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要變天了,二十年間,李成梁父子將建奴養成這般,養虎為患!禍及子孫啊!”
萬曆四十七年三月六日,辰時初刻,沙尖子大營,總兵劉綎望著遠處漫山遍野的鑲藍旗人馬,不住的搖頭歎息。
劉招孫跟隨在義父身後,裴大虎帶著家丁在四周護衛,家丁們手持藤牌,警惕望向後金軍方向,時刻提防突然射來的冷箭。
在白甲兵威逼下,明軍夜不收不停後撤,被死死壓製在己方大營附近,此時突然出現一隊白甲兵施放冷箭,射殺總兵大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義父,不知李如柏現在是死是活,遼鎮真要見死不救嗎?”
作為穿越者,劉招孫雖然知道遼鎮最終的選擇,不過等到自己身臨其境進入這段曆史,多少還是會有一絲絲感性,儘管希望渺茫,他還是想確定,李如柏是不是真的要逃走,拋棄南兵。
義父劉綎輕撫胡須,花白色的胡子愈發稀疏,頭頂上的發髻像一團枯草,一開口說話腦袋便不由自主的顫抖。
“招孫,我今年六十七,十三歲跟著父親平定土司,打殺了一輩子,馬革裹屍真幸事,今日死在這裡,也知足了,隻是,”
老總兵望向眼前這位年輕義子,忽然老淚縱橫,神色哀傷。
劉招孫見狀,連忙勸道:
“義父,莫要如此說,咱又不是沒有勝的機會,孩兒已派出家丁聯絡葉赫部,他們應該已經出發,這幾日便會到,葉赫部精兵驍勇,必能破敵,孩兒還與朝鮮人盟誓·····”
劉綎緩緩舉起手,示意劉招孫不要再說下去,臉上露出老年人特有的疲憊之色。
壬辰倭亂後,離彆遼東,轉眼已有二十載。
劉綎征戰朝鮮時,從未見過努爾哈赤,他對奴酋的實力的認識,僅限於各類傳聞中。
在來到遼東之前,劉綎印象中的建州女真,不過是帝國邊境上打家劫舍的小部落。
直到前日杜鬆慘敗,馬林潰逃,今日親眼目睹鑲藍旗兵力強盛,聲勢震天,劉綎才意識到努爾哈赤的真正實力。
“李如柏不會來的,遼鎮還想著南兵死絕呢,葉赫部倒是可以指望,隻是咱們能堅守幾日?”
劉招孫覺得劉綎過於悲觀,不過作為穿越者,他對曆史細節的把握肯定沒有劉綎全麵,義父憂慮的這些援軍能否及時來援,正是戰場的勝負手。
“招孫,還記得薑弘立臨死前唱的《縛戎人》麼?”
“記得,義父為何說這個?”
劉招孫大吃一驚,義父雖略通筆墨,然而怎麼看不像是吟詩作賦的儒將,不知是要唱哪出。
“大唐與吐蕃交界之處,土漢雜生,邊地漢民生活風俗與吐蕃一致。將軍征戰吐蕃時,被一個漢民當成了吐蕃捕獲,吐蕃漢人講述他的身世,就有了這首詩。”
劉綎說到這裡,渾濁的眼眸忽然明亮起來,目光炯炯望向義子。
“招孫,你真的以為,那撫順隻有一個李永芳嗎?”
“啊,”
劉招孫啞口無言,萬沒想到劉綎會說出這話,作為穿越者,他竟沒想到這層,不由對眼前這位大明總兵多了幾分敬重。
劉綎能如此分析遼東局勢,是與當年他在領兵時的見聞分不開的。
萬曆初年,緬甸東籲王朝不斷擴張,引發朝廷關注。
雲南大理,金齒,臨安、元江等地,“夷情反側,有司遷轉不常,莫能得其要領”,劉綎率兵與緬甸兵作戰時,發現當地漢人對華夷之辨並不感冒,無論是從情感上還是生活習慣上,當地漢民都更傾向於化外之地的“蠻人”,而與中央王朝的文章典故、風俗禮儀漸行漸遠。
沙尖子陣地前沿傳來朝鮮人的鳥銃爆響聲,劈裡啪啦像是過年燃放鞭炮。
劉招孫循聲望去,赫然望見灰色的人流從北方延伸過來,漫山遍野的包衣阿哈,肩挑背扛,搬運一袋袋沙土,如同密集的蟻群,緩緩向明軍陣地走來。
包衣阿哈身後,身著精良甲胄的鑲藍旗真夷布滿小道,一路延伸向天際之處。
天際儘頭,升起巨大織金龍纛大旗,大纛之下,鑲藍旗幾位高級將領正朝明軍陣地張望。
“阿敏來了!鑲藍旗全來了!”
劉招孫喃喃自語,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如此大的陣勢,冷兵器時代的堂堂陣戰,給人帶來的視覺衝擊不是後世電影所能感受到的。
“招孫,你覺得此戰有多少勝算?”
劉招孫沒想到義父會問這個問題,他望向遠處密密麻麻的包衣阿哈,伸出五根手指:
“當有五成把握,”
前日夜襲,已奪了鑲藍旗士氣,此外,沙尖子大營防禦工事足夠堅固。
明軍的兵力部署,也比原本曆史位麵合理很多,至少不會發生煙霧遮擋視線這種低級錯誤了。
發放兵餉,斬殺薑弘立,夜襲敵營、安葬撫恤,一番操作下來,這支明軍已不是原來那支渾渾噩噩的軍隊。
至少參與夜襲的那些人馬,會在接下裡的戰鬥中血戰到底。
所以劉招孫說有五分勝算,算是比較保守的。
“全無勝算,”
劉綎望向山下,朝鮮鳥銃手自由射擊,對著包衣乒乒乓乓亂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