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宿聿一開始以為萬惡淵裡其他鬼喊的。
回過神時才意識到那是顧七的聲音,兩人隔著藥房的窗戶,顧七的目光停在他身上,沒有半點的遲疑與猶豫,目光如影隨形的,到了這個時候,若是不走進去就顯得刻意了。
“你們說的?”宿聿問。
墨獸立刻反駁:“哪有說,除了我,誰敢這麼喊你名啊!”
萬惡淵裡,知道宿聿真名的鬼很少,其他的鬼大多時候都隨著齊六喊老大,僅有墨獸才會喊他本名。
那這人怎麼知道他名字的?
宿聿掩去心中思緒,推開門時周圍的鬼修看過來,紛紛給他稟告顧七的傷勢。
傷勢還沒好全,人為什麼會突然醒過來也是超乎鬼修們的意料,隻得趁此機會細細診斷,但人能醒就是一件好事,幾個鬼醫診斷下來,隻能交代著人臥床休養,不得離床,安心靜養為上。
說完這些,小鬼們給顧七重新包紮過傷口,識相地從木屋裡退出去。
“他一直盯著你看,我就說這小子肯定從很久之前就圖謀不軌了!”墨獸磨牙磨得哢嚓哢嚓,細數著那些年顧七多少次盯著宿聿的臉看,“他是不是早知道婚契,特意接近你的。”
宿聿本來已經把這件事置之腦後了,被墨獸與不見神明反複提起,當即臉就冷了下來,還未等墨獸跟不見神明入屋,那扇門就被宿聿一推,一下關上,撞得不見神明往後跌倒摔落在地。
墨獸:“?”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
不見神明捂著臉:“為什麼就撞我一個。”
門一關上,屋內的聲音就安靜得隻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走進來的人臉上沒了那層時刻外顯的障眼法,張揚明豔,擰眉時眼間的銳氣卻都立體了起來,與顧七記憶中那張麵孔長得不太一樣,卻能在臉上一些細微的變化,看到相似得不能再相似的神情……一模一樣。
思緒似乎在短暫間回到了數年之前,天虛劍門外山雪飄飄,學不會走路的稚童摔到在了地麵上,遊魂的身形讓他總分不清人與魂的區彆,以為輕輕一躍能飛到屋頂之上,卻隻會在踮起腳尖的時候摔到在地,最後被扶起來,由著他牽著自己的衣擺,一點點如三歲小兒L那樣蹣跚學步。
那是裴觀一每日練完劍回去時,都需要教一遍的事。
直到有一日他能鬆開手,控製住自己與凡人不同的身軀,邁步走到門前來接他。
“師尊,小師弟喚何名?”
“叫宿玉,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宿家莊裡偷吃凡人的食物,被一個老婦保護著,養了半年多……遊魂本就天地誕生之物,為師覺得,寶玉雖好,過剛易折,命硬則摧。”白發蒼蒼的老者坐在屋內,蒼老的手撫摸在孩童的額間,他看著遊魂玩弄著擺在案桌上的筆墨,將丹青筆放至他的手間,悠悠說道:“歲聿雲暮,一元複始,願你擯棄凡塵,□□知禮……不若叫宿聿吧。”
……
光景反
複,稚童的臉漸漸長大,最後與眼前的麵孔疊在了一起。
不同的是,既往宿聿對他的眷戀,在此刻卻有一點陌生……或者說看他的眼神裡,帶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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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不同的記憶交織著,看到這些的時候,就會浮現起更多更明顯的記憶,這些是在顧七既往百年人生從未有過的記憶,仿佛看著眼前這個人,就能看到他是如何健康快樂地長大,如何從那個隻會牙牙學語叫師兄的孩童,長成背著行囊走在山野間,抬手可繪星辰的陣修……在獅麟骨碎裂,神魂撕裂的瞬間,這些屬於他的記憶一點點鑽入,最後變成現在的模樣。
“你暫時成不了殺人凶手,卻也洗不脫嫌疑。”宿聿覺得還是得把外麵的情況告知對方,他將公堂上各方推水博弈的事簡單地給對方說了說,隻是提到天璿真人跟顧鋒的時候,顧七的臉上卻無異色,仿佛對此尚在意料之中,又好像不在乎這些。
“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宿聿直接地問出這個問題。
顧七微微張口,到最後卻化成了另一句話:“沒有。”
那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的臉看?
宿聿這句話沒問出口。
房間安靜下來,某些氛圍就變得漸漸不一般,尤其是房間裡若有若無山雪的氣味,這股味道從他被人抱在懷裡咬破後頸的時候就聞到了,至此之後像是環繞不散的氣味,宿聿曾好幾次貼近過顧七,甚至為確認過顧七的血統貼近過對方,卻未曾一次在他身上聞過這樣清晰的氣味,似乎在對方妖化之後,山階之巔落下來的山雪,每每憶起這個味道,都會將宿聿的情緒短暫地拉回殘缺血腥的記憶背後,那座永遠能走回去的天虛山。
一種讓他會無意間走神的氣味,很安心的味道……卻也是觸手不可及的。
宿聿有點走神,顧七沒說話。
誰都沒有先再次開口,似乎平靜才是最好的過度。
顧七隻是在看,看著那張臉,似乎要把沒看夠的,沒看到的,全都看完。
已經快到喉間的話,快要說出口的話,就仿佛哽在那,真正需要去問的時候,顧七忽然發現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太多想說想問的事情,似乎泯滅在他不存在的歲月裡,最後變成心空淤堵,困在那,變成混亂一片,不知從何問起。
轟地一下,門扉哢嚓被推開。
墨獸與不見神明同時摔進了屋子裡,引來了宿聿跟顧七的關注。
“好巧,你們聊完了嗎?”墨獸開口。
顧七的目光停在那扇門上,宿聿涼涼吐出二字:“偷聽?”
“我沒想到這門這麼不耐靠!我就往它上麵碰了一下。”不見神明狡辯,堅決不提它是好奇顧七進萬惡淵要隨多少嫁妝的事。
墨獸一邊罵著這不見神明壞事,一邊又害怕宿聿扭頭就把債算它頭上,正欲多說兩句解釋時,它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少年站了起來,對著不發一言的男人,打破了兩人間沉寂許久的安靜,“你剛才有什麼事要問嗎?”
墨色的妖獸隻
有少年膝高,還有那稚童模樣的不見神明,突然闖進來的,就像是兩個迥然不同的生命,繞在宿聿的身邊蹦蹦跳跳,一片死寂的畫麵裡忽然出現了鮮活的氣息,仿佛在一如既往的血腥裡,出現了遊蝶飛花,與門外蒼鬱的陰樹融結在一起,不是孑然一身地站在血海裡,仰頭看他時的死寂默然。
顧七呼吸之間,到口的話忽然變成了另一句,他問道——
“眼睛。”顧七卻問出了這樣一句話:為什麼會看不見。?_[(”
他是個瞎子這件事眾所周知,對顧七而言應當是一件早就知曉的事……宿聿以為顧七醒來見到萬惡淵,會有很多話要問,卻未曾想那麼多問題,顧七隻問了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宿聿往外走的步子慢了一下,隨口道:“記事起就看不見了。”
寂靜之中,丹田的靈眼緩慢地輪轉著。
以前沒有這個感覺,現在他的感覺卻更為明朗……這個味道,好像陪了他很多很多年,在每一次他將要沉淪在仇恨情緒的漩渦裡,如凜冽風雪刮過身上的傷口,最後落在手心裡,變成冰涼卻柔和的水珠,提醒著他時刻清醒,提醒他要往前走不要回頭,亦不複返地推著他往前走。
奇怪,宿聿低著頭,掌心蒼白,但沒有傷痕。
可往裡走一遭,山雪就好像陪在他身邊。
“手裡有什麼東西嗎?”不見神明與墨獸好奇地踮起腳。
宿聿將手縮進袖子裡,抬步往日光的方向走去,他想應該是太困了,腦子裡才會莫名想這麼多東西。
藥房的門被關上,一隅之地內隻剩下顧七。
從記事起就看不見了……那雙明媚靈動的眼睛,就好像陷入了死寂,像他在孟開元黃粱夢裡看到那樣。
什麼時候開始的?顧七有很多事情想問,但他看得出宿聿對外界的防備,與人相處用著假名,背著其他人在紅土森林裡藏著這麼多鬼修,他身上的秘密就如同他的防備心,緊繃得像是個蚌殼,三言兩語間不會透露任何的想法打算。
隻是三言兩語的判斷,顧七重重地鬆出一口氣。
他的小師弟,什麼都不記得了。
顧七的手緊緊握住,直至過度繃緊的身軀使得身上的傷有裂開的趨勢,他才緩和下來,一雙妖瞳盯著指節間的劍繭,千思萬緒隨著屋外遠去的腳步聲而走,他體內蠢蠢欲動的妖血早就被撫平下來,空氣中彌漫著若有若無的通靈血氣味,這股氣味深入神魂,他知道,神魂撕裂妖血沸動的傷沒那麼快會好,能維持下來,恐怕是源自宿聿身上的通靈血以及身體裡獅麟殘魂。
從清醒的時候開始,顧七就已經打量過這周圍破舊卻和諧的景況,給他包紮傷口的全是鬼修,沒有露出凶狠奸惡的性格,處理他的傷口小心翼翼,其中不乏有技藝熟練的醫修,透過那個小小的窗戶往外看,能看到院外彌漫的森冷透涼的陰氣以及四處跑動的妖獸魂靈,幾乎他睜開眼時,聽到的就是鬼修如閒趣的議論,走獸歡快跑動的聲音……與這漫天森然的陰氣,好像不太一樣。
這些不
一樣的,或許與千年前一樣的事物,無時不刻地提醒著他。
“醒了?”狼王從窗戶爬了進來,它縮變成少年的模樣,爬進來還費了點勁,狼王現在的人話說得越來越好,沒像之前那樣磕磕絆絆,說起話來十分流暢,多虧了那些喋喋不休地教它說人話的鬼修們,我感覺你差不多該醒了,來得剛剛好。?_[(”
顧七妖瞳微斂,他知道狼王的意有所指。
“獅麟自古就很霸道,它有著其他異獸羨慕不來的軀體,天生愈合能力出眾,驍勇善戰,上古的時候,我就覺得上古坍塌了,它也是一隻注定長生的異獸。”狼王嗅覺靈敏,聞到了屋內的通靈血味,擇了個靠窗的位置待著,所以他能在屍骨上殘留這麼多意識,比他更強的獅麟,應當會在屍骨上留有更強悍的元神……而在埋骨之地獅麟的殘缺的屍骨裡,沒有任何元神的痕跡。
“所以我才能這麼快醒過來。”顧七道。
狼王點了點頭,輕輕嗅了周圍的味道:“你身上獅麟的味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