明言,思及鏟土缺人,為難地問他願不願意。
本就是委婉拒絕,讓他知難而退的意思,誰知胤裪沒有半分猶豫,乾脆利落地應下,“我自小習武,雖比不上十哥,這般活計練練便會熟悉。”
弘晏:“??”
這可是鏟土的活計,與你的氣質不符啊十二叔。
像是應聘時推銷自己,弘晏一陣恍惚。更離譜的事兒來了,十二阿哥得了準信,上崗這日拉來十三阿哥,穩重道:“十三弟臂力比我更勝一籌,定能幫上侄兒的忙。”
就這樣,新來的打工人與包工頭緩緩對上了眼。
弘晏:“……”
十三:“……”
實話實說,胤祥前來這一趟,一是南巡時候形影不離的胤裪說服了他,二是閒來無事,對鏟土很好奇。
與弘晏對視的時候,他有些不好意思,聞言哼哧著點點頭,露出爽朗純摯的笑,“侄兒儘管用我便是!”
138. 土味 一更
轉眼又是三日過去, 聖駕啟程的前一天晚上。
皇上捎上十二阿哥與十三阿哥南巡,本就是出於寵愛,二人還沒有到聽政參政的時候, 純粹讓他們自個玩兒。除了讓李德全好好盯著, 不許胤裪纏著弘晏念經,其餘的由他們去,出門在外, 不比宮裡頭規矩多。
李德全忠實遵循皇上的命令,派人盯梢十二行蹤, 沒想到派去的小太監是個……老實人。
十二十三加入鏟土大軍的時候,他簡直瞳孔地震,糾結了一會兒,心說阿哥沒纏著小爺念經,與佛學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處去,應當不用隔離, 於是恍恍惚惚繼續盯。
這些日子, 皇上撥給弘晏一個專門鏟土的露天小院, 期間視察過一次, 被乾淨整潔的麵子工程糊弄了過去,更沒碰見塵土飛揚的場景。還是彆院伺候的人察覺到了不對, 兩位阿哥怎麼日日來?
他還見到胤祥摘下發灰的口罩, 揉揉手腕與胤裪感歎:“十二哥, 攪拌果然是個體力活。”
彆院伺候的一聽, 火急火燎趕緊上報,李德全:“……”
李德全叫來盯梢的小太監問清楚,繼而氣笑了,重重一敲他的腦殼, “你個榆木疙瘩!”
李大總管組織一會語言,向皇上提起這事。一陣寂靜過後,皇上眉梢緩緩上揚,頭也不抬地道:“有這閒心,就讓他們鏟。”
說著,皇上還覺得挺欣慰。
吃苦鍛煉心智,與養豬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胤裪這是終於想明白了,小小年紀參悟什麼佛法?
沒的感化了元寶,朕找列祖列宗哭去?.
七爺八爺春風得意,四爺一個人便孤單地凸顯出來。
他琢磨著回京後,自去大哥府上一趟,走一走捷徑,畢竟膝下還是單薄了些。再有個嫡子幫襯弘暉也好,多個人子承父業;再有個嫡女,他定放在心尖裡疼,還同二哥家的元曦年紀相仿,自小能玩到一處去。
這一年來風雲驟湧,曆經的事兒太多太多,四爺不論是心性,還是手腕都不可同日而語。儘管心裡想著壯陽藥的事兒,麵上沉穩有度,半點不顯,直至十二十三幫弘晏鏟土的大新聞傳入耳中,他神色一滯。
這回四爺卻沒有吃醋,慢慢陷入沉思,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們這些皇阿哥學著養豬,紡織,鏟土,而不是聚會,策馬,品茶?
八爺也是神色一滯,回過味來,終於明白太子那副模樣是為何。
二哥……難不成也親自動手了?
繼保成紡紗機後,又有個新的神物?
針鋒相對的知己二人沒有察覺十二弟暗搓搓挖牆腳的小心思。他們皆是心念一動,卻沒時間查探個究竟,因著第二日一早,一應行囊收拾完畢,聖駕自杭州府啟程,浩浩蕩蕩返回京中。
弘晏不忘打包近來鏟出的成果,寶貝似的看著他們,還親自上手,哼哧哼哧搬進堆放雜物的馬車裡。見再也沒有什麼遺漏的,弘晏邁著短腿擠上太子行駕,散熱似的呼出一口氣,轉眼就見他爹盤腿而坐,手裡捧著一本地方誌,語調悠然地問:
“怎的不叫十二叔十三叔幫你搬?”
對於元寶吸引叔伯的能力,太子爺已然見怪不怪。一次性吸來兩個還是頭一回,還是他親自向皇上要來的條件,想到此處不由五味雜陳。
胤裪胤祥竟想著積極鏟土,孤的兒子真是罪惡深重。
弘晏一聽這語氣,滿含深意,好似暗暗影射著什麼,他趕忙正襟危坐,認真回答:“軟飯不可取,勞動最光榮。”
太子:“……”
軟飯這個詞兒搓成細細的一條線,鑽入胤礽耳朵裡。太子狐疑地望他一眼,沒發現什麼端倪,半晌翻過一頁,含笑道:“晌午還要讀書。”
習慣高強度學習生涯的弘晏麵不改色:“知道了,阿瑪。”.
回程多是陸路,加上春闈陸續而開,皇上為巡查各地,祭拜孔廟,足足花有一個月時間,於四月下旬回駕紫禁城。
皇上指定宗室與皇阿哥出城迎接,各宮娘娘以及皇子福晉候在太後處,翹首以待傳話太監的消息。八福晉與良嬪對視一眼,期盼的笑止也止不住,七福晉撫著肚子,壓低聲音同四福晉道:“我倒覺得,他不回來也是好的。”
“……”四福晉嗔她一眼,“這話隻同我說說,都要做額娘的人了。”
七福晉發髻上的步搖一動,惋惜地歎了口氣。曾經滄海的誓言算是不作數了,七爺是她孩子的親阿瑪,可正當轉變心態之時,爺又要隨皇上南巡,這下倒好!
爺不在,府裡就是她最大,想吃什麼便吃什麼,想收拾誰便收拾誰,時候一長,心不就野了麼。這驟然回歸從前,不適應也是難免。
還有個最大的隱憂——出巡之時正是冬日,胤祐那經曆風霜的臉蛋兒還能看?
等候的時間好似變得格外漫長。太後為壓下急切,正與太子妃聊著話,話題七拐八拐又回到弘晏身上,猜測元寶長高了多少,有沒有長壯?
不一會兒,慈寧宮總管喜笑顏開地進來,“回稟太後,皇上的聖駕進宮了!”
一刻鐘之後,又有小太監稟報,“聖駕穿入乾清門……”
太後連說幾個‘好’字,太子妃杏眼含了光彩。又是一聲通報,說皇上領著諸位阿哥、皇長孫臨近慈寧宮,所有人都站起身來,隻聽靜鞭響起,明黃色身影率先踏入正殿,霎那間,眾人齊齊跪拜請安。
“免禮。”皇上嘴角帶笑,擺手讓他們起身,上前幾步攙住太後,頭一句話便是:“皇額娘身子可好?”
“好,好。”太後麵上是顯而易見的高興,笑得合不攏嘴,“你回來了,哀家這心啊,總算有著落了。”
刺殺的事兒沒有傳入內宮,這也是皇上出於孝順,嚴令禁止的事,否則太後哪還睡得著?
皇上心頭溫軟,拍了拍太後的手,又問了些體己話,隨即攙著她在上首落座。殿內站著隨駕南巡的皇子皇孫,太後一邊望去,一邊點了太子妃的名兒:“保成媳婦把後宮管得安安穩穩,無一絲錯亂,你要好好獎賞她。”
提起保成,殿內氣氛慢慢變得有些奇怪。
太子原本牽著弘晏的手,父子倆眼神同步,一錯不錯望向太子妃,笑容忽而一僵;太子妃略顯欣喜,回望父子倆的視線忽而一頓。
太子:……福晉也知道了?
不等他腳趾扣地,皇上朗笑著允諾,叫胤礽出來同太後回話,很快輪到弘晏,還有他的幾位叔叔——
弘晏白嫩的臉蛋黑了,卻是肉眼瞧不出來,抽條倒是很明顯,俊秀的五官更舒展了些。多日不見心肝寶貝,太後招他到身邊好一陣搓揉,疼惜地抱在膝上不放,笑嗬嗬地問起幾位皇阿哥。
眾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轉移了。
四貝勒還是老樣子,七貝勒八貝勒笑容更盛,畢竟人逢喜事精神爽嘛。除了成嬪良嬪,其餘人大致一瞧,目光不約而同落到十二阿哥與十三阿哥身上,無他,實在是太顯眼!
他們變化太大了。黑了、健壯了不說,還增添了絲絲說不出來的感覺,這感覺難以形容,像是與紫禁城格格不入……
這題弘晏知道,它叫做土味。
可十二叔不聽勸,還拉著十三叔一道,為天潢貴胄的尊嚴,誓不鏟平不罷休!他又有什麼辦法?
剛打趣七爺八爺,叫他們好好對待福晉的太後驚了一驚。皇上同她書信說過定貴人的事,道“定貴人風寒日重,朕讓她在行宮修養”,故而十二擔憂額娘,變化也是情有可原,可十三呢?
乍然一看,怎麼成這樣了?
敏嬪望著兒子不可置信,胤祥笑起來,竟是帶了些淳樸,憨實。太後不精漢學,絞儘腦汁也沒想到形容詞兒,皇上看他們的眼神也有些不對了,不過鏟土而已,今日仔仔細細地看,竟像犁了幾天幾夜的地。
不由沉聲問:“幾斤?”
這是南巡人才懂的暗號,意思是鏟了幾斤土。
胤祥詢問地看向胤裪,見十二哥鼓勵地看著他,拱起雙手,老老實實地回:“兩屋。”
139. 打探 一更
皇上:“……”
四爺:“……”
一番雲裡霧裡的對話, 在場宮妃全不明白,隻當是同十三阿哥打的啞謎,皇上動了動唇, 終是沒說什麼。
眨眼間, 弘晏發覺幾道複雜的目光瞧向自己,其中蘊含的意味不可言說。弘晏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他覺得冤, 他又不是什麼黑心包工頭,給十多歲的小叔叔安排兩屋子混合泥土。
放在現代, 那可是雇傭童工!
元寶阿哥百口莫辯,依偎在太後身旁小小歎了口氣,也罷,背黑鍋就背黑鍋吧。
反正明兒開始,十二叔十三叔就要前去無逸齋讀書,就算想幫也有心無力, 他蒙上陰影的名譽很快就能恢複如初, 再也不用遭受良心的譴責……
可是問題來了。
他同樣需要讀書, 不能時時盯著工程, 眼見進度過半,剩下的該由誰負責?汗瑪法承諾工部總攬, 下一步便是基建的起始——修路, 得有個監督的才好.
心知南巡路途疲累, 太後也不多留他們, 粗粗問了些話,便一疊聲結束請安,讓眾人回去歇息。離京那麼久,怕是忘了熱炕頭的滋味, 合該同自家福晉好好相處。
皇上特意批了隨行的阿哥半日假期,明兒早朝不必列席,還有貢獻巨大、教導弘晏讀書的師傅們,從內庫裡撥下賞賜,讓他們好好歇上一歇,再過幾日,弘晏的讀書地點就要變成暢春園的無逸齋,開始正式的學習生涯。
等同於太子有半日假,弘晏有三日假,太後聽著很是滿意。眼瞧著眾人依次散去,她摸了又摸曾孫的小臉蛋兒,同太子妃憐惜道:“元寶到底年紀小,哀家看他瘦了許多,叫膳房做些好吃的補一補。”
有一種瘦叫長輩覺得你瘦,太後說罷,太子妃萬分認同地頷首。她笑著應下,福了福身,牽起兒子久違的小手,母子倆朝外走去。
出門這麼久,弘晏仰頭看著太子妃,小梨渦笑得很甜,先是一串讚美額娘的話,什麼許久不見,額娘還是那麼美,什麼兒子做夢都在想你,直說得太子妃樂不可支,最後悄悄湊過去問:“妹妹呢?”
“妹妹在暖閣玩兒。”太子妃配合地垂下頭,悄悄道,“她如今會坐會爬,一聽哥哥回來了,便等不及要見你,元曦看著乖巧,實則鬼精鬼精的。”
弘晏聽著心癢癢,忽然明白何為歸心似箭。全嬤嬤跟在身後,高興得合不攏嘴,餘光瞥見一抹杏黃色衣角,再往上瞧,那不是跟隨皇上離開的太子爺麼?
太子立在遊廊的拐角處,含笑望來,鳳眼溫柔。那副許久未見的英俊美色,卓然風姿,看得太子妃神色一怔,一顆心猶如泡在溫水裡,微微地發著燙。
春風拂過,捎來陣陣暖意,太子低聲說:“福晉,孤隨你回毓慶宮。”
見太子妃輕輕點頭,順勢牽起她的手,交握的姿勢掩在袖袍之下,讓人瞧不出半點端倪。
刑滿釋放、直麵狗糧的何柱兒:“……”爺這進步夠大啊。
被忽視的局外人弘晏:“……”
他明白了。南巡的時間太久,阿瑪早已看膩了他這張臉,那麼大個人站在這裡,他爹卻恍若未見。
這塑料般的父子情,終是要走到儘頭了!.
啟祥宮。
敏嬪憂心忡忡打量著麵前的兒子。
胤祥被看得有些茫然。
母子倆太久未見,十三阿哥麵上帶著揮之不去的笑容,試探叫了一聲:“額娘?”
方才沐浴更衣,換上一身淺棕黃的衣裳,十三便迫不及待前來啟祥宮請安。敏嬪打量兒子許久,微微挪開眼,這才猶豫著開口:“你這身……”
胤祥接話說:“兒子聽額娘的話,好好拾掇一番自己,這身可有不妥?”
敏嬪沉默好半晌,道:“日後不許穿這樣的黃。”
身旁的大宮女忍笑著低下頭,見胤祥一頭霧水,趕忙解釋說:“娘娘的意思是,等阿哥養白回來,自然什麼也穿得。”
“……”胤祥不由自主摸了摸臉,聯想到慈寧宮正殿與汗阿瑪的一番對話,哼哧著應了下來。
母子倆和樂融融,不一會兒說起二位公主,十三的親妹妹,沒過多久,有宮女在簾外輕聲稟報:“主子,夏太醫在外頭候著了。”
敏嬪一笑,輕聲道:“請太醫去梢間等一等。”
鼻尖像是環繞似有若無的藥味,胤祥雙手一緊,問:“太醫前來,是為額娘請平安脈?”
很久之前,他問過十二哥額娘胃口不好該如何,過了幾日,從宮外買來幾罐蜜餞話梅,叫人捎去啟祥宮。又是半個月過去,他心血來潮瞧了瞧,見額娘將蜜餞開了封,卻很少用過,許是不甚合心意。
也是南巡前夕,額娘用膳用得多了,不再同從前那般食不下咽,他便把這事拋到了腦後。
敏嬪點頭,溫和又慈愛地道:“這個時辰,恰是慣常把平安脈的時候。”
胤祥向大宮女望去,見她們低垂著頭,看不出半點端倪,心下越發繃緊,麵上不動聲色地笑笑,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時候,三步並作兩步,掀開簾往梢間奔去。
敏嬪一驚,起身喚他:“胤祥!”
十三疾奔而去,與夏太醫看了個對眼。後者不是候著請平安脈,而是守在小火爐旁溫一碗藥,梢間彌漫著濃重的、苦澀的藥味兒,直直讓他的心往下沉,連眼眶都紅了起來。
棕黃色的身影突如其來,嚇了太醫一大跳,就見十三阿哥默然半晌,哽咽著問他:“我額娘得的什麼病?”
夏太醫緩過心神,為難地不肯說,十三眼神一厲,正欲逼問,敏嬪在宮人的攙扶下匆匆趕來。
瞧見兒子的紅眼眶,敏嬪心下又軟又酸,柔聲叫住他:“胤祥,不是你想的那樣。額娘已經沒事了,這是補身子的藥……”
心知再也瞞不住,她頓了頓,溫和地妥協道:“夏太醫,你來說。”
夏太醫鬆了一口氣,趕忙應是,轉而看向十三阿哥:“娘娘得的是胃裡的痼疾。起初蟄伏得深,讓人無法察覺,唯有胃口不佳之狀,可就在三月前,發作得愈發凶猛,食不下咽且時有絞痛,這才請了老臣過來。按理說,痼疾治愈難,何況生在胃裡,再過一段時日,怕是藥石無醫。”
藥石無醫……
胤祥聽得麵色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的時候,夏太醫來了個大喘氣,“娘娘不願宣揚出去,成日深居簡出,老臣才疏學淺,實在想不出治愈的方子,幸有調養手冊生了奇效!”
說到這個,眼底有了光彩,“痼疾都有共通之處,有調養手冊在,娘娘的病哪裡算得上藥石無醫。如今已然痊愈,再喝幾劑補身子的藥方,保證初愈的身體康健,才算有始有終。”
胤祥愣住了,通紅的眼眶忽而定格,許久沒有反應。
額娘,痊愈了?
敏嬪鼻頭發酸,上前幾步把他擁在懷中,“好孩子,你二嫂掌管後宮,自然知道請太醫的事,是額娘央她不要告知你的。你瞧,額娘不是好了麼?南巡路上,豈不讓你徒增擔憂。”
出門在外最忌諱這些,敏嬪一片慈母之心,胤祥如何能不知道。他閉了閉眼,落下一滴淚,心頭又哭又笑,還止不住地後怕,差一點點,他就要失去額娘了。
若真有那天,他怎麼辦,妹妹們怎麼辦?!
想到這個,十三阿哥的手腳在顫抖,在發軟。
大宮女瞧著這幕,悄悄抹了抹淚,與其餘宮人對視一眼,露出一個笑容。
話既講明白,便再也不用隱瞞,太醫撤下溫爐,在胤祥眼巴巴的注視下,督促著敏嬪喝完藥。緊接著宮女奉上蜜餞,十三眼尖,發現正是他帶回宮的那些。
胤祥揉了揉眼,看向夏太醫,忽而啞聲問:“調養手冊,是弘晏侄兒,和太醫院太醫共同研製的麼?”
說起這個,夏太醫立馬來了精神,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捋了捋長須,與有榮焉地道:“正是!”
隨即巴拉巴拉一長串,包含參與撰寫的心路曆程,還有對皇長孫殿下的大誇特誇,說小爺才是智慧無比的主創,他們不過拾人牙慧罷了。
直誇得敏嬪都動容起來,胤祥眼睛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堪與晴朗夜空的繁星相媲美。
他記住了侄兒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何以為報?胤祥暗暗攥起拳頭,深吸一口氣,他許是懂得十二哥想同侄兒探討佛學,意圖躋身知己的感受了.
毓慶宮。
剛同太子妃撒了一會嬌,弘晏便被趕進了暖閣。
說趕或許不甚精準,一來他自個想去瞧瞧妹妹,二來他爹‘好言相勸’,笑吟吟地道:“阿瑪同你額娘說一會話。”
於是弘晏暗嘖一聲,邁著局外人的步伐,前去逗弄許久不見的妹妹。
小元曦穿著粉嫩嫩的衣裳,啊啊地伸出手,不見半點生疏,甜蜜蜜地對他笑。弘晏呼吸一窒,如同吃了蜂糖一般,整個人都飄飄然的,被幸福泡泡包裹,這是他的親妹妹。
看得周圍侍候的宮人驚奇起來,小爺南巡的時日不短,格格居然沒有忘記哥哥,她們還是頭一回見。
唯有兄妹連心可以解釋了!
另一邊,夫妻倆喁喁私語。先是太子說起南巡途中見聞,略微提了提曹李兩家貪汙一事,唯獨隱瞞了弘晏‘鏟土玩泥’,生怕給福晉太多刺激。
哪知太子妃關心的另有其事:“爺,保成紡紗機……”
太子:“……”
太子臉色一僵,想要蒙混過去,太子妃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注視著他的眼睛,輕輕一笑:“難不成是元寶取的名兒?京城都傳遍了,說您功在千秋,心懷百姓呢。”
知子莫如母,太子僵硬地點點頭。
這小子說是為他好,他看不儘得。皇上還沒把差事收回來,回到京城,他依舊有著推廣宣傳的重任。
在江南的時候,他還可以安慰自己習慣就好,可皇城根下全是認識的人,這名號讓福晉念來,他都有些受不住,要是出現在老大口中……
汗阿瑪怕是等不到兄友弟恭的那一日了。
望見太子眼底的不自在,太子妃藏好笑意,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秉持絕對不拆元寶台的原則,說起了宮中大小事。
今年是大選年,要在此屆秀女之中定下九福晉十福晉的人選。選秀的章程年初呈到皇上案前,交由禮部篩選,如今離初選隻有一個月光景,眨眼間就到了。
太子妃正為這事忙碌,宮中主事的妃嬪也不得閒,尤其是宜妃娘娘。十福晉的人選自不消說,由皇上和太後早早定下,乃是蒙古阿巴亥旗的博爾濟吉特氏娜林郡主。至於九福晉的人選還沒個風聲,皇上南巡去了,也沒給個參詳,宜妃這不就急了?
九阿哥成日惦記他的商業王國,瞧著還沒開竅,宜妃問起的時候,隻千叮萬囑選個溫柔、賢惠、顧家的。宜妃母族郭絡羅氏的根基不在京中,對貴女了解頗少,溫柔這個詞兒真把她愁壞了,想了想,便邀太子妃前去翊坤宮坐。
太子一口茶抿在嘴裡,不上不下:“宜妃央你打探孤的口風。”
轉念一想,曹寅幾個在押送的途中,不日就要到達京城,宜妃想必也是顧慮這個,怕在關頭上惹了汗阿瑪。可他對秀女又有多少了解?
片刻恍然,京中有索額圖在,身為打探消息的一把好手,想必沒人比赫舍裡氏更清楚。
事關九弟婚事,他關懷也是理所應當,太子應承下來,“明兒我便出宮一趟。許久未見叔祖父,還有伴讀一事,善恒也該與元寶見見了。”.
弘晏得了三日假期,皇上卻不一樣,皇上很忙,六部與都察院也很忙。
一來江寧之亂,拔出蘿卜帶出泥,一大串摘下帽子的地方官等著議罪,日日有都察院彈劾,大理寺與刑部處理卷宗,忙得腳不沾地。二來紡織機與飛梭的推廣,雖在江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多數京官卻是雲裡霧裡不甚清楚,隻等樣機上呈,同他們一一吩咐下去。
三來水泥一事,在皇上看來頭等重要,若真有弘晏說的那般神奇,研製水泥,甚至在研製火器的前列,什麼資源都可以砸進去。工部上下動員起來,研究江南帶回來的鏟土原料,隻這些還不夠,還需有元寶給他們細細解釋。
兒子多也有好處,議罪一事交由老四老八,推廣一事交由太子,至於水泥,修路……皇上沉吟起來。
不急,處理眼前事再說。
積壓的奏折如山,皇上埋頭批閱,等翻到禮部遞來的選秀折子,他提筆的手一愣。“老九老十的福晉……”
李德全接話:“是從這屆挑。”接著含蓄提醒了一句,說宜妃娘娘尚且不知道兒媳婦的人選呢。
皇上恍然大悟,忽而有些心虛。
南巡後政事一樁接著一樁,他都忘了這茬了,也沒派人去貴女群中調查一二。
思慮片刻,皇上想起消息最為靈通的的索額圖,從前和明珠作對的時候,整個京城就沒他不知道的事,於是沉聲說:“宜妃既然著急,你去查查赫舍裡氏打探得如何。”
李德全:“?”
李德全覺得皇上簡直是個天才,他艱難地應答下來:“是。”
140. 雄心 一更
索額圖不知道自己已然成為全村的希望, 身上承載了皇上厚重的寄托,他正在琢磨選秀的事。
這屆選秀與赫舍裡氏關係不大,唯有兩位旁支姑娘參選。族中出過仁孝皇後和平妃, 她們不可能進宮當貴人, 頂天拴婚宗室或是撂牌子,索額圖淡然得很。
但他還是收集各種小道消息,尤其是出身好、父兄得力的高門貴女——性情舉止, 樣貌如何,家裡有沒有和太子爺作過對。
此番選秀, 九福晉十福晉是重頭戲,還有毓慶宮的側福晉之位至今空缺,無數人蠢蠢欲動,要是成了,那可真是一步登天。雖說太子爺蓋了戳的愛重太子妃,雖說皇長孫是板上釘釘的繼承人, 但側福晉熬一熬就是後宮娘娘, 生下的兒子也有親王郡王可當!
想了又想, 他們瞄準太子外家, 這幾天不乏吹捧試探送好處之人,可把索額圖氣壞了。
老夫是皇上親賜‘朕之肱骨’, 誓要守護全天下最好的小爺, 好啊, 你還想弄個庶弟出來?做白日夢也沒門!
索大人一掃弘晏回京的高興, 吃了秤砣似的陰陽怪氣,來人隻好灰溜溜地走,走時撞上了微服前來的太子爺。霎時間如同驚弓之鳥,問安後逃也似的跑了, 簡直不似四品的朝廷官員!
太子一挑眉梢,這是怎的了?
來到書房,索額圖先是一喜,念叨著關懷幾句,連南巡的驚爆事件也顧不得了,說話前所未有的小心:“爺,您可不能辜負太子妃哪。”
“……”太子:“??”
待索額圖委婉說出原因,太子心下一凜,沒想到九弟的福晉沒問著,孤卻有了貞操危機。轉念一想,萬一汗阿瑪存了心思,不是沒可能。
老大老三不提,老四老五老八的側福晉皆為空缺,到時候來個全家桶……
太子麵色微僵,轉眼變得自若,說完南巡諸事,敲定赫舍裡家伴讀入宮的日子,閒聊般地問起索額圖這屆秀女如何。
索額圖很是感動,他搜集了這麼多年,從沒有人可以分享,難得太子爺感興趣,自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起正白旗都統董鄂七十的閨女“溫婉嫻靜,素有美名,與三福晉沾點兒親,家世也是拔尖”,太子微微頷首,若有所思,這是太子妃叮囑他多加注意的人選。
要說身份,此屆少有比過董鄂氏的,她的性情又是九弟鐘愛的類型,這不是巧了麼?
半日後,皇上收到了傳訊。
從頭聽到尾,董鄂七十的閨女評價最高,聯想到她的家世,便知這話定然公允。畢竟董鄂氏礙不著他索額圖,董鄂七十也和赫舍裡氏交際甚少,皇上沉吟半晌,用朱筆圈出董鄂氏的名字。
李德全心中便有了數,感慨的同時陷入新的疑惑。
天爺,這效率高啊。
皇上是疼九阿哥,還是不疼?
……
弘晏不在的日子,九阿哥堪稱度日如年。哥哥們走了,弟弟們走了,隻留他對著老十那張蠢臉,這麼多年早就看膩了!
胤禟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他大侄子盼了回來,就差當場表演淚濕衣襟,生怕元寶聽信老四那個妖妃讒言,把他這個勤勤懇懇打理家業的知己遺忘。
弘晏逐漸成長為一個合格的端水大師,如何會讓九叔傷心難過,趁著入學前最後的幾日假,進行知己慰問大業,不忘捎去精心準備的小禮物。九爺被哄得正高興,忽然察覺到不對勁兒,轉眼一瞧,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杵在門外,眼底閃爍著他分外熟悉的光芒。
和他計劃撬老四牆角的時候一模一樣。
九爺:“……”
心裡頭咯噔一聲,南巡回來,怎麼又多了兩個?
黑炭似的!!
電光火石間,胤禟做了個假設。聽說胤裪的額娘突發惡疾在行宮修養,心裡難受的同時和大侄子朝夕相處,感受到溫暖的力量,這還說的通,胤祥呢?莫名其妙,沒道理啊。
十三可崇拜他四哥了,他就不怕老四揍他?
九爺強自鎮定地問:“來哥哥院裡做什麼。”
十二眨了眨眼,十三抿嘴一笑:“趁空和侄兒工部鏟土去。”
九爺腦袋冒出碩大的問號,就聽十三有些羞澀地繼續說:“不過是些體力活計,幫幫元寶的忙。”
十二把弘晏和九爺的相處模式看在眼裡,聞言點點頭,沒有過多解釋的意思。
九爺哼了一哼,斜眼看向他們:“知道了。鏟土歸鏟土,不急於一時,明兒再去為好。”
實則是變相的趕人,兩位阿哥聽話地轉身,弘晏的心卻飛到了水泥上。他掰著手指頭想,工部效率高,配料攪拌到了尾聲,負責人選還沒有找好,除此之外,戴大人的戰車也要驗收,他得出宮去瞧瞧。
陡然生出一股緊迫感,弘晏笑容燦爛地揮揮手,和九叔道彆,等假期結束,他們相處的時間多著呢。
九爺:“…………”
門外。
胤裪望了胤祥一眼,目光深深,“你我聯手,才有勝出的機會。”
胤祥伸出拳頭同他相碰:“兄弟齊心,其力斷金!”.
南巡歸來以後,真正得空的成年阿哥極少。保成紡紗機不說,江寧貪汙一案,牽扯到的人員太多太廣,四爺八爺幾個隻來得及同福晉溫存,就被皇上打包去了刑部,連七爺都被抓了壯丁。
大貝勒賣藥賣得風生水起客如雲來,還沒來得及高興知己的回京,皇上喻令一下,命他巡查動土的永定河工程,尋諸改進之處上奏禦前。
可以說是罕見的委以重任,可胤禔並不覺得欣喜。他還沒來得及和元寶見上麵,這就擦肩而過了??
大福晉對他哀怨的神色恍若未見,手上整理的動作不停,片刻,招來婢女柔柔地說:“這些耐放的吃食,還有成套的文房四寶,元寶讀書用得上,隨我一道送去毓慶宮。”
婢女笑著應下,正院伺候的人全動了起來,她們麵上洋溢著歡快的笑容,襯得胤禔的臉色慢慢變綠:“……”
侍奉他的周旺咽了咽喉嚨,拉來一個丫頭悄悄問:“爺出遠門的衣裳用物呢?”
丫頭指了指角落不起眼的木箱,悄悄回:“都在那兒。”
周旺:“……”
弘晏不知道京城又多了一個失意的知己。他領著十二叔十三叔鏟完土,馬不停蹄參觀新式戰車與火器半成品,又開始琢磨包工頭的承包對象,畢竟工部承辦,總要有個領頭的監察。
從前蓋了戳的閒人五爺養豬養出了心得,養出了水平,養得黑了好幾個度,每天過得萬分充實;七爺難得忙碌,被抓壯丁後腳不沾地查閱刑部卷宗,細細算來哪個叔叔都不得閒。大貝勒出遠門去了,備用人選又少了一個,弘晏揉了揉腮幫子,嚴肅著小臉去往乾清宮。
必須統一戰線,一致對外,把合作對象變得多多的,敵人變得少少的,共同建設和諧美好的大清——
不知朝堂還有哪些俊才?
弘晏準備谘詢他親愛的汗瑪法,皇上埋頭案前,聞言挑起眉梢。
南巡堆積的政務繁多,他還沒來得及定下人選,心裡頭這麼想,麵色絲毫未顯,露出一抹慈和的笑:“我們元寶立下如此大功,朕都依你。”
話裡頭的縱容讓人聽了牙酸,弘晏收獲滿腔感動,卻仍舊兩手空空,踏出門檻時,像是被沉甸甸的重任壓垮了肩頭。
抬頭望望高照的豔陽,照出短短的小身板,弘晏長歎一聲,下定決心。
這樣吧,誰先出現在他麵前,誰就是主持修路的不二人選!.
做出決定沒有多久,皇長孫殿下在毓慶宮前和三貝勒相遇了。
麵對大侄子詫異、恍然繼而轉變為驚喜的眼神,手捧畫軸的三爺直覺有哪裡不對勁。還是許久未見知己的激動占得上風,胤祉遞過畫軸,嘴上謙虛:“練了個把月素描,三叔實在獻醜。元寶不若評判評判?”
弘晏動容地接過,暗道自己不應該。
他怎麼就忘了三叔呢?
看這翩翩風度,滿身書卷,還有個把月的空餘時間練畫,正是承包工程的大好人選。選秀的章程告一段落,用不著他操心,這麼一想,與其在禮部清閒度日,不如為人民奉獻自己。
弘晏抱著畫,鄭重萬分:“三叔,可有為天下百姓做實事的雄心?”
三爺一愣。
話題轉得太快,胤祉有著跟不上思路。隻這是紫禁城中,毓慶宮前,他身為汗阿瑪的兒子……三爺猶豫一瞬,試探著回道:“自然有。”
心霎時落下一半,弘晏湊過去,壓低聲音說:“是這樣的,侄兒要拜托三叔修一本書。”
鑒於從前的《養豬手冊》《調養手冊》,三爺鳳眼唰地亮了,“什麼書?”
“強基固本之書,”弘晏深沉道,“它是國家的命脈,是土地的血管,維係千千萬萬黎明百姓的生存。”
說得三爺熱血上湧,逐漸激昂,修書簡直精準地戳中他的理想,即便有些聽不明白,卻也一口答應下來:“好!”
弘晏:“——它就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