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裂肺的乾嚎聲,讓病房裡其他床位的病人紛紛側目。
這個醫療所臨時建立在震中區的空曠處,收容的病患都是剛從廢墟中救出的災民,基本都和家人失散了。
而吉川市本就高溫的天氣更是因為地震升高了兩度,十月份的天能到三十六七度以上;
再加上災民多床位少,一間病房裡要放八到十張折疊病床,大家都悶在一間病房裡,又沒有空調風扇,難免傷痛難忍燥熱難耐。
元幼杉所在的病房內都是女性,平時換藥清洗相互搭把手,或是撩起長袖通通氣,也不用那麼忌諱。
結果緊隨著中年婦人而來的父子倆,見附近的醫生護士都行色匆匆沒人管理,竟無視了護士的囑咐,就這麼大咧咧地站在門口往病房裡瞅。
尤其是其中那個笑嘻嘻的小年輕,穿一件花裡胡哨的襯衫夾著個皮包,伸著頭挑著眉往其他病房的床鋪上掃。
登時幾個正抹淚閒聊的病人都停了話頭。
最裡頭靠窗的年輕女孩兒一把扯了被子蓋在身上,擋住腿腳,臉色一下就拉下來了。
一時間整間病房裡靜悄悄的,隻能聽到趴在床頭的中年婦人的哭嚎聲。
嚎了半天沒人接腔,那婦人拉著眼皮抬頭偷瞅,一眼就和病床上的侄女兒對上了。
她說不出那是什麼眼神。
一雙含水似得瑞鳳眼就這麼靜靜睨著自己,登時讓人想起廟裡拜的仕女,也就是麵無表情俯覽著世人的哭笑喜樂,冷不丁讓她打了個哆嗦。
忽然,那仕女圖開口說了話,聲音冷冷清清,帶著些不耐:
“大娘認錯人了吧,我家裡沒有親戚,沒事的話請出去,你們打擾到其他病人休息了。”
婦人一噎,訕訕道:“你看這孩子真會說笑,你怎麼可能沒親戚呢,我是你小姨啊,你媽媽的親妹妹!”
“一聽到你們家這邊地震了,我不就帶你姨夫和你哥過來看你們,瞧瞧這孩子話說的,幾年沒見人都不認識了。”
元幼杉猜到了。
在這具身體的記憶中,‘元幼杉’是一所高校的大四在讀生,從小和自己的母親相依為命。
母親姓元叫海虹,生於這個副本世界的一處鄉村,家裡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
因為生於困苦的年代,她又是夾在中間的老二的女孩兒,從小就不受父母喜愛,短吃少穿是常有的事情,還要做一家人的家務活。
儘管從小沒上過一年學,但元海虹依然憑著自己的毅力,學了些認字和算數,做題的速度竟然比初中畢業的哥哥還快;
後來縣城開了電影廠,她憑借出眾的外貌和沉穩的氣度,自己考進了電影廠當售票員,很是風光。
那時候大家都說她卻是那一大家子裡的最出眾的,生得難得得好看,又有心氣兒有骨氣;
村裡人都笑說老元家裡飛出個金鳳凰。
可就是在電影廠,也是元海虹苦難的開始。
她在賣票時遇到了一個溫潤儒雅的男人向她搭訕、求愛,在從未見過的俊秀和溫柔中,很快她淪陷在了愛河。
男人告訴她自己單身,家在城市,父母是政府官員,以後一定會和她結婚,會為她構建一個小家庭。
然而當元海虹懷孕後她才知道,男人騙了自己。
他不僅年齡是假的還離過婚,還有一個滿地亂跑的兒子,家裡的雙親根本瞧不上自己的出身和背景,指著自己的臉說‘你個狐狸精勾引我兒子!’。
再加上當時她去做了孕檢,發現懷的是個閨女,那男人一家更不願意,要她在孕期五六個月把孩子流了,隻有生了男孩兒才肯讓她和男人扯證,還要給男人帶孩子。
悲憤交加的元海虹一怒之下,拖著孕身和男人一刀兩斷,獨身前往小縣城生活,臨盆前都在織紡品賺孩子的奶粉錢;
月子都沒出,就得咬牙下地工作,不然奶水不夠孩子就得餓死。
在那個年代裡,未婚生子是會被很多長舌頭嚼舌根的,更何況元海虹還是個長得漂亮的年輕女性,狹窄的巷子裡什麼難聽話聽不到。
可她依舊咬著牙,從底層的站貨員到了貨台裡,又當上組長,一步步爬上銷售經理又買了房;
她把出生時是個黑戶的閨女,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學生。
正因為記憶裡的母親是這樣的,才讓來到這個世界的元幼杉情感格外複雜;
這份濃厚到影響了她情緒的母愛,以至於她剛剛蘇醒後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對元海虹安危的擔憂。
這對從育兒袋中出生、再統一送到機械伊甸園養大的末時代人來說,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而現在趴在自己床頭哭泣的婦人,確實算元幼杉和元海虹的親戚。
女人叫元海玉,是元海虹的親妹妹,元幼杉的親小姨;
隻不過當年她們姐妹倆關係並不好,元海玉是家裡的小女兒,從小到大做飯洗衣都喊姐姐做,更因為姐姐出色的相貌心生妒意。
元海虹未婚先育後,在當時那個農村很被人詬病,曾經誇讚她生得出眾人又好的鄰居們,都轉過頭去辱罵她譏諷她不要臉皮。
甚至於她自己的親人兄妹,也動輒說她給元家丟臉。
其中罵得最難聽最尖銳的,便是這位小姨。
在年幼的‘元幼杉’記憶中,仍深刻記得某次過年回鄉時,這位小姨用力戳著自己的額頭,大聲說自己是孽種。
正是因為童年這樣的經曆太多,導致‘元幼杉’性子越來越內斂、沉默。
幾次之後,元海虹乾脆和元家的那些親戚都斷了聯係,自己帶著女兒在吉山市生活,逢年過節母女倆一起過也不孤單。
一直到元幼杉的意識來到這個世界,兩家人都沒再有什麼交集,以至於第一眼她甚至沒能認出這個撲在自己病床旁哭嚎的人是誰。
而後頭站在病房門口的兩個男人,一個是元海玉的丈夫,一個是她兒子。
許多年前結了仇不再來往的親戚,逢年過節都沒打過電話,如今吉山一地震,就拖家帶口過來哭喪,怎麼看都是不懷好意。
元幼杉本人的性格,也不像這具身體原先那麼內秀膽怯。
她就這麼定定坐在床榻上,衝元海玉扯了下嘴角,“小姨。”
而後便不再說話。
病房內再次陷入死寂。
元海玉抿著嘴心裡不爽,暗罵這死丫頭沒點眼力見,自己親小姨來了竟然連招呼都不打,眼珠子直挺挺瞪著人,讓人心裡打怯。
人也大變了樣。
幾年沒見,臉生得跟個妖精似的,跟她那個沒臉沒皮的娘一樣。
元海玉還以為病床上的,是當年那個被罵了被擰了也隻會躲在媽媽背後,默默掉眼淚的膽小丫頭,臉一板就要嚷起來;
她身後的小年輕連忙拉住她,衝她擠擠眼。
“媽,你沒看到表妹額頭上包著布呢,估計是地震的時候傷了頭,而且大姨現在也不在她身邊,她肯定心裡難受。”
說話的青年是元海玉的兒子林洋,他唉聲歎氣著,眼神止不住得往病床上的少女瞅,心裡也有些震驚。
他隻記得‘元幼杉’表妹眼睛鼻子長得還不錯,但每次一回去都垂著頭含著胸,聲音細得像蚊子,膽子估計連雞仔子大都沒有;
況且那個時候她還是個黃毛丫頭,誰成想長大了,竟是個豔光四射的大美人!
曾經唯唯諾諾的眉眼間帶著冷淡,那曇花一現的笑容,把林洋眼睛都看直了。
林洋又道:“媽你忘了咱來是乾什麼的了?不就是來照顧表妹和大姨的麼!”
看著兒子擠眉弄眼的暗示,元海玉猛的回過神來,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生生按捺了火氣,臉上又擠出一絲笑來,溫柔得瘮人。
“大洋說得對,丫頭啊,你媽呢?這都過去一天了,她是不是……”
“哎呀媽你彆問了,表妹現在哪能聽得了這個,你在路上不是買了雞湯麼?趕緊拿出來給表妹壓壓驚。”
“對對,我還專門給你弄了雞湯呢,還熱乎得很!”
聽著這母子倆一唱一和,元幼杉驟然蹙了眉,心裡生出一股不耐。
她沒什麼和人虛與委蛇的經曆,更懶得和這家人交涉,“多謝你們一家子來看我,沒什麼事的話還是請你們出去吧,這裡不是公共場所,病房裡這麼多受了傷的人還要休息。”
她冷聲說完,元海玉心頭的火氣‘騰’得冒了上來,又被身後的劉洋一把扯住。
他笑眯眯道:“表妹現在心情不好,我們就過明天再過來看你,我看旁邊不遠處有個臨時招待所,表妹你要是有什麼頭疼腦熱的,就來找我們。以前咱們雖然沒多走動,但現在發生這麼大的事,你又受了傷家也塌了,我們這些當親戚的怎麼能放著你一個小姑娘不管。”
說完,他身後的老頭也呐呐點頭,視線卻有些瑟縮,不太敢看元幼杉的眼睛。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但元幼杉經曆了三個世界,見的各種人和玩家不儘其數;
哪怕林洋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眼底的算計還是太淺顯了。
在家裡作威作福慣了的元海玉已沉不住氣,臉上的笑有些扭曲,撇撇嘴道:
“你表哥說得對,真是不懂人情世故,我們這一大家子趕老遠來照顧你還板著張臉。你媽不在了,過幾天等你從招待所出來了,不還是得靠我們一家子照顧?”
說著,她又看了一圈周圍病床上的人,“我們家這妮子還是大小姐脾氣呢!”
任憑她怎麼說,元幼杉都是那副懶得搭理的樣子,更是讓元海玉忍不住跳腳。
直到被林洋拉出醫療所,走在有些破碎的道路上,她破口大罵著:
“我呸!你看那個賤蹄子的樣,當真以為老娘想來看她這張臉,還敢跟老娘擺臉子!這一家丟臉的貨色活該倒黴!”
“我看啊她媽肯定是被壓死了,她怎麼就這麼好運,跟她媽一起去了咱們還能多拿一分補助金呢……”
有滿頭大汗擔著病人往醫療所趕的醫生護士聽見了她嘟嘟囔囔的罵聲,又驚又怒。
災區的人還有許多沒能救出,這人竟在這裡說這麼惡毒的話。
元海玉被瞧了,一甩手又瞪了回去,“看什麼看?”
林洋皺了眉頭,“媽你小聲點,生怕彆人聽不到?”
地震之後的死了的災民,是要給家屬撫恤金的,據說前三個月每個月都有一千塊;
如果是大型地震導致的房屋損壞,政府會每戶賠償2—5萬元的安置金。
從新聞上看到吉山市地震的消息後,林洋的心思立即活躍起來。
他一直知道自己那個大姨帶著一個表妹在吉山買了房,雖然吉山不是什麼大城市,但這幾年發展得不錯,房價日益增長,估計她們孤兒寡母名下的房產能估值到幾十萬。
想想這麼一大筆錢,林洋就心癢癢,同時埋冤自己老娘以前怎麼就和這麼親姐姐結了怨,老死不相往來。
如今吉山地震,他本想著如果元海虹和元幼杉都死了,那他們不僅能領兩份撫恤金,說不定還能運作一番把住房安置金也頂掉;
反正大舅一家離這裡遠得很,也早就不和這個妹妹聯係,沒人知道。
這個念頭一說出來,就得到了元海玉的大力支持,“大洋的腦瓜子就是機靈!正好那小娟她家那邊不是非要蓋一間大房子,有了這筆錢可能滿足她了,便宜那死丫頭片子了!”
林洋已經二十六,最近談婚論嫁的姑娘家非要他們家蓋一棟新房當婚房,不然就不嫁,引得元海玉在家罵了半個月;
可兒子又不能不結婚,為了房子的事她愁得上火。
如今自認為找到了白得一大筆錢的解決辦法,當天就買了火車票往吉山趕,生怕自己爹媽哥哥那邊聽到消息過來和他們搶;
要不是他們來得早,差點都沒能在封鎖道路前進來。
想起元幼杉那雙清棱棱的眼睛,元海玉心裡又有些打顫,“兒啊,可現在那妮子還在,你說她娘那個撫恤金和安置金……”
林洋臉上笑著,實際上心腸比誰都狠毒。
他拍了拍元海玉的肩膀,“媽,這就要你沉住氣了,等表妹出院以後啊先把她接到家裡,給她買一床新被子,東邊那間亮堂屋子也整理出來給她住……”
話還沒說完,元海玉就忍不住了,“那間屋子是我留著給你當婚房的,新床新櫃子的,怎麼能給那死丫頭住!”
“你聽我說,表妹沒跟著去是好事啊。”
看著老娘一臉懵,林洋笑嘻嘻道:“她要是跟大姨一起去了,咱們沒有這邊房子的房產證,政府也未必能把住房安置金交給咱們。但是現在表妹還在,那就不一樣了,聽說這頭的房子大姨早就過戶給表妹了,現在她人還在,政府就是不管這些災民的房子人家也不會願意的,等這邊重新建起來之後表妹肯定能分到一棟新房子……”
兒子越說,元海玉神色越激動,忍不住喘著粗氣。
“對!對!咱得把你表妹接到家裡來照顧著,把她當親親的閨女,等這邊房子重建之後再過來照顧她,不然她這一個小小年紀死了媽的女娃夠可憐的,我得替她媽看著她。”
她完全想通了。
他們一家子收留一個孤女,儘心儘力照顧著,以後跟著享點福不是應該的?
到時候等吉山這邊的房子建好了,正好小娟和兒子應該也有孩子了,遷過來正巧能上吉川市的戶口。
隻要住進去,那就是紮了根的。
元幼杉那一個貓膽子的丫頭,如今又沒了親人,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見元海玉想通了,林洋道:“所以我一直讓你對表妹好一點……”
跟在母女倆身後砸麼煙頭的老林頭一路上沒說話,心裡歎息著,怎麼都不是滋味。
他知道自己一家子不地道,做的是壞根子的事情,要欺負一個剛剛死了娘的丫頭片子。
可饒是老林自認為還有點良知,卻悶在心裡,他不會告訴元幼杉,更不會阻止這對母子。
因為他不能眼睜睜看著看著自己兒子娶不上老婆。
哪怕他兒子滿肚子壞水,可這也是他的兒子。
林洋此人從小被父母當心尖肉養大,結果高中都考不上;
塞錢進了技校又不好好學技術,跟一幫二流子學了一身壞毛病。
他仗著自己有點姿色又會哄人,在學校裡就玩弄女同學的感情,挑挑揀揀自認為要娶一個家境殷實的。
吃絕戶,是他一直以來的追求和夢想。
他現在的未婚妻就是他選中的目標。
那個可憐的女孩兒父親是縣長,家裡就這麼一個獨生女,被林洋的花言巧語迷住後非要嫁到他老家;
要不是女方父母不鬆口,必須要重建一棟房子獨立出去,恐怕早就被林洋得手了。
現在吉山地震,林洋的腦子又動到了自己大姨一家,要把‘元幼杉’這個表妹的家底吃了。
畢竟在他看來一個丫頭片子,要什麼房子也是糟蹋了,嫁出去給彆人也是便宜了外頭人,不如給他這個血親的表哥。
如果這丫頭不願意,隻要把人弄到了鄉下,自然有一萬個法子讓她折騰不起來。
她一個沒父母撐腰的,還是個黃花姑娘大學生,堵上嘴讓村裡的媒人說門富庶的親事,一輩子讓她跑不出村口,又是一筆不菲的彩禮錢。
心裡反複盤算的林洋,腦子裡又想到剛剛看到的幾眼。
表妹那巴掌大的嫩白臉蛋,冷冷瞥人時的傲勁兒,還有掩在病服下纖細的腕子,簡直讓他心癢癢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該這麼絕,把這樣一個大美人賣給鄉下的老騾夫。
罷了,反正他娘把人接回家後,準備對外說是從小送養出去的親閨女;
大不了等自己和小娟結婚了,就給表妹在吉山的房子留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