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跨進明暉殿的書房時,鐘宴笙的鼻子無端端一癢,偏頭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馮吉昨晚被展戎打暈丟在樹叢裡,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吹著風睡了一晚,鼻子有些不通氣,見狀還以為是自己傳染了鐘宴笙,連忙後退幾步:“哎喲,小殿下是不是受涼了?”
鐘宴笙揉揉鼻尖,還沒開口,又連打了兩個噴嚏,眼淚花花都冒了出來,帶著絲鼻音:“唔,沒有呀。”
昨晚老皇帝和田喜走後,他見到展戎留的小紙條,睡得可好了。
還是展戎人好,哥哥就隻會寫小紙條罵他笨。
“那八成是有人在念叨您。”馮吉使了個眼色,示意身後跟著的小宮女去吩咐煮防風寒的藥,笑著打趣道,“看來想您還想得緊呢。”
聞言,鐘宴笙心尖尖一動。
會不會是蕭弄在念叨他呀?
馮吉滿麵喜色:“說不定是陛下在想著您呢!”
鐘宴笙:“……”
那還是,彆了吧。
方才跟蕭弄分開之後,鐘宴笙又被叫回了老皇帝的寢殿裡。
哪怕是白日,寢殿裡也是一片昏黑,彌漫著股醃透了的濃重藥味兒,老皇帝飲下藥茶,躺在床上,乾瘦枯朽的樣子,似一段快耗儘生機的老樹,渾濁的視線落在鐘宴笙身上,問他對蕭弄的看法。
鐘宴笙知道,老皇帝盯他盯得很緊,他跟蕭弄湊在一塊兒說話,肯定會被立刻彙報上來,早做好了心理準備。
隻是待在這樣的環境裡,被老皇帝盯著,他不免渾身毛毛的,感覺很不舒服,努力維持著平靜的神色:“王叔很不好相處……但如果他願意一同南下,想必剿匪會順利很多,所以兒臣方才找他說了幾句好話。”
他字斟句酌的,把話說得很自然,說完之後,老皇帝半晌沒回話。
鐘宴笙正忐忑的時候,老皇帝忽然笑了,他的聲音蒼老而沙啞,笑起來像某種粗糲的砂紙擦過耳朵,鐘宴笙正疑惑,老皇帝便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急促地喘了幾口氣,讚道:“小十一,做得對。”
鐘宴笙迷茫地望著他,注意到老皇帝好像是咳出了血。
伺候在旁的田喜似乎習以為常,拿著熱帕子為老皇帝擦手遞茶,老皇帝擦了手,推開熱茶閉上眼,長長地歎了口氣,很疲憊般:“做得對……蕭銜危,是一把鋒利的刀,用得趁手……隻是這刀沒有刀柄,容易割傷自己……不過朕早有所準備……他是刀,也是磨刀石……”
後麵的聲音越來越低,殘破不清,在藥茶的作用下,老皇帝漸漸陷入沉睡,呼吸衰微似無,跟風中飄搖不定的燭光一般,仿佛下一刻就會熄滅。
田喜輕手輕腳地放下床幔,朝鐘宴笙笑了笑,壓低聲音:“小殿下回去吧,陛下歇了。”
直到現在,那股濃重嗆人的藥味兒似乎還彌漫在鼻尖。
鐘宴笙回過神,眨了眨眼。
老皇帝是覺得他在學著利用蕭弄,所以很滿意嗎
?
可是他絕對不會利用蕭弄的。
對於皇室而言,蕭弄大概的確是一把鋒利的好刀?,或者說,在他們眼中,蕭家就是皇室的刀。
哥哥知道嗎?老皇帝那個無限縱容的態度明明就……他肯定知道吧,他那麼厭恨皇室。
鐘宴笙打了個寒噤,不敢再深思蕭弄的態度,望向窗外。
哥哥好像對雲成有種莫名其妙的敵意,也不知道有沒有派人把他的話帶給雲成。
雲成很小就被家中父母賣給侯府,跟在了鐘宴笙身邊,鐘宴笙能想到的最好的禮物,就是把賣身契還給雲成了。
雲成現在肯定很高興吧。
不知道哥哥在做什麼呢?
“說清楚。”
周圍死寂得好像沒有其他活人了。
雲成隱隱約約感覺到事情的走向好像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樣,但他很快就單純理解成為——看來定王殿下真的被得罪大了,看起來十分生氣!
前一陣定王殿下不就在京城大張旗鼓地四處搜查小少爺麼。
雲成又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開始講述前因後果。
“……少爺或許是從侯爺夫人那裡偷聽到了世子的事,便命小的去打聽世子在何處休養。
“……小的當時也沒敢多聽細想,就以為世子在長柳彆院休養著,等到少爺身體恢複,小的就去租了馬車,帶著少爺去了長柳彆院……”
雲成戰戰兢兢的,每說一句話,就感覺周遭的空氣似乎又冷了一分。
展戎已經從靠在馬車上抱著雙臂的動作,換成了筆挺站著、垂頭裝死的狀態,瞥見所有暗衛都縮了起來,心裡罵了一聲。
早知道他也跟過去縮著,但現在他不敢動啊。
聽完雲成的話,蕭弄的臉色已經徹底陰了下來,冷冷吐出四個字:“一派胡言。”
那隻小雀兒明明是因為暗中戀慕他已久,聽聞他中毒受傷,擔憂不已,又怕被他知曉身份會產生懷疑,才隱姓埋名偷偷來彆院找他的。
他精心給他準備了清風明月的章子,還親手畫了寒梅棲鳥圖。
之後不過是因為羞怯,才躲著不肯見他。
那麼乖的小孩兒,怎麼可能會說謊。
樓清棠再怎麼說,也有過一兩段風月往事,怎麼可能看錯?
雲成給蕭弄的語氣嚇得一激靈,一想到少爺瞞著他,獨自在這麼恐怖的定王殿下麵前扛了那麼久,心裡感動且愧疚,勇敢地又開了口:“不、不是胡言!小的以項上人頭擔保,方才所言句句屬實,如有假話,天、天打雷劈!”
展戎痛苦地閉上眼:“……”
你可彆開口了!
你還沒天打雷劈,王爺先被雷劈了。
隨著雲成發完誓,馬車簾子倏地放了下去,遮擋住了定王殿下的臉。
蕭弄冷凝的嗓音從馬車裡傳來:“帶回去。”
雲成:“……”
完了,要被帶回定王府私刑折
磨了嗎?
嗚嗚,少爺。
展戎默默把雲成拎了起來,一直裝死的車夫也小心翼翼地驅使馬兒往王府的方向而去。
馬車沿著侯府後門這條安靜的長道行了片刻,蕭弄的嗓音再次響了起來,陰滲滲的:“把樓清棠抓過來。”
這會兒跟在主子身邊,氣氛實在是太可怕了,幾個暗衛爭先恐後去行動:“是!”
外麵鬨騰了一陣,又安靜了,連隔著一道簾子之外的車夫,都屏著呼吸裝作不存在。
蕭弄靠在馬車裡,隔了好一會兒,才麵無表情地掏出隨身帶著的田黃石章子,翻過來望著底下精致刻印的四個小字。
力道大道幾乎要將章子捏碎。
樓清棠那個王八蛋,沒有一句是分析對的。
章子不是送給他的。
畫也不是送給他的。
連叫哥哥都是因為叫錯了人!
那隻小雀兒從一開始,就不是特意過來找他的。
再一想到從前鐘宴笙數次的欲言又止,他自信滿滿地覺得都是小孩兒的戀慕羞怯……
當了十幾年漠北大流氓後,蕭弄的臉皮已然厚得能抬去糊城牆了,剛才還是差點沒繃住。
驕傲的自尊心突然受挫,說不清楚是尷尬更多,還是惱怒更多,手中的田黃石顫抖著,發出無聲的顫鳴。
不是送他的。
那就是原本要送給鐘思渡的。
就在快要裂開的前一瞬,蕭弄手一鬆,沉著臉將差點粉身碎骨的章子丟回了袖兜裡。
章子就算了……被他盤玩了幾個月,算是他的東西了。
馬車停在了定王府外,宮中的消息已經傳遍了京城,王伯自然也聽說了鐘宴笙被老皇帝派去剿匪,等候在馬車外,見蕭弄下來了,心情極差臉色陰沉的樣子,王伯的話立刻咽了回去。
他老人家看著王爺長大,還不熟悉他的脾氣麼。
王爺這副模樣,這會兒最好不要開口惹他。
王伯十分有眼色地閉嘴了,但有人沒眼色。
是蹲在旁邊等著的蕭聞瀾。
自從鐘宴笙突然變成十一皇子,被田喜帶進宮後,蕭聞瀾就沒見過鐘宴笙了。
蕭聞瀾知道,他哥很不喜歡裴家的人,所以也沒敢來蕭弄這兒問過什麼,怕他哥心情不好揍他。
但是今天聽聞鐘宴笙要被派去剿匪了,蕭聞瀾不免擔憂——柔弱漂亮的鐘小公子,哪能去剿匪啊!
所以他左思右想,還是來了定王府,見到蕭弄從馬車裡下來了,嘴叭叭得太快,快得王伯都來不及拉他一下:“哥!你要跟鐘小公子南下剿匪嗎?”
如果他哥跟著一起去,鐘小公子肯定就沒事了!
蕭弄倏然望向蕭聞瀾,冰寒的藍色眸子裡沒有一絲情緒。
蕭聞瀾瞬間變成鵪鶉,渾身一抖:“……哥?”
“不去。”
蕭弄斷然吐出這兩個字後,漠然道:“展戎,帶二少去
操練。”
在京城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定王府裡卻有片操練場,是親衛們和暗衛們每日操練的地方。
蕭聞瀾每次闖了禍,就會被蕭弄丟進去,跟著那些親衛一起,每日卯時起,亥時睡,練功練劍,每次都能把蕭聞瀾累得麵無人色,腿軟腳軟,基本三天下來能老實三個月。
一聽此話,蕭聞瀾臉色大變,蹦起來就想跑:“哥我突然想到我還有些事,就先走了……唔!”
話沒說完,便被展戎捂著嘴抓了進去。
王伯跟在蕭弄身後,忍不住開口:“王爺,您現在是要去……”