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暮(一)(2 / 2)

偕與光陰老 湛夏 11970 字 3個月前

拿了她作業的同學正爭分奪秒奮筆疾書,字跡潦草得連他們自己都認不出。

沒多久,語文課代表也過來收作業了。

他收走學校統一定製的輔導資料後,仿佛揪住了她的小辮子,揚唇問道:“摘抄本呢?”

“什麼摘抄本?”馮寂染被問得一怔,記憶裡並沒有接受這項任務的印象。

“語文作業之一,好詞好句摘抄,一天一頁。”語文課代表幸災樂禍地笑了一聲,“暑假玩瘋了吧,裝什麼糊塗?沒寫就去外麵站著唄。”

正低頭係鞋帶的丁薇使勁扯了扯打好的結,直起身子為馮寂染鳴不平:“耍什麼威風啊,作業寫完了了不起?上學期期末她發高燒請假了,是我不小心忘轉達了,她交不上也情有可原。”

男女的生長發育期不同,語文課代表的身高沒有丁薇高,被反駁後下意識抬頭挺胸襯托氣勢,倨傲地昂起下巴,對著嫉惡如仇的丁薇說:“你的意思是她的摘抄你替她補?”

丁薇氣急敗壞地跺腳:“你——”

眼見著一場惡戰就要爆發,馮寂染連忙拉住丁薇:“沒關係,我出去站著就是了。”

“這還差不多。”男生綻出得逞的笑容,“嘁”了一聲,大搖大擺地走了。

丁薇咬牙切齒地看著語文課代表的背影,對馮寂染說:“憑什麼讓著他啊?你期末考試帶病上考場他都沒考過你,他純粹就是因為嫉妒才故意刁難你。那些抄你作業的都沒被罰,你其他作業都按時完成了卻被罰,合理嗎?你可是名副其實的三好學生,怎麼能站走廊?”

就事論事自然不合理,可公平是相對的。

她是尖子生中的佼佼者,長期穩居第一的寶座,十裡八鄉沒有一個實力相當的對手,身後是天塹一樣的斷層。

在她的出類拔萃麵前,沒有哪個老師能做到完全不偏袒。

她是這些老師的得意門生,老師們對她少不了特殊優待。

班上絕大多數同學對她的態度也比對其他人殷勤,就像現在為她衝鋒陷陣的丁薇。

他們會想當然地覺得她這個第一名做什麼都是對的,學習、效仿,把她所做的一切當作標準答案。

馮寂染輕鬆地安慰丁薇:“能打破刻板印象不也是一種本事嗎?”

丁薇歎了口氣:“也對,你就是很有本事的人。”

馮寂染將下堂數學課的課本翻出來放到桌上,替換了早自習的英語課本,在眾目睽睽下走出教室,一抬頭就看見了走廊上聚集的違紀常客。

這些人罰站時非但不害臊,反而嬉皮笑臉地享受著不受規則約束的自由。

他們看到馮寂染,都不懷好意地向她投去玩味的目光。

“稀奇啊,好學生,年級第一也要跟我們一起站走廊嗎?”

“就是,年級第一都沒點特權嗎?”

“好學生,這是你第一次罰站吧,什麼感覺啊?”

他們之所以這樣挑逗,是因為平時他們玩那些烏七八糟的惡俗遊戲時邀請過她,她沒參與。

馮寂染知道她越羞惱他們越來勁,索性不理會他們的奚落,背著雙手靠在牆上,失神地望向眼前空曠的籃球場。

鎮上就他們這麼一所初中,在她所在的地區根本排不上號。

他們的校園裡沒有綠茵場,隻有環校的綠化帶生長著稀疏的天然植被,連想眺望遠方的綠植都很奢侈,從四麵八方反射的強光實在刺眼,遮住了她展望未來的視野。

她知道自己隻有躍過龍門,才不會在這淺灘裡遭蝦戲。

就在這幫校溜子打算更過分地調侃她時,教導主任來了。

這些人一向視教導主任為天敵,一見到教導主任挺著發福的啤酒肚大步流星地走過來,頓時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馮寂染以為教導主任是來例行訓話的,沒想到教導主任隻是單獨把他們中的某個人給叫走了。

“韓博宇,來辦公室一趟,你爸來給你辦轉學了。”

他們這座小縣城地處偏僻,不受教育部重視,開學時間通常是學校自己定的,遠比其他學校開學早許多,因此即便是開學了,也還是會轉走一大批尋到更好出路的學生。

名叫“韓博宇”的男生離開後,其他男生激動起來。

“轉學了?這麼爽!轉學了是不是就不用補暑假作業了。”

“轉學了還補什麼暑假作業?直接開啟新生活!”

“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會轉學才不寫作業的?”

馮寂染聽著他們在乎的都是無關痛癢的小事,心覺這裡的山巔上分明除她以外空無一人,卻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擁擠。

鬱鬱蔥蔥的香樟樹東一棵西一棵,見縫插針般栽種在學校附近的門臉房中間,一路都是林蔭或是建築的投影。

馮寂染獨自穿行在兩者之間,身旁是車水馬龍的街道,接送學生的家長騎著自行車和她擦肩而過,後座上的學生舉著遮陽傘從她頭頂揮過,她敏捷地往路邊躲閃,又艱難地從圍在炸串攤位前的人群身後擠過去,在油腥味中聞到了夏日瓜果的飄香。

路上路過文具店,看到賣文具的阿姨新在店門口添設了冰櫃賣奶茶,經營範圍又廣了一點。

買奶茶的三個女生正手挽手站在冰櫃前熱切討論著開學後的黑板報怎麼置辦。店主旋開瓶蓋上標著不同口味的塑料瓶,將五顏六色的粉末疊了一層又一層,又嫻熟地加入珍珠或椰果,從冰櫃裡舀出沁涼的乳白色鮮奶澆上去。隨後,整杯奶茶被塞進機器塑封。密封好後,店主打斷女孩們的話題,將奶茶遞給其中一個女孩,讓她自己拿吸管。

熟悉的生活氣息將馮寂染包裹,她今天卻因為待補齊的六十頁摘抄暫時失去了這些世俗的欲望。

七天內不補完作業就會被請家長。

對她來說真是晴天霹靂。

進入老舊的居民樓,懸吊在半空中的電線不知何時耷拉了下來,牆根下堆了許多破磚破瓦和酸菜壇子。樓道裡更是貼滿了治療不孕不育、防盜門開鎖、失物招領的廣告。

到了家門口,老式防盜門不隔音,隱約從裡麵傳出歡聲笑語,門縫裡也滲出空調的冷氣。

閒置了一個夏天的空調,在夏天的尾聲打開了。

馮寂染一猜就知道家裡來客人了。

她手上有鑰匙卻選擇了敲門。

腳步由遠及近,喬明娥給她開門後便笑著對客人介紹:“這就是我女兒染染,馮寂染。”

馮寂染的目光越過喬明娥纖瘦的身影看向家裡。客廳沙發上坐著好幾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還有她許久未去看望的爺爺。

馮漢生慈祥地看向她,朝她招招手:“染染,過來。”

馮寂染不明就裡地關上身後的門,邁著碎步走過去。

她剛在馮漢生麵前站定,旁邊的陌生中年男人就對老爺子說:“孩子的教育的確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我這次來,就是受父親所托,把這孩子接到城裡接受更好的教育。鎮上就這麼一所中學,教育資源可以說相當匱乏,不利於孩子未來的發展。正好我兒子跟小姑娘同歲,一起讀書,互相之間也有個照應。要是你們放心不下,茂鴻和明娥乾脆也過來吧,我可以給他們介紹一份體麵的工作。”

馮寂染驀然怔住。

不敢相信幸福會來得這麼突然。

她早就聽說城裡的教育資源和他們這裡的有著天壤之彆,大多數學校都是削尖了腦袋才能進的,代表著雄厚的師資力量和驚人的升學率。她的同齡人中有很大一部分都被進城打工的父母接走了,如果城裡不好,那些大人也不會一賺到錢就給自己的孩子辦轉學。

突如其來的轉機讓她有了更好的選擇,還是不勞而獲的躺贏,瞬間消弭了她畢其功於一役的那種焦慮。

她做夢都想轉到城裡的學校。

隻要如願以償,哪怕是讓她被迫離開熟悉的生活圈到一個陌生環境中去開荒,她也在所不惜。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昭示著內心的想法,馮寂染用殷切的目光望向和藹的爺爺,希望家庭裡的大家長能借機賜予她新的機遇。

馮漢生察覺到她的注視,轉過頭來,正對上她充滿渴望的眼神,心領神會:“那就勞你們夫妻倆費心了,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們才好。”

譚嶽連忙說:“您言重了,要不是您當初救了我父親一命,我們一家還不知道淪落成什麼樣呢,如今啊,權當是報恩了。”

馮漢生擺擺手:“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該算明白的還是要算明白。代我向你父親問好,我現在是年紀大了腿腳不怎麼靈便,不然就算他不來,我也要找機會去拜會。”

“您多保重身體。”

兩家人就這麼你來我往說了些客套話,馮寂染去城裡上學的事便定了下來。

馮茂鴻見女兒的教育問題有了著落,沒話找話,問起譚嶽的兒子怎麼沒來玩。

譚嶽說:“我趁著暑假給他在青少年宮報了幾個班,他要上課。對了,要不給染染也報個班,琴棋書畫舞蹈都不錯。很多特長都是要從小就練童子功的,你們也考慮考慮。”

馮寂染對青少年宮聞所未聞,但學習特長都要花錢,馮茂鴻和喬明娥經營理發店很辛苦,掙的都是血汗錢。

她心疼父母低回報的勞作,對掌握家中經濟大權的馮茂鴻懂事地說:“我隻想好好學習,在入學考試中取得一個好名次,特長的事以後再說吧。”

馮茂鴻為女兒的目標清晰而感到欣慰,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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